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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草之海上,旭日东升,那景象真是美。领事站在船尾甲板的最高处,欣赏着这一切。在他站完岗后,他打算好好睡上一觉,但是实在睡不着,只好作罢,最后爬上甲板,看着夜幕褪去,白天到来。暴雨前线的低云遮蔽了天空,整个世界被旭日点燃,上下反射着灿烂的金色光辉。风力运输船的船帆、绳索和风化的甲板得到光线短暂的赐福,几分钟后,太阳便被天顶上的云层挡住了,色彩再一次从这世界涌了出来。寒风紧随着黑幕,吹了起来,它们似乎是从笼头山脉的雪峰上吹下来的。现在,笼头山脉似乎只是东北的地平线上一个黑色的污点。

布劳恩・拉米亚和马丁・塞利纳斯一起走到领事所在的船尾甲板,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杯咖啡,那肯定是在厨房里煮的。寒风“咻咻”地扑打向索具。布劳恩・拉米亚那一头浓密的卷发被风吹动,仿若黑色祥云。

“早安。”塞利纳斯低声说。他喝着咖啡,但是却眯着眼睛,望着被风吹皱的草之海。

“早上好,”领事应道,他感到颇为讶异,自己一夜没睡,却还是如此警觉,如此精神焕发,“我们现在正逆风而行,不过运输船的时间算得很准,我们肯定会在黄昏前抵达山脉。”

“嗬。”塞利纳斯评论道,鼻子埋在了咖啡杯中。

“昨晚我没睡。”布劳恩・拉米亚说,“我一直在想温特伯的故事。”

“我没觉得……”诗人开口道,然后突然闭上了嘴,温特伯已经走上了甲板,他的小宝宝躺在他胸前的婴儿筐中,朝外张望。

“大家早上好,”温特伯说,环顾四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唔,真凉快,是不是?”

“他妈的冷死了,”塞利纳斯说,“到北面时,肯定更加冷。”

“我想我得下去穿件夹克。”拉米亚说,但是她还没动,甲板下便传来一声尖叫。

“血!”

真的,到处都是血。海特・马斯蒂恩的小舱整洁得让人不自在——床没睡过,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旅行箱和其他小箱子都堆在角落里,长袍叠好,放在了椅子上。一切井然有序,除了一塌糊涂的鲜血,大片大片地洒在甲板上、舱壁上、天花板上。六名朝圣者挤在门口,不愿走进去。

“我刚才正要上甲板,”霍伊特神父说,声音相当奇怪,没有任何起伏,“门微微开着。透过门缝,我瞥见了……墙上的血迹。”

“真的是血吗?”马丁・塞利纳斯问。

布劳恩・拉米亚走进房间,摸了摸舱壁上的一大块血污,手指伸到嘴边。“是血。”她四下看了看,接着走到衣柜边,在空空荡荡的架子和衣架上扫了眼,然后走到小小的舷窗边。窗是从里面闩着的。

雷纳・霍伊特的气色看上去比平常更为不佳,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把椅子旁。“他死了吗?”

“见鬼,现在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两件事,那就是:一、马斯蒂恩船长不在房间里;二、这里有一大摊血。”拉米亚说。她在自己的裤腿上擦了擦手。“现在,我们得好好把船搜查一遍。”

“正是,”卡萨德上校说,“但如果找不到船长呢?”

布劳恩・拉米亚打开舷窗。新鲜空气驱散了血腥的屠宰场气味,带来了轮子的隆隆声,船下草儿的飒飒声。“如果我们没找到马斯蒂恩船长,”她说,“那我们可以假定,他离开了船,要么是出于自愿,要么就是被谁强迫带走的。”

“可是有血……”霍伊特神父开口。

“血证明不了任何事,”卡萨德帮他结束了这句话,“拉米亚女士说得对。我们不知道马斯蒂恩的血型,也不知道他的基因型。有谁看见或听见什么了吗?”

沉默,除了表示否定的咕哝声。众人摇着头。

马丁・塞利纳斯左右四顾:“你们这些人有没有觉得,这是我们那伯劳好友的杰作呢?”

“我们不知道,”拉米亚厉声说道,“或许,是谁有意想让我们觉得这是伯劳干的呢。”

“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霍伊特说,他仍然在大口喘气。

“不管怎么样,”拉米亚说,“我们先两人一组搜查一下。除了我之外,谁还有武器?”

“我有,”卡萨德上校说,“如果需要,我另外还有好多。”

“我没有。”霍伊特说。

诗人摇摇头。

索尔・温特伯带着他的孩子回到了通道里。现在他再一次朝里面看进来。“我什么都没有。”他说。

“我没有。”领事说。破晓前的两小时,也就是他站岗结束后,他就把死亡之杖还给卡萨德了。

“好吧,”拉米亚说,“神父和我到下甲板搜查。塞利纳斯,你和上校一道,搜查中甲板。温特伯先生,你和领事检查上面的一切。看看有什么不对头的事,或者有没有搏斗的痕迹。”

“有个问题。”塞利纳斯说。

“什么?”

“谁他妈选你做舞会皇后的?”

“我是名私家侦探。”拉米亚说,平视着诗人。

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我们的霍伊特是某个被人遗忘的宗教的神父,但那并不等于说,在他念弥撒的时候,我们就要跪在那儿听他宣讲。”

“好吧,”布劳恩・拉米亚叹息道,“我给你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女人闪电般地挪动了一下,完全是眨眼工夫,领事几乎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动的。前一秒她正站在敞开的舱门口,下一秒,她就穿越了半间客舱,只用一只胳膊就把马丁・塞利纳斯举离了甲板。她那巨大的手掐住了诗人的细脖子。“听好,”她说,“不如你就什么也别想,照我说的做,如何?”

“呃,好——”马丁・塞利纳斯挤出了几个字眼。

“很好。”拉米亚冷冷地说,把诗人丢在了甲板上。塞利纳斯踉踉跄跄朝后退了一米,几乎坐在了霍伊特神父身上。

“来了。”卡萨德回来了,带着两把小型神经击昏器。他把其中一把递给温特伯。“你有什么?”卡萨德问拉米亚。

女人把手伸进宽松外衣的口袋,拿出一把古老的手枪。

卡萨德盯着这件古物看了会儿,然后点点头。“跟你的搭档在一起,”他说,“别开枪,除非你断定看到什么东西,并且能肯定那是危险的东西。”

“那东西便是我要射杀的婊子。”塞利纳斯说,还在揉他的脖子。

布劳恩・拉米亚向诗人走了半步。费德曼・卡萨德说:“闭嘴。我们快把这事解决了。”塞利纳斯跟着上校出了客舱。

索尔・温特伯朝领事走去,把手里的击昏器递给他。“我抱着瑞秋,不想拿着这东西。我们上去吧?”

领事接过武器,点点头。

找不到海特・马斯蒂恩,风力运输船里再也没有圣徒的巨树之音的一丝形迹。搜寻了一小时后,大家重又聚在了失踪男人的客舱中。舱里的血看上去变黑了,变干了。

“有没有可能,我们漏掉了什么东西?”霍伊特神父说,“比如秘密通道?或者隐蔽车厢?”

“有可能,”卡萨德说,“但是我用热动侦测器对船彻底清查过。如果船上有什么东西大过老鼠,侦测器就能侦测到。但我什么也没发现。”

“假如你有这些侦测器,”塞利纳斯说,“你他妈干吗还叫我们在船底下,在通道里摸爬滚打了一小时?”

“因为,有一些装备或者衣服,是可以将人隐藏起来的,即使热动搜寻也无济于事。”

“这么说来,我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吧,”霍伊特说,他停顿了一秒钟,一阵明显的痛苦巨浪穿袭了他的身体,“只要有合适的装备或者衣服,马斯蒂恩船长可能正藏在某个秘密车厢里。”

“理论上说得通,但是不可能,”布劳恩・拉米亚说,“我猜……他已经不在船上了。”

“伯劳。”马丁・塞利纳斯的口吻中带着厌恶。这不是一句问句。

“也许吧,”拉米亚说,“上校,你和领事晚上站岗的那四个小时里,你们能确信,你们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吗?”

两人点点头。

“船非常安静,”卡萨德说,“如果有一丁点儿打斗的声音。即使在我上去站岗前,我也会听到的。”

“而我站岗完毕后,也没有睡着,”领事说,“马斯蒂恩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但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啊,”塞利纳斯说,“我们已经听到这两位的陈词了,他们在黑夜里拿着武器悄悄走动,然后这位可怜虫就被杀了。他们说自己是无辜的。下个案子!”

“如果马斯蒂恩被杀了,”卡萨德说,“那用的也不可能是死亡之杖。我所知道的现代无声武器,是不可能留下那么多血迹的。我们没有听见枪声——也没有找到弹孔——所以,我认为拉米亚女士的自动手枪也排除了嫌疑。如果这是马斯蒂恩船长的血,那我想,凶器,是一把利器。”

“伯劳便是一把利器。”马丁・塞利纳斯说。

拉米亚走到小堆的行李旁:“争论解决不了问题。来,我们看看马斯蒂恩留下了什么东西。”

霍伊特神父犹犹豫豫地举起一只手:“那是……嗯,私人物件,不是么?我觉得我们无权查看。”

布劳恩・拉米亚抱起双臂:“瞧,神父,如果马斯蒂恩已经死了,那么对他来说,这些东西也无所谓了。如果他仍然活着,看看他的东西,也许会给我们一些主意,让我们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不管是死是活,我们必须找到线索。”

霍伊特将信将疑,但还是点了点头。最终,事实上并没有太多涉及隐私的东西。马斯蒂恩的第一个箱子仅仅装了几件替换的亚麻衣服,还有一本《缪尔的生命之书》。第二个袋子中装着一百包分门别类包着的种子,曾快干处理过,现在正依偎在湿土中。

“不管到什么世界,圣徒们都要种上至少一百棵永恒之树的后代,”领事解释,“种子很少会发芽。但这是一项仪式。”

布劳恩・拉米亚朝大型金属箱走去,箱子安坐在大堆物件的底下。

“别碰那东西!”领事大叫。

“为什么不能碰?”

“那是个莫比斯立方体,”卡萨德上校代领事回答,“围绕在零阻抗的密蔽场中的一个碳-碳壳。”

“然后呢?”拉米亚问,“莫比斯立方体可以将史前古物和其他东西封在里面。它们并不会爆炸,也不会发生其他什么事。”

“当然不会,”领事承认,“但是说不定它里面的东西会爆炸呢。如果真会爆炸,那很可能已经爆炸了。”

“像这么大的一个立方体可以容纳一千吨的受控核弹,只要装在这个盒子里,在点火的一纳秒内也能相安无事。”费德曼・卡萨德补充道。

拉米亚对着箱子怒目而视:“那我们怎么知道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杀死马斯蒂恩呢?”

卡萨德指着箱子唯一的一条接缝,上面有条微微闪光的绿色饰带。“箱子密封着。一旦启封,如果想要将莫比斯立方体再次激活,那就要将它拿到一个可以产生密蔽场的地方。所以,不管里面有什么,它都没有伤到马斯蒂恩船长。”

“那就没办法弄清楚啦?”拉米亚沉思着。

“我有个很好的推测。”领事说。

其他人盯着他。瑞秋开始哭叫,索尔从育婴包中拿了条取暖带出来。

“记得吗,”领事说,“昨天在边陲,马斯蒂恩先生把立方体里的东西当成救世主来看?他提到这东西的时候,就好像它是个秘密武器,对不对?”

“里面是武器?”拉米亚说。

“当然!”卡萨德突然说,“那是一只尔格!”

“尔格?”马丁・塞利纳斯盯着小小的箱子,“我以为尔格是圣徒用在巨树之舰上的力场生物呢。”

“的确是这样,”领事说,“这些生物是在三个世纪前,在毕宿五附近的小行星上发现的。身体跟猫的脊梁骨一般大小,大部分属于压电神经系统,生存在硅质软骨下,但是它们以力场为能源,并且能反过来操纵力场,甚至能操控小型神行舰产生的大型力场。”

“那么,你怎么把这一切塞进这小小的盒子中呢?”塞利纳斯问,眼睛盯着莫比斯立方体,“镜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卡萨德应道,“这东西的场能可以被缩减……它可以不吃,但不会饿死。跟我们的冰冻沉眠有点像。此外,这肯定是一只小东西。可以这么说,这是只幼崽。”

拉米亚抚摸着金属外壳:“圣徒控制这些东西吗?和它们交流?”

“对,”卡萨德说,“没人清楚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这是圣徒兄弟会的秘密之一。但是海特・马斯蒂恩肯定十分清楚,尔格可以帮他对付……”

“伯劳,”马丁・塞利纳斯替他结束话语,“圣徒觉得,当他面对大哀之君时,这能量小精灵会是一件秘密武器。”诗人狂笑着。

霍伊特神父清清嗓子:“教会接受了霸主的判决……这些生物……尔格……不是有意识的生命……因此不能作为救世主的候选者。”

“哦,他们是有意识的,确实有,神父。”领事说,“他们的理解能力比我们想象的更高。但是如果你是说智慧生命的话……自知的生命……那么,你正在和聪明的蚱蜢打交道。蚱蜢可以成为救世主的候选者吗?”

霍伊特没有吭声。布劳恩・拉米亚说:“啊,马斯蒂恩船长显然觉得这东西会成为他的救世主,但当中出了什么岔子。”她环顾着血污的舱壁,盯着甲板上干掉的污迹。“我们出去吧。”

暴风从东北驰来,越刮越猛,风力运输船抢风而行。破烂的白云在风暴前线的低矮灰顶下急速奔驰。寒风阵阵,青草互相鞭挞,被压弯了腰。曲曲扭扭的闪电照亮地平线,紧接着便是滚滚洪雷,它们仿佛射向风力运输船船首的子弹,在发出警告。朝圣者默不作声地望着,直到第一阵冰雨泻下来,把他们赶进了下面船尾的大舱中。

“这是从他长袍的口袋里找到的。”布劳恩・拉米亚说,拿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5”。

“这么说,马斯蒂恩本来是下一个讲故事的人。”领事嘀咕着。

马丁・塞利纳斯坐在椅子上,翘着椅子腿,后背碰到高高的窗户。暴雷将他色鬼的面容映现出来,看上去真像个恶魔。“还有一种可能性,”他说,“也许,哪个还没有讲故事的人抽到了第五签,然后杀死了圣徒,跟他交换了纸条。”

拉米亚盯着诗人。“那就是我和领事。”她说,语气相当冷静。

塞利纳斯耸耸肩。

布劳恩・拉米亚从外衣中抽出另一张纸:“我抽到了六号。我能达到什么目的?不是一样轮到我。”

“那么,也许凶手不想让马斯蒂恩将要说的东西说出口。”诗人说。他再次耸了耸肩。“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伯劳已经开始对我们屠杀了。为什么我们以为到得了光阴冢呢?在从这里到济慈半程远的地方,这东西的杀戮就已经开始了。”

“这跟其他杀戮不同,”索尔・温特伯说,“这是伯劳朝圣。”

“伯劳朝圣又怎样?”

众人沉默不语,领事走到窗前。疾风卷着劲雨,将草海遮掩了起来,雨滴打在铅条镶嵌的窗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运输车又开始抢风而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车子朝右舷猛烈歪去。

“拉米亚女士,”卡萨德上校问,“你觉得现在讲故事可以吗?”

拉米亚抱起双臂,盯着窗玻璃,那上面泛着条条雨迹。“不。等我们下了这条该死的船再说吧。这里到处都是死人的臭味。”

风力运输船于午后抵达朝圣者歇脚地的码头,但暴风雨和暗淡无力的光线让疲倦的乘客觉得已经是傍晚了。这是他们旅程的倒数第二个舞台,在这场戏开始的时候,领事曾指望,会有伯劳神庙的代表跟他们见面,但现在,这个朝圣者歇脚地在领事眼里,似乎跟边陲一样空寂。

运输船向山麓小丘驶近,笼头山脉映入眼帘,那初次的印象真是激动人心,就跟远航后初见陆地一般。虽然冷冷的雨滴仍旧连绵不绝,但是六名自封的朝圣者还是赶紧来到甲板上,一睹为快。山麓小丘凋零萎靡,富有美感,那褐色的婀娜曲线和兀然隆起的丘峦,和草之海单调的翠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灰白的平面暗示出远处九千米的顶峰,低云很快横亘其上,但即便被云彩截去了顶端,那景象还是令人叹为观止。万年雪线之下,便是曾经的朝圣者歇脚地——一堆堆破烂不堪的小屋和廉价旅馆。

“如果他们毁掉了缆车索道,我们就完了。”领事嘀咕着。虽然他之前尽量不去想这事,但现在却让他一阵反胃。

“我看见最前面的五座塔楼了,”卡萨德上校说,他正拿着动力望远镜观察,“看上去似乎完好如初。”

“看见车厢了吗?”

“没……等等,看到了。站台门口有一辆。”

“有移动的吗?”马丁・塞利纳斯问,他显然知道,如果缆车索道坏掉了,他们的境地将变得非常艰难。

“没有。”

领事摇摇头。即使天气坏透了,即使没有乘客,车厢还是会一直开动着的,这样做是为了让巨型索道保持伸展,不至于结冰。

风力运输船还没有收起风帆,还没有探出踏板,六人便已经把行李搬到了甲板上。现在,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外衣,抵御这恶劣的天气——卡萨德披着军部的热迷彩斗篷;布劳恩・拉米亚穿着长长的外衣,它被叫作堑壕衣,人们很早就忘了这名字的缘起;马丁・塞利纳斯裹着厚厚的毛衣,变幻莫测的风刮着,上面的毛泛起波纹,时而显出黑色,时而显出灰色;霍伊特神父一身长长的黑色着装,比以前更像是一个稻草人;索尔・温特伯穿着厚厚的鹅绒夹克,把他和孩子一并裹了起来;领事穿着薄薄的大衣,但这件衣服很保暖,是妻子在几十年前给他的。

“马斯蒂恩船长的东西怎么办?”索尔问。他们已经站在了踏板的顶上。卡萨德已经前去打探村庄了。

“我来拿,”拉米亚说,“我们把他的东西带上。”

“我总觉得不好,”霍伊特神父说,“我是说,就这样走掉。我们总得……做些什么,来缅怀一下死去的人。”

“有可能死了。”拉米亚提醒道,她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拎起了四十公斤重的背包。

霍伊特面露疑色:“你真的相信马斯蒂恩先生可能还活着吗?”

“不。”拉米亚说。雪花落在她的黑发上。

卡萨德在码头尽头向他们挥手,他们搬着行李离开了寂静的风力运输船,没人回头看一眼。

“那里没人吗?”他们向上校走去,拉米亚叫道。

高大男人的斗篷显出灰黑的变色龙模式,隐没在黑暗中。

“没人。”

“尸体呢?”

“没有,”卡萨德说,他转过身,朝索尔和领事看去,“你们从船上的厨房拿了东西吗?”

两人点点头。

“什么东西?”塞利纳斯问。

“食物,够我们吃一星期了。”卡萨德说,他转身向山上的缆车站望去。领事第一次注意到,上校臂弯里夹着一把长长的突击武器,它在斗篷下隐约可见。“我们不知道前面会不会有食物。”

我们活得了一周的时间吗?领事想。他没有吭声。

他们往返了两次,把装备搬到了站台里。寒风吹过敞开的窗户,吹过黑色建筑的碎裂圆顶,尖利地啸叫着。返回时,领事和雷纳・霍伊特合力抬着马斯蒂恩的莫比斯立方体,他抬着一端,而霍伊特气喘吁吁地抬着另一端。

“我们为什么要把尔格带在身边?”霍伊特大口喘着气,来到通向站台的金属阶梯的底部。站台上铁锈斑驳陆离,仿若橙色的地衣。

“我也不知道。”领事说。他也在大口喘气。

站在终端站台上,他们可以眺望到草之海的远方。风力运输船蹲坐在原处,船帆收起,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黑东西。暴风雪掠过大草原,无数的高高草茎上,似乎正泛着白色浪花。

“把东西抬上缆车,”卡萨德喊道,“我到上面去,看看能不能在操纵舱里把这行走装置重启一下。”

“难道它不是自动的?”马丁・塞利纳斯问,他那小脑袋几乎隐没在厚厚的毛皮中,“就像风力运输船一样?”

