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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与夏鼐

傅斯年对中国近代史学的发展有开拓之功,对中国考古学的诞生与初步发展,也有不可磨灭的贡献。他的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在中国考古学界影响深远,田野调查发掘在考古研究中始终居于首要地位。夏鼐当年是傅斯年赏识和器重的学生,曾被委以重任。这里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略述傅斯年与夏鼐之间的交往情况。

夏鼐第一次见傅斯年是1932年12月14日,在就读清华大学时聆听傅先生的讲演,讲演的题目是《古代之东三省》。九一八事变后,傅斯年为了驳斥日本军国主义歪曲中国历史的谬论,增进国人对东北历史的了解,联络徐中舒等几位名教授,撰写《东北史纲》,并在较短的时间出版由他亲自执笔的第一卷,以丰富的史料证明,东北自古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傅斯年在清华讲演的正是该书的基本内容,对于进一步激发青年学子的爱国热情产生积极的作用。

夏鼐与傅斯年直接接触,还是1934年暑假由清华大学毕业,报考公费留美攻读考古学专业被录取之后。10月下旬清华聘请傅斯年、李济二位先生,担任夏鼐的导师。10月30日上午,夏鼐偕同窗好友吴晗,前往傅斯年在北平地安门附近铁匠营胡同的寓所晋见,询问关于出国前的研究计划。傅斯年一面表示,俟回南京与李济商洽后再正式答复;一面指出考古学研究有三个方面,一是史前时期的发掘,二是历史时期的发掘,三是博物馆工作,出国可前往英、美二国,以其参加实地工作的机会较多。至于国内准备期间,可以去安阳一次,俟与梁思永函商后再定。后来夏鼐于1935年1月4日去南京史语所晋见傅斯年、李济二位先生,在李济的指导下集中两个月的时间,阅读史语所收藏的重要外文考古学和人类学著作。见于记载的就有:皮特里的《史前埃及》,卡特的《图坦哈蒙墓》(三卷700多页),柴尔德的《欧洲文明的黎明》、《史前时代的多瑙河》、《远古的东方》,安特生的《黄土的儿女》,巴尔姆格伦的《半山马厂随葬陶器》,再有《古石器时代的人类》、《英国东部的古代人类》、《西班牙的化石人类》、《人类进化论》、《人类的种族》、《人类的躯体》、《近东早期陶器研究》,以及《远东古物馆馆刊》等等。3月中旬至6月初,夏鼐在安阳参加梁思永主持的侯家庄殷代王陵区的发掘。当时,刘燿(尹达)、祁延霈、王湘、胡福林(胡厚宣)在西区,分别发掘1001、1002、1003、1004四座大墓;石璋如与夏鼐在东区,发掘小墓(祭祀坑)和车马坑。夏先生的日记,详细记述这两个多月侯家庄东区发掘的进展情况。夏鼐参加侯家庄发掘的表现,给大家留下很深的印象。《石璋如先生访问记录》中回忆说:“夏鼐先生虽然是首度参与,但是他很会画图,由于车零件叠压得厉害,一天只能作一部分,他就把各天进度以分层、分色的方式标示以资区别。”其间,傅先生曾于5月中旬,陪同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前往安阳参观。

安阳实习期间,梁思永先生曾于1935年4月2日,与夏鼐谈及赴国外学习考古学之目的不外:(1)博物馆及田野工作之技术;(2)欧洲考古学方面之智识及人类学的背景;(3)考察欧洲方面所保存的中国东西。(《夏鼐日记》卷一,第308页)夏鼐随即于4月3日致信李济,希望留在国内多预备一年。信中说:

所预备者,一方面继续阅读西文考古学书籍,一方面对于中国金石学及文字学等与考古有关者加以学习。(如有机会,或再参加田野工作,或学习整理材料之方法。)同时注意汉时文献,因生将来或即专攻从事改代方面之考古也。

随后夏鼐回到北平,于6月11日又去傅先生处求教,傅先生告诫他“留学时须注意:(1)范围须稍狭,(2)择定一导师,(3)少与中国人来往。”并且说“最好不要研究中国问题”(《夏鼐日记》卷一,第330页)。

