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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归土 第一部

冒险,还是不要冒险……这是永远的两难。

1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亚纳布区收费站路障。

一只灰鸟悄然飞入哈利的视线,又悄然飞出。哈利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轮敲着。昨天电视上有人谈论“度日如年”,现在才叫作度日如年。犹如在圣诞夜等待圣诞老人降临,或是在电椅上等待通电行刑。

他的手指敲得更用力了。

他们的车停在收费站,就停在收费亭后方的开阔区域。爱伦把收音机频道往上调一格,播报员的声音流泻而出,语气严肃庄重。

“专机在十五分钟前降落。清晨六点三十八分,总统先生踏上挪威国土。乌尔伦萨克市市长亲自到场迎接。今天奥斯陆风和日丽,这片美好的挪威秋景正是高峰会谈的绝佳背景。让我们再听一次半小时前总统先生在记者会上发表的讲话。”

电台已经播出三次总统的讲话了。哈利眼前再度浮现大批新闻记者挤在路障前大声叫嚷的景象。路障另一侧是许多身穿灰色西装的男子,他们身上的穿着只是敷衍了事,勉强让自己看起来不像特勤人员。他们弓起肩膀,又放松下来,扫视人群,第十二次检查耳机位置是否正确,再度扫视人群,目光在一名摄影师手中那稍显过长的镜头上多停留几秒,继续扫视,第十三次检查耳机位置是否正确。有人用英语欢迎总统先生,一切安静下来,接着话筒发出一声尖鸣。

“首先,我很高兴来到这里……”总统先生第四次用他那嘶哑浓重的美语口音说道。

“我读过一篇文章,美国一位知名的心理学家认为这位总统患有MPD。”爱伦说。

“MPD?”

“多重人格分裂症。就好像《化身博士》里的杰克医生和海德先生。那个心理学家认为这位总统的正常人格并不知道另一个人格的存在,而他的另一个‘性野兽’人格到处和女人发生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最高法院不能指控他在法庭上做虚假陈述。”

“天哪!”哈利说,抬头看了看在他们上空盘旋的直升机。

广播中有人用带有挪威腔的英语提问:“总统先生,这是您在任期内第四次访问挪威,请问您有什么感觉?”

一阵静默。

“很高兴再次来到挪威。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领导人能够在这里会面,关键在于……”

“总统先生,您记得上次造访挪威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我希望今天的会谈能让我们……”

“总统先生,奥斯陆和挪威对世界和平有何重要意义?”

“挪威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一个不带挪威腔的声音问:“您认为达到什么样的具体结果,才算得上是实际可行的?”

录音播送到此被切断,播报员的声音继续。

“我们听见美国总统表示挪威在……呃,中东和平进程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现在总统先生正前往……”哈利呻吟一声,关上收音机。“爱伦,我们这个国家是怎么了?”

爱伦耸耸肩。

“经过二十七号检查站。”仪表板上的对讲机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哈利望向爱伦。

“每个人都在岗位上准备就绪了吗?”哈利问道。爱伦点了点头。

“要上场了。”哈利说。爱伦翻了个白眼。自从车队从加勒穆恩机场出发后,这已经是哈利第五次说这句话了。他们坐在车里,可以清楚地看见空旷的高速公路从收费处路障往特兰斯德区和弗陆萨区的方向延伸而去。车顶的蓝色警示灯慢吞吞地转动着。哈利摇下车窗,把手伸出窗外,拿开一片卡在雨刷下的黄色树叶。

“那是一只知更鸟。”爱伦伸手一指,“晚秋很少看得到知更鸟。”

“在哪里?”

“那里,就在收费亭的屋顶上。”

哈利低下头,透过风挡玻璃向外看去。

“我看见了,那是知更鸟?”

“对。不过我想你应该看不出知更鸟和红翼鸫的差别吧?”

“对。”哈利以手遮眉。难道他近视了?

“知更鸟现在不常见。”爱伦说,拧上保温瓶的盖子。

“真的吗?”哈利问道。

“百分之九十的知更鸟已经迁徙到南方去了,只有少数算是冒着风险留了下来。”

“算是?”

对讲机又发出噼啪声:“六十二号检查站呼叫总部。通往勒伦斯科格市的岔道前方两百米处,有一辆没有标记的车停在路边。”

总部那头一个带有卑尔根腔的低沉声音回答说:“六十二号请稍等,我们正在核查。”

一阵静默。

“厕所检查过了没?”哈利问,下巴朝埃索加油站扬了扬。

“检查过了,加油站已经清空,顾客和员工全都离开了,只剩下老板,我们把他锁在他的办公室里。”

“收费亭也是吗?”

“对。哈利,放轻松,检查工作都做好了。的确,那些选择留下来的知更鸟希望今年会是暖冬,这没什么不对,只是如果它们错了,就得赔上性命。你可能会纳闷,它们为什么不干脆飞到南方,以防万一?这些留下来的知更鸟会不会只是因为懒惰?”

哈利看了后视镜一眼,只见铁路桥两侧站着卫兵,身穿黑衣,头戴钢盔,脖子上挂着MP5冲锋枪。即使是在车上,他都可以看出卫兵的肢体语言透露着紧张。

“重点在于如果今年冬天很温和,它们就可以在其他同类回来之前,先选好理想的筑巢地点。”爱伦说,试着把保温瓶挤进已被塞满的储物箱,“这个冒险成败参半,不是春风得意,就是凄惨无比,就看你愿不愿意赌一把。如果赌了,有可能某天晚上会在树枝上被冻成冰棍,掉下树来,一直等到春天才融化。如果不赌,有可能回来找不到地方筑巢。可以说,这是永远的两难。”

“你穿防弹衣了吧?”哈利扭了扭脖子,“你到底穿没穿?”

爱伦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胸部,作为回答。

“轻型的?”

她点点头。

“妈的,爱伦!我下令穿的是防弹背心,不是那种米老鼠背心。”

“你知道密勤局穿的是什么吗?”

“我猜猜看,轻型背心?”

“没错。”

“你知道我从来不在乎谁吗?”

“我猜猜看,密勤局?”

“没错。”

爱伦大笑。哈利勉强挤出笑容。对讲机传出噼啪声。

“总部呼叫六十二号检查站,密勤局说勒伦斯科格市岔道前方停着的是他们的车。”

“六十二号检查站,收到。”

“你看,”哈利说,恼怒地打了一下方向盘,“缺乏沟通。密勤局只管做他们自己的事,为什么他们把车停在那里我们却不知道?”

“可能是在检查我们有没有恪尽职守吧。”爱伦说。

“那是他们下达的指示。”

“别再抱怨了,你还是有机会做决策的。”爱伦说,“还有,不要再敲方向盘了。”

哈利乖乖地把双手放到大腿上。爱伦微微一笑。哈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好,好。”

哈利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配枪底端。这是把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左轮手枪,可容纳六发子弹,腰带上还挂着两个备用弹匣,各装有六发子弹。他轻轻拍打这把左轮手枪,心下明白,自己严格说起来并未获得授权配枪。

也许他真的近视了。去年冬天,上过四小时课程之后,他没通过射击测验。虽然这种事并不少见,却是第一次发生在哈利身上,而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碰上这种事。他必须再去接受一次测验——许多人得考个四五次,但基于某个原因,他一直拖延着没去。

更多噼啪声传来。“经过二十八号检查站。”

“再过一站就进入鲁默里克区,”哈利说,“然后是卡利哈根区,再来就轮到我们了。”

“他们为什么不按照以前的做法,只要说车队行进到哪里就好,却要用这些白痴代码?”爱伦问道,语气颇为不满。

“你猜。”

两人同时答道:“密勤局!”然后大笑不已。

“经过二十九号检查站。”

哈利看了看表。

“好,再过三分钟他们就会到达这里。我会把对讲机的频率调到奥斯陆区。请你执行最后一次检查。”

爱伦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在脑海中逐项核对检查,然后把话筒放回原位:“一切就位。”

“谢了。戴上你的钢盔。”

“什么?不会吧,哈利。”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

“那你也戴上啊!”