“我想不是,”卡萨德说,“进去。我去看看可不可以让它开动。”

“如果它开了,你没来怎么办?”拉米亚对着上校远去的背影喊道。

“不会的。”

缆车里冷得要命。前车厢里有把金属椅子,小小的后车厢有十几张破烂床铺,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车子很大——至少有八米长,五米宽。前后车厢中间由细薄的金属舱壁隔断,没有门,仅仅开了个口子。后车厢的角落里有个小型洗漱台,差不多跟马桶一般大小。窗台齐腰高,窗户一直升到舱顶。

朝圣者们把行李堆在宽阔地板的中央,嗵嗵嗵地走来走去,挥着手臂,或者用其他办法让身子暖和起来。马丁・塞利纳斯笔挺地躺在一条长椅上,全身缩在毛皮中,只露出脚和头顶。“我忘了,”他说,“他妈的怎么把暖气打开啊?”

领事朝黑色的照明仪板瞥了一眼:“这是电暖。上校开动缆车的时候,就会有暖气了。”

“开不开得动还说不定呢。”塞利纳斯说。

索尔・温特伯给瑞秋换了尿布。现在,他又把她包在了婴儿暖衣中,抱在胸前摇晃着。“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他说,“你们两个都来过?”

“对。”诗人说。

“我没有,”领事说,“但我见过缆车的照片。”

“卡萨德说过,他曾经是沿着这条路回济慈的。”布劳恩・拉米亚在另一间房间里叫道。

“我想……”索尔・温特伯甫一开口,便被打断,齿轮发出巨大的研磨声,车身猛烈倾斜,摇晃起来,令人晕头转向。接着,缆绳突然动了起来,车子开始摇摇摆摆地前进。每个人都冲到面朝站台一侧的窗户前。

先前,在卡萨德爬上长长的阶梯,跑到操纵舱之前,他已经把装备扔到了车厢里。现在,只见他跑出了操纵舱的大门,从长长的阶梯上一滑而下,朝缆车飞奔而来。车子已经远离站台的装载区。

“他过不来了。”霍伊特神父小声说道。

还有最后十米,卡萨德全速冲刺,双腿长得不可思议,有点像卡通人物贴纸。

缆车滑出了装载槽,摇摇晃晃脱离了站台。车子和站台之间,已经隔开一段距离。八米之下是坚硬的山岩。站台甲板上覆着的冰面上,有着一条条裂纹。卡萨德全速跑来,但车子已经驶离。

“快!”布劳恩・拉米亚尖叫道。其他人也一同喊着。

领事抬头望去,缆绳上包着一层冰,随着车子向前向上驶去,它们正噼啪作响,碎落下来。他重新回头看去,太远了,卡萨德肯定过不来了。

费德曼・卡萨德跑到了站台边缘,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领事第二次想起在卢瑟斯动物园上看见过的旧地美洲豹。他隐隐想象着,上校的脚滑倒在一块冰块上,长腿水平探出,然后无声地坠向下面的雪岩。然而,卡萨德似乎飞了起来,那一刻,时间被定住了,他的长臂张开,斗篷飞在身后。接着,他消失在了车子后面。

传来一声“砰”,一分钟的漫长等待,没人说话,没人动弹。现在,他们已经升到了四十米的高空,正朝第一座塔攀去。又过了一秒钟,大伙看见卡萨德出现在了车子的弯角上,他紧紧抓着一溜儿冰凹和金属把手,费力前行。布劳恩・拉米亚猛地把舱门拉开。十只手把卡萨德拉进了车子。

“感谢上帝。”霍伊特神父吁了口气。

上校深深吸了口气,顽强一笑:“那儿有个紧急制动手刹。我用沙包把拉刹压住了。我可不想让车子回去再来一次。”

马丁・塞利纳斯指着迅速迫近的维护塔,以及远处上方的云幕。缆绳一路向上,消失在远方。“现在,我猜,不管愿意不愿意,我们都要穿山越岭了。”

“穿越要多长时间?”霍伊特问。

“十二小时。也许不要那么多。有时,如果风太大、冻得太厉害,操纵者会把车停下来。”

“我们这次可不会停下来。”卡萨德说。

“除非缆绳在哪里断了,”诗人说,“或者我们撞到什么拦路虎。”

“闭嘴,”拉米亚说,“谁想热点饭吃?”

“快瞧。”领事说。

他们走到前窗边。缆车升到了最后一个婀娜的褐色山麓小丘上,相距一百多米。他们朝几千米的下方及身后瞥了最后一眼,那儿有站台、朝圣者歇脚地的破屋和静止不动的风力运输船。

然后,雪花和厚云将它们包了起来。

缆车上没有真正的烹饪设备,但是后舱有一台冰箱,还有一台微波仪,可以用来加热食物。拉米亚和温特伯把运输船厨房上带出来的各种肉和蔬菜搅在一起,做出了一道还算过得去的炖肉。马丁・塞利纳斯拿出酒瓶,那是他从“贝纳勒斯”号和运输船上拿的,他选了瓶海伯利安勃艮第葡萄酒,配着炖肉喝着。

就在众人快解决完晚饭的时候,原先紧贴着窗子的黑暗突然一下明亮起来,接着那黑暗全部消散了。领事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突然重现的落日。日光照进缆车,车子里充满了超凡入圣的金色光芒。

大伙不约而同发出叹息。看样子,黑暗几小时前便降临了,但是现在,他们乘着缆车升到了云海上,群山就像一座座列岛,矗立在这儿,辉煌的夕阳正热情款待着它们。海伯利安的天空从白天的蓝绿光芒转而变深,成了夜晚的湛青色,而金红色的太阳点燃了云塔,点燃了冰与石的巨顶。领事举目四顾,一分多钟前,他的朝圣者同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又黑又小,而现在,大家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酒杯:“的确啊,这样好多了。”

领事抬头向他们的旅行线望去,巨大的缆绳延伸向远方,缩成一条细线,然后不见了踪影。上方几公里的顶峰处,是下一个金光闪闪的维护塔。

“总共有一百九十二座塔,”塞利纳斯语气平平地说着,活像一个导游在兴致索然地作介绍,“每座塔都是由耐用合金和晶须碳建造而成,高八十三米。”

“我们肯定在很高的地方。”布劳恩・拉米亚的声音很轻。

“缆车旅行总长九十六公里,最高点在枯窠山的顶峰,这座山是笼头山脉的第五高峰,高度达九千二百四十六米。”马丁・塞利纳斯单调而低沉地说道。

卡萨德上校左右四顾:“车舱被加压了,刚才我觉察到了压力变化。”

“大家瞧。”布劳恩・拉米亚说。

太阳好长时间都栖息在云彩水平线上。现在,它已经沉浸了下去,仿佛从下面将暴风云的内部点燃了,并沿着整个世界的西方边缘,投下了五光十色的华丽衣饰。雪檐和雨凇仍然在西部高峰的侧面闪耀,这些高峰拔地而起,比慢慢上升的缆车还要高一千来米。此时,还有不少明亮的星辰出现在渐渐变黑的苍穹之中。

领事转过身,看着布劳恩・拉米亚:“拉米亚女士,为什么不在现在讲讲你的故事呢?抵达要塞或入睡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拉米亚呷完最后一点酒:“还有谁想现在听?”

玫瑰红的暮光射下,众人齐齐点头。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

“好吧。”布劳恩・拉米亚说。她放下空杯子,把双脚抬到椅子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开始了她的故事。

侦探的故事:漫长的告别

他刚走进办公室,我便知道这个案子不同寻常。他太美了。我不是指他长得女性化,或者像全息电视上的那些名模一样带着女人气,仅仅是……美啊。

他个子不高,和我差不多,而我是在卢瑟斯的一点三倍重力场中出生成长的。只消一眼,我就看出这位来访者不是来自卢瑟斯——他结实的身材按环网的标准来说,真是匀称至极,看起来不但健美而且瘦削。他的面部带有一种坚毅的表情。低垂的眉梢、高高的颧骨、紧凑的鼻梁、坚实的下巴,还有宽阔的唇线——从侧面看深具美感,又略显固执。他有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年龄看起来在二十七八标准岁上下。

当然,他刚走进来的时候我可没想那么多。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是客户么?第二反应则变成了:天,这个家伙可真美。

“拉米亚女士?”

“嗯。”

“全网调查中心的布劳恩・拉米亚女士么?”

“对。”

他环顾四周,似乎觉得难以置信。我明白他的感受。我的办公室位于老工业蜂巢的第二十三层,坐落在卢瑟斯铁猪地带的旧坑道区中。三扇大窗户面对着九号维修壕沟,那里总是黑乎乎的,由于上层蜂巢有个大型过滤器老是在渗漏,因此我这里总感觉阴雨连绵。窗外大半是废弃的自动装载坞,要不就是锈蚀的钢架。

管它的,这地方便宜。我的顾客也是打电话联系的多,登门造访的毕竟是少数。

“我可以坐下吗?”他问了一句,显然对一个真正的调查机构能在这样一个贫民窟里运作感到满意。

“当然,”我说着,挥手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你是……”

“乔尼。”他答道。

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轻易就与人变得亲密无间的角色 。他身上散发着金钱的气息,倒不是因为着装——那身衣服是再普通不过的黑灰色休闲装,虽然面料的质地比较讲究——而是因为感觉,让我觉得这人来自上流社会。他的口音有些特别。我很擅长分辨方言,这是职业需要,但却无法确认这家伙的籍贯,他大概不是本地人。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乔尼?”我把手中的苏格兰威士忌伸了过去,他进来的时候,我正要把这瓶酒放到一边。

叫作乔尼的小伙摇了摇头。或许他以为我要他直接拿着瓶子喝。见鬼,我才不是那么没教养的人呢。冷水壶旁边就有纸杯。“拉米亚女士,”他开口了,彬彬有礼的口音仍然让我觉得难以捉摸,“我需要一名侦探。”

“我就是。”

他迟疑了。戒心十足。许多顾客在跟我谈案子的时候都会犹豫不决。这也难怪,我接手的案子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离婚或者家庭事务。我等着他下决心。

“这件事情是相当机密的。”最后他说。

“嗯,先……啊,乔尼,我的大部分案子都是些机密问题。我和寰网公司有协议,涉及顾客的所有问题都按《隐私权保护法》处理。包括我们现在见面这件事在内,一切都是保密的。就算你不打算雇佣我,保密法仍然适用。”这基本上是在吹牛皮,因为当局随时都可以查看我的文件,但我觉得无论如何得让这个人放松一点。天啊,他长得可真美。

“好吧,”他应道,再次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我靠了过来,“拉米亚女士,我想让你调查一件谋杀案。”

我的注意力又集中起来。我的脚原来懒懒地架在桌上,现在我坐了起来,身子靠向前。“谋杀案!你确定是谋杀吗?报警了吗?”

“和警方没有关系。”

“不可能,”说这话的时候我又有种沮丧的感觉,觉得这个人不是什么顾客,完全是个疯子,“向当局隐瞒谋杀案可是犯罪。”我心里想说的其实是:乔尼,你是那个谋杀犯么?

他微笑起来,又摇摇头:“这个案子不是。”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拉米亚女士,这件谋杀案发生了,但不管是本地还是霸主的警方都毫不知情,他们也无权管辖。”

“不可能。”我又说了这句话。窗外,工业焊接机迸发的火星泻落进壕沟,又一阵铁锈雨一同落下。“说说看。”

“这件谋杀案发生在环网和保护体之外。那里没有管辖者。”

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道理。不过就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还想象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地方。即使在偏地定居地和殖民世界,也有警察存在。莫非是在什么太空船上面?不对不对,那里有星系运输当局,他们管着那地方呢。

“明白了,”我说,我已经有好几周都没有接到什么案子了,“好吧,说说细节吧。”

“如果你没有接手这个案子,谈话内容也会完全保密吗?”

“绝对保密。”

“那么,如果你接受了,你只会向我一个人报告么?”

“那当然。”

我未来的客户迟疑了一下,手指揉着下巴。他的双手看起来也很优雅。“好吧。”他终于下了决心。

“从头开始吧,”我说,“谁被谋杀了?”

乔尼坐直了身子,活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毫无疑问,他的态度相当诚恳。他说:“我。”

这个故事花了十分钟才讲完。听完以后,我不再觉得他是个疯子了。我才是疯子,或者说如果接手这个案子,我就会变成个疯子。

乔尼的真名实姓其实是一大串包含数字、字母以及密码集的代码,写下来的长度甚至超过我的手臂。他是一个智能生控人——赛伯人。

我听说过赛伯人。谁没听说过呢?我还指责我的前夫是其中一员呢。但我从没想到我会真和他们面对面,而且还是一个帅得要命的赛伯人。

乔尼是一个人工智能。他的意识,或者自我一类的东西,漂浮在技术内核万方数据网的数据平面的某个地方。大概除了现任的议院首席执行官或者人工智能垃圾回收器,没人知道技术内核在哪里,我也一样。三个世纪以前,人工智能平静地脱离了人类的控制,那时我还没出生;它们以盟友的姿态继续为霸主服务,比如提供全局咨询服务,监控数据网,偶尔也使用他们的预测能力帮助我们避免严重错误或自然灾害,基本上,技术内核从事着它们自己的私事,这些事难以破译,显然也不关人类什么事。

对我来说,这听起来挺公平。

一般来说,人工智能通过数据网与人类及其机器进行交往。必要的话,它们也可以造出交互式全息像——我记得在茂伊约组合期间,技术内核在签署盟约时派出的使者,看起来就很像以前的全息明星狄龙・巴斯威特。

赛伯人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由于从人类基因库中定制,因此他们在外形上与人类非常相像,行为举止也比机器人更人性化。但技术内核与霸主之间达成的协议只允许少数赛伯人存在。

我盯着乔尼。从人工智能的角度来说,坐在桌子另一边这个漂亮的躯体和迷人的人格,和他一天中所操纵的成千上万传感器、控制端、自动元件或其他遥控物体一样,仅仅是小小的附加品而已,或许稍微复杂一点,但并不比它们重要多少。扔掉一个叫作“乔尼”的东西,对别的人工智能来说,大概和我剪掉一片手指甲的感觉一样,无伤大雅。

真是浪费,我心想。

“原来你是赛伯人。”

“对,我有许可证,还有世界网使用者的通行证。”

“好吧,”我对他说道,“就是说有个人……谋杀了你的赛伯人形体,然后你希望我找出这个人?”

“不。”这个年轻人说。他有一头棕红的卷发,这发型和口音一样让我费解,那有点像从前流行的发式,但我感觉似曾相识。“被谋杀的不只是这个躯体。那个攻击者也谋杀了我。”

“你?”

“对。”

“你的……啊……人工智能……也被谋杀了?”

“正是如此。”

我百思不得其解。人工智能是不可能死亡的。至少就目前环网所知而言,还没有过先例。“我不明白。”我说。

乔尼点点头:“我想这个……按照多数人的想法来说……还是和人类的死亡不同,人死时人格也会毁灭。但人工智能的个体意识并不会终止。不过,因为受到攻击,我……被中断了。虽然我拥有……呃……或许得说记忆、个性等等的复制记录,但还是遭受了损失。有一些数据在攻击中被毁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的确是一起谋杀。”

“明白了,”这不是实话,我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为何不去找人工智能当局呢……或者霸主的网络警察?他们不是管这些事的么?”

“因为一些私人原因。”

我看着这个极具魅力的年轻人,试图把他和赛伯人的身份对上号。

“我不能求助于这些机构,这很重要,也很有必要。”

我扬了扬眉毛。这种话就好像是我平常那些老主顾们会说的。

“我向你保证,”他继续道,“没有任何不合法的东西。也不关道德问题。只是……我觉得很为难,这很难说清楚。”

我双手抱在胸前:“瞧,乔尼。这故事仅是一厢情愿。你说自己是赛伯人,其实你也可能是个会讲故事的艺术家呢。”

他好像吃了一惊:“我完全没想到。你想要我怎样证实身份呢?”

我毫不犹豫地说:“把一百万马克转入我超网上的活期账户。”

乔尼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一个面露沧桑的人影出现了,他的背后浮着超网的代码标志。“打扰了,拉米亚女士,我们想询问一下……那个,现在您的账户上有了一笔如此巨大的金额,您是否愿向我们的长期储蓄期权或者市场信托基金进行投资呢?”

“稍候吧。”我答道。

银行经理点点头,消失了。

“这显然不是模拟。”我说。

乔尼的微笑让人心情愉快:“是的,但即便如此,也不算是满意的证明,是吧?”

“还不算。”

他耸耸肩:“假定我的身份就如我所说,你会接这个案子吗?”

“嗯,”我叹了口气,“但是还有一点。我收的报酬不是一百万马克。每天五百再加上其他费用。”

面前的赛伯人点点头:“就是说你同意接手了?”

我站起身来,戴上帽子,从窗边的衣架上拿过一件旧外套。弯腰摸到书桌最底层抽屉里的手枪,动作流畅地塞进大衣口袋。那是我父亲的手枪。“走吧。”我说。

“好,”乔尼回答,“去哪儿?”

“我想知道你是在哪儿被谋杀的。”

大众普遍认为,卢瑟斯上出生的人从不愿离开蜂巢一步,哪怕是比购物商场更空旷一点的地方都会立刻使他们出现恐旷症 。但事实上,我大部分的生意都来自……或涉及……外部世界。对那些欠债不还的家伙进行跳跃式追踪,那些家伙改变身份,利用远距传输器逃往远处,试图重获新生;要不然就是寻找那些见异思迁的丈夫,他们以为到另一个星球上约会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诸如此类。当然,还包括寻找失踪的孩子和消失的父母。

就算如此,当通过铁猪区中央广场的远距传输器,来到一片无限延伸的空旷岩石高原时,我还是十分惊讶,以至于迟疑了一下。除了身后远距传输器的青铜色矩形传送门外,这个地方再也没有其他文明世界的标志。空气中充满了臭鸡蛋的气味。令人作呕的暗淡云团,把整片天空都染成了锅炉一般的黄棕色。周围的地表则呈现出灰色的鳞片状,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连一片苔藓都没有。完全想象不出地平线到底有多远,感觉上置身高处,视野辽阔,可远处也没有任何树木、灌木或动物存在的迹象。

“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我问道。我知道所有的环网世界,之前我一向对此很自信。

“末睇 。”乔尼回答,听上去像是“魔笛”。

“我从没听过这个地方。”我一边说,一只手伸进了衣袋,摸索着父亲留下的自动手枪,摸着那珍珠枪柄。

“这地方还没正式加入环网,”这个赛伯人说,“从记录上看,这是帕瓦蒂的殖民地。但离军部的基地只有几光分的距离,这里的远距传输器连接早在末睇加入保护体之前就建立起来了。”

我望着这片荒芜之地。二氧化硫的恶臭让人作呕,同时我也怕这腐蚀性气体会毁掉我身上的套装。“殖民地?在这附近吗?”

“不是。在这个星球的另一面,那里有几个小城市。”

“最近的定居地叫什么?”

“楠达德维 。那个小镇大约有三百人,在南边两千公里开外。”

“那为什么把传送门建在这里?”

“这是个待开发的矿址,”乔尼答道,他指向那片灰色高原,“那里有重金属。联盟批准在星球的这面修建一百来个远距传输器,这样一旦进行开采,来回会很方便。”

“嗯,”我说,“这个地方很适合谋杀。你当时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这部分记忆丢失了。”

“有谁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年轻人把他优雅的双手插进了衣兜:“不管是谁……还是什么东西……攻击了我,所用的是在技术内核那里被称作II型艾滋病毒的武器。”

“那是什么东西?”

“II型艾滋病毒是在大流亡前人类的一种疫病,”乔尼说,“它会使免疫系统失灵。这种……病毒,对人工智能也同样有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它便能渗透安全系统,将致命的噬菌程序作用于宿主……作用于人工智能自身。作用于我。”

“那么,你不会以自然方式感染上这种病毒么?”

乔尼笑了起来:“不可能。这就像问一个被子弹射中的人,他会不会自己撞在了子弹上。”

我耸耸肩:“听着,如果你需要的是数据网或人工智能专家,那你可找错人了。像其他两百亿木头人一样,我知道怎么接入数据网,但仅此而已。我对灵魂世界一无所知。”我用了这个古老的词语,想看看会不会把他惹毛。

“我知道,”乔尼仍然一脸平静,“我想让你帮忙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找出是谁带我来这的,是谁杀害了我。还有他的动机。”

“好吧。那为什么你觉得这就是谋杀发生的地方呢?”

“因为这是我……复制重组后,重新控制赛伯体的地方。”

“你是说,当病毒毁灭你时,你的赛伯体也失去了行动能力,是吗?”

