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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政前的王安石(中)

王安石早年屡次被朝廷征召到京城任馆职,也就是史馆、集贤院、秘书省等机构的文职官员,但是每次都被他以家庭生活困难、负担过重为理由拒绝赴任。不过,后来朝廷授命他为翰林学士,他却没有犹豫,很快就到京城来了。世上有些学者常常就以这一点批评他本来是热衷于富贵的,以前不过是矫情,故意做出这种姿态,为的是提高自己的声望,时间长了,可以一下子升到很高的职位。啊,为什么不认真考察真实的情况,而学那些舞文弄墨之徒刻意地为人制造罪名呢?王安石开始出来做事的时候,在他自己看来固然很早,而且显得比较成熟,对国家和社会有用固然是他很早就立下的志向。然而,他安于现在所处的地位,努力去做应该做的事,又是他学问修养的本源。如果说他拒绝担任馆职是因为馆职太小,看不起馆职,那么州县小吏就更加低贱了,为何他能安心去做呢?不仅一直安心在这些职位上努力工作,而且主动谋求这样的职位。只是因为他的家较为穷困,母亲年纪也很大了,不得不为了俸禄去做地方官,所以才不惜自己轻贱自己,为的是让自己能安心地照顾家人。到了请他做学士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家里的生活稍微有些改善,足以供给自家的需求了,所以朝廷提拔他,他也不再推辞了,因为他的生活处境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由于这个原因,我认为王安石的立身与其说像伯夷,不如说他像柳下惠。而那些对他怀恨在心的人仍然私下里悄悄地议论他,恐怕是太过分了吧。在这里,我选择《临川先生文集》中的一两篇文章来证明我的说法。皇祐三年(1051年),他在《乞免就试状》中是这样写的:

我的祖母年纪已大,父亲去世后尚未安葬,弟弟和妹妹又要婚娶、出嫁,家里十分穷困,而人口又很多,很难在京城居住生活。我曾经把这种情况向别人陈述过,请求不要让我参加争取馆职的考试。这样做怠慢了朝廷的诏命,怕是有罪的,幸亏朝廷很宽容,没有太为难我,不仅不再图谋让我去京城任职,还把我看作淡泊名利的人,使得我不再有葬父、嫁妹、奉养祖母的焦虑。我一再推辞避让,不敢去出任地位尊贵显要的职位,说我淡泊名利是可以的,但如今我是为了自己一家的私利而焦急,选择对我有利的事去做,因此说我淡泊名利却不是我的本意。再加上我的知县一职任期已满,等候补缺至今已经两年有余,家中老幼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安置,刚要去新的地方上任,又召我马上进京赴试,实在与我的私人计划有所妨碍。我只是想照顾好自己的家庭,希望皇帝能以慈悲为怀,体察我的本意,收回让我参加馆职选拔考试的诏令,使我能圆满地做完这一次外任。

这是他初次拒绝朝廷的诏令,因为文彦博在推荐他的时候称赞他“恬然自守”,所以他在《乞免就试状》中特意说自己并非淡泊名利,只是因为家中确有具体困难,是从自己的家庭情况出发。在此之前,庆历七年(1047年),他写了《上相府书》。在此之后,至和元年(1054年),他又写了《辞集贤校理状》两篇;嘉祐元年(1056年)写了《上执政书》《上欧阳永叔书》;嘉祐二年(1057年)写了《上曾参政书》;嘉祐三年(1058年)写了《上富相公书》,其中的措辞大致相同。他不是故意想要表现孝顺、友爱的感情,并溢于言表,他的这种做法即使和古人相比,在道德上也不用惭愧。而有人一定要把他的这种做法视为矫情,怎么喜欢诬蔑别人到了这种程度呢?其实,他喜欢担任地方官吏也是万不得已,他自己就曾这样说过:

我不考虑一个人能否胜任这项工作,只把孔子的学说作为唯一的精神信仰,使不能令人满意的品性在孔子这里得到纠正而已。在外为官只做地位低微的小官,这不是我的志向。私下里我把自己比作古代贫困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合适啊。(摘自《答王该秘校书》)

我常常觉得,如今出来做官都是道义得不到伸张而个人得到了发展,我看这里是有不得不如此的情况。不出来做官就没有办法维持生计,不出来做官又想找到维持生计的办法,其道义就更得不到伸张了,这一直也是我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我曾写过《进说》一文,以此来鼓励那些能够按照自己意志做事的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事而又很满足,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不料今天在这里遇到了您。(摘自《答张几书》)

由此看来,像伊尹那样,先在有莘国的田野里耕种,后被成汤重用,并辅佐成汤灭了夏朝,这正是王安石的志向。看自己做不到这种程度,他为此而在世俗之人面前自责已经够多了,而后来的人仍然在私下里议论他,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