“我的太小了。”

一个新的声音传来。“经过一号检查站。”

“可恶!有时候你真的……很不专业。”爱伦把钢盔戴上,扣上扣带,对后视镜做了个鬼脸。

“我也爱你哦。”哈利说,透过望远镜仔细查看前方道路,“我看见他们了。”

通往卡利哈根区的斜坡最高处,浮现出反射着阳光、闪闪发光的金属。哈利只能看见车队第一辆车,但他知道行车顺序:六辆警方的护卫摩托车,两辆护卫警车,一辆密勤局勤务车,然后是两辆一模一样的凯迪拉克弗利特伍德元首专用车(由密勤局从美国空运来挪威),其中一辆由美国总统搭乘。而总统搭乘哪一辆车是机密。或许两辆车各载了一位美国总统,哈利心想,一辆载的是杰克医生,一辆载的是海德先生。接着外形较大的车辆出现在望远镜中:救护车、通信车和好几辆密勤局勤务车。

“看起来风平浪静。”哈利说,手中的望远镜由右而左缓缓移动。这是个凉爽的十一月早晨,但柏油路面上方的空气仍然颤抖着。

爱伦看见了第一辆车。再过三十秒,车队就会通过收费站,届时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再过两天,相同车队从反方向通过收费站之后,爱伦和哈利就可以恢复正常工作。她更喜欢在犯罪特警队跟死人打交道,而不是凌晨三点从床上爬起来,跟暴躁易怒的哈利一起坐在冰冷的沃尔沃警车里。显然这次哈利被赋予的责任十分重大,令他负担沉重。

车内除了哈利规律的呼吸声,听不见一丝声响。爱伦查看无线电装置上的指示灯,两个灯都亮着绿色。车队即将行驶到斜坡底端。她决定待会儿任务结束后,就去塔斯德酒吧喝个烂醉。她曾在塔斯德酒吧和一个男子眉来眼去,那人一头黑色鬈发,褐色眼眸,眼神有点危险,身材精瘦,看起来有些放荡不羁,又像是个知识分子。也许……

“搞什么……”

哈利抓起话筒:“左边第三个收费亭有人。谁能确认那个人的身份?”

无线对讲机的回答是静默的噼啪声。爱伦的视线迅速扫过一个又一个收费亭。在那里!她在收费亭的褐色玻璃窗内看见一名男子的背影,距离他们只有四十到五十米远。光线从后方射入收费亭,将男子的身影照得十分清楚,连肩膀上方突出的一小段枪管和瞄准器也清晰可见。

“是武器!”爱伦大喊,“他拿着一把机关枪。”

“靠!”哈利踹开车门,抓住门框,身形一晃便来到车外。爱伦的眼睛紧紧盯着车队。车队距离收费亭不过数百米。哈利把头探入车内。

“他不是我们的人,但有可能是密勤局的人。”他说,“呼叫总部。”手中已握住那把左轮手枪。

“哈利……”

“快点!如果总部说那是密勤局的人,你就用力按喇叭。”

哈利拔腿朝收费亭奔去。从男子的背影看来,他身穿西装,从枪管的形状推测,他拿的是一把乌兹冲锋枪。早晨清冽的空气刺痛了哈利的肺。

“警察!”哈利用挪威语大喊,又用英语喊了一次。

没有反应。收费亭的厚重玻璃窗是专门定制的,用来隔绝外面的嘈杂车声。男子转头望向车队,哈利看见他脸上戴着一副深色雷朋太阳镜。是密勤局干员,不然就是有人伪装成密勤局干员。

车队距离二十米。

如果男子不是密勤局干员,怎么可能进得了上锁的收费亭?可恶!哈利已听见摩托车队的声音。来不及冲进收费亭了。

他扳开保险栓,瞄准男子,心中祈祷喇叭声快点响起,好在封锁的高速公路上粉碎这个早晨诡异的寂静。他向来不愿意接近这种地方。哈利收到的指示很明确,但他无法抵挡汹涌的思潮:轻型背心。沟通不良。妈的,这不是你的错。他有没有家人?

车队从收费亭后方笔直驶来,快速接近。再过几秒,那两辆凯迪拉克元首车就会通过。哈利的眼角注意到有物体移动,一只小鸟从屋顶上振翅起飞。

冒险,还是不要冒险……这是永远的两难。

他想起轻型背心是低胸的,便将左轮手枪往下移动一寸。摩托车队的怒吼声震耳欲聋。

2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奥斯陆。

“这是个大背叛。”光头男子低头看着稿纸说。他的头顶、眉间、肌肉隆起的前臂,甚至抓着讲台的两只大手,全都没有毛发,被剃得干干净净。男子倾身靠向话筒。

“一九四五年起,民族社会主义的敌人控制了这片土地,实行民主与经济原则,结果导致世界永无宁日。即使是在欧洲,我们也遭遇过战争和种族屠杀。在第三世界国家,数百万人活活饿死,欧洲会受到大批外来移民的威胁,而移民带来的只有混乱、贫困和生存竞争。”

男子顿了顿,凝望四周。屋里一片静默。观众席上,一个坐在男子身后长椅上的人犹豫地拍了拍手。男子继续抨击现实,话筒下方的红色指示灯不祥地亮起,显示录音信号不良。

“我们已经非常习惯富裕的生活,以至于忘了目前的处境,当动乱发生,我们能仰赖的只有自己和周围的社区。只要发生一场战争、一场经济或生态灾难,那个将我们迅速变成冷漠社会一员的法律体系就会突然消失。上一次大背叛发生在一九四〇年四月九日,当时我们所谓的国家领导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仅临阵脱逃,还带走了国家储备黄金,好在伦敦享受奢华的生活。如今敌人再度出现,而那些理应保护我们权益的人又再次令我们失望。他们让敌人在我们之间建立清真寺,让敌人劫掠我们的同胞,让我们的女人怀有敌人的种。身为挪威人,我们必须捍卫自己的种族,消灭那些令我们失望的人。”

他翻到下一页,但讲台前方传来的咳嗽声让他停下了手边动作,抬头张望。

“谢谢你,我想我们听到这里就够了。”法官说,视线透过眼镜射出。“检方律师还有问题要问被告吗?”

阳光射入奥斯陆刑事法院第十七号法庭,在光头男子周围打出一圈梦幻似的光晕。光头男子身穿白色衬衫,系一条细长领带,可能是听从了辩护律师尤汉·孔恩的建议。孔恩靠在椅背上,中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支铅笔,轻轻弹着。眼下这种情况,多少令他有些不满。他不满检察官的问题所引导的方向,不满他的当事人斯韦勒·奥尔森公开宣读自己的纲领,而且斯韦勒竟然认为卷起袖子向法官和陪审团展示他手臂上的刺青是恰当的。斯韦勒的双肘刺有蜘蛛网,左前臂刺有一排纳粹党徽,右前臂刺有一串古挪威标志和用哥特体写的“瓦尔基莉” ——一个新纳粹帮派的名称。

这整个过程中有什么令孔恩难受不已,他却说不出那是什么。

检察官是个矮小男子,名叫赫尔曼·格罗特。他用小拇指推开话筒,指上戴着一枚刻有律师工会徽章的戒指。

“法官,我再问几个问题就结束。”格罗特的声音温和谦逊。话筒下方亮着绿色指示灯。

“所以说,一月三日九点,你走进卓宁根街的丹尼斯汉堡店时意图相当明确,是要去捍卫种族,就像你刚刚说的?”