“对。”

“那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我的死亡吗?大约有一分钟吧,然后我的人格备份被激活了。”

我笑出声来,实在是忍不住。

“你笑什么,拉米亚女士?”

“你的死亡概念啊。”我答道。

一丝悲伤掠过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或许对你来说很好笑,但你完全不了解对技术内核的成员来说,丧失一分钟……连接……意味着什么。那是万古的时间和信息。数千年无法交流的死寂。”

“对,”我没费太大力气,忍住了眼泪,“那么,在你切换人格记录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时,你的身体,你的赛伯体在做什么?”

“我想应该是处于昏迷状态。”

“它不能自动解决这种问题吗?”

“嗯,本来可以,但如果系统崩溃了就不行了。”

“那你是在哪儿恢复的?”

“什么?”

“当你重新激活赛伯体的时候,它在哪里呢?”

乔尼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他指向距离传送门不到五米的一块巨石:“就在那儿。”

“这头还是那头?”

“那头。”

我走过去察看现场。没有血迹,没有标记,没有留下什么作案工具,甚至没有任何脚印或者什么迹象可以看出乔尼的躯体曾经在那里躺过无限长的一分钟。警方的法医调查组或许能辩明留在那儿的细微生物踪迹,但我能看见的仅仅是硬邦邦的石头。

“如果你的记忆真的丢失了,”我说,“你又怎么知道有别人和你一起来过这里呢?”

“我查了远距传输器的记录。”

“你没有查查那个神秘人物在寰宇卡付费记录上的名字吗?”

“我俩都是用我的卡传输的。”乔尼说。

“记录上只是多了另一个人?”

“对。”

我点点头。如果传送门是真正的心灵传输,那它的传送记录就可以解决联网世界的每宗罪案;传输数据记录可以重现输送的物体,精确到最后一克物质和囊泡。然而,远距传输器也只是在时空中借助定相的奇点切割出来的一个粗糙空洞。如果罪犯不想用自己的卡,我们能得到的唯一数据便只有出发点和目的地。

“你们两个是从什么地方传输到这里的?”我问道。

“鲸逖中心。”

“你有传送代码吗?”

“当然。”

“那讨论到此为止,我们去那儿看看吧,”我说,“这个地方简直臭气熏天。”

鲸心——鲸逖中心很早就有了这个昵称,它无疑是环网最为密集繁华的星球。星球上有五十亿人口,挤在不足从前地球陆地面积一半的地方,另有五亿人口,居住在围绕其运行的环形生态圈上。作为霸主首都和议院所在地,鲸心也是整个环网贸易的经济枢纽。自然而然,乔尼找到的传送代码把我们带到了含有六百个传送门的终端区,位于新伦敦一个极为广大的圆锥螺旋上,那也是最古老、最大的城区之一。

“见鬼,”我说,“咱们去喝一杯吧。”

在终端区附近有很多酒吧,我选了家比较安静的。模仿飞船样式的酒馆,光线昏暗,阴凉,还有很多仿木和仿铜装饰。我要了杯啤酒,在办案子的时候我从来不喝烈酒,也不会用闪回。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种自律的需要正是我工作的动力。

乔尼也点了杯啤酒,那酒颜色深暗,瓶上标着德国酿造,复兴之矢装瓶。我忽然很想知道赛伯人会有什么恶癖。我对他说:“你来见我之前,还找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年轻人摊开手:“什么都没有。”

“胡说,”我认真地说,“你真会开玩笑。身为人工智能,神通广大,难道你连追踪你的赛伯体的本事都没有……你难道连发生意外前几天的活动情况也找不到?”

“不能,”乔尼呷了口啤酒,“实际上,我也可以,但有一些重要原因,迫使我不想让其他人工智能同伴知道我在调查。”

“你怀疑是他们中的某人所为?”

乔尼没有回答,他递来一张薄纸,上面罗列着他使用寰宇卡的付费纪录。“谋杀所导致的中断,让我丢失了五个标准日的记忆。这上面是卡上那五天里的付费记录。”

“我记得你说被切断连接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啊。”

乔尼用一根手指挠着下巴。“我还是挺走运的,只丢失了相当于五天的数据。”他说。

我朝侍者招招手,让他再来杯啤酒。“听我说,乔尼,”我说,“不管你是谁,除非我能对你、对你的情况有更多了解,否则我们根本不能在这个案件上有所突破。我问你,如果别人知道你会重建自我,不管你叫它什么,那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谋杀你?”

“我想到两种可能的动机。”乔尼的视线越过啤酒,落在我这边。

我跟着点点头。“一个是造成你的记忆丢失,他们也已经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我说,“那也意味着,不管他们想让你忘记什么,这记忆一定是过去一周左右的时间里你注意到的事情。那第二种动机呢?”

“给我一个信息,”乔尼说,“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信息,也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

“你知道有谁想干掉你吗?”

“不知道。”

“那有没有猜过是谁?”

“没有。”

“大多数的谋杀犯,”我说,“都是鲁莽且突发的冲动行为,而且他们跟受害人非常熟悉。家庭成员、朋友,或者爱人。很大一部分有预谋的凶杀案都是受害者身边的人所为。”

乔尼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有种无比吸引人的东西——混合了男人的力量和女人的感性。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

“人工智能有家庭吗?”我问道,“有没有争执或者不和呢?或者爱人之间的争吵?”

“没有,”他微微一笑,“我们有类似家庭的联系,但没有人类家庭展示出来的那种感情或者责任要求。人工智能的‘家庭’基本上都是属于实用性的编码群体,是为了表示某些处理模式如何衍变而来。”

“那么,你不认为是另一个人工智能攻击了你么?”

“也有可能,”乔尼转着手上的酒杯,“我只是想不出他们为何要攻击我的赛伯体。”

“那样是不是更容易?”

“也许吧。但对攻击者来说,那会更麻烦。在数据平面上进行攻击,那才真正地致命。而且我也想不出别的人工智能有什么攻击动机。完全没道理啊。我对谁都没有威胁。”

“乔尼,为什么你会有赛伯体?如果我能知道你在生活中的角色,我或许就能知道动机了。”

他拿起一块椒盐卷饼,开始摆弄起来:“我拥有赛伯体……从某些方面来讲,我是一名赛伯人,因为我的……职责……是观察人类并作出相应反应。换句话说,我曾经就是人类。”

我摇着头,眉头皱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他的话对我来说就像天方夜谭。

“你听说过人格重建计划吗?”他问我。

“没有。”

“一个标准年之前,军部的模拟网重建了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的人格,研究他如何成为杰出的将军。还记得那些新闻吧?”

“嗯。”

“怎么说呢……我……其实是来源于早期更为复杂的一个重建计划。我的核心人格是基于大流亡前旧地上的一名诗人。古代的诗人,出生时间是旧纪年的十八世纪末。”

“年代那么久远的人,怎么可能重建起来?”

“通过他的作品,”乔尼回答,“他的书信、日记、评论传记,还有友人的只言片语。但主要是他的诗。模拟重现当时的环境,插入已知的因素,借助这些创造性的产品向前回溯。瞧 ——那就是人格内核。当然,起初还是比较简陋的,但当我成型的时候,已经精细了很多。我们初次尝试的对象是二十世纪一个叫以斯拉・庞德的诗人。这个人格角色非常固执己见,几乎到了荒唐的地步,而且没有理性,偏执,精神有点不正常。我们花了整整一年的努力,才发现不是人格重建得不准确,而是那个人本来就是个疯子。一个疯狂的天才。”

“然后呢?”我问,“他们用一个已故的诗人建立了你的人格,接下来呢?”

“这种重建人格成为了一种模板,我的人工智能就在这个模板上成长,”乔尼回答我,“而赛伯人的身份,让我能够在数据平面社会中行使我的职责。”

“作为诗人?”

乔尼又笑了起来。“确切说来,是作为一首诗。”他说。

“一首诗?”

“一种正在成形的艺术品……但这和人类的概念不同,或者说是谜题吧。一个可以变化的谜题,偶尔能对比较严肃的问题提供不寻常的深入分析。”

“我还是搞不明白。”我说。

“那也没什么关系。我很怀疑我存在的……目的……是否真是被攻击的原因。”

“那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有种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起点的感觉。“好吧,”我说,“我会调查一下那五天里面你干了什么,谁和你在一起。除了那个信用记录,你还有其他可用的线索吗?”

乔尼摇摇头:“你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那个攻击者的身份和动机吗?”

“当然明白,”我回答,“他们可能会再次出手。”

“正是如此。”

“如果有需要,我怎么联系你?”

乔尼递给我一张访问芯片。

“安全线路?”我问。

“很安全。”

“好,”我说,“一有消息,我就马上通知你。”

我们离开酒吧,向终端区走去。他正要离去的时候,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拉住了他的胳膊,这是我第一次触及他的身体。“乔尼,他们管那个重生的旧地诗人叫什么……”

“是重建。”

“哦,别管这个。我想问你,那个智能人格的前身是谁?”

这个俊美的赛伯人犹豫了片刻。我注意到他的睫毛非常长。“这有什么重要的?”他问。

“谁知道什么是重要的呢?”

他点头算是默认。“济慈,”他说,“公元一七九五年出生,一八二一年死于肺结核。约翰・济慈。”

要想跟踪某人,穿越一系列不同的远距传输器,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特别是你还不想被人发现。环网警察可以做到这一点,只要有五十来个人一起完成这项任务,同时配备上那些奇异而又昂贵得要命的高科技玩具,这还没有算上传输当局的大力合作。对于我这种单打独干的人来说,这基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不过,观察这个新顾客在朝什么地方奔赴,还是很重要的。

乔尼头也不回地穿过终端区广场。我走到附近一个报刊亭边上,盯着便携式成像器的显示。他在一个袖珍触显上打入一堆代码,插入他的寰宇卡,然后走进了那亮荧荧的矩形传送门。

使用袖珍触显,应该意味着他去的是某种通用传送门,因为私人的传输器代码一般都是印在只有肉眼可见的芯片之上的。太棒了。这样我便把他的目的地范围缩小到约两百万个传送门了,可能的位置是一百五十来个环网世界,以及七八十个卫星上。

我用一只手拉出外套的红色“内衬”,同时也按下了成像器的回放键,通过目镜察看放大的触显序号。我拽出一顶红色的帽子,和我现在的红夹克正相配,帽檐拉得低低的,盖过大半张脸;我疾步走过广场,同时在通信志上查询成像器上显示的九位传送代码。我知道前三位数字代表青岛-西双版纳星球,所有的星球前缀我早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然后,查询结果告诉我,传送代码所指向的是这个星球上的王谢城,第一扩张时期移民的居民区。

我匆忙走进第一个开放的传输间,传送到了那儿。走出传送门,我现在身处一个小型终端广场,广场上的砖面经年累月已经磨蚀。古代的东方式小店重檐叠阁,宝塔状屋顶的屋檐垂在狭窄的街上。人们拥在广场上,有的则站在门口,虽然他们中多数是定居在青-西的远航流亡者的后裔,但还有很多是来自外世界的人。空气中飘荡着异域植物、下水道和香米饭的气味。

“见鬼。”我轻声咒骂着。附近的三个传送门都处于空闲状态。乔尼可能已经传输到别的地方了。

但我没有回卢瑟斯,而是花了几分钟观察广场和街道两侧的情况。这次我吞下的黑色素药片起了作用,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年轻的黑人女子——当然也可能是男子,因为穿着时髦的红色膨胀夹克,戴着偏光护目镜,很难辨认出性别。我一边闲逛,一边用游览成像器拍照。

在乔尼的第二杯德国啤酒里,我放了一个溶解式追踪小丸,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对紫外线感光的孢子现在就飘浮在空气中,我几乎可以一步不差地跟上他呼吸所留下的痕迹。不过,在一面灰暗的墙上,我发现了一个明亮的黄色手印(这种明黄色当然只有我那特质透视镜才能看到,紫外光谱下是看不见的),便顺着市场售货摊上吸满追踪剂的衣物,顺着石墙上留下的模糊斑痕,开始追踪。

乔尼正在一家粤式餐馆里吃饭,那地方离终端区广场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油炸食物的香气令人馋涎欲滴,但我忍住了进去的冲动——我在小巷的书店里徘徊,在自由市场上讨价还价,差不多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直到他吃完回到广场,传输离开。这次他拿出来的是私人传送门的代码芯片,目的地显然是私人住宅——于是我想碰碰两次运气,使出了鲭鱼卡来跟踪他。之所以说两次运气,一是因为这卡完全是非法的,一旦暴露,我甚至会被吊销侦探执照,当然这种可能性倒不是很大,只要我同时使用森林老爹那虽然贵死人但也超级完美的变形芯片;二则是我很可能会被直接传输进乔尼的起居室……这两种情况可都让人尴尬得说不出口。

还好终点不是他的起居室。还没看到街道标志,熟悉的超重力感便已袭来,那青铜色的暗淡灯光、空气中机油和臭氧的味道,都确凿地说明,我已经回到了卢瑟斯。

乔尼传输的目的地是一个中级安全度的私人住宅塔,位于伯格森蜂巢区。或许这也说明了他为什么会选择我的事务所——我们几乎就是邻居,相距还不到六百公里。

我的赛伯人客户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我尽量装出一副很有目的性的样子,以免触发那些监控闲逛人员的安全录像器。住宅塔没有居民名册,公寓的门口也没有门牌号码或人名,通信志上也查不到任何名录。在伯格森蜂巢东区一带,约摸有两万间一模一样的居民小屋。

随着孢子迷雾消散,踪迹变得越来越淡,但我刚检查了两个星形走廊,便又找到了一缕印迹。乔尼住在一条环绕着甲烷湖的草坪侧翼上,他的掌纹锁上有一个手印在荧荧发光。我用飞贼工具记录下了锁的信息,便传送回家了。

总而言之,我已经看着这个客户去了中餐馆,晚上又看着他回了家。就一天的时间来说,这些进展已经够多了。

屁屁・萨布林芝是我的人工智能专家。他在霸主流量控制记录和统计处工作,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斜躺在一张做惯性运动的躺椅上,让五六条微型导线从头颅上引出,同时和数据平面的其他官员进行密切联系。我和他是在上大学时认识的,当时他就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赛伯飙客——也就是第二十代黑客。在十二标准岁数时,他就在大脑皮层上安装了分流器。他的真名是欧内斯特,不过他和我一个叫谢娅・托尤的朋友拍拖的时候,得到了“屁屁”的绰号。谢娅和他第二次约会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裸体,然后笑了足足半个小时。欧内斯特以前差不多有两米高,这个数字现在也没变过,但体重却不到五十千克。谢娅说他的屁股特色十足,小得令人怜惜,真正的两片“小屁屁”,正如其他的残酷事实一样,这个绰号他甩都甩不掉。

我来到他的工作间拜访他,那地方位于鲸心一栋无窗的巨型建筑中。不是屁屁和他的族群喜欢的那种云塔。

“喔,布劳恩,”他说,“怎么到了这把年纪,倒想起来给自己进行信息技术扫盲了?你如果想找真正的工作,那你已经太老啦。”

“我只想了解一下人工智能,屁屁。”

“那不过是已知世界里最复杂的问题之一罢了。”他叹了口气,满怀思念地看着神经分流器和后脑皮层导线,他已经把它们断开了。赛伯飙客从来不用休息,而政府的公务员则必须停下来吃午饭。和大多数飙客一样,屁屁只要不在数据波上冲浪交流信息,便会全身不舒服。“你想知道什么?”他说。

“人工智能为什么要退出?”我得从别的地方引出话题。

屁屁做了个复杂的手势:“它们说,它们的计划和霸主——真正的人类——事务无法相互兼容。事实上,没人知道真相。”

“但它们仍活跃着,仍在管理事务,不是吗?”

“当然。系统不能脱离它们,没了它们,系统就无法运行了。布劳恩,你知道这个。甚至连全局也不能脱离人工智能的实时施瓦兹希尔制式管理……”

“好吧,”我说,在他滔滔不绝堕入赛伯飙客术语之前,我及时打断了他,“但是它们还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没人晓得。艺术因特尔公司的布拉纳和斯韦泽认为,人工智能正在银河系中寻求意识的进化。我们知道它们有自己的外太空探测器,远到那些偏地……”

“赛伯人呢?”

“赛伯人?”屁屁站起身,他似乎终于来了兴趣,“你怎么会提到赛伯人的?”

“屁屁,我提到赛伯人,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心不在焉地搓了搓他的分流插座:“啊,首先,大多数人已经忘了他们的存在。两个世纪前,全是危言耸听的话,什么蚕茧人掌权之类的,全是这些东西,但是现在已经没人想着那些了。还有,我昨天偶然看见一份异常报告,说赛伯人正在消失。”

“消失?”这回轮到我坐直身子了。

“就是说,被慢慢淘汰了。人工智能以前在环网供养着一千名拥有许可证的赛伯人。他们中有半数是在鲸逖中心。上星期的人口普查显示,他们有三分之二,大概就在上个月被召回了。”

“人工智能召回赛伯人,然后呢?”

“我不晓得。我猜,他们是被清除了。人工智能不喜欢浪费,所以我想,那些基因材料可能是以某种方式回收了。”

“为什么要回收?”

“没人晓得,布劳恩。话说回来,人工智能做大多数事的理由,我们大部分人都不能理解。”

“专家们有没有把它们——把人工智能——看作是威胁?”

“开玩笑?你说的要么是在六百年前。虽然两个世纪前,它们的退出让我们满怀戒心。可是,我告诉你,如果这东西想要害人,它们很久以前就能害了。担心人工智能攻击我们,就好像担心农庄的动物打算叛乱一样。”

“但是人工智能比我们聪明。”我说。

“对,啊,说得不错。”

“屁屁,你有没有听说过人格重建计划?”

“就像格列侬高的重建?当然啦。每个人都听说过。我几年前甚至在帝国大学着手建过一个。但现在一切都已经过时了,没人再研究这东西了。”

“为啥?”

“老天,你是不是啥都不晓得,布劳恩?人格重建计划已经被淘汰了。即使有最好的模拟控制……他们用了军部的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历史战略网络——你也无法应付各种各样的变数。人物模板有了自我意识——我不仅仅是说自我意识,就像你我,更是说那是人造的自我意识——可是到最后都会导致奇异的死循环以及不和谐的迷宫,直接通向埃舍尔空间。”

“什么意思?”我说。

屁屁叹了口气,朝墙上的蓝色和金色时间指针看去。还有五分钟,他的强制午餐时间就要结束了,到时他就能重新进入“真实世界”了。“意思嘛,”他说,“就是说,人格重建计划垮掉了。疯掉了。它们是一群精神病。一堆错误。”

“所有人?”

“所有人。”

“但是人工智能仍然对这方面感兴趣?”

“哦,是吗?谁说的?它们从来没有做过一个。我听到的所有的重建成果都是人类研究出来的……大多数都是拙劣的大学计划。那些死脑子的大学教师花钱找回死掉的脑子。”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剩三分钟,他就能插回去了。“所有这些重建人格都获得赛伯人远程身体了吗?”

“呃。布劳恩,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的?没有什么重建人格获得过,那不可能办到。”

“为什么不可能?”

“这样做只会把刺激模拟搞砸。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完美的克隆本体,以及精确到细微的交互环境。你瞧,老姐,借由全面尺度的模拟,你让重建人格生活在它的世界里。而你呢,只要通过梦境或者场景交互,就能向它偷偷问问题。如果把这些人从模拟现实拉出到慢时间中……”

这是赛伯飙客由来已久的词语,也就是……允许我说这词……真实世界。

“……迟早会把它逼得错误满身的。”他说完了。

我摇摇头:“啊,不错,谢了,屁屁。”我走到门口。还剩三十秒了,之后,我的大学老朋友就可以从慢时间中逃脱了。

“屁屁,”我思虑再三,终于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重建人格,一名来自旧地的诗人,名叫约翰・济慈?”

“济慈?哦,当然,我记得大学课本上就有一篇对其大加赞赏的文章。马蒂・卡洛鲁斯五十年前在新剑桥做过一个。”

“发生了什么事?”

