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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那边,它这回没有径直滑过,升到上面一层去,而是伴着刺耳的刮擦声停了下来,接着门又关上、继续行进。冰凉而安静,一只壁虎,黑暗中石头般的眼睛,看着花昆虫在光线中扑扇飞舞,这就是我对她的感觉:她裙子的唏嗦声响,她行动之前意志的脉冲,然后就是行动本身,高跟鞋在电梯和公寓大门之间一阵碎语,锁转动了:一如既往,没有摸索,钥匙一下插入锁孔。

她从这间屋走到那间,用最大声音讲话,声音年轻而欢快,省去句尾。她从公寓的这头穿到那头,把大厅、厨房、厕所和我头顶上起居室的灯逐一打开,留下一抹金银花的香气,途经之处点起一串电灯,仿佛照亮她降落的跑道。整个公寓眯起了眼睛,头晕目眩。

她到我身边,把购物篮、公文包和两个超载的塑料袋放在茶几上,问道:你干吗坐在黑暗里,西奥?然后自己回答道:你又睡着了,抱歉吵醒你了,其实你该感谢我,要不然你晚上怎么睡得着?

她俯下身来,在我头发上草草印下一个朋友式的亲吻,然后把我的光脚从茶几上拿下来,似乎是要在我身边坐下来,但是没有,她踢掉鞋子,印有蓝色菱形图案的浅色裙子里的身体猛地一转,跳进厨房去了,回来时拿了两只盛了矿泉水的大玻璃杯说,渴死我了,喝掉水,她孩子气的用手背抹抹嘴说,有什么新鲜事?接着又跳起来打开电视,这才在我椅子的扶手上坐了一会儿,几乎靠着我但又没有真的靠过来,她把眼前的金发拨开,像是撑开一垂幕布,说道,让我跟你说说我这疯狂的一天吧。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拍了一下额头,从我身边跳到另一张扶手椅中,说,抱歉,西奥,就一分钟,我得打几个电话,你能做个沙拉吗?从今天早上开始我除了一个法拉费卷饼以外什么都没吃,我饿死了,我这儿只要一两分钟,然后我们聊。她把电话拉到腿弯处抱了一个钟头。一边聊天一边心不在焉地把我端过去的晚餐吞了下去,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建议、感情表示或是简单的评价,只是在她允许对方辩护的那一点点时间里大嚼食物。我注意到她好几次说“别扯了,你开玩笑”“惨了,拜托,别逗我了”还有“太棒了,绝妙,双手握紧它”。她的手比她的其他部位都要苍老,她那体力劳动者的手指布满褶皱,皮肤粗糙,手背上有纵横交错的蓝色血管和一块土一般的色斑。仿佛她的真实年龄被暂时从身体里赶到了手上,在那里耐心地将颓败预先储备起来,以迎接衰弱。

然后,有二十分钟,可以听到浴室门里的喷水声和她年轻的声音在唱一首和红玫瑰、白玫瑰有关的老歌,接着就是吹风机和柜橱抽屉打开的声音。她终于清爽喷香地出来了,裹在一件浅蓝色棉质浴袍里,说道,我垮了,出局了,我们早上再聊吧。她看起来并不疲乏,柔软而动人,大腿充满活力,在浅色的浴袍下呼吸。她说晚安,西奥,别生气,别熬夜。接着又说,我这一天多么疯狂。然后她关上了身后的门。她在里面翻了几分钟书,轻笑起来,显然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刻钟以后她熄了灯。

她和往常一样,不记得把喷头开关拧紧。我在走廊里就能听见水流的声音。我过去把它拧到最紧,盖上牙膏盖,关上厕所灯,按照她的路线绕遍公寓,一盏一盏地关上所有的灯。

她有倒头便睡的天赋。像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做完了功课,整理好书桌,梳了头,确信一切正常,大家都对她满意,明天是新的一天。她安心地对待自己、对待黑暗、对待院子尽头两棵茂盛的柏树那边的沙漠,以及包裹着她的床单和她熟睡时紧紧抱在胸前的绣花软垫。她的睡眠激起我的不平之感,或许只是单纯的嫉妒。盛怒之中,我很清楚自己没道理发怒,但这一认识非但不能抚平我的恼怒,反而带来更多的烦闷。