孔恩倾身向前,对着话筒:“我的当事人已经回答过他和越南裔店主发生的口角。”红灯亮起。“他是受到了挑衅。”孔恩说,“绝对没有理由表明这是预谋。”

格罗特闭上双眼。

“如果你的辩护律师说得没错,奥尔森先生,那么当时你手里拿着一根球棒也是纯属巧合喽?”

“那是出于自卫。”孔恩插嘴说,情急之下挥舞着双臂,“法官先生,我的当事人已经回答过这些问题了。”

法官俯视被告律师,用手摩擦下巴。大家都知道尤汉·孔恩是个辩护高手——孔恩本人更是清楚这一点——因此,法官最后带着些微恼怒,同意说:“我同意被告律师的说法。除非检方律师还有什么新重点要补充,否则我建议我们继续,好吗?”

格罗特睁开眼睛,虹膜上下两端出现两道细长眼白。他垂下头,将一份报纸举到空中,动作颇有疲态。“这是一月二十五日的《每日新闻报》,第八页有一则访问是被告的意识形态同伴……”

“抗议……”孔恩说。

格罗特叹了口气:“我改变说法,受访者是一个表达种族主义看法的男人。”

法官点了点头,同时瞪了孔恩一眼,以示警告。格罗特继续往下说。

“这位受访者对丹尼斯汉堡店攻击事件发表意见,他说我们需要更多像斯韦勒·奥尔森这样的种族主义者,才能重新夺回挪威的控制权。在访问中,‘种族主义者’这个名词是尊称。请问被告是否认为自己是‘种族主义者’?”

“是的,我是种族主义者。”孔恩还来不及提出异议,斯韦勒便已回答,“我就是这样使用这个名词的。”

“请问你是怎么使用这个名词的?”格罗特微笑问道。

孔恩在桌子底下紧握双拳,抬头望向法官席上的主审法官和两旁的两名陪审法官。这三个人将主宰他的当事人往后的命运,以及他自己今后数月在铎德夏勒酒吧的地位。另有两个一般公民,他们代表人民,代表普通人所认为的正义。大家习惯称他们为“非职业法官”(Lay Judges),但也许他们已察觉到这个称呼过于近似“玩乐法官”(Play Judges)。法官右边的陪审法官是个年轻男子,身穿廉价实用的西装,几乎不敢抬起双眼。法官左侧的陪审法官是个略显丰腴的年轻女子,似乎正假装自己跟得上审判进度,同时却伸长下巴,好让她刚开始成形的双下巴不会被映照在地板上。这些都是普通的挪威人,他们对斯韦勒·奥尔森这种人有什么了解?他们又想知道些什么?

八名证人目睹斯韦勒走进那家汉堡店,手臂下方夹着一根球棒,和老板何岱互相咒骂了几声,然后斯韦勒举起球棒便往何岱的头部敲了下去。何岱现年四十岁,越南裔,一九七八年和其他越南难民乘船来到挪威。斯韦勒挥出球棒的力道猛烈,致使何岱日后再也无法行走。斯韦勒再次开口时,孔恩已经盘算好,要用什么说法向高等法院提出上诉。

“种族……主义,”斯韦勒在他的稿纸中找到定义,念道,“是一种对抗遗传疾病、堕落和毁灭的永恒努力,也是一种创造更健康的社会和更优质生活的梦想与渴望。种族混杂是一种双向的种族灭绝。在一个计划建立基因库来保存小甲虫的世界中,人们能够接受的人类种族的混杂程度,足以摧毁自身经过千万年进化而成的生物。令人尊敬的《美国心理学家》期刊在一九七二年曾刊登一篇文章,五十位美国和欧洲科学家提出警告,抑制遗传理论的争议会带来危险。”

斯韦勒顿了顿,朝十七号法庭怒目扫视一周,抬起右手食指。他的头转向检察官,孔恩可以看见他后脑勺和脖子之间刮得干干净净的一圈脂肪上,刺着苍白的“胜利万岁” ——一个无声的尖叫和怪诞的图样,正好和法庭上的冷酷词句形成强烈对比。随后的静默中,孔恩听见走廊传来嘈杂声。午餐时间到了,十八号法庭已休庭。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孔恩想起他读过关于希特勒的描述:希特勒在大型集会上为了让演说收到效果,常会停顿长达三分钟。斯韦勒继续往下说,同时用食指有韵律地敲击,像是要把字字句句都敲进听众的脑子里。

“你们若是想假装这里并没有发生种族斗争,那你们不是瞎了,就是叛国贼。”

他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那杯水是法警放在他面前的。

检察官插嘴说:“而在这场种族斗争中,只有你和你的支持者有权利发动攻击,是吗?今天你有许多支持者来到了现场。”

旁听席上的光头族发出嘘声。

“我们不是发动攻击,我们是采取自卫。”斯韦勒说,“这是每个种族的权利和义务。”

长椅上传来一声吼叫,斯韦勒听在耳里,微微一笑:“事实上,即使是其他种族也存在着具有种族意识的国家社会主义。”

旁听席传来笑声和稀疏的掌声。法官要求肃静,然后望向检察官,面露询问之色。

“我没问题了。”格罗特说。

“辩方律师还要提问吗?”

孔恩摇摇头。

“那我就传唤检方第一位证人。”

检察官对法警点了点头,法警打开法庭后方的一扇门。门外传来椅子刮擦地板的声音,门打开了,一名高大男子缓步走进来。孔恩看见男子身穿一件尺寸稍小的西装外套、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上穿一双大尺寸的马丁靴。男子头发极短,近乎光头,体格精实健壮,看起来三十出头。然而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睛底下挂着一对眼袋,肤色苍白,扩张的微血管散布在脸上,形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泛红,让他有如年过五十。

“哈利·霍勒警官?”男子坐上证人席后,法官问道。

“是的。”

“我看见你并未提供家庭住址,是不是?”

“那是个人隐私。”哈利用大拇指往肩膀旁边比了比,“这些人闯入过我家。”

更多嘘声传来。

“你宣读过誓词了吗,霍勒警官?也就是说,你宣誓了吗?”

“是的。”

孔恩不停地摇头,有如某些司机喜欢在置物台上摆放的摇头小狗。他急忙翻寻文件。

“你在犯罪特警队是负责调查命案的,对不对?”格罗特问,“为什么你会被分派来办这件案子?”

“因为我们对这件案子评估错误。”

“哦?”