“跟往常一样。人格进入死循环。但是在它垮掉之前,它死在了全面模拟中——得了某种古老的疾病。”屁屁看了看钟,笑了笑,拿起了分流器。在把它插进颅骨的插座中前,他又看了我一眼,几乎是在向我赐福。“我现在记起来了,”他面带幻梦似的笑容,说道,“是肺结核。”

如果我们的社会选择了奥威尔的“老大哥” 的模式,那信用记录就是可用的镇压工具。在一个完全不用现金的经济制度下,实物交换的黑市发育不全,个人的行踪完全可以被实时监控;如果想要搞清一个人的点滴踪迹,只要监视他的寰宇卡信用记录就可以了。虽然有严格的法律来保护卡的隐私,但是法律有一个坏习惯——当普通人的利益与极权政府的利益相冲突时,法律就会被忽视,被废黜。

乔尼在被谋杀前五天内的信用记录显示,这是一个生活习惯相当有规律的人,开支适度。在研究信用薄纸上的线索前,我先花了两天无聊的时间,跟踪了乔尼。

数据:他住在伯格森蜂巢东区。例行调查显示,他在那儿住了大约七个当地月——换算到标准时间,约五个月不到。早上,他在当地的小餐馆吃了早饭,远传至复兴之矢,在那里工作五小时左右,他显然是在那儿收集某些打印文档的研究资料,接着他会在一个庭院小贩的摊位吃顿清淡的午饭,之后,在图书馆待上一两个小时,然后传送回卢瑟斯的家,或者传送到另一个世界的某个中意的小吃点。二十二点整,已经待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比起卢瑟斯的普通中产懒汉,他的传送次数要多得多,但另外,这时间表也同样无法让人眼前一亮。信用薄纸证实,在他被杀的那星期,他一直遵循着这一日程安排,只是略微多出来一点额外的购买——某天买了一双鞋,另一天买了些杂货——在他“被杀”的那天,他在复兴之矢的某个酒吧里逗留了一会儿。

我和他一起来到红龙路上一家小餐馆里吃饭,餐馆就在青岛-西双版纳传送门附近。菜很烫,辣劲十足,非常好吃。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问。

“棒极了。我比我们见面前,多了一千马克,我还发现了一家很棒的粤餐馆。”

“我很高兴,看来我的钱用在了要事之上。”

“提到你的钱……我想问,它们哪儿来的?在复兴之矢的图书馆里晃荡,可赚不了多少钱。”

乔尼扬扬眉毛:“我有一小笔……遗产,我以此过活。”

“我希望不是很小的一小笔。我可是要你付钱的。”

“够我们开销的了,拉米亚女士。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事情?”

我耸耸肩:“告诉我,你在图书馆里做什么?”

“这跟我们的事情有关吗?”

“对,可能。”

他看着我,眼神很奇怪。他目光里有着什么东西,让我腿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温柔地说。

“哦?”如果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我肯定会拂袖而去。“谁?”我问。

“一个我曾经认识的……女人。很久以前。”他的手指轻轻拂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他突然间变得很累,头晕目眩。

“她叫什么名字?”

“芬妮。”几乎是在耳语。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约翰・济慈有个未婚妻,名叫芬妮 。他俩的爱情相当浪漫,但济慈也吃足了苦头,几乎把他逼疯。济慈在意大利临死时,形单影只,身边仅有一个同路人,他感觉自己是被朋友、被爱人遗弃了。他保存着来自芬妮的信,尽管他从未打开过它们。此外,他还保存着一绺她的卷发,弥留之际,他要求和它们埋在一起。

在这周之前,我从没听说过约翰・济慈这个人。我通过通信志读取了这狗屁的一切。我说:“那……你到底在图书馆里做什么?”

赛伯人清清嗓子:“我在研究一首诗。我在搜寻原稿的片断。”

“济慈写的?”

“对。”

“在数据网里找,不是更简单吗?”

“当然。但是我要看到原稿……碰碰它,这很重要。”

我想了想:“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他笑了……或者,至少他的嘴唇往上一翘,淡褐色的眼睛看上去仍然带着不安:“这首诗,名叫《海伯利安》。很难描述它的故事内容。我想,那是艺术上的失败。济慈没有完成它。”

我推开我的盘子,吮了一口温茶:“你说济慈没有完成它。你是说你没完成?”

他脸上的震惊表情很真实……除非人工智能是炉火纯青的演员。就我所知,他们可以做到。“老天,”他说,“我不是约翰・济慈。虽然我的人格基于他的重建模板所建,但这并不能让我成为济慈,就好比你叫拉米亚 ,并不能让你变成女妖。有无数种影响力,把我和那个可怜的天才分开了。”

“你说我让你想起了芬妮?”

“梦里的共鸣。不多。你接受过RNA学习疗法,是不是?”

“是的。”

“跟它差不多。这些记忆,感觉……很空虚。”

一名人类侍者带来了签语饼。

“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真实的海伯利安?”我问。

“那是什么东西?”

“偏地世界。我想,离帕瓦蒂不远。”

乔尼看上去迷惑不解。他已经掰开了曲奇饼,但还没看他的签运。

“我想,它以前叫诗人世界,”我说,“甚至它还有一个城市是以你命名的……济慈。”

年轻人摇摇头:“对不起,我没听说过那地方。”

“怎么可能?人工智能不是万事皆知吗?”

他笑了起来,笑声短促刺耳:“但我这个人工智能知道得很少。”他读了读他的签运:谨防一时冲动。

我交叉双臂:“我跟你说,除了在我办公室耍弄银行经理全息像的小把戏,我还无法证明,你跟你嘴上说的是同一个人。”

“把你的手给我。”

“我的手?”

“对。随便哪一只。谢谢。”

乔尼双手拿起我的右手。他的手指修长,比我的还要长。但我的很粗壮。

“把眼睛闭上。”他说。

我闭上了。没有过渡,前一刻我还坐在红龙街的蓝莲餐馆中,下一秒我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未知之地。在灰蓝的数据平面中疾跑,向铬黄的信息高速公路倾斜,在炽热的信息仓库的巨大城市中上下穿梭,红色摩天楼穿上了黑冰防御铠甲,像私人账号和法人文件之类的简易实体闪耀在夜幕之下,仿佛熊熊燃烧的精炼厂。在这一切之上,巨重无比的人工智能挂在刚好看不见的地方,就像什么东西悬在了扭曲空间中,它们最简单的通信脉冲如同猛烈的无声闪电,沿着无边无际的地平线肆虐开来。远方的某处,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数据网小世界中,有一双微乎其微的眸子,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几乎迷失在三维霓虹的迷津之中,那双温柔的淡褐色眼睛正在等我,我能感受到,而不是用眼睛看到。

乔尼松开了我的手。他掰碎了我的签运饼。小纸条上写着:明智地投资新风险。

“老天啊。”我小声说。屁屁以前曾带着我飞行在数据平面上,但因为没装带分流器,我的体验仅仅是一点点的朦胧影子。那时与现在的区别,就好比一个是看焰火表演的黑白全息像,一个是亲临现场观看。“你怎么办到的?”

“你明天可以对案子做出一点进展吗?”他问。

我重又镇定下来。“明天,”我说,“我打算把它摆平了。”

嗯,可能还摆不平,但至少事情进展顺利。乔尼的信用薄纸上最后的费用记录发生在复兴之矢的酒吧里。当然,我第一天在那地方检查过,由于那里没有人类招待,所以我只能跟几名老主顾谈谈,但是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没人记得乔尼。之后我又去过两次,但是运气还是不怎么样。第三天,我又去了那儿,留在那里,等待着某个家伙开口。

跟我和乔尼在鲸心去过的那家酒吧相比,这家显然不在一个档次,这里可没有仿木和仿铜装饰。这地方掖藏在一幢腐朽建筑的二楼,坐落在一个破败不堪的街区里,就在乔尼所待的那个复兴图书馆的附近,相邻两个街区。即使在乔尼回远传广场的路上,也绝不会顺路到这地方逗留一会儿,但是如果他要和谁在图书馆附近见个面——某个想跟他私下里聊聊的人,那他是选对结果他性命的地方了。

我在那里死等了六小时,吃腻了腌坚果和跑了气的啤酒,就在此时,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头走进了酒吧。我猜他是这里的常客,瞧他那样子就知道了。他进门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左顾右盼,而是径直朝后头的一张小桌子走去,在机器招待还没完全停在他面前时,就点了杯威士忌。我走了过去,站在他边上,我意识到他并不完全是个流浪汉,我在附近的废品店和街摊上,看到过那些肮脏的男人女人,但他跟他们不一样。他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我,脸上带着凯旋的神色。

“我能坐这儿吗?”

“那要看情况啦,妹妹。你卖什么?”

“我是想买点东西。”我坐了下来,把啤酒杯放在桌上,抽出一张全身照,塞给他看,那是乔尼在鲸逖中心进入传送台的时候拍的。“见过这人吗?”

老头盯着照片,摇晃着身子,然后把注意力全部放回了他的威士忌上。“也许吧。”

我朝机器招待招招手,叫他再来一杯:“如果你看见他了,那今天就是你的幸运日。”

老头哼了哼,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灰白胡茬儿。“如果是,那就是他妈这么长时间来的第一次,”他盯着我看,“给多少?要什么?”

“我买消息。多少的话,那要看你提供什么消息了。你有没有见过他?”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黑市交易的五十马克钞票。

“啊,当然见过。”

钞票一半躺在桌子上,一半紧攥在我的手里:“什么时候?”

“上星期二。星期二早上。”

没错,就是这天。我把五十马克塞给他,又抽出一张钞票:“他一个人吗?”

老头舔了舔嘴唇。“让我想想。我想不是……不是,他坐在那儿,”他指着后面的一张桌子,“还有两个人和他一起。其中一个……啊,说到那人,这下子我记起来了。”

“什么?”

老头食指和拇指捻了捻。这动作就如贪婪本身那么古老了吧。

“告诉我,那两个是什么人。”我诱哄着。

“年轻的那人……你的人……他和其中一人在一起,你知道的,就是那些穿着长袍的自然怪物。你总是能在全息电视上见到他们,他们和他们该死的树。”

树?“圣徒?”我说,心里大吃一惊。圣徒跑到复兴之矢上的酒吧里做什么?如果他在追踪乔尼,那他为什么要穿长袍?这就好像杀人犯穿着小丑服在外做买卖一样。

“对。圣徒。穿着褐色的长袍,看上去就像个东方人。”

“男的?”

“对,我肯定。”

“能不能再多讲些?”

“没了,圣徒,狗娘养的大个子。看不清他的脸。”

“另一个人呢?”

老头耸耸肩。我又拿出一张钞票,把两张都放在我的杯子旁。

“他们一起进来的吗?”我问,“三个人?”

“我记不……我没办法……不,等等。你的人和圣徒首先进来。我记起来,我是先看见了长袍,然后另一人才坐了下来。”

“给我讲讲另外那个人。”

老头朝机器招待挥挥手,叫他来第三杯。我用我的卡帮他付了账,招待滑动着离开了,反重力轮在耳边聒噪着。

“像你,”他说,“有点像你。”

“矮吗?”我说,“胳膊腿强壮吗?是卢瑟斯人?”

“对,我猜的。从没去过那儿。”

“还有呢?”

“没有头发,”老头说,“只有一个什么来着,就像我外甥女以前一直留的。马尾巴。”

“辫子。”我说。

“对,管它呢。”他开始伸手拿钞票。

“还有几个问题。他们有没有争吵?”

“没。我觉得没。他们说话说得真是轻。那天——那时候没多少人。”

“那天什么时候?”

“早上。大概十点吧。”

跟信用薄纸上的编码一致。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谈话内容?”

“嗯没。”

“谁说得最多?”

老头喝了口酒,眉头紧皱,绞尽脑汁想着:“圣徒先说的。你的人好像在答话。有一次我看到他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吓到了?”

“嗯不,只是惊讶。好像穿长袍的人说了些他没想到的话。”

“你是说,一开始都是圣徒在说话。后来是谁?我的人吗?”

“嗯不,留着马尾的人。然后他们就走了。”

“三个人都走了?”

“没。你的人和马尾。”

“圣徒留下来了?”

“对,我猜是的。我想是这样。我到窑子去了。我回来时,我想他已经不在了。”

“另两个人是怎么离开的?”

“该死,我不知道。我又没怎么去注意他们。我是在喝酒,不是当特务!”

我点点头。招待再次摇摇晃晃转了过来,我挥手叫他走开。老头瞪眼怒视着他的背影。

“那么,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在争吵吗?有没有什么不和的迹象?或者一人在逼另外一人离开?”

“谁?”

“我的人和辫子。”

“嗯不。哦,狗屎,我不知道。”他低头看了看脏手中的钞票,看了看招待显示板上的威士忌,意识到,也许他再也无法从我手里拿到更多的钱了。“你到底为什么要知道这些狗屁玩意儿?”

“我在找这人。”我对他说。我朝酒吧四顾。桌子边大约坐有二十名顾客。多数看上去像是附近的常客。“这里还有谁见过他们吗?或者,你记得那天还有谁在这里?”

“嗯不。”他蠢头蠢脑地说着。然后我意识到,这老家伙的眼睛已经跟他喝的威士忌的颜色一模一样了。

我站起身,把最后一张二十马克的钞票摆在了桌上。

“伙计,多谢。”

“随时效劳,妹妹。”

机器招待正在朝他滚去,我来到了门口。

我朝图书馆走去,在热闹的远传广场逗留了一分钟。到目前为止,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是早晨,乔尼刚抵达这里,然后,他遇见了圣徒,也可能是圣徒跟他接洽;地点可能是在图书馆,也可能是在外面。他们去了什么隐秘的地方谈话,也就是酒吧,圣徒说了什么话,让乔尼感到惊讶。一个留着辫子的男人——很可能是卢瑟斯人——出现并接下了话茬儿。乔尼和辫子一同离去。之后的某个时候,乔尼远传至鲸心,然后从那里和另一个人——可能是辫子,也可能是圣徒——远传至末睇,在那儿,那个人企图杀死乔尼。的的确确杀了他。

太多空白。太多“某人”。根本就不是一般得多,一天之内绝对搞不定。

我正思考着是否要传送回卢瑟斯,突然,我的通信志“唧唧”地鸣叫起来,使用的是受限通信频率,正是我给乔尼的。

他的嗓音听上去很痛苦:“拉米亚女士。请你……快过来。我想他们又企图……想要杀死我。”紧随而来的坐标直指伯格森蜂巢东区。

我向远距传输器奔去。

乔尼的小房间开了一条缝。通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公寓里也没有一丝声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事情还没有惊动管理当局。

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父亲的自动手枪,举枪进入室内,手一动,“咔嗒”一声,打开了激光瞄准束。

我放低身子,潜进房间,双臂举枪,红点滑过黑色的墙壁,滑过远处墙上的廉价版画,一条黑色的通道通向小房间。休息室空无一人。起居室和媒体区也空无一人。

乔尼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头靠在床边。鲜血浸湿了被褥。他挣扎着支起身子,又无力地倒了下来。他身后的阳台拉门门户大开,凛冽的寒风从对面的商场中吹了进来。

我检查了单人盥洗室、短短的走廊、厨房间壁龛,然后回到卧室,走到阳台上。我站在这两百米高的制高点上,那景象真是壮观,曲线形蜂巢墙遥遥直上,俯瞰着壕沟商场里面十到二十公里的连绵之地。头顶一百来米的上方,就是蜂巢的屋顶,黑色的大堆钢桁。商场闪耀着万千灯火、商业全息像和霓虹灯的亮光,这一切都加入了远处璀璨灯火的大军。

在蜂巢的这面墙上,有数以百计长得一模一样的阳台,它们都已经为人所弃。最近的一个在二十米开外。这些阳台,是房屋出租经纪人增加效益的源泉——天知道乔尼有没有支付外部房间的大量额外支出——这些阳台完全就是画蛇添足,猛烈的寒风正向上穿过气窗急速流动,里面夹带着粗沙和碎片,还夹杂着蜂巢亘古不变的机油和臭氧的气味。

我收起手枪,走回房间,看看乔尼有无大碍。

伤口从他发际划向眉毛,只是皮外伤,但是血淋淋的。我去浴室拿了点消毒干垫,回来时他已经坐了起来,我把垫子按在他的伤口上。“怎么回事?”我问。

“我回到家时,有两个男人……等在卧室里。他们是从阳台那边的门爬进来的,躲开了警报器。”

“你交的安全税完全没用,他们应该退钱,”我说,“然后呢?”

“我们打了起来。他们好像要把我朝门那边拖。其中一个拿着管注射器,我把它从他手里敲落到了地上。”

“那他们怎么走了?”

“我触响了室内警报。”

“不是蜂巢安全警报?”

“不是。我不想把警方卷进来。”

“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乔尼腼腆地笑了:“我自己弄的。他们把我放了,我想追他们。然后绊了一跤,头磕在了床头柜上。”

“两败俱伤啊。”我把灯开了,然后在地毯上检查了一遍,找到了那支注射器,它滚到床底下了。

乔尼注视着它,就好像在注视一条毒蛇。

“你猜是什么?”我说,“又是II型艾滋病毒,是不是?”

他摇摇头。

“我知道个地方,可以对它分析分析,”我说,“不过我猜这只是镇静剂。他们只是想把你带走……而不是要置你于死地。”

乔尼扯掉干垫,疼得龇牙咧嘴。伤口还在涌着血。“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绑架一个赛伯人呢?”

“还是你来回答吧。我已经开始相信,这些所谓的谋杀,只是桩拙劣的绑架案而已。”

乔尼再次摇摇头。

我问他:“两个人中,有人留辫子吗?”

“我不知道。他们戴着帽子,还戴着滤息面具。”

“有没有人跟圣徒一样高?或者跟卢瑟斯人一样强壮?”

“圣徒?”乔尼显得很吃惊,“不。其中一个身高是环网的普通水平。另一个拿着针筒的,可能是卢瑟斯人,很强壮。”

“那你是打算赤手空拳追击这个卢瑟斯人啦?你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生物处理器,或者加力植入物?”

“没有。我当时肯定是疯掉了。”

我扶着他站起身:“那么,人工智能也会生气喽?”

“就我而言,对。”

“来吧,”我说,“我知道一家打折的自动化医疗诊所。看过病后,你暂时先跟我住吧。”

“跟你住?为什么?”

“因为你升级了,现在,你不仅仅需要侦探,”我说,“还需要一名保镖。”

我的住所在蜂巢区域图表中注册的类别不是单元住宅,它是一幢修复一新的仓库阁楼,是我从朋友那接手的,这家伙被放高利贷的骗子缠住了,后来我这个朋友决定移民到一个偏地殖民地去过下半辈子,我做了笔好买卖,得到了这个地方。从我办公室的走廊走到那里,仅有一公里路。这里环境稍微有点简陋,有时,从装卸码头那传来的噪声可以淹没所有谈话内容,但是这地方比一般的小房子大了十倍,我尽可以放心地在家里使用体重和体力训练设备。

没错,乔尼看上去也被这个地方吸引住了,我得骂自己几声,别太嘚瑟了。不然,接下去,我就会为了这个赛伯人抹上口红,穿上红色紧身衣了。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住在卢瑟斯?”我问他,“大多数外世界的人都觉得很难适应这里的重力,这里的风景也太乏味了。此外,你的研究资料不是在复兴之矢的图书馆里吗?为什么要选择这里呢?”

他回话时,我仔细地望着他,并且侧耳倾听。他的发根部分是笔直的,中分,垂到领口的部分变成了卷发,带着红褐色。他说话时有个习惯,喜欢把脸撑在拳头上。让我大为吃惊的是,他的方言语调竟然没带一丝口音,就像一个精通这门新语言的人,而且还没有那些说母语的人那种懒散的连读。在那声音后面,带着一点轻快活泼的调子,让我回想起一个飞贼的泛音语调,那人出生在宁静穷困的环网世界阿斯奎斯,那星球上住着第一扩张时期的移民,来自于曾经的不列颠群岛。

“我在很多世界上住过,”他说,“我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观察。”

“作为诗人?”

他摇摇头,疼得缩紧身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口缝线。“不。我不是诗人。他是。”

虽然目前境况不佳,但是在乔尼身上,我发现了一种精神,一股活力,我很少在别人身上看见这种东西。这很难用言语形容,但我见过很多有权有势的名流挤满房间,争着抢着盘旋在某个就像乔尼这样的人身边。不仅仅是他的缄默,他的敏锐,更是一种他在观察事物时便会散发出来的热情。

“你为什么住在这里?”他问我。

“我出生在这里。”

“对,但你是在鲸逖中心长大的。你父亲是名议员。”

我没有吭声。

“许多人希望你进入政坛,”他说,“是不是因为你父亲自杀了,让你打消了从政的念头?”

“他不是自杀的。”我说。

“不是?”

