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出现错误,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有的错误是容易纠正的。比如天地究竟有多大,黄雚是不是可以治疥疮,甚至天是不是一个像地一样坚硬的物体,都比较容易得到纠正。但是有一类错误,是不易纠正的。这就是认为某些事物,主要是动物,其能力超出它们自身自然具备的能力,即具有超自然力 ,并把它们崇拜为神。
《山海经》中,每一山一水几乎都有各自的神。而这些神,一般是动物。而认为动物是神,首先开始于对它们习性的错误认识:
南次二经之首曰柜山……有兽焉,其状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狸力,见则其县多土功……长右之山无草木,多水,有兽焉,其状如禺而四耳,其名长右,其音如吟,见则郡县大水……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山海经·南山经》)
(西次二经)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彩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鹿台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徯,其名自叫也。见则有兵。(《山海经·西山经》)
浑夕之山,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山海经·北山经》)
东次二经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鼠尾。善登木,其名曰絜钩,见则其国多疫。(《山海经·东山经》)
类似这样的记载有多处。其内容肯定有后世增加的成分,比如郡县,还有凤凰身上的仁义礼等文饰。但基本内容应是远古的信息。与这些动物出现关联最多的是大旱和大水,可见当时人们对于水旱灾害的关心和注意。
某种动物出现和大水有关,是非常可能的。大水会冲毁某些动物的巢穴和活动场所,或者招来某些喜食水中生物的鸟类。但是和旱灾有关,就不多见。至于和流行性传染病(疫)相关,和战争(兵)相关,则是完全的附会。它们的出现和天下安宁有关,就更不可能。然而,把两件巧合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认为一件是另一件的原因,是人类迄今为止在认识中最常犯的错误之一。这些错误经过社会意识的筛选保存下来,就成为造神的基础。比如上面提到的凤鸟,就是后世的所谓“四灵”之一。在《山海经》中,这样的造神过程不只是已经开始,而且是已经形成规模生产:
凡东次三经之首,自尸胡之山至于无皋之山,凡九山六千九百里,其神状皆人身而羊角,其祠用一牡羊,米用黍。是神也,见则风雨水为败。(《山海经·东山经》)
《山海经》中的神,多数都是怪兽。或是把兽自身最重要的器官放大,或是几种动物最有效器官的组合,或是人的器官和动物器官的组合。神的这种形象,也是各古代民族神祇的最一般的形象,古埃及、古印度,都是如此。不过在较晚的神话中,这样的神一般被认为是怪物,比如古希腊。在《山海经》中,出现率最多的山神和水神、海神,几乎都是这样原型的动物或变形的动物,它们都没有被作为怪物,而是明确被认为是神。东次三经的神,“见则风雨水为败”的意思,明显就是说它们具有止息风雨的作用。而认为某物具有超出它自身能力的特异能力,也就是超自然力,就是神的本质标志。
《山海经》中,认为风雨雷电等等,包括日夜晦明,都是那些动物给弄出来的:
(西次三经)符愓之山……神江疑居之。是山也,多怪雨,风云之所出也。(《山海经·西山经》)
(北山经)狱法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其名山( ),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山海经·北山经》)
(中次七经)堵山,神天愚居之,是多怪风雨。(中次八经)光山……神计蒙处之。其状人身而龙首,恒游于漳渊,出入必有飘风暴雨。(《山海经·中山经》)
这些和风雨相伴的神或兽,很可能被认为是风雨的制造者。而《海外北经》,就明确认为烛阴神是风雨和冬夏、日夜的制造者和掌握者: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山海经·海外北经》)