“我们没想到何岱会活下来。如果你的脑袋被打到开花,里面的东西跑到外面,通常是不会活下来的。”

孔恩看见两位陪审法官的脸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但这时已无关紧要了。他已经在文件上找到他们的名字,上面写着:错误。

3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卡尔约翰街。

老哥,你快要死了。

老人步下台阶离开,秋日强烈的阳光照得他双眼难以睁开,他停下脚步,耳畔仍萦绕着这句话。他的瞳孔慢慢收缩,手紧紧握住栏杆,缓缓深呼吸。他聆听各种嘈杂声,有汽车声、电车声、人行道指示灯的哔哔声,还有说话声,兴奋、开心的话语声在脚步声的伴随下显得急促。还有音乐。他是否听过这么多的音乐?但这些都无法掩盖这句话的声音:老哥,你快要死了。

他在布维医生诊疗室外的台阶上驻足过多少次?每年两次,前后四十年,算起来一共八十次。八十个平凡日子,和今天没有两样,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注意到街上是那么充满朝气、那么欢快、那么贪求生命的活力。现在是十月,感觉却像是五月的那一天。那一天,和平降临。他是不是太夸张了?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看得见阳光照出自己的侧影,看得见他的脸部轮廓在白灼的光晕中淡去。

老哥,你快要死了。

纯白染上色彩,形成卡尔约翰街。老人来到台阶底端,停下脚步,先向右看看,再向左看看,仿佛难以决定要走哪个方向,而后陷入沉思。他颤抖了一下,像是有人叫醒了他,然后朝皇宫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迟疑,目光下垂,枯瘦的身体佝偻着,身上穿着一件稍大的羊毛外套。

“癌细胞扩散了。”布维医生说。

“这样啊。”老人答道,望着布维医生,心中纳闷,不知道医生在医学院是不是都学到了在谈论严重问题时要摘下眼镜,或只是近视的医生为了避免和病患目光相对才会摘下眼镜。康拉德·布维医生的发际线越来越高,变得有点像他父亲。布维医生眼睛下方的眼袋散发着不安的气息,也很像他父亲。

“简单说就是这样?”老人问这句话的声音,这五十多年来连他自己都没听过。那声音空洞、嘶哑、发自咽喉,声带由于畏惧死亡而颤抖。

“对,事实上还有个问题……”

“拜托你,医生,我有过面对死亡的经验。”老人提高音量,选择能够迫使声音保持稳定的字句,他希望布维医生听见他稳定的说话声,他希望自己能听见自己稳定的说话声。

布维医生的目光掠过桌面,越过磨损的拼花地板,投向污秽的玻璃之外,躲在窗外许久,才回来正视老人的双眼。布维医生找到一块布,不停地重复擦拭他的眼镜。

“我知道你是怎么……”

“医生,你什么都不知道。”老人听见自己发出短促干枯的笑声,“布维医生,你别生气,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件事:你一无所知。”

他注意到布维医生相当不安,同时听见房间远处水龙头的水滴落到水槽里的声音。那是一种新的声音。蓦然之间,他似乎不可思议地拥有了二十岁年轻人的听觉。

布维医生戴上眼镜,拿起一张纸,仿佛他要说的话写在上面,清了清喉咙说:“老哥,你快要死了。”

老人觉得还是别用那么亲近的口吻比较好。

老人在一群人旁边停下脚步,耳中听见漫不经心的吉他拨奏声,有人唱着一首歌,那首歌对其他人来说一定很怀旧,在他听来却不然。他听过这首歌,那可能已经是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事了,但对他而言却像是昨天。当时的一切就跟现在一样——时间越是往前推移,就显得越靠近也越清晰。他可以记起他多年来不曾想过的事。现在他只要闭上双眼,就能看见之前在自己的战时日记上读到的事件投射在视网膜上。

“你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

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他看得见斯塔德公园的落叶树上每一片枯黄的叶子,仿佛他戴了一副度数更高的新眼镜。那些树木自一九四五年以来就站立在那里,或者真是如此吗?那一天,那些树木不是很清楚,没有一样东西清楚。微笑的脸,愤怒的脸,他几乎难以听见的喊叫声,车门被甩上而他眼中似乎噙着泪水,因为当他回想人们在人行道上奔跑时手中挥舞的国旗,国旗是红色且模糊的。人们高喊:王储回来了!

老人走上山坡,来到皇宫前。许多人聚集在此观看卫兵换岗。口令的回声、步枪枪托和鞋跟的击打声,在淡黄色的砖面形成反射。他听见摄影机运转的声音和几句德语。一对年轻的日本情侣搂着彼此,高兴地站着欣赏卫兵演出。他闭上眼睛,想捕捉军服和擦枪油的气味。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这里没有一样东西闻起来像他参与过的战争。

他睁开眼睛。他们知道些什么?这些身穿黑衣的青年士兵只是君主政体的游行人偶,表演着象征性的仪式。他们过于天真,无法了解那些动作的意义,又过于年轻,难以有什么感觉。他再度想起那一天,想起那些身穿军服的挪威青年,或称“瑞典士兵”,他们都这么称呼自己。在他眼中,他们都是玩具锡兵,他们不知道如何穿着军服,更别说如何对待战俘了。他们既害怕,又粗暴,嘴里叼着烟,军帽戴得歪歪斜斜,十分依赖他们刚拿到手的武器,试图用枪托击打战俘背部以克服自己的恐惧。

“纳粹猪。”他们边打战俘边骂,救赎他们刚刚犯下的罪。

老人吸了一口气,品尝温暖的秋日,但这时剧痛来袭,老人摇摇晃晃后退几步。他肺部积水。在十二个月或许更短的期间内,发炎和化脓会产生液体,累积在他的肺部。听说这是最糟的情况。

老哥,你快要死了。

然后是咳嗽。他咳得那么剧烈,以至于站在他身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避开。

4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维多利亚楼,外交部。

外交部副部长伯恩特·布兰豪格大步走过走廊。三十秒前,他离开办公室;再过四十五秒,他将进入会议室。他在西装外套内伸展肩膀,感觉外套似乎快容不下自己,背部肌肉在西装面料下紧绷。那叫背阔肌——背部上方的肌肉。他现年六十岁,看起来不超过五十岁,但他并未忙着维持容貌。布兰豪格很清楚自己的外貌是吸引人的,他只需要做一些自己喜爱的负重训练,冬天在日光浴室里做几回日光浴,定期在越来越茂密的眉毛中拔去白毛就好。

“嘿,莉莎!”经过复印机时他喊道。外交部的年轻女实习生跳了起来,只来得及露出虚弱的微笑,而布兰豪格已消失在下一个转角。莉莎是个刚出道的律师,也是布兰豪格大学时期友人的女儿。她三个星期前才开始上班。从上班那天开始,她就发现外交部副部长——这栋楼房里位阶最高的公务员——认识她。他能不能拥有她呢?也许吧,但也并非绝对必要。

还没开门,他就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看了看表。七十五秒。然后走进门,将房内快速扫视一遍,确定受到召集的官员全数到齐。

“你就是毕悠纳·莫勒吧?”他高声说,脸上露出微笑,越过桌面,向坐在警察总长安妮·斯托克森旁边的高瘦男子伸出了手。

“你就是PAS,对不对?听说你参加霍尔门科伦区接力赛时负责跑上下坡路段。”

这是布兰豪格爱玩的小把戏,故意对初次见面者随口透露一些对方履历上不会注明的小事,好让对方产生不安全感。使用PAS这个缩写名称尤其令他开心。PAS是机关内部对“Politiavdelingssjef”也就是“犯罪特警队队长”的缩写。布兰豪格坐了下来,向老朋友库尔特·梅里克眨了眨眼,同时细看坐在桌前的其他人。梅里克是密勤局局长,密勤局简称POT。