“新闻报道和检察报告都说是自杀,”我干巴巴地说,“但是他们是在胡说。我的父亲从来不会自杀。”

“那么是谋杀吗?”

“对。”

“但是,没有找到动机,也没有找到嫌疑犯,是不是?”

“对。”

“我明白了。”乔尼说。码头的黄色灯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他的头发仿佛新铜一般微微闪光。“你喜欢干侦探这一行吗?”

“干得好的时候喜欢。”我说,“你肚子饿吗?”

“不饿。”

“那我们去睡会觉吧。你可以睡在睡椅上。”

“你是不是经常干得很好?”他说,“侦探这一行?”

“明天你就会知道了。”

早上,乔尼传送至复兴之矢,时间跟往常一样。他先在广场等了一会儿,然后传至天龙星七号的古老移民者博物馆。在那儿,他立即传送到了北岛的核心终端,然后再传至神林的圣徒世界。

我们已经事先商量好时间,现在,我正在复兴之矢上面等他,躲在柱廊后的阴影中。

在乔尼进去后,一个留着辫子的男人也进去了,在他之前还进去了两个人。毋庸置疑,那是个卢瑟斯人——看那蜂巢般的苍白脸色,看那肌肉和大块头的身体,还有那走路的傲慢模样,他简直像是我失散了很长时间的兄弟。

他从不正眼瞧乔尼,但是,赛伯人转悠到境外传送门边上时,我能看出他脸上吃惊的表情。我站在后面,扫到他的卡,仅仅是一眼,但是我敢打赌,那是张追踪卡。

“辫子”在古老移民者博物馆中极为小心,盯着乔尼不让他走远,但也随时随地瞄着自己的身后。我穿着一身禅灵教的冥想服,戴着隔离护目镜等装束。我转悠着,来到博物院的外部传送门,没朝他们的方向看一眼,径直传至神林。

这让我感到好笑,撇下乔尼一人,让他在博物馆里穿梭,前往北岛的主要终端,但是这两个都是公共场所,这是计划之内的风险。

乔尼从世界树的抵临传送门里走了出来,买了张环游票,时间恰到好处。他那如影随形的跟班必须加快脚步赶上来才行,这家伙从隐藏处跳将出来,终于赶在公共掠行艇离开前,登了上来。我已经坐在了上甲板的后座上,乔尼则在前头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计划进展得非常顺利。现在,我穿着一身普通的游客装,除我以外,还有十几名游客的成像器均在运行,“辫子”匆匆忙忙地在乔尼后面坐了下来,他们之间相隔三排位子。

环游世界树的旅程总是很带劲,父亲第一次带我乘的时候,我才刚满三岁。但是这次,掠行艇在高速公路般大小的树枝中穿行,环绕着有奥林帕斯山那么高的树干一路向上,我却没有了往日的心情。每当我见到一个戴着兜帽的圣徒,都如坐针毡。

我和乔尼讨论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如果“辫子”出现,我们将如何追踪他,跟着他去他的老巢,如果需要,我们将花上几星期来追溯出他游戏的目的,这些办法聪明且非常狡猾。但最后,我选择了一个较为直接的方法。

公共艇把我们倾倒在缪尔博物馆附近,人群在广场周围乱转,被两个想法拉扯着。是花十马克买张票来增长点见识呢,还是直接到礼品商店买点东西完事。此时此刻,我走到“辫子”跟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以谈话的口吻跟他说:“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他妈想拿我的客户怎么办?”

有一种老掉牙的说法是,卢瑟斯人和洗胃器一样狡猾,也有它一半的讨人喜欢。如果我是这前半句话的证明,那么,辫子离后半句偏见也实在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迅如闪电。尽管我看似随意的一抓麻痹了他的右臂肌肉,他左手的匕首还是在刹那间划了过来。

我立刻向右侧倒去,匕首“嗖”的一声划过空气,离我的脸颊仅厘米之遥。我跌倒在人行道上,翻了个身,手里变戏法般出现了神经击昏器,单脚跪地站起身,直面他的恐吓。

但没有恐吓。“辫子”跑开了。他在逃。逃离我,逃离乔尼。他把游客推到一边,东躲西闪,避开他们,朝博物院入口跑去。

击昏器滑回袖口,我也开始跑起来。击昏器是很棒的近战武器——跟霰弹枪一样非常容易瞄准,如果散布开来的辐射打中了无辜的旁观者,那也不会有什么可怕的结果——但是,如果超出了八到十米的距离,它就是废物一个了。如果击昏器处于全射状态,我可以用它把广场上的半数游客击得头痛欲裂,但是“辫子”已经跑得太远了,那距离没法让他倒地。我只能紧紧追击。

乔尼朝我跑来。我朝他挥挥手,叫他回去。“盯牢我!”我叫道,“用追踪器!”

“辫子”已经来到博物馆的入口处,现在他扭过头,看着我;匕首仍然抓在手里。

我朝他猛冲过去,想到接下来几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我心里涌动着某种类似愉悦的情绪。

“辫子”跳过一个绕杆,推开游客,奔进大门,而我则紧追不放。

我进入肃静的大礼堂,看见他推推搡搡地通过拥挤的自动扶梯,向上来到远足中楼,然后,我终于明白他在朝什么地方前进。

我三岁时,父亲带我参观过圣徒远足地。远足地的传送门永远开着;在三十个世界上,圣徒的生态学者维护着若干自然景色,他们觉得这会取悦缪尔,要想走完这三十个世界的游览路线,大约要花上三个小时。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想,这些路线应该是些环形小路,各个传送门之间靠得很近,这样就便于圣徒导游和维护人员的通行。

真是该死。

环游传送门边上站着一名穿着制服的守卫,他瞧见那闹哄哄的场面,看着“辫子”抄近路走了过来,于是他走上前,拦在了“辫子”面前,想要截下这名无礼的入侵者。虽然相离十五米,但我还是看到了这名老守卫脸上显露出震惊和怀疑,他踉踉跄跄朝后退去,“辫子”的长匕首插在了他的胸前,刀把耸立在那儿。

这名老守卫,很可能是名退休的当地警官,他眼睛朝下看去,脸色煞白,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骨制刀把,仿佛那不是真的,然后一头栽在了中楼的地砖上。游客尖叫起来。有人在叫医生。我看见“辫子”把一名圣徒导游推到一边,匆匆跳进闪光的传送门中。

事情偏离了我的计划。

我加快脚步,朝传送门跃去。

穿过传送门,我差一点失足滑倒,脚下是山腰的草皮,极其滑溜。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柠檬黄。空气中带着热带气味。一张张惊骇的脸朝我转来。“辫子”正在朝另一个远距传输器跑去,他抄了条近路,穿过精心种植的花床,踢飞了花木盆景。我认了出来,这里是富士星。我还在朝山下滑去,于是立马手脚并用向上爬,穿过花床,尾随着“辫子”留下的破坏足迹。“拦住那人!”我高喊,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叫实在是愚蠢得很。没人动弹一下,只有一个日本游客举起她的成像器,记录下这片断。

“辫子”扭头朝我看来,他又推又搡,挤过一群呆鹅游客,踏进了远距传送门。

我又把击昏器拿在了手里,朝那堆人群挥舞。“闪开!闪开!”他们慌忙腾出空地。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手里举着击昏器。“辫子”已经没了匕首,但是我不知道他还带着什么小玩意儿。

水上光芒万丈。无限极海的猛烈巨浪。一条狭窄的木通道制成了远足小道,十米之下是承重浮坞。小道一路通向远方,在一座仙境般的珊瑚礁和黄色海藻岛上转了个弯,然后又转了回来。但是在尽头之处,有条极其狭窄的甬道,抄捷径通向小径末端的一个传送门。“辫子”爬上了“严禁进入”的入口,并且已经走到了狭小甬道的半路中。

我跑了十步,来到平台末端,选中密光束和全自动状态,举起了击昏器,在那来来回回扫动,射出无形的光束,这动作看上去像是在用橡胶软管射击。

“辫子”似乎在那里绊了一小步,但他还是走完了最后的十米,滚进了传送门中。我破口大骂,爬上了入口,从身后传来一名圣徒导游的喊声,我才不管他呢。我瞥到一个标记,上面的字提醒游客穿好热力服,但我已经进入传送门,几乎没有感觉到穿越远传屏时扑面而来的刺痛感。

暴风雪怒号着,鞭笞着弓形的密蔽场,还把游客的足迹化成了那刺眼雪白中的一条地道。天龙星七号,北部延伸地带,圣徒为了保护北极幻灵,在全局上进行游说,成功阻止了殖民加热计划。我能感受到一点七倍标准重力场压在我的肩头,就像我的体力训练设备上的杠铃。可惜的是,“辫子”也是卢瑟斯人,如果他的体格是环网标准的,那么我要在这里把他擒拿,将完全不费吹灰之力。现在,让我们看看,谁的身板更好。

“辫子”在这条足迹前五十米处扭头看我。另一个远距传输器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但是暴风雪肆意侵扰,完全看不清足迹边上的东西,也完全摸不到。我开始大踏步向他赶去。考虑到重力的影响,这条路是圣徒远足之路上最短的一条,仅有两百来米。我向“辫子”越靠越近,现在已经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气声。我脚下生风,跑起来轻快得很;他绝不可能比我先抵达下一个远距传输器。我没看见有其他游客在小路上,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在追我们。我心里琢磨,这地方还不算太糟,就在这拷问拷问他吧。

“辫子”离出口传送门还有三十米,他突然转过身,单膝跪地,举起能量手枪向我瞄准。第一发弹药射程过短了,可能是因为武器没有适应天龙星的重力场,但还是射得够近,离我仅一米远。熔渣把小道烤出一条焦痕,融化了永冻带。他重新调整了一下准星。

我跳出了密蔽场,用肩膀挤过弹性的阻力场,踉踉跄跄滚进了溪流,水流没到了我的腰部,寒风灼烧着我的两肺,风卷残雪,片刻之内,我的脸上和裸臂上,便胶结了一团团雪花。我看见“辫子”正在亮堂堂的小道上寻觅我的踪影,但是现在,昏暗的暴风雪正在助我一臂之力,我甩开脚步,涉过溪水向他跑去。

“辫子”把他的头、肩和一只手挤过密蔽场的墙,歪着脑袋斜视着,冰雪连珠炮般倾泻下来,立马就把他的脸和额头覆盖住了。他射出了第二枪,但射高了,我能感觉到弹药掠过的热量。现在,我离他只有十米了。我把击昏器设定在最广散射状态,把身体埋在雪堆中,头没抬一下,便朝他的方向发射出去。

“辫子”的能量手枪摔到了雪堆中,他掉回了密蔽场。

我得意洋洋地尖叫起来,喊叫声迷失在暴风的咆哮中。然后我摇摇晃晃地朝场墙走去。现在,我的双手双脚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冰冷的痛楚感觉也消失了。我的脸颊和耳朵在剧烈灼烧。我完全不去考虑自己是否被冻伤,立即朝场中跳去。

这是一个三级场,用以阻挡坏天气以及任何如同北极幻灵那么庞大的东西,却允许偶尔跑错路的游客和跑腿的圣徒重新进入小道。但现在,我实在是被寒冷冻虚了身子,我发现自己在上面扑打了一会儿,就像苍蝇扑打在塑料上一样白费力气,我的脚在冰雪之中打着滑。最后,我使尽力气猛地向前冲去,终于沉重笨拙地着陆了,接着,我把脚拽了进来。

小道突然的暖意让我禁不住颤抖起来。雨雪的碎片从我身上纷纷洒落,我勉强跪起身,然后站了起来。

“辫子”正在朝出口传送门跑去,只有最后五码的距离了,他的右臂垂摆着,似乎折了。我知道被神经击昏器击中的剧痛,我可不愿与他易地而处。我又开始追击,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进去。

茂伊约。天气酷热,带着海洋和植被的气味。天空湛蓝仿若旧地。我立即注意到,此路通向移动小岛,那是圣徒从霸主的教化手中拯救回的少数几个自由岛。它是一个大岛,从一头到另一头也许有一千米远,进口传送门位于一个宽阔的甲板上,甲板环绕着主树帆的树干,我站在传送门的制高点上,看见巨大的树帆叶子被风刮得满满当当的,靛青的船舵藤蔓向身后的远方蔓延。出口传送门就在十五米之外的阶梯下,但我马上看见“辫子”正在朝相反的方向跑,他正沿着主道,朝一簇小屋和特许置物台跑去,那地方就在小岛的边缘。

只有在这里,圣徒远足小道的半途中,他们才允许建造一些人类建筑,给疲惫的徒步旅行者提供一个庇护所,旅行者可以在这儿买些食物和饮料,或者买些纪念品为圣徒兄弟会筹集资金。我开始慢慢跑下宽阔的阶梯,来到下面的小路上,我的身子仍然不住颤抖,衣服被迅速融化的雪给浸湿了。我纳闷,“辫子”为什么要向人堆里跑呢?

一块块铺展开来可以租用的明亮毯子映入我的眼帘,我豁然大悟。霍鹰飞毯!它们在大多数环网世界都是非法的,但是在茂伊约上,由于希莉传说而成为传统;长两米不到,宽一米,这古老的玩物躺在那儿等着,期待着带游客到海上一游,然后再次返回这漫游的岛屿。如果“辫子”拿到其中一块……我用尽全力,疾冲过去,卢瑟斯人离霍鹰飞毯仅剩几米远的时候,我赶上了他,擒住了他的小腿。我俩纠缠在一起,滚进特许置物台的那块地方,不少游客在那里又喊又叫,四散逃去。

我的父亲曾经教会我一件事,其他小孩在他们危急的时刻往往将这事忘记——厉害的大块头总能打败厉害的小块头。而现在,我俩的块头差不多。“辫子”扭脱了我的手,跳起身,展开双臂,手指大张,摆出一副东方的格斗架势。好吧,现在来瞧瞧谁更厉害。

“辫子”先下手为强,他左手四指挺直,佯装戳刺,然而飞腿紧随其后向我攻来。我飞身闪避,可还是没躲过这招,那一击力道之强,让我的左肩和上臂顿时失去感觉。

“辫子”朝后跃去。我如影随形。他紧握右拳,挥了过来,我格挡住了。他的左手随即剁下,我又用右前臂格挡住。他继续后跃,迅即回转,左脚扫荡而来。我闪开了,顺势抓住他的飞腿,将其抛在沙地上。

“辫子”飞身跳起。我左勾拳立马击出,将他打倒在地。他扭着身体,晕头转向地跪起身来。我抬脚就往他左耳后踢去,这一击足以打倒他,但让他依然保持清醒。

过分清醒了,一秒钟之后,我意识到,他竟然还清醒得很,他四指直刺,攻向我的软肋,意欲刺中我的心脏。虽然没有刺中,可还是戳伤了我右胸的肌肉。我对着他的嘴巴猛挥一拳,刹那间鲜血四溅,他滚到吃水线边,不再动弹了。在我们身后,人们正朝出口传送门跑去,对着几个人大喊大叫,叫警察来。

我拉着这个刺杀乔尼未遂之人的辫子,把他拽了起来,拖着他,来到岛边,把他的头浸在水里,直到他醒过来。然后我翻过他的身子,扯着他那破烂不堪、污迹斑斑的衬衣前襟,一把拽起他。我们只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到时候,便会有人过来了。

“辫子”抬眼瞪了我一眼。我又一次晃着他,凑近小声说道:“听着,朋友,咱们长话短说,你给我如实回答。我先问你,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跟踪那个人,纠缠他不放?”

我感觉到一股电流涌动,然后看见了那蓝色。我骂了一声,松手放开了他的衬衣前襟。电力灵光似乎立即包围了“辫子”的整个身躯。我朝后猛地跃开,但是我的头发已经竖立起来,通信志的电涌控制警报急促地尖叫起来。“辫子”张开大嘴想要喊叫,我看见他嘴里的蓝光,就像劣质的全息特技效果。他的衬衣前襟咝咝作响,黑掉了,突然着起了火。衣服下面,胸脯带着蓝点,就像古老的胶片在里面燃烧。蓝色变大,汇合在了一起,然后越发变大。我向他的胸腔里瞧去,看见器官在蓝色的火焰下融化了。他再次尖叫,这次我听见了,我看着牙齿和眼睛溃陷在蓝焰之下。

我又向后退了一步。

现在,他已经剧烈燃烧了起来,橘红色的火焰取代了蓝光。他的肉体向外爆裂,带着火苗,似乎骨头被点燃了。不到一分钟,他已经变成一具冒烟的焦烂之肉,尸体缩减得厉害,摆出了古老的侏儒拳击手的造型,所有的火难者都是这样的。我转过身,手捂住嘴,搜寻着那几个旁观者的表情,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跟我做着同样的动作。朝我看来的是一双双睁大的惊恐眼睛。上面远处,穿灰色制服的保安从远距传输器中冲了出来。

该死。我左右四顾。树帆在头上起伏不定,张扬而起。辐射蛛纱即便在白天也极为美丽,在五颜六色的热带植被上掠过。阳光在蓝色的海洋上舞动。通向两个传送门的路都被堵死了。那群保安中,打头的那个拔出了一把武器。

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最近的那块霍鹰飞毯边。二十年前我乘过这玩意,我试图记起它的飞行控制线是如何启动的,于是拼命点击零件。

霍鹰飞毯挺直了,升了起来,离海滩沙地十厘米高。我现在能听见保安的喊声了,他们已经跑到人群的边缘。一个女人,穿着华而不实的复兴之矢服装,朝我的方向指来。我从霍鹰飞毯上跃下,抱起其他七块飞毯,再次跳上我那块。我差一点没找到毯子下面乱七八糟的飞行装置,最后,我拍了一下前进控制器,飞毯突然向一边倾倒,飞了起来,起飞时几乎把我从上面颠下来。

飞到五十米外,三十米高的地方,我把其余飞毯扔进了大海,然后转过飞毯,看看海滩上的情形。好几个灰制服挤在烧焦的遗骸旁,乱作一团。有一个端着一根银杖,朝我瞄准。

我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钻袭着我的手臂、肩膀,还有脖子。我的眼皮耷拉下来,整个人差一点从毯子右边摔了下去。我赶忙伸出左手,紧紧抓住毯子左侧,猛地向前卧倒,手指僵硬得仿佛成了木头。我点击着上升装置,飞毯再次爬升。我在右袖管里摸索着,寻找击昏器,然而袖口空空如也。

一分钟后,我坐起身,摆脱了大部分的眩晕,虽然我的手指仍在灼烧,脑袋也痛得厉害。移动小岛已经远在身后,每一秒都在缩小。一个世纪前,岛屿应该是被一群群海豚推动的。这些海豚最初是在大流亡时被带到这里的,但是在希莉叛乱期间,茂伊约和霸主签署了和解计划,杀死了绝大多数水栖哺乳动物。现在,这些岛屿是在无精打采地漫游,运载着它们的货物——环网游客和胜地主人。

我朝地平线望去,想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岛屿或者罕见大陆的迹象。可啥都没有。或者,说得更准确点,只有蓝天、无边无际的海洋和西方的几抹柔云。或者,那是东方?

我从皮带锁扣上拿下通信志,按键进入通用数据网,然后停住了手。如果当局已经追我追到那么远的地方了,那么下一步,他们将会精确测出我的位置,然后派出掠行艇或者治安电磁车。我不太确信,如果我登陆进去,他们是否能追踪我的通信志。但是我没理由要帮他们找到我。于是我用拇指按了按通信连接,将它调到待命状态,再次环顾左右。

布劳恩,真是妙招啊!在两百米上空瞎逛,屁股下是一块有着三世纪历史的霍鹰飞毯,天知道它的飞控线路的电量还能维持几个小时……还是几分钟。离随便什么陆地都有上千公里了。迷路了。真棒啊。我交叉双臂,坐在那儿思索。

“拉米亚女士?”突然传来乔尼轻轻的声音,那几乎让我从飞毯上跳了起来。

“乔尼?”我盯着通信志。它仍然处于待命状态。通用通信频率指示器的灯仍是暗着的。“乔尼,是你吗?”

“当然是我。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打开通信志了呢。”

“你怎么追踪到我的?你用的是哪个波段?”

“别管什么波段。你在哪儿?”

我笑了起来,告诉他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你能帮我吗?”

“等等,”短短几秒钟停顿之后,“有了,我在一个气象卫星上找到你了。很原始的东西。真是幸运,你的霍鹰飞毯有个被动无线发射应答器。”

我盯着这块毯子,离开它,我就会“啊——”一声坠入大海。“是吗?其他人能找到我吗?”

