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前期,理学人士中主张学习西法者虽不乏其人,但像魏裔介这样公开推崇西教者则较为少见。
魏裔介(1616~1686),字石生,号贞庵,直隶柏乡人。著有《圣学知统录》、《圣学知统翼录》、《四书精义汇解》、《兼济堂集》等。他推崇西学的记载见于《道未汤先生七秩寿序》,该文收入顺治十八年(1661)刊刻的《赠言》。《赠言》为顺治年间士大夫赠贺汤若望的诗文结集,收有金之俊、胡世安、魏裔介、王崇简、谈迁等20人的作品。这些诗文作于为汤若望庆寿、贺恩的特定氛围之下,多为溢美、夸耀之辞。其中,绝大多数文章重在称颂汤若望以天文历算之学为清廷所做出的贡献。魏裔介的文章则对汤若望的为人为学做了全面肯定,其核心论题是认同来华耶稣会士的“合儒”学说。
魏裔介所作寿序可分为两大部分。前半部分从四个层面颂扬汤若望的功绩。第一层,表彰汤若望不远万里,不畏险阻,远道东来的精神:
风帆数载,若履平地,所谓以道德为干橹,仁义为甲兵,水不濡而火不爇者,先生之谓也。
第二层,称赞汤若望的传教之功:
前此,先生未至中华时,有利先生玛窦者宣扬其教,一时颇有信从之者,然犹沕暗未著。自先生由海堧北上,广著鸿书,阐发至论,如《群徵》、《缘起》、《真福》诸籍,与此中好学之士,共闻共见,而又接引后来,勤勤不倦,乐于启迪。所谓青天白日心事,光风霁月襟怀,先生之谓也。
第三层,赞誉汤若望在历法方面的学术成就:
先生精详历法,测验布算,占星以分度,立表以穷景,日躔盈缩,月离迟疾,去极远近,十二宫辰,不越掌握,经过而得之。而岁差环转,岁实参差,天有纬度,地有经度,宿有本行,日月五星有本轮,日月正会视会,又发前人所未发。是以密合天行,特膺纶春。所谓博物君子,学贯天人者,先生之谓也。
第四层,肯定汤若望在历法方面对清廷的贡献:
先生任太史之寄,登灵台,望云物,如氛祲灾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国家大事,有关系安危者,必直言以争之。虽其疏章谨密不传,然而调燮斡旋,不止一端。维衮有阙,仲山甫补之。所谓以犯言数谏为忠,救时行道为急者,先生之谓也。
从这四个层面看,魏裔介完全没有杨光先那样的华夷成见,甚至对以华斥夷者示以批评之意。寿序首句便是:“命世大才,不必华宗夏士;拨烦理乱,澄氛济世者,不必八索九邱。”从第三条罗列的天体现象看,他对西方的天文历算之学有所了解。而第四条说明,他对西学又知之甚浅,依然秉持陈旧的华夏中心观念,似乎并不知道地圆学说:“天下甚大,九州之外,复有万国,其安危理乱,总以中华为转移。中华,万国之斗杓也。故海不扬波,则越裳重译而来朝。大林国有神铁之山,若中国之君有道,神铁即自流溢,镕之为剑,以贡方物。此类不可胜记。”
魏裔介与户部尚书金之俊等所作寿序的重大差别表现在第二条,即对汤若望传教之功的肯定。看来,魏裔介对汤若望所著天主教理书《主制群徵》、《主教缘起》、《真福训诠》已有所涉猎。而他将传教置于历法之前,摆在显要位置,足见其对西教的关注和重视。
寿序的后半部分显示,魏裔介对耶稣会士的“合儒”策略及意图较为熟悉,并带有认同倾向。
或曰:先生之人,确然有道者也;先生之教,疑之者半,信之者半,与儒者有异同,吾子将何择焉?余曰:子未熟察夫先生之教也。夫先生之教,以天主为名原。夫太始之元,虚廓无形,天地未分,混沌天垠,冥昭瞢暗,谁能极之?阴阳之合,何本何化?九重孰营?八柱何当?凡皆天帝之所为也。主教尊天,儒教亦尊天,主教穷理,儒教亦穷理。孔子之言曰:“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又曰:“天生德于予。”又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孟子曰:“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古圣贤懔懔于事天之学者如此,而后之儒者乃以隔膜之见,妄为注释,如所谓天即理也,含糊不明。儒者如葛屺瞻诸人,固已辩其非。先生之论,岂不开发群蒙,而使天下之人各识其大父而知所归命哉。谓先生为西海之儒,即中华之大儒可也。先生之言曰:各国各安,安于各法;万国各安,安于公法。法之公尚有公于天主者哉?至于辟佛老、纵横、逍遥之说为不足致太平,此尤广厦细旃之上所宜切切留意者。又如教戒贪淫,教戒欺诈强暴等恶,尤为理性平情之要旨。克己复礼,即参赞化育,皆可由此以致之,而谓先生之教与儒者有异同乎。
来华耶稣会士,无论是利玛窦,还是汤若望,都以“合儒”为传教策略,拟同天、儒而排斥佛、老,附会“先儒”而反对“后儒”。这里,魏裔介对天、儒异同的解释完全站在了耶稣会士的立场上。首先,他认同了天主教以天主为本原、为主宰的观点。接下来,为论证“主教尊天,儒教亦尊天,主教穷理,儒教亦穷理”,他采取了耶稣会士惯用的附会“先儒”的手法,援引《论语》、《孟子》、《易经》为据;而对于“后儒”的理学观点,则以“隔膜之见”、“妄为注释”、“含糊不明”斥之。对于传教士的排斥佛、老策略,他也拿来作为天、儒符合的论据。经过分析后,他甚至将天主教义视作至公之法,将天主教视作归命之途。
作为当时的理学名儒,魏裔介的这些言论确实耐人寻味。因为,无论是从文化信仰的排他性,还是从耶稣会士“合儒”策略中对“后儒”程朱理学家的排斥性看,宗奉理学与推崇西教都是相互矛盾的。对此,清末民初学者刘声木所著《苌楚斋随笔》提供了一种解释,魏裔介名义上尊奉理学,实际上已皈依天主教:
文毅(魏裔介谥)学宗朱子,诗文亦醇雅,不失为儒者之言……孰知其生平夙奉天主教,列名氏于上海徐家汇天主堂中。当时致天主教神甫书札甚多,皆藏于天主堂藏书楼中,备言奉天主教原委,实为文毅极大羞辱。此事当时竟未有知之者,直至光绪年间,始发见此事……文毅内怀奸宄,外昭理学,真小人之尤,罪不容诛者也。
实际上,无论刘声木所述是否属实,从魏裔介所作寿序已可看出,清代前期理学阵营中已出现认同天主教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