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谁应该主持这场会议,因为参加者的官阶都一样高,至少理论上一样高。参加者来自首相办公室、奥斯陆警区、挪威密勤局、犯罪特警队和布兰豪格所属的外交部。这场会议是首相办公室召开的,但毫无疑问,安妮代表的奥斯陆警区和梅里克代表的密勤局都希望掌握作业责任,尽管程序上极不可能。首相办公室的副国务卿脸上则写着自己主导一切的幻想。

布兰豪格闭上双眼聆听。

寒暄停止了,叽叽喳喳的谈话声逐渐消退,桌子的一只桌脚发出刮擦声。还不到时候。他听见纸张的窸窣声,圆珠笔的按压声。这些部门首长参加重要会议时,个个都会携带笔记本,以免稍后大家开始把发生的事怪罪到别人头上。有人咳嗽,但咳嗽声来自房间另一端,除此之外,那咳嗽声听起来不像是说话前的清嗓子。尖锐的吸气声。有人说了什么。

“我们开始吧。”布兰豪格说,睁开双眼。

众人转头望向他。每次都如出一辙。副国务卿嘴唇半开,安妮露出嘲讽的微笑,表示她很了解状况。而其他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毫无迹象显示他们知道战役已经结束。

“欢迎各位参加第一次协调会议。我们的任务是要确保世界上最重要的四个人物进出挪威,基本上毫发无伤。”

桌上传来礼貌的轻笑声。

“十一月一日,星期一,我们将迎接巴勒斯坦解放组织领袖亚西尔·阿拉法特、以色列总理埃胡德·巴拉克、俄罗斯总理弗拉基米尔·普京,最后还有一位同等重要的人物,他就像是蛋糕上的樱桃:就在二十七天后的清晨六点十五分,美国空军一号将载着美国总统降落在奥斯陆加勒穆恩机场。”

布兰豪格的视线在一张张脸上移动,一直扫视到桌尾,停留在新人莫勒的脸上。

“前提是那天不起雾。”他说,赢得了满桌笑声。他看见莫勒暂时忘却紧张,和其他人同声大笑。布兰豪格回以微笑,露出强健的牙齿。他上次去找牙医做过美容之后,牙齿比以前更加亮白。

“目前我们手上没有确切人数,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布兰豪格说,“美国总统访问澳大利亚时带了两千名随行人员,访问哥本哈根时带了一千七百人。”

桌上传出喃喃低语。

“但根据我的经验,预计七百人可能比较实际。”

布兰豪格对他的“预计”怀有沉着的自信,而这个“预计”也很快就会被证实是正确的,只因他在一小时前收到一份传真,上面明列美方来访人数将为七百一十二人。

“在座有些人可能会纳闷,美国总统来参加为期两天的高峰会,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马?答案很简单,这是传统的权力装饰。七百人,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这正好是德皇腓特烈三世在一四六八年进入罗马所带的人数,当时他想对教皇展现他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人。”

桌上传来更多笑声。布兰豪格对安妮眨了眨眼。这参考数据是他从《晚邮报》上看来的。他双手合十。

“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们准备时间有多短,这表示我们每天十点都必须在这个房间里开协调会议。在这四个人脱离我们的责任范围前,你们全都得放下一切,包括假日不能去酒吧,不能休假也不能请病假。在我们继续讨论之前,谁有问题想提问?”

“呃,我们认为……”副国务卿开口说道。

“也不准情绪低落。”布兰豪格插话。莫勒忍不住爆出大笑。

“呃,我们……”副国务卿再次开口。

“轮到你了,梅里克。”布兰豪格点名。

“什么?”

密勤局局长梅里克抬起他光亮的脑袋,望着布兰豪格。

“你不是要公布密勤局的威胁评估报告吗?”布兰豪格说。

“哦,那个啊,”梅里克说,“我们带了复印件来。”

梅里克来自特罗姆瑟市,说话腔调混杂特罗姆瑟方言和标准挪威语。他向坐在身旁的女子点了点头。布兰豪格的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逗留。好吧,她没化妆,一头短发,还别着一枚不体面的发夹,身上穿的是蓝色羊毛套装,乏善可陈到了极点。尽管她让自己看起来素净得过分,就像那些害怕自己不被认真对待的职业妇女一样,但布兰豪格仍喜欢看她。她的褐色眼眸十分温柔,颧骨甚高,让她的容貌散发着贵族气息,几乎不像是挪威人。布兰豪格见过这个女子,只不过她剪了新发型。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出自《圣经》,是不是萝凯?也许她最近刚离婚,所以才剪了个新发型。她倾身靠在她和梅里克之间的公文包前,布兰豪格的视线自动搜寻她衬衫上的领口,但扣子扣得很高,没让他看见任何感兴趣的部位。她是不是育有进入学龄期的小孩?她会不会反对白天到市中心旅馆开房?她会不会对权力感到兴奋?

布兰豪格说:“跟我们简短报告就好了,梅里克。”

“好。”

“我想先说一件事……”副国务卿说。

“我们先让梅里克说完好吗?然后你想说多少都行,比约。”

这是布兰豪格第一次叫副国务卿的名字。

“密勤局认为受到攻击的风险是存在的,也有遭受损伤的威胁。”梅里克说。

布兰豪格微微一笑。他从眼角余光看见警察总长安妮同样露出微笑。安妮是个聪明的女人,拥有法学学位和毫无瑕疵的行政记录。也许哪天晚上他应该邀请安妮偕丈夫到他家里享用鳟鱼晚餐。布兰豪格和妻子住在诺堡区绿树带的一栋宽敞木屋里,每到冬天,只要穿上滑雪板,踏出车库,直接就可以滑雪。布兰豪格爱极了那栋木屋,他的妻子却觉得那栋木屋颜色太黑。她说那些深色木头让她感到害怕,她也不喜欢四周全都被森林包围。是的,应该邀请他们夫妇来共进晚餐。实心木材,加上他亲手捕捉的新鲜鳟鱼,这两样东西是他想发出的正确信号。

“请容我提醒各位,历史上曾有四位美国总统死于暗杀。一八六五年的林肯总统、一八八一年的加菲尔德总统、一九六三年的肯尼迪总统,还有……”

梅里克望向那颧骨高耸的女子,女子的嘴唇无声念出第四位美国总统的名字。

“对,还有麦金莱总统,在……”

“一九〇一年。”布兰豪格说,露出温暖的微笑,同时瞥了手表一眼。

“没错。但多年来,试图刺杀美国总统未果的事件层出不穷。像杜鲁门、福特、里根在任时都曾经成为重大攻击的目标。”

布兰豪格清了清喉咙:“你忘了现任美国总统几年前曾遭到枪击,或至少是他的房子被枪击。”

“没错。但我们不考虑这类事件,因为太多了。我怀疑过去二十年来,没有哪位美国总统在任内被暗杀的次数少于十次,而且这些暗杀行动都被破获,暗杀者也都遭到逮捕,但是媒体却一无所知。”

“为什么?”

