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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数与天数

计数,是人类很早就发展起来的能力。但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有数量关系,数是它们共同的本质,应该是在春秋战国时代形成的认识。

天是有数的。比如天有多高,有多大。天的极点距离周地有多远,用八尺高的标杆测量,都已经计算出来。天上太阳、月亮运动的轨道,一月、一年的长短,日月会合的时间,也都可以计算出来。天上的星星,也被分为十二个驿站或者二十八个驿站,也是有数的。

地是有数的。地的大小可以测算,地还可能被分为或大或小的若干区域。

人是有数的。不仅人口多少可以按数量计算,人的寿命长短,也是有数的。

各种物体,不仅可以论个计数,它们的大小、轻重等,也都可以计数。人工产品,在制造的时候,也要有数量根据。《周礼·考工记》,就记载了许多器物的各种数据。

有形的事物可以计数,很好理解。无形的事物,有些也可以计数。比如音乐,《国语·周语》载:

是故先王之制钟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小大器用于是乎出。(《国语·周语下》)

其他乐器的制造,也要有相应的数量根据。这些数量,决定着乐器的音阶,适当的配合,才形成了优美的音乐。因此,仅仅有声而无形的音乐,也是有数的。这个数量,当时也已经有了计算方法:

古之神瞽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钟,百官轨仪。纪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国语·周语下》)

所谓“纪之以三”,当就是后世说的“三分损益法”。据《管子·地员》,其方法是:

凡将起五音,凡首,先主一而三之,四开以合九九,以是生黄钟小素之首,以成宫。三分而益之以一,为百有八,为徵。不无有三分而去其乘,适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复于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适足以是成角。

所谓“三之四开”,就是3连续四次自乘,得81,就是黄钟律,宫音;“三分益一”,就是加上81的三分之一,得108,为徵音;108减去三分之一,得72,为商音;72再加三分之一,得96,为羽音;96减三分之一,得64,为角音。

据《吕氏春秋·古乐篇》,黄钟律的长度为三寸九分。其《音律篇》讲到计算方法,与《管子》相同。但从黄钟开始,不是先加三分之一,而是先减三分之一,然后再产生其他十一律:

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蔟,太蔟生南吕,南吕生姑洗,姑洗生应钟,应钟生蕤宾,蕤宾生大吕,大吕生夷则,夷则生夹钟,夹钟生无射,无射生仲吕。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黄钟、大吕、太蔟、夹钟、姑洗、仲吕、蕤宾为上;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为下。

汉代《淮南子》《史记》《汉书》诸书中所说的黄钟律管长度,一般和《管子》一致,为九寸,不同于《吕氏春秋》的三寸九分。产生其他音律的方法,则和《吕氏春秋》相同,都是先下生(减三分之一),然后再上生(加三分之一),而不同于《管子》的先上生。这一条,也可以作为《地员篇》可能作于先秦的证据之一。

《国语》《管子》和《吕氏春秋》中音律的数据,都说明了音乐是可以计数的,因而强化了万物皆数的观念。

社会现象一般难以计数。但是,有些现象也是可以计数的,比如朝代的长短。《论语·尧曰篇》道: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这里的“历数”,历代都解释为“帝王相继的次序”。这种相继的次序,包含着一种如同历法次序一样的数量关系。比如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孟子·公孙丑下》)但是也可能包含着帝位时间的长短。周朝后期,楚国军队经过王城时,周王派大夫王孙满劳军。楚庄王问象征国家权力的周鼎轻重如何,王孙满回答说:

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左传·宣公三年》)

这三十、七百之数,就是周王朝的“历数”。也就是说,朝代的存亡,也像人的生死一样,是有数可计的。

更难以计数的是那些抽象的事物。《庄子》就认为,有些事物是无法计数的:

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庄子·秋水》)

无形者,不仅是音乐之类,还有比如人的思想。不可围者,比如最大的天地,最小的毫毛之类。但是最大的天地,当时已经有了数量。最小的毫毛之类虽然未见计量,但是思想和意志,却也有了计数的可能。比如占卜术,其任务就是预测天地鬼神的意志,而所用的工具,则是计数。《易传》讲:

极数知来之谓占。(《周易·系辞上》)

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周易·系辞上》)

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周易·说卦》)

由此就可以说,思想、意志之类,也是有数的。

类似于思想、意志的,比如当时争鸣百家都推崇的道,以及都在探讨的人性,一些人认为,也是有数的。《庄子·天道篇》载,造车工轮扁,向齐桓公讲述造车之道: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

这里的“数”,不是可以说出的大小多少之类,而是长期积累的对于技术工作中那些非常精微的数量关系的把握。即在今天的技术工作中,仍然有大量的,即便现代精密仪器也难以描述而需要熟练工人去把握的数量关系。

更进一步,道,也被认为有数量关系在内: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庄子·知北游》)

虽然无为的回答被认为是浅薄的说法,但这说明已经有人将数量关系推广到对道的解说。

同样,也有人将数量关系推广到人性问题:

性者,万物之本也。不可长,不可短。因其固然而然之,此天地之数也。(《吕氏春秋·贵当》)

这些言论表明,至少在当时一部分思想家看来,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数量关系加以描述。比如国家的统治,其中有一种数量的关系:

有土之君能察此言也,则灾无由至矣。且夫耳目智巧,固不足恃。惟修其数,行其理为可。(《吕氏春秋·任数》)

圣人之所以过人,以先知。先知必审征表。无征表而欲先知,尧舜与众人同等。征虽易,表虽难,圣人则不可以飘矣。众人则无道至焉。无道至则以为神,以为幸。非神非幸,其数不得不然。(《吕氏春秋·观表》)

国家统治中对于各种事件的洞察或者预测,无非是各种因素大小多少、轻重缓急、荣辱得失的衡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衡量就是一种数学运算,类似今天经济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数学模型。其区别在于,古代依靠的是智者过人的智力,今天则是依靠许多人可以操作的数学工具。

天地之数或称为天数,其意义是说,数量关系都是上天的安排,天命使然。人的言行,都应该遵循而不应该违背:

凡举事,无逆天数。(《吕氏·仲秋纪》)

数既然是上天的命令和安排,也就具有了神圣的意义。这种本来由数学的发展而产生的普遍观念,就成了凌驾于数学之上的神学。在《易传》中,作为计数基础的十个自然数,其中五个奇数被称为“天数”,五个偶数被称为“地数”。把它们以一定的方式组合、推演,得出卦象,预测神意,因而“通神明”也被古代数学认为是数的最大用途。而能够通神明的数,自然其发明权也不会属于人类。于是宋代开始,又有数出于《河图》《洛书》,而《河图》《洛书》是天降的神物的说法。

春秋战国时代,数学的发展使人们可以把世界用数联结成一个有序的系统,因而提高了数和数学的地位。同时也产生了人们对数和数学的崇拜,把数奉为神明的创造,奉为交通神明的工具。这是数学的光荣,也是数学的悲哀。 V3w7nHO2JTDKyg2RLZZH0nREBKV0kFoBSxd7etQIfGEk/eRlk/OJaM89qA6OGm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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