2002年8月26日,晴空万里。
袁非在侯峰的清凉度假村白吃白住已经快二个月了,这段日子里,他每天跟着东边的太阳一起起床,不洗脸更不漱口,出了门就跑步上山,直到累得筋疲力尽才坐在路边像狗一样张着嘴喘气。
小覃每天站在家门口看着袁非跑出度假村,她每天早晨的心都沉甸甸的,一个人的痛苦像癌细胞一样在他的亲朋好友中间扩散。
袁非这天在日上三竿的时候回到度假村,比平时似乎早了一点。小覃看着袁非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便亲自去厨房把早餐端到了他的房里。袁非住的是一个套间,他每天从山上回来以后还是能坚持在卫生间里完成漱口洗脸,只是脸上的胡子一直不去修理它,现在已经寸长。
小覃把早餐放在写字台上,忧伤地问正准备吃饭的袁非,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振作起来?袁非要小覃不必担心自己的生活,说他现在过得非常平静。
吃午饭的时候,袁非突然说话了,他要邱明芳明天陪自己去九龙观。小覃听了十分高兴,袁非两个月一成不变的“生活”总算有了松动,她说她也要跟着一起去。袁非看看坐在对面的侯峰。侯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说度假村的事他现在一人能应付。
侯峰的清凉度假村赶在五一长假前完了工,主楼只盖了一楼一底,比预计的四层少了一半。不是因为度假村的招牌早已订做好,他一定会挂一个农家乐的牌子。侯峰并不是为五一节才收缩度假村的建设,他只是对九龙山的前景不甚乐观,因为海翔集团的1000万先期款到公园开发公司账上后,余下的2000万就没了下文,进山公路的水泥路面铺到一半也就被迫停了工;开发公司以后的招商也不尽人意,侯峰至今还没有一个邻居。
清凉度假村在五一长假火暴了一回。5月2日这天傍晚,有限的二十个房间塞满了客人,游客还在蜂拥而至,侯峰把他们的新房客厅拿出来给客人住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小覃想了个办法,她动员二十几个年轻人搞了个篝火晚会,让他们围着火堆熬了个通宵。在那几天里,小覃他们忙得每天只有二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还亏得有邱明芳的几个同学帮忙,否则真不知道如何应付。长假过后,度假村每天只有零星的客人,到袁非六月底进山时,生意才渐渐好起来。
去年国庆节,小覃在婚礼第二天要留袁非他们在山上陪她,可林琳要回家捣鼓才拿到手的大房子,加上董正华和苏小玉要搭袁非的车回金江市,她依依不舍地放了他们。小覃最后把侯峰的侄儿沈重小两口给强行留了下来。
小覃头一天晚上是看着侯峰过了一夜,她在万籁寂静中仿佛听见了深山里的狼嚎。侯峰本来也是要陪她的,但酒喝得有些过量,不知不觉就在三更时分睡过去了。
三天后,侯峰找的施工单位派人上山开始建造他们的新房。房子按小洋楼的格局设计,楼上一主卧一副卧,还有一间书房;楼下是客厅和一间保姆房;楼顶上搞了个屋顶花园,搭了个简易的葡萄架,只是葡萄苗才几寸高。
小覃他们的家跟度假村主楼有一段距离,其间是一条半公尺宽的小路,小路通向主楼旁的一块土坡,土坡上有一棵上百年的黄桷树。袁非每天下午都是在树下的石凳上度过的。
袁非这天睡过午觉后,抱着一叠报纸来到这里。邱明芳一早去九龙山森林公园开发公司,给袁非拿回来近三个月的证券报,这些报纸是小覃上周叫沈重邮寄过来的。
袁非把报纸扔在石桌上,草草翻了几下就无聊地望着不远处的玉米地发呆。秋天的太阳光在树阴周围游荡,树阴外边小覃打理的一小块玉米地里,几只蜻蜓在枯黄的苞谷竿上飞来飞去。这时,一阵让人心旷神怡的凉风从山谷里吹过来,拂过袁非那张麻木的脸,使他那空洞的眼睛有了目光。
袁非拣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站起身用力掷向停在苞谷竿上的一只蜻蜓。那只红色的小蜻蜓被擦身而过的石头惊起,它飞了一圈后又停在了原来的位置。袁非又拣起一块小石头掷过去,红蜻蜓照样飞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地方。袁非气恼地抓起靠在黄桷树上的一根竹竿,蹑手蹑脚过去一下子把红蜻蜓打翻在草丛中。
