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道之后,民变四起,外力交侵,社会局势急转直下,历史亟须有识之士拿出对策,指明出路,摆脱危机。世变引发学变,学术风尚和格局再次发生重大变化。作为清代学术最为主要的两派,汉学式微,宋学“复兴”。盛极一时的汉学由于远离现实,无济世用,颇受时人指责。在此背景下,宋学被作为解危纾困的思想学说,再次受到官方和一部分人士的重视。客观地说,程朱理学对于维护清廷的专制统治秩序起到了一定作用。光绪中叶,曾廉对此总结说:“其在道光时,唐鉴倡学京师,而倭仁、曾国藩、何桂珍之徒相从讲学,历有年数。罗泽南与其弟子王錱、李续宜亦讲学穷庐,孜孜不倦。其后内之赞机务,外之握兵柄,遂以转移天下,至今称之。则不可谓非正学之效也。” 但对此不能夸大。唐鉴、倭仁、曾国藩等人主要是利用理学来教化民众,敦守纲常伦理,加强社会控制,在理论上并无创新。倭仁曾在日记中写道:“孔门大路,经程、朱辨明后,惟有敛心逊志,亦趋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务。” 这不仅是倭仁个人的心声,而且反映了当时宗理学者的普遍心态。倭仁等人匍匐于程朱脚下,对于汉学、心学等异己学说,无不顽拒固斥。更为严重的是,他们昧于世界大势,无视社会历史环境的巨变,疾视新思想新学说,盲目排外。清代晚期,在西潮的冲击下,宗理学者的迂腐无能暴露无遗。理学沦为新派人士口诛笔伐的对象,成了“顽固”、“守旧”、“迂腐”、“落后”的代名词。伴随清朝覆灭,作为官方哲学和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程朱之道走到了尽头。
也有人致力于寻找一条不同于汉学和宋学的出路。这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汉宋会通”。清中期汉学兴起后,汉学、宋学争立道统,聚讼不已。一些较为开明的学者痛感汉宋之争有害无益,主张破除门户成见,取长补短。徐世昌《清儒学案》称:“道咸以来儒者多知义理、考据二者不可偏废,于是兼综汉宋学者不乏其人。” 其中,以陈澧、朱次琦、黄式三、黄以周等的“汉宋会通”论最有代表性。陈澧著有《汉儒通义》和《学思录》(后定名为《东塾读书记》),两是郑玄、朱熹,认为汉学含有宋学之义理,宋学未废汉儒训诂考据之传统。朱次琦力主“扫去汉宋之门户,而归宗于孔子”。 黄式三父子则提出“礼学即理学”, 倡导以礼学贯通汉学与宋学。从形式上看,会通论者于汉于宋,兼收并蓄,无所偏倚,好像是拓宽了清儒之道。但究其本质,正如章太炎、刘师培等人所批评,“会通汉宋”实则是“掇引类似之言曲相附和”,有模棱两可之嫌。 因为无论对于汉学还是宋学来说,“折中”于孔子(或礼学)是以减损各学派内涵和特色为代价的。换言之,“汉宋会通”是将儒学返之朴初而非通于当今,其目的在息汉宋之争,而非理论的创新和发展。可见,“汉宋会通”并不是一条新道。
另一种是今文经学“复兴”。一些有识之士不满于汉学、宋学现状,转从西汉今文经学中谋寻经世之道。其始倡者孔广森、庄存与对汉学和宋学的弊病都有较为深刻的认识,对当时汉学饾饤琐碎、脱离现实的学风尤为不满。他们主张师法西汉之学,摆落名物训诂,直接从《春秋》“属辞比事”、书法条例中寻求圣人的微言大义,借以表达对现实政治的关怀。嘉道之际,刘逢禄撰《春秋公羊义例》、宋翔凤撰《论语说义》等,大张其军。尤其是刘逢禄,上承董仲舒、何休之统绪,“由董生《春秋》以窥六艺条贯,由六艺以求圣人统纪”, 使《春秋》大义和公羊家法晦而复明。龚自珍推许说:“本朝别有绝特之士,涵咏白文,创获于经,非汉非宋,亦惟其是而已矣。” 受刘逢禄启发,龚自珍、魏源等人改变治学方向,归宗今文经学。他们把经学与现实直接联系起来,“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排专制”,开启了“以经术作政论”的新学风。 梁启超称:“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 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把公羊学说与西学附会在一起,服务于政治改革的需要。“以经术作政论”的学风,在戴望、王闿运、廖平、皮锡瑞等今文经学者身上均有体现,而不限于康有为、梁启超等新学家。从他们的思想主旨看,清代今文经学与汉代今文经学大有不同。清儒面临的局势险恶,急于救世,他们的学术以境遇为转移,“复西汉之古”只是形式而已。在此风气推动下,清代晚期,今文经学家由非议宋学、汉学,进而怀疑古经古史。“凡二千年经说,自魏晋至唐,为刘歆之伪学;自宋至明,为向壁之虚学。”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反传统的逻辑和学理依据,并非完全来自对儒家传统的系统探研,而是不同程度地接受自佛学、子学和西学等“异端”学说。换句话说,晚清的今文经学者实际上是打着儒家之名行否定儒家之实,玩的是“缘饰经术”。职是之故,他们受到了众多学者的批评。蒙文通指出,“刘氏(逢禄)、宋氏(翔凤)喜张皇劭公之义,以遍说群经,自夸今文学,不能究洞经旨……暨乎湘之魏氏(源)、浙之龚氏(自珍),益言无检束,不可收拾,而皆自托于今文。凡诸杂书小记,无不采摭,书无汉宋,惟意所便,于汉师家法破坏无余,则又出刘宋下。” 王国维说:“其所陈夫古者,不必尽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适中当世之弊。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尽以理究。” 钱穆也认为“道咸诸儒要凭经学权威来指导当前”,他们本应于史学中耐心觅取,现在则依凭春秋公羊学的微言大义和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借题发挥,结果“考据义理,两俱无当。心性身世,内外落空。既不能说是实事求是,亦不能说是经世致用。清儒到道咸以下,学术走入歧途,早无前程”。 他们一致认为,清代今文经学并非儒家的正道。由此也说明,若不借助外来的思想学说,仅仅依靠儒学自身,难以走出中世纪。
“生民之祸,至此已极,无他,圣学不明故也。” 罗泽南的这句话可视作清儒的共同感受。清代学者坚信,“圣贤之道”中蕴含着妙方,能够揆时救世,挽救危机。正是抱着这种信念,一代又一代学者以圣徒般精神,前仆后继,孜孜矻矻,从不同方面对儒家经典予以系统的整理和研究。在此过程中,清儒也裂变成了诸多学派。不过,时人即已感觉到,学派的裂变不仅未能带来思想的创获和世道的改善,反而加剧了社会的衰落。“夫学术至今日而益裂矣。其高焉者空谈心性而不求诸实用,其卑焉者溺于训诂考据,龂龂于一名一物之微,又其下者剽窃词章以图幸进,而皆置身心于不问,故其出而临民也,卤莽灭裂,以利禄为心,而民物不被其泽。” 世道的衰落未必是学术分裂的产物,但裂变出的诸多学派的确未能拿出救世的大智慧,从世界历史的高度促进中国社会的进步。清代学者关于儒家之道的探寻,怎不值得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