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教育工作者。在1927年(民国16年)北伐军渡过长江、向北方进军的时候,我投笔从戎。先在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一军(军长白宝山,副军长李明扬)九十一师(师长李奇峰)政治部(主任董汉槎)工作。龙潭战役后,三十一军三个师被蒋介石全部缴械消灭,因而我又转到西北军第九方面军总指挥部工作(总指挥方振武)。方振武原驻湖北襄樊,后来移驻汉口附近花园。1928年1月,我因徐州教育界朋友一再相约,仍回徐州做教育工作。于是请准了假,乘车北上,转回徐州。
路过郑州时,遇着一位由开封来的客人说:“冯总司令到开封后,军队纪律严明,政治气象一新。”因此,引起了我到开封参观的动机。这时冯玉祥是国民革命军(原称西北军)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兼河南省政府主席。
到开封的第二天早上,正是星期一,我从河南省政府门前走过,恰巧遇见江恒源(向渔)先生。他乡遇故旧,极为高兴(北伐军未到江苏时,江是江苏省教育厅长,那时我是师范校长)。江来河南不久,新任河南省教育厅长。经过叙谈,了解情况后,江劝我留在开封,他说:“你愿在教育厅帮助我,当然欢迎;你如果对军事教育有兴趣,愿到‘教育部’工作,我是可以介绍的……”我听到“教育部”三个字,就很奇怪地问道:“怎么省里还有教育部呢?”江笑着说:“这个‘教育部’不是一般的教育部,它是第二集团军总司令的‘教育部’,专管军队教育,不管普通教育的‘教育部’。”接着他又说:“最近,冯总司令从江、浙、京、沪一带,聘来不少的教育界人士在这个部里工作。像教育专家陶行知先生、农业专家邹秉文先生、画家许士骐先生等等。教育界名流凌冰(济东)、查良创(勉仲)两位先生,就是这个‘教育部’的正副部长。我本人也兼任部里编审处长的职务……”
我经过短时期的考虑后说:“还是到‘教育部’做点军队教育工作吧。西北军的军风纪很好,多学点军队优良作风,以便对青年进行教育……”因此,这就给了我见鼎鼎大名的冯玉祥的机会。
我到“教育部”里,大约有十天光景。一天晚上9点多钟的时候,查良创副部长对我说:“冯先生视察回来了,他约定明早5点钟在省府接见你。”(那时不论军队或政府机关人员,都在4点钟起床)。我当时愕然。查看我的神态很不自然的样子,他笑着说:“你不愿意去见总司令吗?”我说:“不是不愿意去见总司令,但是我怕见官,更没有见过大官,见了官没有话讲,去见冯总司令讲什么呢?”查说:“冯先生约你去的,你一定要去。他虽然是一位大官,但他和平常人一个样子,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你一见就知道了。冯先生用人,一般说,中级以上的,他总是要先见见面,谈谈话,才能确定什么职务,发下任命状……”稍停,他又说:“冯先生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有任何拘束,青年人要有勇气,说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要称他‘冯先生’,不要称他‘冯总司令’。因为他乐意人称他‘先生’,不喜欢人称他‘总司令’。明早我陪你去,但在冯先生接见你的时候,我就不进去了……”
第二天早上4点多钟的时候,还是满天星斗,北风呼呼地刮着,我和查副部长准时到达省府。随着引导人被领到一所陈设朴素的房内,刚刚坐下,就见从里间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人,穿着和士兵一样的灰色棉军服,头戴棉军帽,腰束皮带,腿绑布裹腿,脚穿布鞋。这时我想,这位一定是值班副官,出来招待的。不料引导人在旁就说:“总司令来了!”我随声站起,冯已三脚两步走到我的面前了。他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连声说道:“仝先生您好,您好!”我应声说道:“冯先生您好!”于是我们对面坐下。他开头就说:“仝先生来多天了,我没有在家,昨天晚上才回来,很对不起!”接着他说:“听查先生说,仝先生很愿意给我们帮忙,我们很欢迎。