至于夏鼐出国留学的去向,李济原主张去美国,入哈佛大学,随他自己的老师狄克逊(Roland Burrage Dixon,1875-1934)学习考古方法,但狄克逊已于1934年去世;梁思永则主张去英国,入爱丁堡大学,随柴尔德学习考古技术和近东考古。后经反复斟酌,权衡利弊,特别是考虑到当年的时局,应以及早出国为佳,决定先入历史较久、设备较周的伦敦大学考古学系,然后再作进一步考虑。其间,李济在一次谈话中曾经说道:“学位不关重要,可有可无。惟社会上做事,有学位者似稍占便宜耳。”其实这也是傅斯年的一贯思想,他本人留学英、德两个国家长达七年之久,深得德国朗克学派(或称历史语言学派)的真谛,便没有博取什么学位。1935年8月7日,夏鼐带着傅、李二位先生的殷切期望,离开上海,前往英国深造。

夏鼐刚到英国的时候,未能立即进入伦敦大学考古学系,而是因李济的介绍进见叶慈(W.P.Yetts)教授,仓促进入他所在的那个注重中国方面的该校艺术研究所,与先期到达的吴金鼎、曾昭燏一道学习,并选修考古学系的一些课程。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夏鼐感到叶慈这位中国美术史教授,既缺乏中国文史知识,又不懂田野考古,跟着他学不到有用的东西。又考虑,出国前傅、李二先生嘱咐他注重历史考古学,埃及考古学的发掘技术及研究方法多可借鉴,但攻读埃及考古学的难度较大,需以相当时间学习埃及象形文字。于是在1936年4月11日写了一封5000字的长信,寄给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并且致书傅斯年、李济二位先生,详细说明要求延长留学期限一年,转往伦敦大学考古学系攻读埃及考古学的理由 。傅斯年于5月8日复信夏鼐,表达了重要的指导性意见:

随叶兹学习,实无多少意义,此等大事不可以“不好意思”了之也。此外国汉学家,每以收罗中国学生炫人,然我们向之学者甚少。兄与禹铭[按:即吴金鼎]在彼,恐只被他顾问耳。读书作学问,虽不可过分务远,然亦不可不设一高标。二三年中诚未能多学,然窥一科之门径,回头知自己用功即可矣。弟意中国考古学之发达,须有下列专科之研究者,各走一路,合为大成,是此学发达之要也。

1.史前学 *

2.埃及学

3.亚述学(包括远东、小亚细亚) *

4.古典考古学拜占庭与阿拉伯考古学

5.印度考古学 *

6.大洋洲考古学 *

7.美洲考古学

他种领域,在中国虽不能直接应用,然意解与方法,皆可取资。上列加*者尤重要,因有直接关系也。其实无论何一行,学好都是好事,只有中国考古,在外国无从学耳。弟意兄不必到爱丁堡,因史前考古,中国已有多人,梁思永先生即其最著者,大家都走一行,亦与此学发展上不便。埃及学未如古代西方亚洲考古学之可与中国考古学发生直接关系,然其意解及方法,可资取证者多矣。故舍叶兹而专学埃及学,弟非常赞成,不必学有所成,即学到半途而返,犹有用处。……

当时李济的复信,对此持相同意见。后经傅、李二先生与梅校长洽商,同意夏鼐延长留学期限一年。

这便决定了夏鼐留学期间的业务发展方向。于是夏鼐于1936年9月转至伦敦大学考古学系,攻读埃及考古学专业。其间,曾随著名埃及考古学权威皮特里(W.F.Petrie)的入室弟子惠勒(M.Wheeler),学习田野考古方法;随著名古埃及语言文字专家伽丁纳尔(A.H.Gaediner),学习古埃及象形文字;又在格兰维尔(S.Glanville)的指导下,进行埃及古代各种珠子的详细研究,从而成为中国第一位埃及学专家(后获博士学位),在处理历史时期复杂遗迹的田野考古方法方面,经受严格的科班训练。