袁非一不做二不休,把空中飞舞的两只蜻蜓也打了下来。他看看周围不再有蜻蜓,就捡起地上的死蜻蜓回到石桌旁,慢慢把蜻蜓的尸体放在一只红色的蚂蚁面前。红蚂蚁面无表情地咬了咬飞来的美食,绕着蜻蜓转了一圈,便回头向老巢奔去。
红蚂蚁在路上碰到一只同胞,它们只用触须交流了一下,这只新出现的红蚂蚁就径直向美食奔来。袁非觉得红蚂蚁甲一定在路上留得有自己的气味,它在蜻蜓周围走了一圈大概也是为了留下点什么。
袁非忽然生了童心想玩玩这些蚂蚁,于是在不远的地方找了只大个子的黑蚂蚁,用两个手指把它送到蜻蜓身上。黑蚂蚁从美食上滚下来,动了动被袁非捏得快散架的身体,回头嗅了嗅蜻蜓,在蜻蜓裂开的身体上撕下一小块瘦肉,衔着肉块向它的巢穴走去。红蚂蚁乙没有发现自己守护的食物被黑蚂蚁叼走了一块,它在另一只蜻蜓身边。这小家伙虽然察觉到旁边的蜻蜓有动静,但它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一会儿,一长串红蚂蚁从黄桷树下的老巢里出来,浩浩荡荡地向美食开进。袁非怕好戏结束得太快,就从竹竿上弄下几截小竹签,用竹签将蜻蜓的翅膀小心翼翼钉在地上。
红蚂蚁的大部队很快把几只蜻蜓围了起来,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在咬着蜻蜓向后拉,只有少部分在另一边做推动状。袁非发现它们用劲的方向并不一致,有些蚂蚁完全是在帮倒忙,在向另一个方向使劲。袁非看着这些蠢东西不觉笑出了声,在他的心目中,蚂蚁一直是勤劳勇敢和智慧的象征。
袁非觉得这些东西不该这么蠢,也许是自己钉在蜻蜓翅膀上的竹签在做怪,打乱了蚂蚁的协调能力。他拔下一只竹签,看着蚂蚁们推拉着一只蜻蜓在原地转了一圈,步调一致地向来时的方向移去。果真如此,袁非现在又明白了一个道理:靠遗传本能做事的动物,遇到新问题就无能为力了,连快成精的蚂蚁也不例外。
这时,大个子的黑蚂蚁排成单行,稀稀拉拉地接近了地上的蜻蜓。袁非自言自语说,这下子有好戏看了。他身后忽然有人大声问,有什么好戏看呢?袁非回头见是笑吟吟的小覃。
袁非站起身说:“我正在挑起一场战争。”
小覃说:“你过去不是一个好战分子呀,现在怎么想到了战争?”
袁非笑笑说:“我这是在沿袭小时侯的战争,儿时之战无伤大雅吧。”
小覃穿了一件红色的圆领T恤,下面是条雪白的短裤,看上去很有几分妖艳。她蹲下身子发现几只黑蚂蚁跟几十只红蚂蚁正在互相厮咬,有几只红蚂蚁已经奄奄一息。
袁非蹲在小覃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蚂蚁们厮杀。小覃说,黑蚂蚁个子比红蚂蚁大几倍,一点也不公平。她说着就伸手在一只黑蚂蚁的背上轻轻按了一下,这只黑蚂蚁顿时失去了作战能力,狼狈地斜着身子退到了一旁。几只红蚂蚁不肯放过它,撵上去就是一顿猛咬,很快就把黑蚂蚁咬得断胳臂缺腿了。
小覃如法炮制,又有几只黑蚂蚁遭了殃。袁非叫她别再干了,他说有战斗就会有牺牲,蚂蚁们在战斗中是不会顾惜生命的。
小覃说:“蚂蚁的命也是生命呀,我看不惯以大欺小。”
袁非笑着说:“我看你是想做小蚂蚁的救世主吧,救世主都是以牺牲部分人的利益完成自己的善举,这样做的感觉如何?”
小覃挥挥手臂说:“感觉好极了。”
袁非说:“你不怕黑蚂蚁晚上找你报复,爬到你的床上咬你一口呀。”
小覃大声说:“它敢。我把它们的老巢都给撬了。”
“你知道众多为王吗?到时候满山遍野都是黑蚂蚁,看你怕不怕。”
“世上哪有那么多蚂蚁呀。”
“你大概没有听说过人蚁之战啰。”袁非说。
“什么人蚁之战?”小覃好奇地看着袁非。
“那是在美洲,好像是亚马逊河附近。”袁非在石凳上坐下,他示意小覃坐在一旁。他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一天下午,不计其数的大蚂蚁黑压压地向老杰克的农场开来,它们所过之处是片草不留,动物全部成了白骨架架,连兽中之王也只有逃命的份,活生生的人更是很快会变成教学标本。”
“真有那么可怕?”小覃不相信,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这是一篇真实的报道。美洲的蚂蚁比我们这儿的要大许多,至少比地上的黑蚂蚁大一倍有余。农场主杰克和他的朋友们在房子周围挖了一条护城河,想用水来抵挡蚂蚁的进攻。你猜蚂蚁们是怎么打过这条护城河的?”