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才想到这个问题就脱口而出,和其他人一样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发现众人转过头来,便吞了口唾沫,想把视线牢牢锁在梅里克身上,却情不自禁地朝布兰豪格的方向望去。外交部副部长布兰豪格眨了眨眼,以示鼓励。

“呃,大家应该知道,暗杀未遂最好不要公开。”梅里克说,摘下眼镜。那副眼镜看起来是那种一接触阳光,镜片就会自动变暗的眼镜,是德国老牌男星霍斯特·塔帕特扮演神探德里克时戴的变色眼镜,德国邮购目录上的人气商品。

“暗杀意图已被证明和自杀一样具有传染性。此外,我们的执勤警察也不希望作业曝光。”

“在监视方面呢?我们有什么计划?”副国务卿问。

高颧骨女子递给梅里克一张纸,梅里克戴上眼镜阅读。

“这个星期四美国特勤局会调派八个人过来。我们会开始清查饭店和路线,调查所有可能接触美国总统的人员,并且训练挪威警察展开部署。我们还必须请求鲁默里克区、阿斯克尔市、贝鲁姆市提供警力支持。”

“这些警力要用来做什么?”布兰豪格问道。

“主要是执行监视勤务,部署在美国大使馆、随行人员下榻的宾馆、停车场……”

“简而言之,美国总统不在的地方。”

“密勤局和美国特勤局会负责这个部分。”

“梅里克,我以为你不喜欢执行监视任务。”布兰豪格说,做个假笑。

这唤起梅里克的回忆,使他做了个鬼脸。在一九九八年的奥斯陆采矿大会上,密勤局根据自己做的威胁评估,拒绝提供监视勤务。他们判定奥斯陆采矿大会只有“中度到低度风险”。大会第二天,挪威移民局表示密勤局清查过的一名挪威籍司机其实是波斯尼亚裔穆斯林,而这名司机负责载送克罗地亚代表。这则消息引起大会关注。这名司机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来到挪威,成为挪威公民已有多年。但在一九九三年,他的父母和四个家庭成员在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莫斯塔尔市遭到克罗地亚人屠杀。警方搜索他的住处,发现两枚自制手榴弹和一封自杀遗书。当然了,媒体不曾得知此事,但事件的影响扩及政府层级,梅里克的官位眼看不保,直到布兰豪格的介入。最后负责安全过滤的警监引咎辞职,整起事件才告平息。布兰豪格记不得那个警监的名字了,但那次事件之后,他和梅里克的工作关系良好。

“比约!”布兰豪格拍掌大喊,“现在我们都很想听听你想告诉我们什么,快说吧!”

布兰豪格扫视全场,目光快速掠过梅里克的助理,但还没快到忽略她在看他。也就是说,她往他的方向看来,但毫无表情,眼神一片空洞。他暗想是否该回看她一眼,看看当她发现他在注意她,会露出什么表情。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不是萝凯?

5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皇家庭园。

“你死了吗?”

老人睁开眼睛,身旁浮现一人的头部轮廓。那人的脸庞融合成一团白光。那是她吗?她要来接我了吗?

“你死了吗?”那光亮的声音又问了一次。

他没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睁开,或者自己只是在做梦。又或者,就如同那声音问的,他也许已经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移动头部,老人看见树梢和蓝天。他做了一场梦。梦里有诗。 德国轰炸机大军压境。 这是诺尔达赫尔·格里格 的诗句。国王逃往英国。他的瞳孔开始适应光线,他记起自己坐在皇家庭园的草地上休息。他一定是睡着了。一个小男孩在他身旁蹲下,黑色流苏般的头发下是一对褐色眼眸,这对眼眸正望着他。

“我叫阿里。”小男孩说。

这小男孩是巴基斯坦人?他长着一个奇怪的朝天鼻。

“阿里是神的意思。”小男孩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我叫丹尼尔,”老人微笑说,“这个名字出自《圣经》,意思是‘神是我的审判者’。”

小男孩望着他。

“所以说,你是丹尼尔?”

“对。”老人说。

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老人被盯得有点尴尬。也许小男孩以为他是流浪者,裹着所有衣服躺在地上,把羊毛外套当作地毯睡在温热的太阳底下。

“你妈妈呢?”老人问,避开小男孩的好奇目光。

“在那里。”小男孩转过头去,伸手一指。

只见不远处有两个深色皮肤的健朗女子坐在草地上,四个孩童在她们周围打闹嬉戏。

“那我就是你的审判者喽。”小男孩说。

“什么?”

“阿里是神,不是吗?神是丹尼尔的审判者。我叫阿里,你叫……”

老人伸手去拧阿里的鼻子,阿里开心地发出尖叫。老人看见那两名女子转过头来,其中一名女子站了起来,老人松开手。

“阿里,你妈妈。”老人说,转头望向那个朝这里走来的女子。

“妈咪!”小男孩叫道,“你看,我是这个人的审判者。”

那女子用乌尔都语对小男孩喊了几句话。老人面带微笑,但那女子避开老人的视线,目光紧锁在儿子身上。小男孩终于乖乖听话,朝母亲走去。他们转头望向这边时,女子的视线只是扫过老人,仿佛他并不存在。老人想对那女子解释说他不是流浪汉,他曾经参与塑造这个社会。为此他曾投注大量精力,贡献他的所有,直到再没有什么可以付出,除了让步、放手、放弃。但他无法放手,他累了,只想回家好好休息,理出头绪。是时候让某些人付出代价了。

他离去时,并未听见那小男孩在他身后喊叫。

6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格兰区,警察总署。

爱伦·盖登抬头望向冲进门来的男子。

“哈利,早安。”

“靠!”

哈利一脚踹向他桌旁的垃圾桶,垃圾桶撞上爱伦椅子旁的墙壁,滚倒在铺了油地毡的地板上,里头的垃圾散落一地:包括丢弃的报告(艾克柏区命案);一包二十支装的空烟盒(骆驼牌,贴有免税贴纸);绿色“早安”牌酸奶罐;一张撕过的电影票(《恐惧拉斯维加斯》);一张用过的游泳池优惠券;一本音乐杂志(MOJO,第六十九期,一九九九年二月,封面是皇后乐队);一瓶可乐(塑料瓶装,五百毫升);一张黄色便利贴,上面写了一组电话号码,他想打这个电话有好一阵子了。

爱伦的视线离开电脑,细看散落地上的垃圾。

“哈利,你把MOJO杂志丢掉了?”爱伦问道。

“靠!”哈利又骂了一声,奋力脱下他那件稍紧的西装外套,挥手一掷。西装外套飞越他和爱伦共享的二十平方米办公室,击中衣架,滑落地面。

“怎么了?”爱伦问,伸手扶住晃动的衣架,以免它倒地。

“我在我的信箱里发现这个。”哈利挥舞手中一份文件。

“看起来像是法院判决书。”

“没错。”

“丹尼斯汉堡店那件案子?”

“对。”

“然后呢?”

“他们重判斯韦勒·奥尔森三年半。”

“天哪,那你应该高兴得不得了才对。”

“我是高兴了大概一分钟,然后我看到了这个。”哈利举起一张传真。

“怎么了?”