夏鼐于1941年3月回到战火纷飞的祖国后方——四川李庄,因史语所名额所限,暂时被安排在李济为主任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任专门设计委员,1943年6月进入史语所任副研究员。随后他在傅斯年的大力支持下,与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向达共同负责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于1944年4月前往河西走廊和敦煌附近,进行为期9个月的考古调查发掘(向达先期返回)。此行历尽艰辛,初步显示其娴熟的田野技术和深厚的业务素养。所作令人刮目相看的贡献有二:一是通过甘肃宁定县阳洼湾的发掘,从地层学上重新判定齐家文化的年代晚于仰韶文化;二是在敦煌小方盘城遗址所出汉简中,找到汉代玉门关位置的确切证据。

傅斯年接到夏鼐关于敦煌新获汉简的报告极为兴奋,曾复信说:

弟就兄之报告看,极为满意。将来之工作,可以此为蓝图。……本所考古事业之前途所望于兄者多矣。

又在其致中研院院长朱家骅的信中提到:

夏君乃本所少年有为之一人,在济之兄领导下,将来于考古界之贡献必大。

最能说明傅斯年对夏鼐器重的,还是1947年6月至1948年8月他去美国考察和医病期间,破格委托夏鼐承担代理所务的重任。据夏鼐在自己的日记中记载,1946年11月22日傅斯年找他谈话,考虑考古组两年内不做田野工作,清理旧账,出版报告,充实内部设备,建立实验室,再帮助一所大学设立考古学系。最后忽然说:“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也许吓得你一跳。”夏鼐连忙询问什么事。傅斯年说:“我预备过年后即出国,出国期间要你代理所务。”夏鼐确实吓得一跳,连忙推让。傅斯年接着说:

这事是我经过二个多月的考虑才决定的,所中的事,本来希望你们年轻的人以后多负点责任,我当所长的时候比你们还年轻。我曾同萨[本栋]总干事商量过,他也赞成。朱[家骅]院长不知道你的为人,我说过,也无问题。

夏鼐感到自己“入所年限不久,资望过浅,成绩未显,难以服人。如果不自度德量力,一定失败”。因而他坚决辞谢。傅斯年要他考虑几天再答复,其间既让别人帮助说服,又几次亲自谈话,李济也表示“全力襄助”。直至三个月后的1947年2月中旬,傅斯年在所务会议上正式宣布,夏鼐终于接受这一重任。

夏鼐当时在史语所确实资历较浅,比他年长的学者很多,其中包括预备留学时的导师李济。而他在傅斯年出国整整一年的时间,将史语所的日常所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十天左右便有一封信向傅斯年汇报。夏鼐经办的最重大的一件事,便是代表傅斯年列席1947年10月中旬举行的中研院评议会第二届第四次会议,审查决定中研院第一届院士候选人名单。所谓院士候选人的提名,是傅斯年出国以前在3月中旬召开的评议会会议上提出的,当时傅斯年和胡适分别提出的人文组名单中都有郭沫若。10月17日的评议会大会上,曾专门讨论郭沫若的提名问题。夏鼐在日记中记载了当时的情况:

关于郭沫若之提名事,胡适之氏询问主席[朱家骅]以离开主席立场,对此有何意见,朱氏谓其参加内乱与汉奸罪等,似不宜列入;萨[本栋]总干事谓恐刺激政府,对将来经费有影响;吴××先生谓恐其将来以院士地位,在外面乱发议论。巫宝三起立反对,不应以政党关系,影响及其学术贡献;陶孟和先生谓若以政府意志为标准,不如请政府指派;胡适之先生亦谓应以学术立场为主。两方各表示意见,最后无记名投票。余以列席者不能参加投票,无表决权,乃起立谓会中有人以异党与汉奸等齐而论,但中央研究院为Academia Sinica,除学术贡献外,唯一条件为中国人,若汉奸则根本不能算中国人,若反对政府则与汉奸有异,不能相提并论。在未有国民政府以前即有中国,国民政府倾覆以后亦仍有中国(此句想到而不须说出口,中途截止)。故对汉奸不妨从严,对政党不同者不妨从宽。表决结果,以14票对7票通过[仍将郭沫若]列入名单中。(10月20日夏鼐写信向傅斯年汇报会议情况,但将表决结果写作“13票对8票”,似以当日日记为是)