“它们是怎么过去的?”小覃想不出来。
“它们互相紧紧抱在一起,抱成一个圆球。圆球在地上滚动,不断有蚂蚁主动加盟,圆球也就不断增大。它们就是以这个用生命组成的工具滚过河去,其间,多数蚂蚁都在水里淹死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到达彼岸,而彼岸又有老杰克的铁扫帚迎接它们。这些上岸的蚂蚁最初都是无一例外地被铁扫帚扫进水中,但它们前仆后继无休止地攻上岸,时间一长,就会有漏网的蚂蚁。人的体力是有限的,而蚂蚁看上去有没完没了的意味,老杰克只好动用汽油,用遍野的大火才勉强扼制住了蚂蚁的攻击。”
“这种战争太悲壮了,它们何必要过护城河,绕道走不行吗?”小覃叹息道。
“可能是这些蚂蚁众多为王以后,头脑发热,认为已经成了世界的主宰,变成天下无敌了。”袁非玩笑道。
“这么勇敢的蚂蚁,你还嘲笑它们。”小覃嘟起了嘴。
“众多为王以后往往都会泛滥成灾。你没有看见过铺天盖地的蝗虫,这些家伙跟我说的蚂蚁一样,它们所过之处,农民的庄稼将不复存在,比水灾和旱灾还要来得可怕。”
“像你这么说,哪天股市里的散户也来个众多为王,岂不也会造成灾害。”
“孺子可教也。我国城市里一半家庭都把积蓄拿来买股票,那真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大牛市,上证指数轻轻松松就会上一万点,到那时谁也甭想控制这个股市。”
“难道国家也不行,随后而来的就该是股灾了吧?”小覃眨眨眼说。
袁非伸了伸大拇指,接着说:“上个世纪的九六年,深证成分指数从年初的一千点涨到年底的四千五百多点,管理层出了十二道金牌才把暴涨的股市打下去。今后市场做大以后,那些人为的大利空未必就能扭转市场的运作方向。”
“当时有些哪样的利空?”
“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辛辛苦苦做了一年,赚的钱几天就被洗白。”袁非现在说起来还有怨气。
小覃低着头转移了话题:“不知道那些蚂蚁是从哪儿跑出来的,怎么会有那么多?”
袁非叹口气,他想了想说:“美洲的热带雨林里的蚂蚁数量本来就很多,如果哪一年气候等环境因素特别适合蚂蚁繁殖,或者是天敌减少,整个雨林里的蚂蚁就会暴满。丛林里的动植物无法满足,为了生存这些家伙就有可能大迁徙,浩浩荡荡侵入平原,危及人畜的安全,进而引起和人类的冲突。双方都是为了生存,有人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我觉得更是生存的延续,哪一天地球上的人类也暴满,战争就很难避免。”
“你这种观点好像有点问题,小日本侵略中国不只是为了生存吧。”小覃像抓住了老师的辫子有点得意地说。
“小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好像就是为了生存,……这个问题太敏感,还是不讨论为好。”袁非住了嘴。
小覃蹲下身子,拔掉插在蜻蜓翅膀上的竹签,让红蚂蚁将已经快掏空的蜻蜓抬回家。几只黑蚂蚁还跟着要抢红蚂蚁的食物,小覃用竹签一一把它们扒拉开去。她站起身看着袁非大声说:“我们不说伟大的抱负,你如果还能想到祖国就应该振作起来,整天不要以看蚂蚁打架过日子。几只蚂蚁互相撕咬能悟出什么深奥的哲理,照你刚才的思路清理下去,我看你要把家恨和国仇都给忘记了。”
小覃这两个多月被袁非弄得十分压抑,现在看可以跟他对话了,还不好好发泄一下。袁非还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慷慨激昂,苦苦一笑说:“谢谢你,小覃。你放心,我会活过来的。”
邱明芳住在小洋楼的保姆房里,保姆房的窗口刚好能看见土坡的黄桷树。她在今年春节前就辞去了林场接待站的工作,包揽了度假村里最繁重的事务——管理餐厅。这事是邱明芳自己强烈要求得来的,小覃本来是叫她来负责客房,食材采购的事让侯峰去管。邱明芳说侯峰不熟悉山上的情况,在山上山下买东西不甚方便,她还说只要小覃信任,她就是最好的人选。小覃能不信任她吗?就是冲着“信任”这两个字,她也只好同意让邱明芳来管理餐厅和负责采购。
邱明芳在五一节那几天忙得整整瘦了七八斤,本来就十分苗条的身材更显得轻飘飘的。侯峰真担心她被山风给吹到山崖下去了。邱明芳那几天成了度假村的灵魂人物,如果不是她熟悉周边环境,找得到人来帮忙,侯峰两口子还真得累死在山上。小覃本来是出于感恩才叫邱明芳到度假村来的,想不到邱明芳反过来帮了大忙,这个度假村没有她还真不行。