《大荒北经》认为烛阴就是烛龙。其形象则是被夸大而变形的动物:“身长千里……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显然,这里增加了更多的想象的成分。而想象的现实基础,则是对动物习性的不正确认识。
顺着这样的思路继续发展,更多的想象成分甚至着意编造的成分加入进来,神祇观念于是也得到了发展和强化: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山海经·大荒北经》)
《山海经》中,被称为帝的很多,黄帝是其中之一。此外有:帝、天帝、炎帝、帝俊、帝鸿、帝颛顼、白帝少昊、帝喾、帝尧、帝丹朱、帝舜、帝江。其中讲黄帝的最多,其次是帝俊。至于禹,则仅称禹名,而后世一些文献,也称禹为帝。由此看来,说《山海经》是夏代之书,也不无道理。
图1.14 烛阴和蓐收(王圻《三才图会
这些帝,都是人形,或者说,就是人。只有“帝江”是兽。帝不是神,而是高于神的主宰者。他们不仅主宰地上的事,也主宰天上的事。比如黄帝,可以命令天女下地助战。帝,可能是颛顼帝,可以“令重献上天,令黎卭下地”(《大荒西经》)。那些兽和兽神,都要听从帝的支配,比如应龙;或者在与帝的战争中失败,比如禹杀相柳。还有羿“去恤下地之百艰”(《海内经》),注者认为是射杀怪人凿齿和大猪(封豕)、长蛇之类。帝和兽、兽神的关系,类似古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诸神和怪物、怪兽的关系。这是人类共同经历的和自然界斗争的一个重要阶段。人的能力提高了,动物神也被人神战胜,成为妖怪或人神的下属。
从这一步再往前走,几乎没有一点科学的味儿了。然而在这之前,神祇观念的产生,却是人类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所获得的知识之一种。在今天看来,这样的知识是不能算作知识的,所以称它为神话或传说,认为是古人想象的产物。然而,为什么古人会如此想象而不如彼想象,而且不同民族的上古时代,几乎都有把动物当作神祇,并在此基础上想象出怪物的情况。在这里,单纯用“想象”二字是难以解释得通的。况且从古至今,任何想象,都必须有某种现实的基础,所谓想象,也都只能在现实的基础上放大或扩展,然后再一步一步向前发展。今天地球人想象出的外星人形象,无不是地球人某些器官的放大或者组合,由此就可以知道,上古人们的想象也必有其现实的基础。想象出兽神的现实基础,就是当时关于动物的知识。其中正确的成为后世生物学的萌芽;错误的,或者被淘汰,或者成为神祇观念进一步发展的基础。
不止一个研究者指出,原始时代的人们绝不是在编造故事。在我们今天看来是神话传说的东西,在他们,却是认真相信的确凿的知识。和“花是红的”“草是绿的”这些知识相比,神话知识还是更高的知识。这些知识被继承下来,就成为后世宗教观念的基础。有些民族灭亡或者被征服,他们原来的神祇也被消灭或者中断。我们只能从偶然存留的历史材料中寻找一点它们的蛛丝马迹。只有中国,由于民族未曾灭亡,文化也未中断。《山海经》中的黄帝、炎帝、白帝少昊、帝颛顼,后来都成为国家正式祭祀的上帝。其中的风师、雨师等,也成为国家正式祭祀的神。
当然,宗教观念的产生和发展,绝不仅仅是认识问题。我们也看到,《山海经》中的神祇,有被后世继承下来的,也有在《山海经》中非常重视,却被后世抛弃的。比如帝俊,在《山海经》中出现的频率,仅仅次于黄帝,他是十个太阳和十二个月亮的父亲。经从事甲骨文研究的郭沫若先生等考证,他还是商朝王室的祖先。因此,在所谓“层累历史”之旁,还有反向的“剥蚀历史”。其中哪些被层累增加,哪些被社会意识遗忘,就不仅是个认识问题。即便在最初,当那些动物的习性被夸大甚至歪曲的时候,难免会有当时智者的编造和故意夸张;但是编造和夸张能够取信于别人,也一定要以人们对该物的认识程度为基础。因此,原始认识中的错误,无疑是宗教观念的重要萌芽。
说《山海经》中的神祇是错误认识的产物,是当时人们认真相信的知识,还有一些重要证据。那就是《山海经》中记了“丹朱帝”。丹朱是尧的儿子,依后世儒者的说法,此人极坏,所以尧把帝位禅让给舜。然而据晋代出土的《竹书纪年》,尧是被舜放逐。唐代史学家刘知几,据《山海经》“丹朱帝”之说,认为可能是舜放逐了尧,立尧子丹朱,之后又夺取了丹朱的帝位。
这样的说法自然也没有多少凭据。但它说明,《山海经》中确实保存着上古时期人们认真相信的知识。其中准确的做了后世科学的先导。错误知识中的神祇观念,成为后世宗教观念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