请问过去都在哪里做事?做些什么事情?”我答:“我一直是在江苏省教书,都是教小学生和师范生的,其他工作没有做过,最近虽然也到军队中,但是时间太短了,根本没有做什么事情。”冯说:“很好,很好,办教育是很好的。我们是粗人,我们是当大兵的。我们军队的生活是很苦的。当老师的人看不惯,更过不惯我们这种生活的。你来多天了,过不惯我们这里的生活吧?”说完哈哈大笑,两眼注视着我,似乎等待我的回答。我说:“教育界同样是苦的,小学教员那就更苦了。我到这里感到生活很好,既有规律,又有朝气,我很高兴过这种朝气蓬勃的生活。只是我的学识浅陋,能力太差,怕的是在冯先生这里做不了什么事情,生活倒是没有问题的。”冯说:“太客气了,我们军队里和一般生活不同,和教育界更不相同。比方说:我们时时刻刻准备行动,说开拔马上就开拔,说住下马上就住下;今天在这里,明天可能到那里;早上在东,晚上可能在西。军队有严格纪律,人人都要遵守,个个都要服从,谁也不能例外的。说到吃饭、穿衣和日常生活,那就太简单了。”我说:“冯先生所说这几点,确乎是和教育界不一样的。但是,也只有时时准备行动、住地经常变动不一样外,其余关于严密纪律、生活简单、行动迅速等等,教育界也要那样才好,这是我们教育界应该学习改正的。”冯说:“还有,不论哪一界,不管什么工作,都是有薪俸的,军队也有一定的饷额。但是,我们这里就不同了。军队中不管军官或士兵,只有饭吃,粗布衣穿,没有发饷的。省府部门从主席、厅长起,一直下去,职务虽然不同,每人每月同样补助20元生活费,‘教育部’工作人员的待遇按省府工作人员待遇,每人每月有20元生活补助费,这一点就有不少的人到这里是过不惯的。”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注视着我,我说:“关于这一点,我到开封第一天就听说了,我认为在革命时期,也是应该这样的。”冯说:“噢!先生已听说了,请在这里各方面多了解一下,不对的地方,给我们提出来,我们去改正……”这时我就告辞了。他送我到门口,又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过些时候再谈谈,请先生多多指教!”
这是我第一次会见冯玉祥,时何大约有十几分钟。所谈的内容,一半是他问我的种种情形,一半是他介绍军队的生活习惯等等,也即是在了解我的情况,介绍军队的情况。
第一次会见后,大约隔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冯又第二次约见我。我仍然是准时到达,准时被接见。开始寒暄几句,冯说:“生活过得惯吗?饭吃得来吗?看出我们的缺点不少吧?多给我们指教了!”我都作了简单的几句正面回答。他又问道:“在这一个多月里,帮助我们做些什么事情?”我说:“没有固定做一项工作,只做点临时性的工作。最近这些日子在报馆印刷部检查与整理(新组织的《中华日报》,每天出对开一大张,是一种普通的社会性日报,是‘教育部’业务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冯说:“检查什么?”我答:“《中华日报》是早报,但自从出版以来,总是在午间,有时甚至到傍晚才能印出来,早报变成晚报了……”冯这时便插上说:“这已成为晚报了,到底为什么呢?”我说:“主要原因是排字工人和刻字工人不合作,闹意见;另外,校对人员的校对也不得法。现已逐渐改善,早上8点钟左右可以印出了。”冯于是连连说道:“对的,对的。我们一定要把《中华日报》办好,不光是内容编排好,印刷也要好,天明大家都能看到才好,早报到晚上才能印出来,那不是太笑话了吗?请你还要继续帮助他们,一定要在天明印出来……”
这一次的谈话时间短,主要是冯问这问那。我的答话除了对《中华日报》有关问题说得稍为详细外,其余都是很简单的。这次约见的目的,主要是听听我的意见。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又有第三次的约见。时间仍然是早上5点钟。经过两次会见,我深深感到冯平易近人,正如查良创副部长所说“一点官架子也没有”。因此,我的精神也就不那么紧张了。冯对我也不像前两次那样客客气气。他开口就说:“仝先生,你想走也不能让你走了,你一定留在这里,给我们多帮帮忙。查先生说,你很能干,给我们做了不少的事情。