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叶楷文涉“性”甚早。
也曾向若干女同学许下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诺言,最后却都未修成正果。不是他背叛了诺言,即便他履行自己的诺言,她们也不肯嫁他了——毕竟当时青春年少,不知深浅。
叶楷文既没考上大学,也没走上仕途,更没找到赚大钱的门路,最后又与太监无异,哪个女人嫁给他,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不提太监那档子事儿。自龟兹串联回来,比起从前那个动辄宣讲唯物主义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又像占卜人那样,经常着三不着两地预言些什么,比方说五塔寺的哪块石头缝底下有个小乌龟,活的。同学们果然就在那里挖出个小乌龟,活的。
也有不灵验的时候。比方那次说梦见了某某,并且情绪低沉——因为他说梦见谁,谁便不久于人世。可结果呢,那位某某不但没死,活得还挺滋润……
从前叶楷文可没有这么神怪。
起初同学们都以为他是穷开心,因为他从来说话没正经,喜欢正话反说,所谓的“冷幽默”。
长此以往,大家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叶楷文可能真出了毛病。
“文化大革命”的气数,终有一天如风流逝,如云散去。一旦恢复高考,同学们立即与革命“拜拜”,掘地三尺,八方搜寻当年丢弃烧毁的那些书本,纷纷追求曾经鄙夷的功名去了。
叶楷文呢,一直没有正经的工作,有时摆个小摊儿倒买倒卖服装,有时给什么单位打打杂、看看大门……别看没钱,有次喝醉,竟用几张大钞点了香烟。
等到来了钱,十块钱都别想从他那里抠出来。一个哥们儿得了癌症,最后不治身亡,留下妻小,连发丧的钱都凑不齐,还是同学们凑的。找他出把力,曾经慷慨的他不但不肯,还说:“我还想留着钱买啤酒呢……哼,等我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凑钱发丧呢!”
对自己的“曾经”,他也充满了怀疑——
那是他记下的笔记吗,跟模范青年似的?
曾经作为“青春祭”而保留的女人情书,如今看起来,就像网上那些小男女的帖子,那样的“文艺”,那样的酸文假醋。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文物”——笔记本、纪念册、毕业留言簿、女人的情书等等,付之一炬。
有个红卫兵战友,向人谈起当年他们这个组织为何命名“红卫兵”的往事,说:“就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
曾经比谁革命都彻底的叶楷文插科打诨说:“毛主席用得着咱们保卫吗?逗咱们玩儿呢吧,指不定他老人家在中南海里,如何掩嘴胡卢而笑呢!”
…………
对自己这些本质性的变化,叶楷文并非无动于衷,也曾想了又想,可就是想不出眉目。如果非要牵强附会,也许和那次在龟兹的经历有关。
为此叶楷文找寻了不少资料。
有一种理论说,人的大脑分左右两个部分,各司其职:左半部负责人类在语言、数字、概念、分析、逻辑等方面的职能,右半部负责人类在音乐、绘画、空间感、节奏感以及想象力、综合力等方面的职能。
一九九八年,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米勒教授,对几位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进行了观察,发现他们在病情逐渐恶化的过程中,却凸现出前所未有的艺术才能,比如创作出动听的乐曲,绘画出不可等闲视之的画作等等。经“单光子发射断层扫描”,这些患者的病灶主要都在左脑。
难道说在龟兹遭遇的那次风暴中,他的左脑受到了伤害?
很有可能。
正是在那次遭遇后,叶楷文才对书法、绘画、古董有了分毫不差的直觉。
不过这些理论也是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具体到他个人,更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当年红卫兵革命大串联,除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革命理由,对叶楷文来说,最实惠的收益是对大江南北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免费旅游。
甘肃、宁夏自然免不了一行——特别是“西出阳关无故人”“长空雁叫霜晨月”那些诗句,简直就像如今那些旅游公司的广告,甚至比那些广告还煽情。
不知道在解放军里担任高职的父亲从哪儿来的雅兴,喜欢唐诗宋词。
“文化大革命”期间,革命的叶楷文曾打算将父亲的藏书烧掉。可是父亲说:“知道不知道,工、农、兵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你敢冲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
比起老资格的父亲,叶楷文还是太嫩。面对振振有词的革命前辈,革命后生只能无以应。傻眼的结果是父亲保住了那些书,使叶楷文在“文化大革命”的尾声阶段不至于无所事事,可以终日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享用这等口味上乘的精神食粮。
从叶楷文龟兹之行的结果来看,他究竟是收益于还是受损于这些食粮,可就说不准了。如果叶楷文不到龟兹去,一切又会怎样?
也许是青春的躁动;
也许因为龟兹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一个男人伟岸的生殖器;
也许从父亲的哪本书里看到,人类历史上影响最深、最悠久的文化体系,当属中国古文化以及古印度、古埃及、古希腊文化,中国的敦煌和新疆,正是这四种文化体系的交汇之地,而这交汇恰恰在龟兹撞出火花……
叶楷文决定到龟兹去。
很不幸,命运有时恰恰掌握在“心血来潮”的手心儿里。
那就是沙漠?
它与人们的传言如此遥远。
看来人类不但会给自己的同类以诽谤、污蔑,也会给自然以诽谤、污蔑。
不管人类如何嫌恶、诽谤、污蔑它,沙漠却以它倨傲的存在,让人类莫可奈何。
那就是沙漠?