当然在1948年3月中研院正式选出这第一届院士和9月举行院士大会的时候,郭沫若已经转移到香港,并没有前往南京接受院士称号。

尽管傅斯年对夏鼐有知遇之恩,寄予很大的希望,夏鼐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没有含糊。就在傅斯年于8月下旬返所复职之后三个月,辽沈战役结束,淮海、平津战役正酣,南京人心浮动,史语所决定将部分考古标本和图书资料运往台湾,11月29日傅斯年询问夏鼐的个人计划,夏鼐表示“决定返家”,傅斯年劝他早走;两天以后,傅斯年又问夏鼐“能否押运古物赴台”,他断然拒绝,坚不受命。1948年12月9日夏鼐离开南京,返回故乡温州(前此将自己的绝大部分藏书,由南京邮寄200多包回家)。从此脱离史语所,与傅斯年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夏鼐拒绝押运古物去台湾,绝不是偶然的。夏鼐早在1931年转学清华历史系前就读于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期间,即曾认真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以及马、恩合著《共产党宣言》;阅读列宁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国家与革命》,斯大林的《列宁主义问题》,以及普列汉诺夫的《论一元论历史观的发展》,对马克思主义有一定的了解。留学英国期间,曾前往伦敦海格特公墓,寻访拜谒马克思墓。代理所务期间,读到伪装成周作人散文集的毛泽东著作 ,日记中不时流露对时局的看法,深知国民政府的行将倾覆。夏鼐返回温州至5月初当地解放前后,傅斯年等几次来信促他去台湾,夏鼐在复信中“含糊其辞”,绝对不去台湾。

在这历史转变的时刻,地处海峡两岸的考古学者都对夏鼐寄予厚望。1949年春,夏鼐曾收到高去寻由台湾托人辗转带来的一封信,信中先说他本人到台湾后生活困难的情况,“终日苦痛(已非苦闷),焦急如待决之囚,四鬓顿成斑白”;继而讲道:“中国考古之学,不绝如缕,今日继绝起衰者,则舍君其谁,弟过去即作如是观,今日尤然。故切盼兄能早日赴宁,或更转平,目下思永先生及照林(注:即尹达)兄,颇有重振此学之力也,兄乃考古学之巨擘,亦应体会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句。”稍后,夏鼐又收到梁思永由北平寄来的信,信中说道:“弟敦促兄北来之意,不止为共同支持史语所残局(此残局似乎在短期内即将结束),更为今后(尤其是今后一二个月中)中研院等研究机关合并改组为科学院(此殆成定局)之过程中,亟须兄亲自在场,积极为将来之中国考古事业计划奋斗。目前国内能领导全盘考古事业者唯兄与济之先生,而济之先生远在台湾,音信阻绝,未必能及时赶到参加此项工作。此事关系中国考古学之前途甚巨,愿兄予以深切之考虑,至盼。”

夏鼐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他从1950年起先后与梁思永、尹达一道,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后长时间任所长,主持国家考古研究中心机构历时30余年。夏鼐作为新中国考古工作的主要指导者和组织者,为推进中国考古工作的全面开展,提高田野考古的科学水平,建立和完善中国考古学的学科体系,殚精竭虑,作出巨大的贡献。他本人的卓越学术成就,更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高度评价,成为中国学术界接受外国最高学术机构荣誉称号最多的学者之一。

与此同时,身处台湾海峡彼岸的李济、石璋如、高去寻等先生,悉心进行早年发掘的殷墟所获资料的整理,以及出土陶器、青铜器的专门研究,先后出版30多巨册考古报告和研究专刊。在他们的指导下,后辈考古学者开展台湾地区的田野考古工作,也取得许多可喜的成绩。从而为丰富中国考古学的学科体系,作出重要的贡献。 Xca+94/vAYSwSNCTKVbTRLIiWZGFyZi9VXc/h+AtqrXnVFx/pc5czX+3utLQxm8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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