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界上的地位问题,是中国古代思想家时常讨论的话题。在中国古代思想家的观念中,人对于自然界,从来都不只是一个被动的角色。《尚书·皋陶谟》中,皋陶告诫大禹,提出了“天工人代”的思想:
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
署名孔安国的《尚书传》解释道,这是“言人代天理官”。孔颖达《正义》:“此官乃是天官,人其代天治之。”苏轼《书传》:“天有是事,则人有此官。官非其人,与无官同,是废天事也。而可乎?”蔡沈《书经集传》:“天工,天之工也。人君代天理物,庶官所治,无非天事。苟一职之或旷,则天工废矣。可不深戒哉!”也就是说,治国的各种事务,是天的工作,由人来加以完成。
显然,天工人代,是一个在政治问题上的宗教观念。那么,在生产领域又如何呢?
图2.11 墨子像(《列仙
《墨子·非命》下篇指出,王公大人治理国家,“强必治,不强必乱”。卿大夫做官,“强必贵,不强必贱”。农夫种田,“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饱,不强必饥”。妇女纺织,“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暖,不强必寒”。墨子不否认上天意志的存在,但认为人自身的努力,对于自己的命运,具有重要的,甚至决定性的意义。因为上天喜欢的,就是这种努力奋斗的人。而且无论是治国还是生产,都是一个道理。墨子的言论表明,人们正是从国家的兴亡中,从生产的效果中看到,人的努力和上天的意志,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对人在世界上地位的认识,在战国时代被概括为“人与天地参”的命题。被认为是孔子之孙子思所作的《中庸》指出: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所谓“尽其性”,就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本性,并且充分发挥出来。“尽人之性”,就是清楚地认识别人的本性,并且使之充分发挥出来。“尽物之性”,就不仅是人,而且是所有物的本性。物,和人相对,主要指自然物。也就是说,从自身开始,弄清人和物的本性,就可以赞助天地的“化育”工作。朱熹注:“赞,犹助也。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也就是说,在化育包括人在内的万物这个工作中,人,和天,和地,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因而并立为三。所以天、地、人,在中国古代,被称为“三才”。
在中国古人看来,世界上一切事物,包括人,他们的产生、长成、发展变化,都是由天或天地造成的。天地的这种功能,称为“化育”。“造化”概念,指的就是这种功能。但是天地的这种功能,又是自然进行的,不是如基督教说的上帝创世。这样,天地的化育,在这里具有双重的意义。这个天地,从其自然属性来说,它的化育是一种纯粹自然的过程;从它被尊为最高神来说,天地的化育又具有宗教的意义。所以赞天地化育,与天地参,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也就既具有自然科学的意义,同时也具有宗教的意义。
从宗教的意义上说,天地是神祇。但人并不是只能听从神祇的意志,而是和天地神祇一道,担负着创造人类幸福的工作: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周易·乾·文言》)
在荀子看来,天地也是大神:
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莫不尽其美,致其用。上以饰贤良,下以养百姓,而安乐之,夫是之谓大神。(《荀子·王制》)
唐代杨倞注:“能变通裁制万物,故曰大神也。”
但人可以和天地相参:
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荀子·王制》)
不仅是君子,一般人,只要师法圣人或君子,就也能和天地神明相参:
并一而不贰,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荀子·儒效》)
至此为止,《易传》《中庸》和《荀子》所说的与天地参,可以赞天地化育的,还只是圣人或大人、君子或儒者。
以上所论,多是在政治和道德领域。在生产领域,与天地参的,就不仅是圣人和君子们的事业。《荀子·富国篇》道:
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然后荤菜百蔬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切而专车,鼋鼍鱼鳖鳅鳣以时别,一而成群。然后飞鸟凫雁若烟海,然后昆虫万物生其间。可以相食养者,不可胜数也。(《荀子·富国》)
这样的事,是农夫的事,也是关系国家贫富的大事:
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也。守时力民,进事长功,和齐百姓,使民不偷,是将率之事也。高者不旱,下者不水,寒暑和节,而五谷以时熟,是天下之事也。(《荀子·富国》)
圣君贤相们,如果能领导好这些事情,即便有水旱灾害,百姓们也不会有饥寒之苦。无饥寒之苦,国家统治就稳定,政权就巩固。在这里,农夫的工作,和将帅、君相的工作,同等重要。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希望上天降给自己幸福,不如自己动手,创造自己的幸福: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荀子·天论》)
荀子是个儒者。和所有儒者一样,认为天是大神、最高神,天命也是存在的,但问题是如何对待天命。在荀子看来,正确的办法,是“制”。制,杨倞注:“颂者,美盛德也。从天而美其盛德,岂如制裁天之所命,而我用之。谓若曲者为轮,直者为桷,任材而用也。”也就是说,“制天命”的意思,就是根据天所能给予的,加以合理利用。这就是赞天地化育,与天地相参。因为天是公正的,天、地和人,各有自己的职责: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
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渴,寒暑未薄而疾,祅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
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
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荀子·天论》)
天的职责,是人不能干预,也不该妄想去干预的。人的职责,则是必须尽力去做的。人而不尽人的职责,就一定会贫病凶险。尽到了人的职责,就一定会富有和健康。在这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这是中国古人对人在天地之神面前的作用的基本看法,也是对人在自然界位置的基本认识。
图2.12 《荀子》书影
在基督教世界,Deus或God具有绝对的权威,全知全能。Deus或God创造世界,支配世界的一切。人,绝对没有参与其间的可能。当近代欧洲剔除物质世界中God的因素之后,物质世界的运动和变化也就成为独立于人之外的纯粹的客体。人,如同过去只能遵照God的意志一样,现在也只能遵照自然界的规律行事。然而在中国古人看来,人是可以参与上帝的事业的。在社会问题上,上帝主宰世界,任命天子,但并不直接治理国家。天子,也就是君主,和他的臣子们,代替上帝治理全体民众;各级官员则代替皇帝,治理一方民众。对于自然界,上帝降生万物,给予阳光和雨水,但人通过自己的活动,特别是农业,去治理和变化万物。没有人的活动,就没有农业,矿山里的石头也不会变成金属工具。这些都是人代天工的事业。当我们剔除天工中上帝或上天的意志以后,人代天工的事业就成为人可以参与自然界发展变化的事业。
时至今日,人类参与自然界发展变化的工作,已经强大到可怕的程度,以至不得不自定规则,控制自己的活动。而中国古代“人与天地参”的认识,可说是正确认识了人在世界上的地位,正确认识了人和自然界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