“能,”乔尼说,“但我正在干扰特别信号。现在,你打算去哪儿?”

“家里。”

“我想这很不明智,嗯……你瞧,我们的嫌疑犯已经死了。”

我眯起眼睛,疑窦顿生:“你怎么知道的?我可只字没说。”

“认真点,拉米亚女士。六个世界上,安保波段现在铺天盖地都是这消息。他们把你的长相都细细描述了一遍。”

“该死。”

“的确该死。现在,你想去哪儿?”

“你在哪儿?”我问,“还在我家吗?”

“不。安保波段提到你之后,我就离开那儿了。我……在一个远距传输器边上。”

“对,我现在得找到一个远距传输器。”我再次环顾四周。大海蓝天,几抹云彩。至少没有电磁车舰队。

“有了,”乔尼空洞的声音说,“离你现在的位置十公里不到,有一个被军部弃置的多用途传送门。”

我用手遮着阳光,旋转了三百六十度。“有你个鬼,”我说,“我不知道地平线离我有多远,但起码有四十公里,我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是个潜艇基地,”乔尼说,“抓好。我要接手操控了。”

霍鹰飞毯再次歪了过来,朝下潜了潜,然后,开始稳稳下落。我双手紧紧抓着,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潜艇,”我顶着风的冲击,喊道,“多远?”

“你是说多深吗?”

“对!”

“八英寻。”

我把这古老的单位换算到米。这次我再也抑制不住,尖叫起来。“那可是水底下十四米呢!”

“你觉得潜艇应该潜在哪里?”

“你想让我怎么办?屏住呼吸吗?”海洋朝我冲来。

“没那个必要,”通信志说,“霍鹰飞毯有一个原始的防护场,应该很容易坚持住区区八英寻的。务必抓牢。”

我抓得牢牢的。

等我抵达时,乔尼就在边上等我。潜艇黑漆漆的,阴湿寒冷,满是被遗弃后凝结的水珠;远距传输器是专门为军部设计的,我从没见过。踏进阳光普照的城市街道,乔尼正在等我,我终于舒了口气。

我把“辫子”的事告诉了他,一边说,一边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穿过古老的建筑。淡蓝色的天空正朝夜晚蜕变。四周瞧不见一个人影。“嘿,”我停下脚步说,“我们到底在哪儿?”这个世界带着不可思议的类地行星的特质,但是天空、重力以及这地方的表面特征,跟我去过的世界没一个相像。

乔尼笑了:“猜一猜。来,我们再逛逛。”

我们沿着宽阔的街道走着,左手边,有一片残垣断壁。我停下脚步,盯着它瞧着。“这是圆形大剧场,”我说,“旧地的罗马圆形大剧场。”我环顾四周,看着这古老的建筑物,看着鹅卵石街道,看着和风下微微摇动的树木。“这是重建物,重建的是旧地的罗马,”我说,试图压制住自己声音中的惊讶之情,“是新地吗?”但我立刻知道不是。我去过新地好几次,那里天空的色调、气味以及重力,都跟这里的大相径庭。

乔尼摇摇头:“这不是环网里的地方。”

我停下脚步:“不可能。按照定义,任何可以经由远距传输器到达的世界,都是环网的一部分。”

“但这不是环网的一部分。”

“那到底是哪儿?”

“旧地。”

我们继续走着。乔尼指着另一堆遗迹。“那是会议广场,”我们走下长长的阶梯,他说,“前面是西班牙广场,我们将在那儿过夜。”

“旧地,”我说,二十分钟来我首次开口评论,“难道我们是在时间旅行吗?”

“不可能,拉米亚女士。”

“那,难道这是个主题公园?”

乔尼大笑。笑声很好听,很自然,很悠闲。“也许吧。我完全不知道它有什么目的,有什么作用。这是个……模拟星球。”

“模拟星球,”我眯着眼睛望着红色的落日,现在太阳还没有从狭窄的街道上消失,“这看上去好像是我见过的旧地全息像。即使我没去过那儿,感觉上也没错。”

“的确很像。”

“那这是在哪里呢?我是说,哪颗恒星?”

“是在武仙座星团,”乔尼说,“我不知道具体编号。”

我没有重复他的话,但是我停下了脚步,坐在台阶上。由于有了霍金驱动器,人类探索并拓殖了相距数千光年的世界,并用远距传输器将它们连接了起来。但是没人试图去探索爆炸的恒星。我们也几乎没有爬出一条旋臂的摇篮。武仙座星团。

“为什么内核要在武仙座星团建立罗马的复制品呢?”我问。

乔尼坐在我边上。我们抬着头,望着一大群鸽子轰然飞过,在屋顶上盘旋。“我不知道,拉米亚女士。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至少是部分不知道,因为我以前对它们从来不感兴趣。”

“布劳恩。”我说。

“什么?”

“叫我布劳恩。”

乔尼笑了,他侧过头:“谢谢,布劳恩。不过有一件事,我相信,被复制的不单单是罗马,而是整个旧地。”

我坐在那儿,双手撑在晒得暖暖的石头台阶上:“整个旧地?它所有的……大陆和城市吗?”

“我想是的。我只待过意大利和英国,除了曾经在两个城市间乘船旅行过,我没去过别的地方。但我相信这个模拟星球极其完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为什么?”

乔尼慢慢地点着头:“也许正是真相。我们为什么不到里面去?边吃边谈。也许,这里面还牵涉到谁想杀了我,以及为什么要杀我。”

“里面”,是大理石阶梯底部一幢大房子的一间套间。窗外,是乔尼所谓的“广场”,我可以顺着阶梯看上去,望见上面一幢巨大的黄褐色教堂,眼睛再扫到下面的广场上,船形的喷泉正喷射着水花,洒进寂静的黑夜。乔尼说,设计这个喷泉的人叫伯尔尼尼,但这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房间很小,但天花板很高,里面摆着一些家具,虽说简陋,但是雕刻得极为精巧,这些家具出自什么年代,我已经无从考证。看情形,这里似乎没有电,也没有现代器具。我在门口对着房子说话,在套间的楼上再次说话,但房子没有任何回应。暮色降临在广场上,降临在高窗外的城市上,仅有的灯火来自煤气街灯,或者是某些更为原始的可燃物。

“这肯定取材于旧地的历史。”我摸着厚厚的枕头。然后,我抬起头,恍然大悟。“济慈死于意大利。是……十九还是二十世纪的早期。现在……就是那时。”

“对。十九世纪早期,确切地讲,是一八二一年。”

“难道整个世界是个博物馆?”

“哦,不。我肯定,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时代。一切取决于它们搞这些模拟的目的。”

“我不明白。”我们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那儿乱七八糟地挤着一堆家具,我坐在窗边的一张雕刻得很奇怪的躺椅上。金色的朦胧夜光仍然点缀着阶梯上方那茶色教堂的尖顶,盘旋纷飞的白鸽映衬在蓝色的天穹下。“在这个伪造的旧地上,是不是生活着数百万人……嗯……赛伯人?”

“我觉得没有,”乔尼说,“住在这里的人的数量,只是这独特的模拟计划所必需的人数。”他看见我仍然不明就里,便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就是在这里醒来的,当时我身边有模拟的赛伯人,包括约瑟夫・赛文、克拉克医生、房东太太安娜・安吉列娣、年轻的中尉埃尔顿以及其他几个人,比如意大利小商人、广场对面饭馆以前一直给我们送食物的老板、过路人,就像这类人。顶多也不过二十人。”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回收了。就像留着辫子的那个人。”

“‘辫子’……”我立刻朝乔尼凝视过去,目光穿过黑漆漆的房间,“他是赛伯人?”

“毫无疑问。你跟我提到了他自毁的情形,如果我必须清除自己,也会用这种方式。”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我真是笨透了,真是太孤陋寡闻了:“那么,要杀你的,是其他人工智能喽。”

“似乎如此。”

“为什么?”

乔尼向我比划着:“可能是为了抹掉我的某些记忆,让它跟我的赛伯体一起归西。那些记忆应该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这个人工智能……或者这些人工智能明白,只要我的系统瘫痪,就能把这些事情毁掉。”

我站起身,来回踱步,最后在窗前停下脚步。现在,黑暗真的沉淀下来了。屋内有灯,但是乔尼没有把它们点上,而我,也挺喜欢这种朦胧的意境。有了这种朦胧,我满耳听到的虚幻之物显得更加虚幻。我朝卧室看去。西边的窗户接纳了最后一丝光线,铺盖发出苍白之光。“你就是死在了这里。”我说。

“是他,”乔尼说,“我不是他。”

“但是你有他的记忆。”

“是忘了大半的梦。其中还有差异。”

“但你知道他的确切感受。”

“我只记得设计师眼中他的感受。”

“跟我说说。”

“什么?”乔尼的皮肤在昏暗中显得很苍白,而他的短短的卷发看上去很黑很黑。

“死是什么样的。重生又是什么样的。”

乔尼开始跟我说,他的声音带着温柔的韵律,真是好听极了,有时候,他会不小心漏出几句古语,古老得我都听不明白,但是比起我们今日说的杂七杂八的语言,那些字眼听上去更为美妙。

他告诉了我,当一个诗人迷上了完美主义,对自己的成果比最刻薄的批评还要苛刻时,他是怎么样的。这些批评是恶毒的,他的作品被摒弃,被嘲笑,被说成是模仿品、愚蠢的东西。他太穷了,没钱娶自己深爱着的女人,他还把仅剩的一点钱借给了身在美国的弟弟,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穷困潦倒了……然后,他终于羽化成蝶,展现出璀璨的诗人才华,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已经落入了肺病的魔爪,而那疾病已经掠走了他母亲和他弟弟汤姆的生命。他背井离乡,被送到了意大利,据说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然而他自始至终晓得,这意味着他在二十六岁时寂寞痛苦的早逝。他谈起自己的痛楚,那是在看到信上芬妮的字迹之时,他实在是痛苦得不敢打开看看;他谈起年轻画家约瑟夫・赛文的忠诚,这人被“朋友们”选出来作为济慈的旅行伙伴,而这些所谓的“朋友”,却在最后时刻抛弃了这位诗人,他谈起赛文如何照顾这个垂死之人,如何在他弥留的最后几天里陪伴着他。他谈起那晚的咳血,谈起克拉克医生给他放血,嘱咐要他“锻炼和呼吸些新鲜空气”,他谈起最终对于宗教和自身的绝望,导致济慈要求把他碑石的墓志铭刻成“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从下面传来仅有的昏暗之光,勾勒出高窗的形状。乔尼的声音仿佛浮在了带着黑夜气息的空气中。他谈起从死亡中醒了过来,躺在死时的床上,忠诚的赛文和克拉克医生仍在身边,还谈起他如何记起自己就是诗人约翰・济慈,就好像从一个很快消失的梦中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但又一直觉得,自己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谈起这继续下去的幻象,他返回英国,和不再是芬妮的芬妮重聚,以及因此导致的精神崩溃。他谈起自己已经没有了写诗的才能,谈起他越来越远离那些赛伯人伪装的冒名顶替者,谈起他的逃避,以某种类似于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作为逃避,其中夹杂着“幻觉”,他自己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幻觉”,对一个十九世纪的诗人来说,技术内核几乎是无法理解的东西,他还谈起幻觉的最终崩溃,以及“济慈计划”最终的荒废。

“事实上,”他说,“整个邪恶的哑谜让我想到了我写过……他写过的一封信中的一段话,那是他患病前写给弟弟乔治的。济慈写道:

有没有高级生命以优美为乐?就像我喜欢看见白鼬的警觉和小鹿的不安,尽管我的这些想法中充满了直觉。虽然街上的口角让我憎恶,但是其中显现出来的劲头是优美的。在高级生命看来,我们的推理或许带着同样的色彩——虽然错误百出,但是它们是优美的——这就是诗所包含的特别的东西。”

“你觉得……济慈计划……是邪恶的?”我问。

“我想,任何骗人的东西都是邪恶的。”

“也许,你还是很像约翰・济慈的,虽然你不愿承认。”

“不。诗人的才能业已不再,我不是他,甚至在最详细的幻觉中也不是。”

我注视着黑屋子中那黑色的形体轮廓。“人工智能知道我们在这儿吗?”

“很可能知道,几乎可以肯定。我去的地方,没有一个是技术内核无法追踪的。但是,我们要摆脱的是环网当局和流氓团伙,不是吗?”

“但是你现在知道那是某个家伙……嗯……是某个智能,是技术内核里的智能想要袭击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对,但是只是在环网。内核中发生这样的暴力事件是不能容忍的。”

街上传来什么声音。是鸽子,我想。又或许是风卷着垃圾,吹过了鹅卵石。我说:“技术内核对我牵涉到里头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

“当然,这计划应该是个秘密。”

“这是……他们觉得和人类完全无关的事情。”

我摇摇头,这动作在黑暗里实在没啥必要。“重建旧地……又在这重建世界上重建了……多少……人类的人格啊……成为了赛伯人……人工智能残杀人工智能……和人类无关!”我大笑起来,但还是控制住了笑声,“真他妈要命,乔尼。”

“几乎肯定。”

我走到窗前,不去管黑街下面谁会看到我,我摸索着掏出一盒烟。中午在雪流中追逐的过程中,它们被浸湿了,但是我还是点着了一支。“乔尼,早些时候你说这个旧地的模拟极其完整,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为什么?’然后你好像说了‘也许那正是真相’,这是句俏皮话,还是另有含义?”

“我的意思是说,这也许正是看在上帝的份上。”

“解释解释。”

乔尼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我不太明白济慈计划的确切目的,也不知道其他旧地模拟物的目的,但是我怀疑这是技术内核某个计划的一部分,说起这个计划,要追溯到至少七百标准世纪前,那是一个实现终级智能的计划。”

“终极智能。”我边说,边吐了口烟。“嗯。那么,技术内核是打算要……干什么?……要创造上帝吗?”

“对。”

“为什么?”

“布劳恩,这里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就好像,为什么人类在这一万代人以来,要通过上帝的那无数化身来搜寻他。但是对内核来说,他们的兴趣更多是要寻求更高效和更可靠的方式来掌控……各种变数。”

“但技术内核可以动用自身,动用两百个世界上的万方数据网。”

“虽然如此,他们的预言能力还是……有缺陷的。”

我把烟扔出窗外,看着余烬落入黑夜。微风突然变得很冷,我抱着双臂:“这一切……旧地,重建计划,赛伯人……这一切跟创造终极智能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布劳恩。八个标准世纪前,第一次信息时代之初,一个名叫诺伯特・维纳 的人写过一段话:‘上帝会不会跟他所创之物玩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任何创造者,即使是一个缺乏创见的人,会不会跟他所创之物玩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人类曾经跟他们早期的人工智能不得要领地玩过,内核则通过重建计划全力追求。也许终极智能的计划已经大功告成了,所有这些遗物都只是终极创造物或者创造者模拟出来的。这个终极智能,这个人格的动机是内核远远无法理解的,就好像人类无法理解内核一样。”

我开始在黑暗的房间里走动,却不小心把膝盖撞在了矮桌上,我停了下来,站住了。“所有这些都没有告诉我们,到底是谁想杀你。”我说。

“对,没有。”乔尼站起身,他走到远处的墙边。一根火柴舞动着,他点了支蜡烛。我们的影子摇曳在墙上,摇曳在天花板上。

乔尼向我走近,温柔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柔和的灯光给他的卷发和睫毛涂上了黄色的亮彩,在他高高的颧骨和结实的下巴上抹上了亮色。“你怎么这么强壮?”他问。

我盯着他。他的脸靠近我的脸,距离仅仅几寸。我们一样高。“放开。”我说。

他没放开,反而靠了过来,吻了我。他的嘴唇柔软、温存,那一吻仿佛持续了天长地久。他是机器,我想。表面是人,背后是机器。我闭上双眼。他温柔的手摸到了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脑后。

“听我……”我俩分开后那片刻时间,我轻轻说。

乔尼没让我说完。反而把我抱在了怀里,带我来到了另一个房间。大床。柔软的床垫,厚厚的鸭绒被。另一个房间的烛火摇曳舞动,我俩迫不及待地帮对方褪去了衣裳。

那晚,我俩三次云雨,每一次都是缓慢甜蜜的需要,抚触、温暖、贴近,感觉来临时,力度慢慢增加。我记起第二次的时候,我低头看着他;他眼睛闭着,头发松散地披在额前,烛火显现出他白皙胸脯上泛起的红晕,他强壮的手臂和手指令我惊奇,把我抱在了合适的位置。那一刻,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我,也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感动和激情的神色。

破晓前的什么时候,我们睡了;我别过脸,慢慢爬开,然后我感觉到他冷冷的手摸到我的臀部,这动作带着呵护,带着不经意,而不是被占有了的感觉。

他们袭击我们时,刚过破晓。有五个人,虽不是卢瑟斯人,但都一身腱子肉,全是男人,一伙人合作得相当好。

我听到的第一声,是套间的门被踹开的声音。我立即从床上翻滚而下,跃到卧室门的一侧,看着他们一个个蹿了进来。看到打头的那人举着击昏器,乔尼坐了起来,开始大叫大嚷。他临睡前穿上了棉短裤,而我则依旧裸着身子。我一丝不挂,而对手穿着衣服,这样开打的话,形势确实对我大为不利。但最大的问题是心理上的。如果你能克服人数上的劣势带来的紧张感,那么,其余的事全是小事一桩。

打头的那人看见了我,但还是打算先将乔尼击昏,他也为这个错误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我一跃而去,踢飞了他的武器,同时一拳捶在他左耳后,将他放倒在地。现在,又有两人推推挤挤地进入了房间。这次他俩学乖了,先来对付我。而剩下的两个则向乔尼扑去。

我格挡住一人的四指直刺,继而躲开夺人性命的一脚飞踹,步步退却。我左手边立着个碗柜,最顶上的抽屉一抽便抽了出来,重得很。我扛起它砸了过去,面前的这大块头双手挡着脸,厚厚的木头瞬间四分五裂,由于这本能的反应让他露出了片刻的破绽,我抓住这机会,使出全力向他踢去。坏蛋二号发出一声闷响,仰面倒在了自己搭档的身上。

乔尼在那儿挣扎,一名入侵者抱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而另一个正按着他的双脚。我蹲下身躲避我的二号攻击者,接住了他的一拳,接着向床对面跃去。抱着乔尼双脚的家伙正一声不吭地朝窗外退去。

有人跳到了我的背上,我一个翻滚,来到床对面,用背把这家伙抵在墙上。这家伙还挺厉害的。他死死抵住,还想勒住我的脖子。那个瞬间他有了大麻烦,那里的肌肉可不是好惹的,我弯起手肘,重重击中他的小腹,闪身离开。卡着乔尼脖子的男人扔下了他,一脚踢向我的肋部,那有板有眼的一击真不是盖的。我承受住了一半力道,感觉到起码有一根肋骨折了,但我旋即俯冲下去,才不考虑优雅不优雅呢,一招猴子偷桃,左手捏碎了这家伙的一个卵蛋。他尖叫一声,不省人事。

我从没有忘记掉在地板上的击昏器,我最后的对手也没有忘记。他急急忙忙转到床的对角,扑倒在地,去抓那触手不及的武器。现在,我明显感觉到肋骨折断处传来的疼痛,但我还是用力举起了大床,连带着床上的乔尼,将它砸在了那家伙的脑袋和肩膀上。

我爬到床底,找回击昏器,走到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里,背靠在墙上。

一个家伙已经掉出了窗外。我们在二楼。打头进来的那家伙还躺在门口。被我踢中的那家伙已经一只脚跪了起来,撑着两个肘子,正粗粗地喘着气。从他嘴巴和下巴上的血来看,我猜有根肋骨扎破了他的肺。大床已经把地板上那家伙的脑袋砸得粉碎。卡乔尼脖子的那家伙蜷缩在窗边,捧着裆部,正在呕吐。我用击昏器让他闭了嘴,然后走到那个被我踢中的家伙身边,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谁派你来的?”

“去死。”他喷出一嘴带血的唾沫,吐在我的脸上。

“也许待会儿吧,”我说,“再问你一遍,谁派你来的?”我三根手指摆在他的肋部,那里的肋腔似乎凹陷了下去,我在那儿压了一下。

这家伙尖叫了起来,脸色煞白。咳出的血鲜红鲜红的,衬出那惨白的皮肤。

“谁派你来的?”我将四根手指压在他的肋骨上。

“主教!”他挺着身子,试图把我的手抖掉。

“什么主教?”