邱明芳站在窗前,她看着黄桷树下两个人蹲在地上,头挤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小覃也不晓得避避嫌,这种场景让侯峰看见难保不会有想法。小覃这两个月几乎有时间就跟袁非泡在一处,有时在他的房间里呆到很晚才回小楼。邱明芳想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能把这些事看得那么开,如果在镇上,还不早被人戳破了脊梁骨。
邱明芳旁敲侧击给小覃说过避嫌的事,可她一直不理会。袁非中午叫她一起去九龙观,没有叫小覃,这多少让她宽了些心,看来袁非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意识。她这一个多月实在是很担心两个老板为袁非闹得不愉快。
度假村入夏以来的生意还是不错的,每天都有二三十个客人,营业额都在二千元以上。五一节后,侯峰要她找镇上的人送肉食,说贵一点没关系,用不着隔天就下一次山。邱明芳说她喜欢爬山,并且每次刚好能搭上接待站下山的采购车,来回并不觉得有多累。进入七月游客多了,山上气温也高了,度假村不像接待站已经通了电,没有冰箱肉类就过不了夜,需要天天去买菜,而接待站的车依然两天下一次山,她只好叫在镇上做小买卖的舅舅每天用摩托车送一次菜。
度假村进入旺季,邱明芳反而轻松下来,她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厨房里给大师傅打打下手,开饭的时候帮李小丽端端盘子,还有就是每周和舅舅结一次账。度假村在县里请了位厨师,另外请了邱明芳的两个同学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清洁工。袁非也是知道她没多少事可做,才要她一起上九龙观的。
邱明芳觉得有义务帮小覃避嫌,就尽量多地抽时间跟他俩呆在一起,刚才看见小覃去了黄桷树下,她也准备过去,但临出门时却犹豫了。今天小覃穿了一套特别惹眼的衣服,以前小覃都是把红T恤和白短裤分开穿的。她真搞不懂,以前认为侯峰和小覃是世界上最恩爱的夫妻,小覃只是同情袁非的遭遇,现在看来还真没那么简单。女孩子的心特别敏感,今天袁非第一次在饭桌上开口说话,小覃下午就穿了这样一身去陪他,难说小覃没有别的意思。她现在还不知道小覃脖子上天天挂着的圆形玉佩就是袁非送的,如果知道内情,她那小脑袋里还不知道要担心成啥样呢。
邱明芳现在忽然觉得不光是帮小覃避嫌的问题,她该帮她走出感情的误区。她出门去快步转过小楼,在上坡的时候叫了声:“覃姐。”
小覃见她走得这么急,问她有什么事?邱明芳说没事,反问他们刚才蹲在地上看什么?袁非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不和谐的声音,这小女子刚才在监视自己。小覃仿佛没想那么多,她坦然地说在看地上的黑蚂蚁和红蚂蚁打架。
袁非笑着问邱明芳要不要看看地上有没有蚂蚁。邱明芳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说她忘了关卫生间的水龙头,像来时一样急匆匆地走掉了。袁非看着她的背影对小覃说:“邱明芳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真该去多读读书。”
小覃说:“这事,我跟她谈过。她高中毕业以后就被陈小龙叫上了山,如果复读一年还是有可能考上大学的。”
“你可以帮她复习一下功课,这比你在度假村里关照她好多了。”
小覃眼睛一亮,她说:“这倒是个好建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袁非笑笑说:“你自己走过的路,在潜意识里就不愿意别人再走,自然就想不到了。”
小覃推了一下袁非的背:“你乱说,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袁非正在转身下坡,他差点摔倒,情急中只好丢掉手里的报纸,拉住了旁边的一棵小桑树。小覃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敞开胸怀“咯咯”笑了好一阵,这段时间堵在她心中的阴霾完全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