不,那是抖动的丝绸,于瞬间凝固;
是汹涌的思潮,却突然关闸,欲言又止地令人颇费猜测;
是壮阔奔腾的河流“戛然而止”,而它活力四射的喧嚣也随之定格,一条河流便断然地悬挂在定格的喧嚣上,于是那喧嚣,竟比万仞高山还沉重了。
…………
但却不是从此归于沉寂——
那是收缩,为了能量更大的爆发;
那是面对连轻蔑也不值一抛的凡尘闭起的双目;
至于大漠孤烟,无非是拒绝人类接近某个秘密通道的障眼……
一具又一具或人或兽的白骨,于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茫茫无际中,间或、突兀地从沙丘内拱出,如重金属摇滚乐的响锤,令人猝不及防、震耳欲聋地敲向沙漠的胸膛,而后,这猝不及防的敲击又毫无痕迹地遁去,将叶楷文重新弃于没着没落的荒寂之中。
荒漠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恐怖。能描述的恐怖,算不得真正的恐怖;而不动声色的恐怖,才是让人逃遁无门、无术的恐怖。
而凡此种种,并没有让叶楷文失去与沙漠相亲相近的胆识,有的反倒是倾倒、迷恋。
风暴说起就起来了,没有一丝征兆。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天昏地暗,真可谓凭空风起。
哪里是风卷黄沙?分明是天地造就而成的这口大锅里的黄沙开了锅。
所到之处,一笔带过,天地万物,无不一荡而尽,真该套上《红楼梦》里的那句话——落了片“黄漫漫”大地真干净。
分不出是风暴的呼啸还是沙漠的沸腾,或者不如说是上帝与沙漠惺惺惜惺惺的狂欢。总之,那动静是惊天地、泣鬼神。
没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同伴们迅速撤离,叶楷文却趁乱留了下来。他仰首观天,曲身跪地,独享这番天与地的狂欢。人生难得遭此际遇,幸哉,幸哉!
忽有一座宫殿在沙漠中显现,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似曾相识。叶楷文亦步亦趋,追随着它的踪影,转眼之间它又隐匿在风暴之中,正所谓“绝尘而去”。叶楷文感到了莫名的、揪心的痛惜,好像错过了几生几世难得相见的旧时相识。
这宫殿到底与他何干?他动的又是哪门子情思?
风暴不过轻轻一扫,叶楷文便像一根羽毛那样被轻轻托起,在空中无定地飘来飘去。
该不是飞往仙境?叶楷文正在异想天开,风暴的翅膀又猛然下沉,将他重重地撂倒在沙漠上。
他感到了沙漠在身体下的涌动——摆度极大,似一个挣扎的巨口,准备喊出无尽的、淹没已久、人所不知的秘密。
继而风暴又俯冲下来,将叶楷文的身躯紧裹,除了年轻时与女人做爱,再也找不到可与之相比的力度了。那时他像钳子般地将女人紧扣,以至彼此的骨头都在这把钳子下咔咔作响。
于是,叶楷文就像被风暴裹挟的沙粒,不能自已地翻飞、狂舞……不知飞旋了多久,最后又被抛在不知所以的地方。
接着就是天摇地动。伴着天崩地裂的巨响,似有一只巨大的火车头向他驶来,——像是早有预谋,并不急迫,稳扎稳打,步步逼近。
车顶还有一只至少若干千瓦以上的探照灯,直刺叶楷文的双目。顿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车头终于驶近他的身子,瞬间将他吞没。
“完了!”叶楷文想。
他死了。
他的三魂六魄,飘飘摇摇,飞出三界,飘出五行。
俯视人寰,竟看到自己卑俗的躯壳,在风暴中徒劳地挣扎……接着,他又看到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谁?父亲还是祖父?很像他的某位先人,不过也许就是他自己,否则他何以揪心如此?即便他的三魂六魄早已飞出三界、飘出五行,这揪心的疼痛仍旧让他疼痛难当;又如无声的符咒或呼唤,方才“绝尘而去”的宫殿即刻显现,与宫殿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女人。
这女人他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论天涯何处,不论时光流逝得多么久远,叶楷文都能分辨出她的体味。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样地转瞬败落。
世人也许无缘见到这种花朵,但叶楷文肯定,那花朵的存在绝对不是自己的臆想。比如……比如什么?
那男人——不过也许是叶楷文自己,与那女人远远地相对而立。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似有怨不得解,“剪不断,理还乱”;又似诀别在即,“语已多,情未了”……该不是哪出戏剧、电影里的情景?淡漠而又真切,如临其境而又荒诞不经。
有人说:人在将死的瞬间,会历历在目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难道这就是他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他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不,这显然不是他的经历。
还有一种关于生命的说法:即便一个人的大脑已经死亡,但某些细胞还活着,而那些活着的细胞,仍能接受外界的信息。
这些场景既然不是自己一生的回顾,就应该是他仍然活着的细胞所接受的外界信息。
不过,这又是何时、何地、何人的信息?
正当叶楷文绞尽脑汁,想对眼前的情景探个究竟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像是变成一台二十五万倍的电子内视镜。只见自己体内一组双螺旋状的基因链条慢慢涌动起来,链条中的几个分子,很不安分、探头探脑地从序列中溜了出来,就像有些人平日里排队加塞儿那样,想要越过其他分子,挤向另一处去。但是它们没有得逞,只好讪讪地回到原先的序列中。
作为这一组双螺旋状链条的主人,叶楷文却尝到了这几个分子加塞儿未遂的后果,最直接的收获是肉体的强震。
在这强震之后,裹挟着他在空中翻飞、狂舞的风暴突然撤离,叶楷文再次被甩在了沙堆上。
睁眼一看,龟兹不知何处去,他已飞出十万八千里。
本是确凿无疑的死亡,就这样擦着他的鼻子转身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幸运。
低头看了看手表,整个过程大约一个小时,叶楷文的感觉却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