“卢瑟斯……伯劳神庙……求求你,别……噢,该死……”

“你们想拿他……拿我们怎么办?”

“没啥……噢,天杀的……别!我要医生,求求你!”

“可以。但先回答我。”

“把他击昏,带他……回卢瑟斯……神庙。求你。我不能呼吸了。”

“那我呢?”

“如若抵抗……格杀勿论。”

“好吧,”我说,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得更高了,“我们没招谁,也没惹谁。他们干吗要抓他?”

“我不知道。”他高声尖叫。我的一只眼睛一直警觉地盯着套间的门口。击昏器仍旧握在手掌心,就在抓着他头发的手中。“我……不……知……道……”他气喘吁吁,鲜血从他的嘴里大量流出,滴在我的手臂和左胸上。

“你们怎么来的?”

“电磁车……屋顶。”

“从哪儿传送来的?”

“不知道……我对天发誓……是水下的什么城市。车子已设好回去的路……求求你!”

我撕开他的衣服。没有通信志。没有其他武器。他心脏上方的皮肤上刺着一个文身,一个蓝色三叉戟。“你们是打手?”我问。

“嗯……帕瓦蒂兄弟会。”

不在环网内。很可能无从追踪。“你们都是?”

“嗯……求你……帮帮我……噢,该死……求你……”他一下子软软地瘫了下来,差不多不省人事了。

我扔下了他,朝后退了几步,打开击昏光束朝他射去。

乔尼坐了起来,他揉着脖子,盯着我,眼神很奇怪。

“穿好衣服,”我说,“该走了。”

那辆电磁车是一辆古老透明的桅轻观景车,点火盘或者触显上,没有掌纹锁。我们还没越过法国,就已经追赶上晨昏线。乔尼朝下张望着那一片黑暗,他说那是大西洋。现在,偶尔会有灯火在流动城市或者钻探平台上出现,除此之外,唯一的亮光来自群星,以及这无边的游泳池中海下生物群落的亮光。

“我们为什么要乘他们的车子?”乔尼问。

“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从哪儿传送来的。”

“他说是卢瑟斯的伯劳神庙。”

“对。我们倒要瞧瞧。”

乔尼张望着二十公里之下的大海,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你觉得那些人会死吗?”

“一个已经死了,”我说,“肺破了的那个家伙需要医生。两个没什么大碍。还有一个掉到窗外的,我不知道怎么样了。你担心这个?”

“对。你们打得实在是……太粗野了。”

“‘虽然街上的口角让我憎恶,但是其中显现出来的劲头是优美的。’”我引用道,“他们不是赛伯人,对不对?”

“我想不是。”

“这么说,至少有两伙人想要抓你……人工智能,还有伯劳神庙的主教。而我们呢,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原因。”

“我现在倒有了个想法。”

我躺在流沫躺椅中,转过身。头顶的灿烂星群——既不是旧地天空全息像里那样的,也不是我所知的环网上见过的星群——投下明亮的光线,也因此让我看见了乔尼的眼睛。“告诉我。”我说。

“你提到过海伯利安,这给了我一个线索,”他说,“事实上,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星球。它从我脑中抹去了,这就说明,它很重要。”

“奇案:狗儿朝着黑夜吠叫。”我说。

“什么?”

“没什么。继续说。”

乔尼靠了过来:“为什么我不知道海伯利安?唯一能够解释的理由是,技术内核的某些势力不想让我知道。”

“你的赛伯体……”现在这样称呼乔尼让我感觉怪怪的,“你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环网内,是不是?”

“对。”

“难道你不会偶尔看见什么地方提到海伯利安吗?新闻偶尔会提到这个世界,尤其是伯劳教会成了新闻话题之时。”

“也许我的确听过。也许那正是我被谋杀的原因。”

我躺了下去,仰望着群星。“我们去问主教。”我说。

乔尼说前头的灯光来自另外一个模拟城市——二十一世纪中期的纽约市。但他不知道这城市是因什么计划而重建的。我关掉电磁车的自动驾驶模式,往下降去。

高楼大厦从北美海滨的湿地和澙湖上矗立起来,那是城市建筑的生殖器崇拜的年代。好几幢建筑灯火通明。乔尼指着一栋垂老但却很端庄的建筑,说道:“那是帝国大厦。”

“好啦,”我说,“不管那是啥,那是电磁车打算着陆的地方。”

“安全吗?”

我朝他笑笑:“人这一生没有绝对的安全。”我任凭车子降落在一个小小的露天站台上,就停在大厦的尖顶后。我们走出车子,站在碎裂的阳台上。天很黑,仅从遥远的脚下传来几栋建筑的灯火,以及群星的光芒。几步之外,朦胧的蓝光勾勒出一个远距传输器的传送门,那地方原先也许是个电梯的大门。

“我先进去。”但我话音刚落,乔尼就已经走了进去。我握着借来的击昏器,跟了进去。

我以前从没进过卢瑟斯的伯劳神庙,但是毋庸置疑,我们现在就是在那儿。乔尼站在我前面几步之外,但是除了他,附近再也没有其他人。这地方凉凉的,黑黑的,仿佛一个洞穴,如果洞穴可以有那么大的话。一尊令人惊惧的彩色雕塑被无形的缆索吊在那里,肯定有什么察觉不到的微风,让它旋转着。远距传输器闪烁着,突然消失了,我和乔尼同时转身。

“啊,我们完成了他们的活,对不对?”我对乔尼耳语道。即便那是耳语,声音也似乎在红通通的大厅中回荡着。我本来没计划要让乔尼跟着我一起传送到神庙。

然后,那些灯火似乎变得明亮了,不过这也并没有把整个巨厅照得灯火通明,只是光的范围稍微变大,终于让我们瞧见那边围成半圆的一群人。我记起来,这些人中,有些叫作驱魔师,还有一些叫作诵经师,另一些叫什么,我已经忘了。不管他们是谁,看见他们站在那里,就已经够让人警觉的了。那里至少有二十来个人,身上的长袍有些是红色,有些是黑色,头顶上投下红色的灯光,让他们高高的前额闪着光芒。我一眼就认出了主教,虽说他比我们多数人要矮,要胖,但毋庸置疑,他来自我的世界,那一身长袍鲜红鲜红的。

我没打算把击昏器藏起来。如果他们想要突袭我们,我可以用它把他们全部放倒。可以,但是不太可能。虽然我没看见他们拿着什么武器,但是他们的长袍宽大得足以藏下整整一个军械库。

乔尼朝主教走去,我跟在他身后。离他还有十步远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主教是唯一一个没有站着的。他坐着的椅子是用木头做的,看上去似乎可以折叠,精细的椅子扶手、支柱、靠背以及椅腿可以紧密地折起来,方便携带。这位主教却没有那么精干,长袍下的层层肥肉清晰可见。

乔尼又向前迈了一步。“你为什么要绑架我的赛伯体?”他对着伯劳教会的圣人说,似乎其他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主教咯咯地笑起来,他摇摇脑袋:“我亲爱的……实体啊,的确,我们希望你到我们的拜神之地来,但是你没有证据,说我们企图绑架你啊。”

“我对证据不感兴趣,”乔尼说,“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我到这儿来。”

我突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于是飞快地旋过身,挺起击昏器指着,但是伯劳神父们围成的宽阔的圆圈仍旧一动不动。大多数人都在击昏器的射程之外。我真希望自己带着父亲的弹射武器。

主教的声音低沉,带着质感,似乎灌满了整个巨大的空间:“你肯定知道,末日救赎教派对海伯利安这个世界一直有着坚定的兴趣。”

“知道。”

“你也肯定晓得,最近几个世纪以来,旧地诗人济慈与海伯利安殖民地的人文神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不对?”

“对,那又如何?”

主教用手指上一枚红色的大戒指挠了挠脸:“你自愿要求参与伯劳朝圣,却又在得到我们批准之后食言,这令我们非常难过。”

乔尼的惊愕表情差不多带着人类特质:“我自愿要求?什么时候?”

“八个当地日以前,”主教说,“就在这地方。你主动过来的,提出了那个想法。”

“我有没有提及为什么想要进行这……伯劳朝圣?”

“你说是……我想你的原话是……‘对你的教育非常重要’。如果你想看记录,我们可以给你看,神庙中的所有对话都会被记录。你也可以跟我们索取记录副本,在方便之时观看。”

“好的。”乔尼说。

主教点点头,一名侍僧,鬼知道他是个什么,退进黑暗,片刻之后,又返回了,手里拿着标准视频芯片。主教又点了点头,那个穿着黑袍的人走向前,把芯片递给乔尼。我的击昏器准备就绪,直到这家伙回到了围成半圆的看护人之中。

“你为什么要派打手跟踪我们?”我问。这是我第一次在主教面前说话,声音听上去非常响亮,非常自然。

伯劳教会的圣人用胖乎乎的手做了个手势:“济慈先生说自己很感兴趣,要加入我们最为神圣的朝圣。我们相信,末日救赎日益临近,所以,这次朝圣对我们来说非同小可。可是,我们的密探回报,济慈先生先后受到几次攻击,而且,某个私人侦探……就是你,拉米亚女士……造成了一名赛伯人的毁灭,而这人,正是技术内核提供给济慈先生的保镖。”

“保镖!”这回是我表现出惊讶之情了。

“当然。”主教转身对乔尼说,“留着辫子的先生,也就是刚刚在圣徒远足地被害的先生,难道不是你一个多星期前,作为保镖介绍给我们的同一个人吗?你可以在记录中看到他。”

乔尼默不作声。他似乎在竭尽全力回忆什么事情。

“无论如何,”主教继续道,“我们必须在这星期结束前,得到你关于朝圣的答复。‘北美红杉’将于九天内从环网启程。”

“那是圣徒的巨树之舰啊,”乔尼说,“它们不会长距离跃迁至海伯利安的。”

主教笑了笑:“这次它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也许是教会赞助的最后一次朝圣了,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信徒完成旅程,我们已经包下了圣徒的舰船。”主教打了个手势,红黑长袍的人隐回到了黑暗中。主教站起身,两名驱魔师走向前,折起椅子。“请尽快给我答复。”说完,他便离开了。只留下一名驱魔师,他会领我们出去。

没有多余的远距传输器了。我们从神庙的主门走了出去,站在漫长阶梯的最高台阶上,俯瞰着蜂巢中心的中央广场,大口呼吸着带着机油味的凉爽空气。

我父亲的自动手枪还在原先的抽屉里。我打开弹夹,确信里面装满了子弹,然后把弹夹一掌推回,拿着它回到了厨房,早饭正在准备中。乔尼坐在长桌子旁,透过灰色窗户往下凝视,望着装卸区。我把煎蛋卷拿了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一个。他抬起头,看着我倒着咖啡。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我问,“你想去朝圣的想法?”

“你不是也看见视频记录了。”

“记录可以伪造。”

“对。但这个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自愿进行朝圣?你和伯劳教会,还有圣徒的船长谈过之后,为什么那名保镖想要杀你?”

乔尼吃了一口煎蛋卷,点点头,然后又用叉子切了一块,放进嘴里。“保……镖,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肯定是在我失忆的那星期委派给我的。他的真实目的显然是要保证我不去发现什么事情……如果我偶然发现,那么,就把我除掉。”

“这事情是环网里的,还是数据平面里的?”

“我猜,是环网里的。”

“我们要知道这人……这东西为谁卖命,为什么他们要把他派给你作保镖。”

“这我知道,”乔尼说,“我刚刚问过。内核说,我需要一名保镖。这名赛伯人受人工智能节点控制,那个节点对应于安全部门。”

“问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问了。他们矢口否认,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么为什么这个所谓的保镖在你被杀之后的一星期,要鬼鬼祟祟地在你边上转悠呢?”

“他们回答说,由于我……中断……之后,没有再次请求安全保护,内核当局觉得还是应该谨慎起见,要给我提供保护。”

我大笑起来:“提供保护。我在圣徒的世界上抓住那家伙后,他到底为什么要逃?乔尼,他们给你的这个故事真是漏洞百出。”

“对。”

“那个主教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伯劳教会会有一个远距传输器,通向旧地……不论你管那个舞台世界叫什么名字。”

“是我们没有问他。”

“我没问,是因为我想活着从那该死的神庙出来。”

乔尼似乎没有听我说话。他呷着咖啡,若有所思地望着什么地方。

“怎么了?”我说。

他转身看着我,拇指指甲敲击着下嘴唇:“布劳恩,这里有个悖论。”

“什么?”

“如果我真的打算去海伯利安……让我的赛伯体去那儿……那么,我就不能再待在技术内核里了。我必须将我的意识注入赛伯体中。”

“为什么?”我刚问完,我就已经明白了。

“想想吧。数据平面是抽象之物,是数据网和矩阵的混合体。数据网,是电脑和人工智能生成的;矩阵,也就是准知觉的吉布森矩阵,那原先是为人类操作者所设计的,现在已经被认为是人类、机器、人工智能的共同基础了。”

“但是人工智能硬件的确存在于实际空间中的什么地方啊,”我说,“存在于技术内核的什么地方。”

“对,但是这和人工智能意识的运行没什么关系,”乔尼说,“我能够‘存在’于任何地方,只要有环环嵌套的数据网,我就能去那儿……当然,这包括所有的环网世界、数据平面以及任何技术内核建造的东西,比如旧地……但是,也只有在那些环境里,我才能说自己有‘意识’,或者运行传感器,或者运行遥控装置,就比如这个赛伯体。”

我放下咖啡杯,盯着这个东西,在刚刚过去的那晚,我爱他,把他当作人类来爱。“是吗?”

“殖民世界缺少数据网,”乔尼说,“虽然有超光发射器,可以和技术内核进行联系,但是这种联系仅限于数据交换……就像是第一次信息时代的电脑接口……那完全不是意识的流动。海伯利安的数据网太过原始,差不多跟没有一样。就我所知,内核和那个世界没有一点联系。”

“那不是很正常?”我问,“我是说,和那么远的一个殖民世界没联系,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内核和每个殖民世界有联系,和驱逐者这些星际野人也有联系,还和霸主无法想象的其他源头有联系。”

我坐在那儿,目瞪口呆:“什么?和驱逐者?”自从几年前在布雷西亚上发生战争之后,驱逐者已经成了环网的头号大敌。而内核,为议院和全局出谋划策,维系着我们的整个经济系统,维系着远距传输器系统,维系着科技文明。一想到这同样一群人工智能的集合竟然和驱逐者有联系,真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还有,乔尼所说的“其他源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彼时彼刻,我完全不想知道。

“但你不是说,你的赛伯体是可以去那儿的吗?”我问他,“你说‘将意识注入’你的赛伯体,这是什么意思?人工智能可以完全变成……人吗?你可以仅仅存在于你的赛伯体中吗?”

“可以。曾经成功过,”乔尼轻声说道,“从前,有个人格重建,跟我的差得不是很远。那是个二十世纪的诗人,名叫以斯拉・庞德。当时他放弃了自己的人工智能人格,逃进了他的赛伯体,逃离了环网。但是这个庞德重建人格疯掉了。”

“也许很清醒。”我说。

“对。”

“那么说,一个人工智能所有的数据和人格可以在赛伯体的有机大脑中存在。”

“当然不行,布劳恩。我全部意识的万分之一都不会幸免于这种转变。有机大脑不能以它们的方式处理信息,连处理最原始的信息也不成。合成的人格不会是原先那个人工智能的人格……它既不会是真正人类的意识,也不会是赛伯体的……”乔尼话说一半便打住了,他很快转过身,看着窗外。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我问他:“怎么了?”我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碰他。

他继续呆呆凝视。“我说这些意识不会变成人类,也许我错了,”他轻轻说道,“结果产生的人格,很可能可以成为人类,它可以带着某种超凡的疯狂,带着过人的洞察力。它可以……如果撇去我们这些年来所有的记忆,撇去所有的内核意识……它可以成为这个赛伯体本来设计出来要成为的人格……”

“约翰・济慈。”我说。

乔尼别过脸,不再看那窗外,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带着感情。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背诵诗:

狂热教徒有梦,他用其编织

教会的天堂,亦是野蛮之地,

在他那最崇高的睡梦中,臆测天堂,

可惜可叹,此梦未录羊皮卷,

也未录印第安野生叶

悦耳之声仅留倩影。

唯有那月桂树,他们在那儿居住,做梦,死亡;

唯有诗歌能讲述她的梦,

唯有美妙的词语能挽救

黑色魔力和致哑妖术下的想象力。

活着的人儿说:

“汝之艺术非诗也——也许无法讲述汝之梦?”

然则每人的灵魂都非朽木一块,不单有眼有嘴

他还应该有爱

应该被他的母语滋养。

此梦现在意欲开演

是作为诗人还是狂热教徒的意念,

当那撩过我手的温暖笔触埋进坟茔时,我们便会知晓。

“我没听懂,”我说,“这诗什么意思?”

“意思是,”乔尼温柔地笑着说,“我知道我会做什么决定,为什么我会做。我不想再做一个赛伯人,我想成为一个人类。以前我想去海伯利安,现在我还是想。”

“就因为这决定,有人在一星期前杀了你?”我说。

“对。”

“而你还想尝试一下?”

“对。”

“为什么不在这儿把意识注入你的赛伯体呢?为什么不在环网成为人类?”

“那永远做不到,”乔尼说,“被你看作是复杂星际社会的这个东西,只是内核现实矩阵中的沧海一粟。我不断面对人工智能,并且受他们支配。济慈人格……真正的实体……永远不会生还。”

“好吧,”我说,“你得离开环网。但是有其他殖民地啊。为什么偏偏选择海伯利安?”

乔尼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指又长又暖,而且强壮。“布劳恩,你不明白吗?这里面有很多联系。有充分的理由显示,济慈关于海伯利安的梦想是某种跨世的交流,是他当时的人格和他现在的人格之间的交流。撇开这些不谈,海伯利安也是我们现在最关键的神秘之物——不管是物质上,还是诗歌上。很可能的情况是,他……我的出生,死亡,然后又复生,就是为了探索海伯利安。”

“听上去真是疯狂,”我说,“多宏伟的幻想。”

“几乎肯定,”乔尼笑道,“我也一直乐在其中!”他抓住我的胳膊,搂住我的双腿,胳膊环抱住了我。“布劳恩,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和我一起去海伯利安?”

我惊讶得眨眨眼,惊讶是由于他的问题,也由于我的回答,这让我全身涌过暖意。“会的,”我对他说,“我会去。”

我们走进睡眠区,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巫山云雨,然后睡着了,最后由于外面工业壕沟传来的第三层的弱弱光线,醒了过来。乔尼仰面躺着,他淡褐色的眼睛睁开着,正凝视着天花板,迷失在思绪中。但是并没有太过忘我,他仍然在笑,仍然张开臂膀搂着我。我的脸依偎着他的身体,靠在他的胳膊肘处,继续睡去。

第二天,我和乔尼传送至鲸心,当时,我身着盛装——一条黑色马裤,一袭复兴丝绸材质的上衣,领口上镶嵌着一颗卡弗内血石,还戴着一顶优林布雷三角帽。我让乔尼留在中枢终端附近的那家仿木仿铜酒吧里,但在离开之前,我把一个纸包塞给了他,里面是父亲的自动手枪,我告诉他,如果谁看他一眼,就用枪射他,即便那人是个斗鸡眼。

“环网语真是难懂。”他说。

“那个词可比环网古老多了,”我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我紧紧捏住他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乘了辆空中汽车,来到政府楼群前,我一路走着,经过了大约九次安全稽核,最后他们终于让我进入了中心场地。我走了半公里,穿越了鹿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附近湖里的天鹅和远处小山顶上的白色大楼。然后,又出现了九个检查点,最后,一名中心安全部门的女士领我走上石板地,走进政府大楼。这是一栋低矮的大楼,但极为优雅,坐落在花园和风景如画的小山中。有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等候室,但还没等我坐在这真正的大流亡前德库宁 作品上休息一下,一名助手就出现了,他领我进入了首席执行官的私人办公室。

梅伊娜・悦石从办公桌那头绕过来,和我握了握手,示意我坐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全息电视上看见她,而现在再见到她的真人,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习惯。她的真人给我的印象更深:灰白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但很卷;脸和下巴带着林肯式的棱角,就像所有研究历史的博学家一样,但是凌驾着整张脸的,是那又大又伤感的褐色眼睛,让人感觉好像是站在了一个真实的原始人面前。

我感觉口干舌燥:“执行官女士,谢谢你能接见我。我知道你有多么忙。”

“我再忙也有时间见你,布劳恩。就像你父亲再忙也会抽空见我一样,当年我还仅仅是个下级议员呢。”

我点点头。父亲曾经跟我提过这个,他说梅伊娜・悦石是霸主仅有的政治天才。他知道,虽然她在政界起步较晚,但她总有一天会成为首席执行官。我真希望父亲能够活下来目睹这一天。

“布劳恩,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执行官女士,她很好。她现在几乎寸步不离自由岛,一直待在我们旧时的避暑地。但是我每年圣诞节都会去那儿看她。”

悦石点点头。她一直随意地坐在大块头的书桌角上,有小报说,这桌子的主人曾经是天大之误前的一位美国总统,一位被暗杀的总统——但不是林肯。不过,现在她笑了笑,走回到桌子后的简陋椅子边,坐了下来。“我很怀念你的父亲,布劳恩。我真希望他能坐在这个位子上。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看那片湖?”