我穿着汗衫坐在自己卧室的桌子前,把频率调到伦敦。在新闻播报的间隙,有个关于阿尔玛·马勒 生平与爱的小板块。主持人说男性世界难以理解她的内心,因此看到的是一个不同的人物而非真实的她。然后她开始解释真实的阿尔玛·马勒是什么样子。她话说到一半我就不听了,以此向她示意男性世界毫无进步,然后我赤着脚到厨房里去搜冰箱。喝了一两口冰水后,我被冰箱里发出的爱抚般的微光击中了。为了不失去它、令自己再次被甩在黑暗里,我给自己倒了点冰红酒、又剥开一块三角形的奶酪。这时候我发觉自己在整理冰箱架子。我嗅了嗅已经打开的盒装牛奶,既怀疑牛奶是否过期又怀疑自己的嗅觉。我把一串颜色不对的香肠扔进垃圾桶,把酸奶按日期排成一行,往塑料格里摆满鸡蛋。对着一罐金枪鱼我稍有犹豫,但最后妥协了,给它蒙上了一层保鲜膜。我从储藏柜里拿下来几瓶果汁,把它们塞进冰箱门以填补空隙。将蔬菜那层排放整齐,又整理好装水果的那层。我努力克制才击退了进攻冷冻室的诱惑。我踮着脚尖走到她的卧室门口:若你召唤,我就在此。如果不,我至少还能抓到一丝她熟睡的气息,也许能吸收一些她剩下来的睡眠。

从那里,到阳台,那把褪了色的老式椅子。

夜几乎是透明的。整个世界沐浴在一片冷冷的银光之中,没有生息。两株柏树像是由玄武岩雕刻而成。如月的山峦仿佛包裹在月腊之中。影影绰绰的动物四处蜷卧,也是如月般的感觉。山谷里,阴影叠着阴影。有一只蝉,停下来时我才注意到。男性如何误解了阿尔玛·马勒、真实的她又是怎样?即便这个问题真有答案,我也错过了。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其构成是空洞的,理论上来说不可能有答案。眼前黑暗中荒瘠的山丘抹掉了“几乎可以肯定”或是“理论上来说不可能”这些词,掏空了问题。我知道你什么呢,诺娅,你又了解我什么呢?我还是停止吧。倘若你体会到的我只是有时眼望沙漠时的我。我这边呢?比如:一个比我年轻十五岁的女人,和生命本质的脉搏同频,那种存在于言语、怀疑之前的原生的、富含节奏的脉搏。有时,毫无预谋地,她突然就触动了你的心灵,像幼兽或者雏鸟。

多年以前我学会从星图上识路。那是在军队里,甚至更早,在青年运动中学到的本事。晴朗的夜晚,我还能辨认出小熊星座和北斗星。也还能辨别行星,但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木星、金星或者火星。在眼前的空寂中一切仿佛都凝滞了,连行星似乎都站住了,夜晚仿佛就要这样持续到永恒。所有的星星都像是楼上地板上的小孔,来自另一边光明宇宙的小小发光体。一旦将幕布拉起,光辉便会淹没世界,万物变得清晰可辨。或被烧毁。

屋里有个很好的望远镜,在床头架子第二层左边,被单和枕套后面。我可以进去拿出来看个清楚。大概是内海弥亚把从偷窥狂格罗沃依那里得来的望远镜留给了她,要么是给了她的表兄约什库。还有三四样这类物件潜藏在屋里,其余的都没了,扔掉了。有一次吵架时她说我简直比他还任性,比他还要野蛮粗鲁。不过她马上就打住了,从此再没提起过。即便是我们吵架的时候,她也能有效地控制自己,还有我,她的脚总是紧踏着刹车板。我也很小心,我知道分寸:就像玻璃杯相碰,要适可而止。

从东边,从山那边,吹来一股透骨的沙漠之风,像一柄凉森森的镰刀。荒野在悄悄地呼吸,黑暗中的尘埃和石块就像是平静水面的延展。忽然间,就凉爽下来了。已近午夜两点。我不累,但要摸黑回屋去,宽衣上床。伦敦广播将告诉我这里还不知道的实况。今晚世界怎么样?纳米比亚的部落纷争,孟加拉的洪水,日本猛升的自杀率。接下来又会是什么?等着瞧吧。接下来是朋克音乐,残忍,尖锐,粗暴而嗜血,来自伦敦,周三凌晨两点一刻。 Yf7eI+Ct0Q8QGOFlmWQfFM2Yrretz9kUMqxE6jiWWcEKj5smSPCDYUuP4ipp5B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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