“孔恩今天早上收到判决书之后做出了响应,他发给我们一份传真,警告说他要申诉程序错误。”

爱伦做了个鬼脸,仿佛吃到了难吃的东西。

“嗯。”

“他要推翻整个判决。你一定不会相信,那个狡猾的孔恩抓住宣誓这个把柄,将了我们一军。”哈利站在窗前说,“陪审法官只要在他们第一次执行职务前说一次誓言就可以了,但一定要在案件开始审理前在法院宣誓。孔恩发现其中一个陪审法官是新来的,而且她没在法院宣誓。”

“那叫宣读誓词。”

“对。结果根据刑事判决证明书,主审法官是在他的办公室替那个陪审法官宣读誓词的,就在这件案子开庭之前。主审法官把这件事归咎于时间紧迫和规定太新。”

哈利把传真捏成一团,掷了出去,纸团画出一个大弧线,掉落在爱伦的废纸篓前,只差半米。

“最后的结果呢?”爱伦问,把纸团踢到哈利那半边的办公室。

“判决会被视为无效,斯韦勒至多十八个月就能获释,除非本案再审。根据经验法则,判决将会轻很多,这是因为等待时间对被告造成了压力,诸如此类的鬼话。斯韦勒已经被拘留八个月,该死!很可能他已经被释放了。”

哈利并不是在对爱伦说话,爱伦对这件案子知之甚详。他是对着自己在窗户中的影子说话,把话尽可能说清楚。他的双手交叉在汗湿的头顶,原本中分的金发最近才刚剪短,根根直立如刺。他之所以把头顶的头发也剪短,原因很简单:上星期他又被认了出来。一个头戴黑色羊毛帽、脚穿耐克球鞋、裤子又大又垮、裤裆几乎悬在膝盖之间的年轻男子,走到哈利面前,他的同伴在他身后不断窃笑。年轻男子问哈利,他是不是“澳大利亚那个像布鲁斯·威利斯的家伙”。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当时哈利的脸部照片登上各大报纸头版,另外他还上了电视节目,谈论他在悉尼射杀的连环杀手,让自己出糗。事后哈利立刻剃光头发。爱伦则建议他把胡子刮掉。

“最恶劣的是,那个浑蛋孔恩在判决出炉前一定就已经准备好上诉书了。他大可以提出来的,让那个陪审法官在法庭上宣读誓词,可是他只是坐在那里,搓着双手等待。”

爱伦耸耸肩。

“这种事就是会发生。被告律师干得漂亮。总有些东西会在法律圣坛上被牺牲。哈利,你振作一点。”

爱伦的语气夹杂了讽刺和理性的事实陈述。

哈利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今天又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温暖十月天。他不禁纳闷,怎么爱伦这个长着白皙如洋娃娃的甜美脸蛋、樱桃小嘴、眼睛浑圆像弹珠的清新女警,竟然筑起了这么坚固的盔甲。爱伦来自中产阶级家庭,根据她自己所说,她是个被惯坏了的独生女,曾经就读于瑞士的寄宿女校。天知道?也许那的确是个十分严酷的成长环境。

哈利仰头呼出一口气,解开一颗衬衫扣子。

“然后呢,然后呢?”爱伦轻声说,双手拍掌表示鼓励。

“在新纳粹圈里,大家都叫他蝙蝠侠(Batman)。”

“原来如此,挥舞球棒(Baseball bat)的蝙蝠侠。”

“蝙蝠侠不是指斯韦勒那个新纳粹分子,而是指那个律师孔恩。”

“了解。很有趣。这表示他长得帅、富有、疯狂、有六块腹肌和一辆很酷的车子喽?”

哈利大笑:“爱伦,你应该自己做个电视节目才对。那是因为蝙蝠侠总是赢家。再说,他结婚了。”

“扣分的只有这一项吗?”

“除了这一项……还有他每次都把我们当猴耍。”哈利说,给自己倒了一杯爱伦的自制咖啡。两年前他们搬进这间办公室时,爱伦把她的咖啡也一起带来了。如今哈利的味蕾已无法忍受普通的咖啡。

“他会当上高等法院的法官吗?”爱伦问。

“而且不到四十岁。”

“超过四十岁,跟你赌一千克朗。”

“赌了。”

两人大笑,举起纸杯干杯。

“那本MOJO杂志可以给我吗?”她问道。

“里面有弗雷迪·莫库里 的十大最糟折页照。露胸、两手叉腰、龅牙突出。简直糟透了。给你。”

“我喜欢弗雷迪·莫库里,真的。”

“我没说我不喜欢他。”

哈利在椅子上坐下,靠上椅背,陷入思绪之中。那把已有破洞的蓝色办公椅,高度一直都维持在最低的一格。哈利坐下时,办公椅发出尖鸣,以示抗议。哈利从面前的电话上撕起一张黄色便利贴,上面有爱伦的字迹。

“这是什么?”

“你应该识字吧?莫勒找你。”

哈利快步走过走廊,想象他的顶头上司莫勒如果知道斯韦勒再次逃过法律制裁,肯定会噘起嘴唇,双眉深锁。

复印机旁一个粉红色脸颊的年轻女子看见哈利经过,立刻抬起双眼,露出微笑。哈利并未回以微笑。那年轻女子也许是个女职员,她的香水味又香又浓,令哈利觉得不甚愉快。他看了看表上的秒针。

所以说,现在香水开始惹恼他了。他是怎么了?爱伦说他缺乏“天然浮力”,或其他什么名称,大多数人都可以借着它再度浮到水面。哈利从曼谷回来之后,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潮期,让他觉得再也不要回到水面了。他觉得每一件事物都冰冷黑暗,他的每一个感官似乎都有点迟钝,仿佛他深深地沉入水中。那是多么安静美好。人们跟他说话时,话语就像是口中吐出的泡泡,快速向水面浮去。这就是溺水的感觉吧,他心想,并且等待着。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空虚。不过那没关系。他熬过来了。

幸亏有爱伦。

哈利回来后的前几个星期,每当他必须放弃工作回家,爱伦都会伸出援手。她会确定哈利不会去酒吧,当他上班迟到时,她会命令他呼气检查,之后再视情况宣布他是否适合值勤。她曾多次叫哈利回家,但从不声张。这个过程需要时间,而哈利也没别的事好做。在确认哈利连续保持五天清醒状态的第一个星期五,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最后哈利直截了当地问爱伦,为什么警校出身而且拥有法律学位、前途一片光明的她,要自愿扛下这个重担?难道她不知道这对她的事业没有任何好处吗?她是不是难以结交正常、成功的朋友?

爱伦望着哈利,一脸严肃,说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吸取他的经验,而他是犯罪特警队最优秀的警探。这当然是一派胡言,但她毕竟费了口舌,让他听起来受用。再说,爱伦是个充满干劲和雄心的警探,哈利很难不被她感染。最后六个月,哈利开始有不错的表现,有些表现甚至称得上出色,斯韦勒的案子就是一例。

哈利来到莫勒的办公室门前,从一位便服警官身边经过,对他点了点头,那警官装作没看见。

如果他是瑞典电视真人秀《鲁滨孙探险记》的参赛者,哈利心想,不出一天他们就会发现他运气差到家,然后送他回家。送他回家?天哪,他脑子里的词汇已经被三号电视台那些烂节目给同化了。每天晚上在电视前待五小时就是会产生这种副作用。他是故意把自己锁在苏菲街自家的电视机前,这样他才不会坐在施罗德酒吧里。

他在名牌下方敲了两声,名牌上写着:“毕悠纳·莫勒,PAS”。

“请进!”

哈利看了看表。七十五秒。

7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莫勒的办公室。

犯罪特警队队长毕悠纳·莫勒可以说是躺在椅子上,而不是坐着,他的一双长腿从桌脚之间伸出来,双手交叠在脑后——早期人种研究员会将他的头部视为“长头颅”的美丽样本,他的耳朵和肩膀之间夹着电话。莫勒的发型近乎平头,哈利最近才拿凯文·科斯特纳在电影《保镖》中的发型跟他相比。莫勒没看过《保镖》。他已经有十五年没踏进电影院了,命运赋予了他超强的责任感,却给他太少的时间,他的妻子和两个小孩直到最近才对他多了一点点了解。

“那就这么办。”莫勒说,挂上电话,越过办公桌看着哈利。办公桌上有大量公文、几个满满的烟灰缸、几个纸杯。台式电脑上摆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个身穿北美印第安服装的男孩,这张照片似乎是混乱中唯一合乎逻辑的中心。

“哈利,你来啦。”

“我来了,长官。”

“我去外交部开过会,讨论十一月在奥斯陆举行的高峰会。美国总统要来……呃,你应该看过报纸了吧。要喝咖啡吗,哈利?”