孔子做了掌管粮仓的小吏,就希望进出的数字都是对的,他做管理牲畜的小吏,就希望牛羊长得都很壮实。王安石也是这样,虽然他心里并不想担任这个差使,但既然已经做了,就忠于职守,不肯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得过且过,这正是他的学问不欺骗人的道理。王安石担任地方官吏的地方都显示出他治理地方的能力。这在他担任鄞县知县时表现得尤为显著,《王安石传》称他疏通河渠,修治池塘,改善农田水利状况,防止当地水旱灾害;他还把稻谷借贷给农民,秋后偿还,只增加很少量的利息,不仅使县仓里的陈粮得以换成新粮,还能方便农民,不使他们遭受地主豪强的重利盘剥。这就是后来他执政时搞的农田、水利、青苗诸法,这只是在这个县里小试了一把。在《临川先生文集》中有《鄞县经游记》《上杜学士言开河书》《上运使孙司谏书》等,从中都可以看到他在治理鄞县时的一些政绩,这里就不一一引述了。明朝嘉靖年间(1522—1566),陈九川为王安石的文集作序,他写道:“王安石曾经担任过鄞县知县,被称为尊理守法的官吏,死后还受到当地人的奉祀,在庙中享受祭飨,老百姓至今把他视为神明。”数百年过去了,他在民间的影响仍然没有终止,可见他在道德修养和治理手段方面达到了一定的境界。

王安石是喜欢做事的人,不是喜欢表白的人,看他执政之前的政论,也往往散见于他的文集之中。下面我们摘录一两段看一看,由此可见他的政治抱负。他在《与马运判书》中说:

我曾经讲过,如今造成国家财政陷入困境的原因不仅是开支没有节制,不知道如何开发财源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我认为,一家一户的富足有赖于国家的富足,国家的富足有赖于天下的富足,而要想使得天下富足,只有靠开发利用大自然的资源。比如一个家庭,当家的人并不替他的儿子谋求财富,但有了父亲的严格管教,儿子自然就能学会生财致富,父亲还有什么需求不能获得呢?如今关起门来跟儿子做买卖,门外的财富一点儿也进不来,虽然把儿子的钱全弄过来了,可财富仍然没有增加。现在这些年,谈论财政的言论虽说都很不错,但都不过是国家索取天下财富的方法罢了,这就像父亲与儿子关起门来做买卖一样,这正是国家财政陷入困境的原因啊!

啊,这样的道理怎么与当今之世经济学、财政学的原理这么吻合,这么一致呢?王安石理财的政策具体就体现在这里。然而,后世有人竟把他当作专门为朝廷敛财的官员看待,为什么他们的看法与王安石的精神正相反呢?《临川先生文集》中还有《议茶法》一文,讨论榷茶法应当废除的理由;又有《上运使孙司谏书》一文,指出由官方垄断食盐买卖是不可行的。这种意见就是今天管理财政的专家也是应当采纳的。但是,有些学者却把他当作桑弘羊、孔仅的同类而加以批评。

王安石有几首诗也谈到他在理财方面的意见,如今也记录在这里:

《发廪》:

先王有经制,颁赉上所行。后世不复古,贫穷主兼并。

非民独如此,为国赖以成。筑台尊寡妇,入粟至公卿。

我尝不忍此,愿见井地平。大意苦未就,小官苟营营。

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驾言发富藏,云以救鳏茕。

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乡豪已云然,罢弱安可生。

兹地昔丰实,土沃人良耕。他州或呰窳,贫富不难评。

豳诗出周公,根本讵宜轻。愿书《七月》篇,一寤上聪明。

《兼并》:

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

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

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

礼义日已偷,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

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

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

《寓言》:

婚丧孰不供,贷钱免尔萦。耕收孰不给,倾粟助之生。

物赢我收之,物窘出使营。后世不务此,区区挫兼并。

上面《发廪》《兼并》两首诗所主张的理想社会大概有些接近于现在所说的社会主义,这种主张是否可行,我们将在下一章讨论。而他这首《寓言》所描写的正是后面所要实行的青苗、均输诸法的根据。

他还有《省兵》一首诗:

有客语省兵,省兵非所先。方今将不择,独以兵乘边。

前攻已破散,后距方完坚。以众亢彼寡,虽危犹幸全。

将既非其才,议又不得专。兵少败孰继,胡来饮秦川。

万一虽不尔,省兵当何缘?骄惰习已久,去归岂能田?