《中华日报》的排印出版,你费了很大的力气,整顿得很好。你办教育很有经验,留在这里给我们教大兵吧!”说罢,哈哈大笑。我说:“我很愿意留在冯先生这里,我喜欢过军队的纪律生活。不过,我是当小学教员出身的,对军事教育是个门外汉,什么也不懂得,以后好好地跟冯先生学习吧!”冯这时很严肃地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了。办教育是不容易的,教人难,教士兵更难。士兵大多数是不识字的,因为他们都是穷家的孩子长大的,穷家孩子饭都没得吃,哪还有钱上学呢!我这里的士兵,现在多多少少都认识几个字。我们利用每日三餐的饭前10分钟教他们认字,这和学校学生的学习是不同的。士兵虽然识字不多,书本知识很少,但是他们东奔西跑,南征北战,见识到的事情却是不少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社会经验是不少的。教小孩子虽然不容易,但怎样讲他们就怎样听,因为孩子像一张白纸,社会的经验是没有的;当兵的可就不是这样了。所以对士兵们一定要讲得合情合理,合乎一切真实情况;否则,他们就不相信,认为你在说谎话。譬如说,假使有一个人说,他一枪打死了几个敌人的话,在孩子们听了,顶多也不过问上一句:‘到底打死了几个?’也就相信了。但士兵一定要问:‘打死几个敌人,用的什么枪?距离有多远?’”他说到这句话时,笑着说:“我又犯了‘三句话不离本行’的毛病了。”他接下去说:“教大兵不能用新名词、新术语,一定要简单明白,说出口就听得懂,不加解释,没有曲折,愈通俗愈好,愈粗浅愈好。这样,才能引起他们学习的兴趣,愿意学,高兴学。有一次,几位大学生来见我,愿意给我们帮忙。我就请他们给士兵讲话,不料他们满口都是新名词、新术语,什么‘积极呀’‘消极呀’等等。他们讲完了,我和他们说,材料很好,意思也很好,可惜他们听不懂。什么是‘积极’?什么是‘消极’?我也不大明白,请你们用通俗的话讲。他们几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他们自己还不能用通俗的话讲清楚,这些老粗又怎么能懂呢?我想如果这样说:我们遇事要肯干,只向前,不退后,越干越起劲,愈干愈想干,干得好,干得快,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就是‘拼上了’,不就容易懂了吗!反过来说,凡是抱着‘混的’就不好了。混一天少一天,混一会儿少一会儿,遇事总是得过且过,糊里糊涂地混过就完了,这是骗人家,也是骗自己,这就是甘心落在别人后头的,不也是比较容易懂了吗?”冯说到这里稍稍一停说:“总之,我认为教育士兵一定要注意以下三点:第一,要了解士兵的生活;第二,要摸透士兵的心理;第三,要根据士兵的经验。能够掌握这几个特点,那就容易了……”
这次会见,所谈的时间比前两次都长,谈话的内容主要是教育士兵的方法。我回去后,当天上午就接到总司令部送来的委任状、胸章、臂章等等。从这天起,我就成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总司令部“教育部”一员了。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内,冯玉祥三次约见我,谈话的时间虽然都不算长,而涉及的问题却很广泛。而且,每一次谈话都有每一次的中心。从形式上说,第一次以了解我的情况为主体,因为我没有军队的生活习惯,又是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因而就把军队的情况和特点加以介绍和说明;第二次约见距离第一次约见的时间有一个多月,这就是考验时期,谈话时,从各个问题上听取我的意见。这时候,看来他已决定留用并确定了工作。所以,很快又有第三次的约见,在见面时开口就肯定了,接着就谈工作方法,并且说得很详细。从这一系列的过程看,冯玉祥用人是慎重、严肃而认真的。为了一个像我这样极其普通的工作人员,竟三次接见面谈,从各方面去了解与考验,确非一般军人所能的。当决定留用之后,便立即完成任命手续。也正如他自己所说,“说干就干,说行就行”,作风迅速、敏捷,这也是他的特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