莫勒站了起来,跨出几大步,来到档案柜前。档案柜上方高高地堆着一沓文件,勉强维持平衡,另有一台咖啡机发出噗噗声,流出黏稠液体。

“长官,谢谢,可是我……”

太迟了,哈利接过热气蒸腾的纸杯。

“我特别期待密勤局的来访,我确定在我们了解彼此之后,可以发展出友好的关系。”

莫勒从未学会如何讽刺,这是哈利欣赏他的个人特质之一。

莫勒屈起膝盖,顶住桌底。哈利靠上椅背,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扬起双眉,做出询问的表情。莫勒立刻会意,把一个满满的烟灰缸推到哈利面前。

“我负责往返加勒穆恩机场的道路安全和美国总统的安全,另外还有巴拉克……”

“巴拉克?”

“埃胡德·巴拉克。以色列总理。”

“天哪,是不是又要签个美好的奥斯陆协议 了?”

莫勒无精打采地凝视一丝丝蓝色烟雾飘上天花板。

“别跟我说你还没听说这件事,哈利,不然我会更担心你。上星期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在报道这件事。”

哈利耸耸肩。

“报童很不可靠,害我的常识出现严重的断层,给我的社交生活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哈利又谨慎地啜饮一口咖啡,但还是选择放弃,把咖啡推开,“我的爱情生活也深受影响。”

“真的?”莫勒望着哈利的表情,显示他不知道自己该对两人接下来的谈话感到兴味盎然还是担心。

“当然了,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对《鲁滨孙探险记》参加者的生活如数家珍,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国家元首或以色列总统的名字,谁会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性感呢?”

“是以色列总理。”

“就是这样,现在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莫勒想笑,但硬生生忍住。他有爱笑的倾向,这是他性格上的弱点。他头发很短,一对招风大耳从头颅两侧伸出,有如彩色蝴蝶的双翅。尽管哈利给莫勒添的麻烦多过帮助,但莫勒身为新升任的PAS,已学到要成为一个职业规划完整的公务员,第一条准则就是必须支持你的同事。莫勒清清喉咙,他已决定要把他担忧的事问出口,这会有些难堪,因此他先皱起眉头,向哈利表示他的担忧纯属公事,无关私人情谊。

“哈利,我听说你还是会待在施罗德酒吧里。”

“已经少很多了,长官。电视更精彩。”

“但你还是会坐在施罗德酒吧里喝酒?”

“他们不喜欢客人站着喝。”

“少跟我来这套。你又喝酒了?”

“我只喝到最低消费。”

“最低消费是多少?”

“如果我喝得再少,他们就会把我撵出门了。”

这次莫勒忍不住笑了出来。“我需要三个联络官来维护道路安全。”莫勒说,“每个联络官会被分派十个人,这十个人来自阿克什胡斯郡的数个警区,再加上几个警校毕业生。我想找汤姆·瓦勒……”

汤姆是个有种族歧视的浑蛋,也是即将正式公布的警监人选。哈利听说过汤姆的无数专业表现,知道高层明白如果汤姆升任为警监,大众会对警方产生什么偏见。除了一点:汤姆一点也不笨,十分遗憾。汤姆担任警探所立下的功绩相当辉煌,连哈利也不得不勉强承认汤姆值得拥有这势在必行的晋升。

“还有韦伯……”

“那个成天绷着脸的老鬼?”

“……还有你,哈利。”

“你再说一遍?”

“你听见了。”

哈利做了个鬼脸。

“你有异议吗?”莫勒问。

“当然有。”

“为什么?这是很光荣的任务,哈利,可以让你感到骄傲。”

“是吗?”哈利粗暴地将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还是说这是康复的下一个阶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勒脸上浮现出受伤的神情。

“我知道在曼谷任务之后,你为了让我归队,曾经无视别人的好心建议,还跟许多人争吵过,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是要我去当联络官,这算什么?听起来像是你想向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证明你是对的,他们是错的。那个霍勒警探正在康复,他可以承担责任,诸如此类的。”

“那又怎样?”莫勒再次把双手交叠在他的狭长头颅后方。

“那又怎样?”哈利模仿莫勒的语调,“你在背后就是这样盘算的吗?我是不是又成为一个小卒子了?”

莫勒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我们每个人都是小卒子,哈利。每件事背后总是有个隐藏的动机。这件事又不比其他事更糟。好好表现,这样对你我都好,难道这件事真有那么难吗?”

哈利吸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停了下来,然后又想再度开口,最后终于放弃原本想说的话,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是别人下注的赛马,而且我厌恶背负责任。”

哈利的嘴唇随意地叼着烟,并未将烟点燃。

他欠莫勒一个人情,但如果他搞砸了怎么办?莫勒有没有想过这一点?要他当联络官?他已经戒酒好长一段时间了,但他仍然必须小心,必须步步为营,谨慎对待每一天。该死!这不是他当警探的原因之一吗?为了避免有人在他下面,同时让他上面的人越少越好?哈利的牙齿咬紧香烟滤嘴。

他们听见咖啡贩卖机旁的过道传来说话声,声音听起来像是汤姆。然后又听见哄然大笑,也许是那个女职员发出来的。哈利的鼻腔里仍残留着她的香水味。

“靠。”哈利说。靠。他咒骂这个字,香烟在他嘴唇上跳动。

哈利陷入短暂沉思时,莫勒闭上了眼睛,现在莫勒双眼半睁说:“这表示你答应了?”

哈利站起身来,不发一语,转身出门。

8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亚纳布区收费站路障。

那只灰色的鸟再次悄然飞入哈利的视线,又悄然飞出。他扣在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左轮手枪扳机上的手指扣得更紧了些,同时他盯着准星,以准星瞄准玻璃窗内那个静止的背影。昨天电视上有人谈论“度日如年”。

喇叭,爱伦,按下那该死的喇叭。那人一定是密勤局探员。

度日如年,犹如在平安夜等待圣诞老人降临。

第一辆车经过收费亭,那只知更鸟依然是他视线外围的一个黑点。坐在电椅上等待通电行刑……

哈利扣下扳机。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时间如爆发似的加速行进。褐色玻璃窗突然变白,在柏油路面上喷撒碎片。他看见一只手臂消失在收费亭玻璃窗的轮廓下,就在昂贵的美国轮胎发出轻响之前——然后消失。

他紧盯着收费亭。好几片枯叶被车队经过的气流卷起,在空中旋转飘浮,然后落在布满尘埃的灰色草地边缘。他紧盯着收费亭。寂静再度涌来,在这短暂片刻,他脑中想到的只是他站在平凡无奇的挪威收费亭前,这是个平凡无奇的挪威秋日,背景是平凡无奇的埃索加油站。连空气闻起来都像是平凡无奇的早晨冰凉空气:有腐叶和汽车废气的味道。突然间,他想到,也许这一切根本不曾真正发生过。

他依然紧盯着收费亭,后方的沃尔沃警车传来喇叭声,仿佛无情的悲叹,将这天一分为二。 izdC6RXTpSPx14n+ffF8aupa28kvRhMVXiS3V5WoY80tGLinIjpv07n0jFz9x5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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