不田亦不桑,衣食犹兵然。省兵岂无时,施置有后前。

王功所由起,古有《七月》篇。百官勤俭慈,劳者已息肩。

游民慕草野,岁熟不在天。择将付以职,省兵果有年。

这是王安石对于当时军队建设的一些意见,后来他主持朝廷大政,实行改革,这些都一一实行,正像他在这里所说的一样。

他在《材论》一文中说:

天下所忧虑的事不是怕人才不够多,怕的是掌握国家大权的人不希望他们多;不是怕有才能的人不愿为国家做事,怕的是掌握国家大权的人不让他们做事。

人才都是国家的栋梁,得到人才,国家就会安定而繁荣;失去他们,国家就会灭亡并遭受屈辱。但是,那些掌握国家权力的人不希望人才众多,也不希望他们出来做事,是什么原因呢?这里存在着三种偏见,其中最严重的偏见是觉得自己处在很高的地位,完全可以排除凌辱,断绝危害,一辈子不会遇到重大灾祸,人才的得失也与国家的治乱不相干,所以就随意放纵自己,结果陷入了败乱、危亡和被人羞辱的境地。这是一种偏见。另有人或者认为,我有高官厚禄,足以吸引天下有才能的人,他们的荣辱祸福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可以傲视天下的人才,而他们也必然会归向于我,结果也会陷入败乱、危亡和被人羞辱的境地。这又是一种偏见。还有人不讲究选拔、培养和使用人才的方法,而是忧心忡忡地以为天下其实没有什么人才,结果也只有陷入败乱、危亡和被人羞辱的境地。这也是一种偏见。这三种偏见对国家的危害是一样的。然而,其中用心并不坏,还可以讨论他的这种偏见的由来的,是那种认为天下其实没有什么人才的看法。这种人的心思大概不是不想用天下的人才,只是不了解这些人才的情况罢了。况且,那些有才能的人外表和其他人能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他们遇到事情可以妥善地把事情办好,出谋划策并明辨利害,治理国家能够使国家安定繁荣,这是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掌握国家权力的那些人如果不能精细地考察他们,慎重地使用他们,那么即使他们有皋、夔、稷、契那样的才智,仍然不能让他们区别于其他的人,何况那些才智还不如他们的人呢?世上那些存有偏见的人说:“有些人身上藏着特殊的才能,就像锥子放在口袋里,它的尖马上就会露出来,因此没有具有真才实学而不被人发现这样的事。”说这种话的人只看见放在口袋里的锥子,却没有看见圈在马棚里的马。好马、劣马混杂在一起,饮水吃草,嘶叫踢咬,想要找到它们之间的区别是很难的。如果让好马拉重车,跑平坦的路,不用多鞭策,也不用赶车的人多操心,只要一拉缰绳,上千里的路程很快便赶到了。而这个时候即使让几匹劣马并驾齐驱,即使轮子跑歪了,缰绳勒断了,马的筋骨也累伤了,昼夜不停地追赶,也还是远远地落在好马的后面。这样一来,就分出好马与劣马来了。

古代的人君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并不认为天下没有人才,而是用尽一切办法去寻求人才、考察人才。考察人才的方法就是给他们适合于自己才能的工作。南越的长箭用百炼的精钢做箭头,用秋鹗的羽毛做箭尾,如果把它放在强弩之上,拉满弦,可以发射到千步之外,虽然有十分凶悍的像野牛似的野兽,也会立刻穿身而过被射死。这是天下最锐利的武器,是战争中决定胜负的法宝。然而,如果用它来随便敲打,那么它和枯朽的棍子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由此可见,即使得到了天下奇才,如果使用不得当,也和这种情况是一样的。古代的人君懂得这个道理,于是便仔细、慎重地衡量人才的能力再加以使用,使他们的才能,无论大小、长短、强弱都能尽量得到发挥,找到适合他们的工作。这样,那些愚昧浅陋的人也能够尽其所能去做一些事情,更何况那些德才兼备、智力高超的人呢?啊,后世那些在位的人君尚未明白这个道理并在实践中加以运用,就坐在那里说天下果然没有人才,这是没有动过脑筋认真思考。有人问,古代对于人才都说是培养教育出来的,而你只强调人才的搜寻和使用,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回答:“在天下的法度尚未建立之时,只能先索求天下的人才来使用;如果能够使用天下的人才,那么就能恢复先王的法度;恢复了先王的法度,那么即使是天下的小事,也没有不像先王时代那样去做的了,何况教育培养人才这样的大事呢?这就是我只谈论寻求和使用人才的道理啊。

这是王安石在其政论中对人才问题的论述。

以上所录只是王安石平生所怀抱的理想的一部分,然而他后来实行的那些改革措施在这里已经浮现出来了。 jLAChUDtqc99+uT0WaF0Z39vhnhb+imQ9ZBVDAhtPquRN6JTJBwa3Tv7qYC3ep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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