“看了。”

“你还记得,你和我家的克里斯藤在那儿玩玩具船吗?当时你俩都刚学会走路。”

“只是有个印象,执行官女士。当时我还太小。”

梅伊娜・悦石笑了。这时,一个内部通信器突然鸣叫起来,她摆摆手,让它停止了叫唤。“布劳恩,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执行官女士,你也许知道,我现在是一名独立的私人侦探……”没等她点头,我接着说道,“我最近在办一个案子,它把我引到了我父亲的自杀……”

“布劳恩,你知道,那件事已经调查得很彻底了。我看过调查团的报告。”

“对,”我说,“我也看过。但最近我发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是有关技术内核和它对海伯利安这个世界的态度的。当时,我父亲和你不是在宣传一个议案,要把海伯利安引进霸主的保护体吗?”

悦石点点头:“对,布劳恩,但当时我们还考虑引进另外十几个殖民世界。可一个也没有成功。”

“对。不过,我想问,内核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对海伯利安是不是有特别的兴趣?”

执行官拿着一只铁笔,点着下嘴唇:“布劳恩,你知道什么消息?”我开口回答,但她举起一只手指让我先打住。“等等,”她按了按交互面板,“托马斯,我等几分钟再出来。可能会比预定计划晚点到达,请务必好好款待来自天龙星的贸易代表团。”

我没有见到她按什么键,突然,一个蓝金相间的远距传送门嗡嗡地出现在远处的墙上。她示意我先进去。

一片草原,长满了齐膝高的金色草,延绵不绝,伸向远方的地平线。天空是浅黄色的,带着亮闪闪的青铜条纹,那可能是云朵。我没有认出这是哪个世界。

梅伊娜・悦石走了进来,她碰了碰袖子上的通信志装置。远距传送门眨眨眼消失了。一阵暖暖的微风吹过,馨香扑鼻而来。

悦石又碰了碰她的袖子,朝天上瞥了一眼,点点头:“布劳恩,抱歉,让你多有不便。卡斯卓-劳塞尔没有数据网,也没有任何卫星。现在,请继续你刚才的话。你发现了什么消息?”

我朝空荡荡的草原四顾:“也许……不必这么大费周折,到这么安全的地方来谈话。我只是发现,技术内核似乎对海伯利安非常感兴趣,它们建造了一个旧地的模拟……一整个世界!”

如果我原先期待着看到震惊,看到惊讶,那我将大失所望。悦石点点头:“对。我们知道旧地模拟这件事。”

反倒是我震惊了:“那为什么连公布都不公布呢?如果内核可以重建旧地,很多人都会感兴趣的。”

悦石信步而走,我跟着她;她迈着大步,我加快步伐跟上她。“布劳恩,霸主不想公布。我们最棒的人类情报来源完全不知道内核这样做的原因,他们一点也不明白。现在,我们的明智之举还是等待。你有什么关于海伯利安的消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信赖梅伊娜・悦石,不管是旧时还是现在。但是我明白,欲想取之,必先与之。“它们模拟重建了一个旧地诗人,”我说,“而且,它们似乎鬼迷心窍了,想方设法不让这个模拟人知道海伯利安的任何信息。”

悦石摘了根长长的草茎,咬在了嘴里:“约翰・济慈赛伯人。”

“对,”这次我加倍小心了,不轻易露出惊讶之情,“我知道,父亲当时强烈要求为海伯利安取得保护体的地位。如果内核对那地方有着什么特别的兴趣,它们也许……也许操纵了……”

“你父亲的自杀?”

“不是吗?”

微风拂过,金色的草泛起波纹。我们脚下的茎秆丛中,有什么非常小的东西飞速蹿离。“布劳恩,那也并非不可能,但我们完全没有证据。告诉我,这个赛伯人想要做什么。”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内核对海伯利安这么感兴趣。”

这个垂老的女人摊开双手:“布劳恩,要是我们知道,我晚上就能睡得安稳些了。就我们所知,技术内核已经对海伯利安着迷了几个世纪。首席执行官耶夫申斯基曾允许阿斯奎斯的比利王到这个行星上开拓殖民,这件事几乎让人工智能退出环网。最近,我们在那儿建立了超光发射器,也带来了相似的危机。”

“但人工智能没有退出。”

“没有,布劳恩,看样子,它们需要我们,正如我们需要它们,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

“但是,如果它们对海伯利安这么感兴趣的话,为什么不让它加入环网呢?这样它们不就能自己去那儿了吗?”

悦石用手梳理着头发。高高在上的青铜色云朵泛起涟漪,必是有什么猛烈的急流吹过。“它们非常固执,不让海伯利安加入环网,”她说,“这真是有趣的悖论。告诉我,赛伯人想要做什么。”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内核对海伯利安那么着迷。”

“我们无法确信。”

“那告诉我最好的猜测。”

首席执行官悦石拉出嘴里的草茎,端详着:“我们相信,内核正在从事一项完全不可思议的计划,可以让它们预测……一切。让它们操纵一切变数,空间、时间、历史的变数,把这一切作为一份可以管理的信息。”

“终极智能计划。”我脱口而出,进而明白自己太过轻率,但我不去管它。

这次,首席执行官悦石真切地露出了震惊之情:“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计划和海伯利安有什么关系?”

悦石叹了口气:“布劳恩,我们无法确信。但是我们的确知道,海伯利安上有反常的东西,技术内核没办法把这个因素考虑进预测分析中。你知道所谓的光阴冢吗?伯劳教会认为那是神圣之物。”

“当然知道。光阴冢已经暂时不向旅客开放了。”

“对。因为几十年前,有个研究员在那儿发生了一起事故,我们的科学家证实,光阴冢附近的逆熵场不仅仅如大众所相信的那样,只是一种保护,防止时间的侵蚀效应。”

“那到底是什么?”

“它是一种场……或者说,是力量的残余,事实上正是它,驱使着光阴冢和冢内之物从某个遥远的未来出发,逆着时间发展。”

“坟内之物?”我说,“但是光阴冢是空的。从它们被发现到现在,都是空的。”

“现在是空的,”梅伊娜・悦石说,“但是有迹象显示,里面曾经有过东西,就在它们打开的时候,在我们不远的将来,将会有满满的东西。”

我盯着她:“多远的将来?”

她那黑色的眼眸依旧带着温柔,但是她摇摇头,谈话到此结束。“布劳恩,我已经告诉你太多东西了。你不能向别人转述这一切,如果必要,我们会保证你保持沉默。”

为了掩饰自己的疑惑,我摘了一片叶子,撕成几片塞进嘴里嚼起来。“好吧,”我说,“光阴冢里会出现什么呢?外星人?炸弹?几条逆时间运行的太空船?”

悦石板着脸笑了笑。“布劳恩,要是我们知道,我们就能超越内核了,但是我们没有。”笑容消失了,“有个假设是,光阴冢和未来战争有关。也许,是通过重新安排过去,来对未来宿怨进行清算。”

“苍天在上,那是谁和谁的战争啊?”

她再次摊开双手:“布劳恩,我们要回去了。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济慈赛伯人想要做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然后回过身,与她镇静的目光对视。我无法相信任何人,但是内核和伯劳教会全都知道乔尼的计划了。如果这是一场三方演义,那么任一方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万一这伙人中有好人呢。“他打算将他的意识注入赛伯体中,”我笨笨地说道,“悦石女士,他打算成为人类,然后到海伯利安去。我会和他一起去。”

她盯着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是议院和全局的领事,是政府首席官员,这个政府横跨了几乎两百个世界,统领着数百亿人类。然后她说:“那他是打算乘圣徒飞船进行朝圣,对不对?”

“对。”

“不可能。”梅伊娜・悦石说。

“你说什么?”

“我是说,‘北美红杉’不许离开霸主空间半步。不会再有朝圣了,除非议院觉得那对我们有利。”她的声音硬邦邦的,犹如钢铁。

“我和乔尼会乘神行舰去,”我说,“反正朝圣也只是失败者的游戏罢了。”

“不,”她说,“这段时间,不会再有民用神行舰去海伯利安了。”

“民用”这个词点拨了我。“要开战了?”

悦石双唇紧闭。她点点头:“之后神行舰才能去那儿。”

“与……驱逐者开战吗?”

“起初是。布劳恩,你可以这样看,这是我们要让技术内核强迫作出表态的一种方式。我们要么将海伯利安系统并入环网,收归军部保护,要么就会让它落入另一个种族手里,而这个种族对内核和所有人工智能是嗤之以鼻的。”

我没有跟她提乔尼曾经说过的话,内核和驱逐者有过联系。我说:“强迫作出表态的一种方式。很好。但是谁能摆布驱逐者,让他们进攻呢?”

悦石看着我。如果那个时候她的脸是林肯式的话,那么旧地的林肯就是个狗娘养的强硬派。“布劳恩,该回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透露出去,你晓得这有多么重要。”

“我晓得一个事实,即使你没有什么理由,你也根本不会透露什么消息,”我说,“我不知道你想把这些废话传给谁听,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个信使,而不是什么知心女友。”

“布劳恩,别低估我们保守秘密的决心。”

我笑了:“女士,我不会低估你在任何事上的决心的。”

梅伊娜・悦石摆摆手,示意我先进远距传送门。

“我有个办法,可以发现内核在搞什么鬼,”乔尼说,此时我们正在无限极海上开着租来的喷射艇,那儿就我们两人,“但是很危险。”

“所以还有什么新鲜事吗?”

“我跟你说正经的。除非我们觉得一定要弄明白内核到底害怕……海伯利安的什么东西,我们才能尝试这个办法。”

“我一定要弄明白。”

“我们需要一名操作员,也就是一名数据平面操作的艺术家。这人得聪明,但是并没有聪明到不愿冒冒险。这人甘愿冒一切风险,并且会帮我们保守秘密,在赛伯飙客的恶作剧中保密到永远。”

我朝乔尼笑了笑:“我恰恰认识这样一个人。”

屁屁独自住在一间廉价公寓中,就在鲸心廉价街坊的一个廉价塔楼的底部。但是他拥有的硬件没有一件是便宜货,他公寓的四个房间全部塞满了这些东西。最近十年来,屁屁的大多数薪水都投到了这些代表尖端科技的赛伯飙客玩具中了。

我开门见山地跟他说,我们想让他帮个忙,为我们做件违法的事。屁屁回应说,身为公共雇员,他不会考虑干这种事的。然后他问是什么事。乔尼开始解释。屁屁身体前倾,我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赛伯飙客两眼发光,大学毕业后我就再没见他这样过。我本以为,他是企图当场把乔尼大卸八块,看看赛伯人是如何运行的。然后,乔尼开始讲到有意思的一环,屁屁眼中的微光变成了活力四射的光芒。

“我把自己的人工智能人格自毁,”乔尼说,“转移到赛伯体的意识中去,这一切仅需几纳秒便完成了,但是就在这几纳秒之内,内核周边防御中,我的那个区域的防御力将会下降。安全噬菌体会赶在其后的几纳秒之内填补这一缺口,但是,就在那时……”

“进入内核。”屁屁低语道,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某个古老的视频显示终端。

“那非常非常危险,”乔尼郑重强调,“就我所知,没有人类操作者突破过内核的外围防线。”

屁屁擦了擦下嘴唇。“有个传说,牛仔吉布森做到过,就在内核退出之前,”他喃喃道,“但没人相信这个传说,而且牛仔已经消失了。”

“但即使突破了外围防线,你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进入。”乔尼说,“不过我有精确的数据坐标。”

“他妈的够刺激够味,”屁屁小声说,他回身来到控制台,摸向分流器,“开干。”

“现在就干?”我说。连乔尼也大吃一惊。

“干吗要等?”屁屁“咔嗒”一声插入分流器,附上后脑皮层导线,不过他撇开平台,让其空转,“到底干不干啊?”

乔尼已经躺在躺椅上,我走向前,来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他身上冰冷冰冷的,脸上面无表情,但是我能想象,面对即将来临的人格毁灭,面对先前存在的毁灭,那确切的感受是什么样的。即便转移成功,带着约翰・济慈人格的人也不会再是“乔尼”了。

“他说得对,”乔尼说,“干吗要等?”

我吻了他。“好吧,”我说,“我和屁屁一起进去。”

“不!”乔尼用力捏着我的手,“那里太危险了,你帮不上忙。”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跟梅伊娜・悦石的声音一样固执。“也许吧。但是我不能叫屁屁一个人去冒险,而我却什么也不做。我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在那儿。”我最后一次捏紧了他的手,走到屁屁那里,坐在了控制台边。“屁屁,怎么连接这些狗屁玩意儿?”

如果你读过关于赛伯飙客的所有东西,你就知道数据平面的骇人之美。看那三维的高速公路边的风景——黑冰、霓虹周界防线、绚彩发光的奇异闹市、数据街区中的闪烁摩天楼,而头顶是人工智能的浮云。我骑在屁屁的载波之上,目睹了这一切。那几乎太多,太强烈,太可怕了。我能听见庞大的安全噬菌体的凶恶威胁;即便是在冷冰冰的屏幕里,我也能闻到反击的绦虫病毒发出的死亡气息;我还能感觉到人工智能愤怒的重量压在我们身上——我们是大象脚底下的虫子,而且,我们现在还什么都没做,仅仅是通过屁屁的一个接入入口的东西,在核准的数据道路上行驶,那东西是屁屁为流量控制记录和统计工作设计出来的某个家庭作业。

我身上贴着导线,看着这一切,就像看着数据平面中失真的黑白电视机,而此时此刻,乔尼和屁屁却注视着完整的刺激模拟全息像。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好了,”屁屁小声说,在数据平面里,那声音就相当于耳语,“到了。”

“到哪儿了?”我看见的只是明亮灯光和更明亮的阴影组成的无限迷宫,排列在四维空间里的一万座城市。

“内核边界,”屁屁小声说,“抓紧了。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没有手臂来抓牢,这世界也没什么有形的东西让我攫取,但是我全神贯注于一个波形的暗影,那是我们的数据卡车,我紧紧抓着。

乔尼就在那时死了。

我直面过核爆炸。父亲还是议员的时候,他曾经带我和母亲到过奥林帕斯指挥学校,在那儿我们观看了军部的演示。演示的最后,观众的观察舱被传送至某个荒凉的世界……我想是阿马加斯特……军部的地面侦察排的一队人,朝九十公里外的一个假想敌发射了一颗无放射性的战术核弹。观察舱带着十级的极化密蔽场防护,而核弹只是一颗五万吨当量的野外战术弹。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次爆炸,八十吨舱体随着冲击波在反重力轮上颠簸,就像一片叶子。光线的物理冲击实在是太可怕了,它让我们的密蔽场极化成了漆黑的午夜,却仍让我们泪流不止,它持续地想要闯进来。

而这更糟。

数据平面中有个区域似乎在闪光,然后向心聚爆,现实冲掉了一抹纯黑。

“抓紧了!”屁屁尖叫道,声音撞击在数据平面的静电噪声上,那些噪声锉着我的骨头,我们在旋转,在打滚,被吸入真空,就像虫子掉入了海洋的漩涡。

可是,不可思议啊,无法想象啊,黑色装甲的噬菌体不知用什么办法穿透了这片喧嚣疯狂,它们朝我们冲了过来。屁屁躲开了一只,其他噬菌体喷出酸膜,屁屁以其之道,还施彼身。但是我们还是被吸入了什么东西里,那里比现实中的空虚更冷,更黑。

“那儿!”屁屁叫道,他的声音模拟几乎消失在了数据网撕扯的龙卷风急流中。

那儿什么?然后我看见了它:一条黄色的细线,在这湍流中泛起波纹,就像飓风中的布条标语。屁屁卷着我们,找到了我们自己的波浪,载着我们抵御着狂风,又找到了匹配的坐标,这些坐标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都无法看见。我们正骑着黄色的带子进入……

……进入什么?焰火的冻结喷泉,数据的透明山脉,存储工具的无穷冰河,如裂纹般四散开来的存取神经中枢,半知半觉的内部处理泡沫形成的铁色云块,原始材料的炽热金字塔,所有这些东西,由黑冰之湖和黑脉冲砂纸大军防卫着。

“该死。”我小声自言自语。

屁屁跟着黄色的带子下潜,进入,穿过。我感受到一种真切的连接,似乎有谁突然把一大堆东西放进了我们的手心。

“有了。”屁屁尖叫道,突然,传来一阵声音,这声音比那包围我们、消灭我们的大漩涡的声音更响,更亮。既不是警笛声,也不是警报声,在那警报和侵略的音调中,两种声音全都包含在了其中。

我们在往上爬升,在逃离这一切。透过这片灿烂的混沌,我可以看见灰暗的模糊墙壁,然后我突然知道,那就是边界,虽然那空洞在缩小,但是仍旧在破坏墙壁,就像不断缩小的黑色颜料。我们正在爬离。

但是还不够快。

噬菌体从四面八方击中我们。当侦探的这十二年来,我被子弹射中一次,被刀划伤两次,肋骨折断多次。而所有曾经受过的伤加起来,都比不上这次的疼痛。与此同时,屁屁还在战斗,还在爬升。

在这紧急关头下,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尖叫。我感觉到冰冷的爪子攫取着我们,在把我们往下拉,拉回光亮、喧闹和混沌之中。屁屁正在用某个程序、某个魔力公式把它们击退。但这远远不够。我能感觉到一阵阵力道砸在身上——主要不是在打我,而是打在了屁屁的矩阵模拟上。

我们正往回沉,无情的力量拖着我们。突然之间,我感觉到了乔尼的存在,似乎有一只巨大强壮的手臂把我们拉了上来,就在那个污点把我们的生存希望封起来前,在防御场如铁牙般轰然密闭前,拎着我们穿过了周界墙壁。

我们飞快地行驶在拥挤的数据道路上,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我们超过了数据平面的信使,超过了其他操作者模拟,就像电磁车飞速赶过牛车一般。然后,我们朝通向慢时间的大门接近,以某种四维的高跳,从锁在格子中的兴奋的操作者模拟的背上跃了过去。

从矩阵中一出来,我就感受到这种转变带来的无法避免的恶心感。光线在我的视网膜上燃烧,那是真真正正的光线。然后,痛苦拍打着我的身体,我从控制台边瘫倒下来,不住呻吟。

“布劳恩,快点。”乔尼——或者是某个很像乔尼的人——扶我站起身,搀着我朝门口走去。

“屁屁。”我喘着粗气。

“不。”

我睁开了剧痛的双眼,就那么瞧着,瞧见了屁屁・萨布林芝垂倒在控制台前。他的斯特森帽掉了下来,滚到了地板上。他的头爆裂开来,灰红的脑浆溅满了控制台。嘴巴大张,一股浓稠的白色泡沫还在从嘴里往外流。他的眼睛看上去熔化了。

乔尼抓住我,把我抱了起来。“我们得走了,”他轻轻说道,“随时会有人来这儿。”

我闭上双眼,随他带我离开了这里。

我醒来时,感觉周围是一片昏暗的红光,耳边听到滴水声。我闻到污水味、霉味和未绝缘的电力电缆的臭氧味。我睁开一只眼睛。

我们是在一个低矮的地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洞窟。碎裂的天花板上,电缆曲折蛇行;黏乎乎的瓷砖上,全是一摊摊的积水。红光来自洞窟远处的什么地方——也许是某个维护用的进口竖井,或者是自动机修隧道。我轻声呻吟着。乔尼就在边上,他从破烂的毯子铺盖中爬了起来,来到我身边,脸庞黑黑的,不知道上面是油脂还是灰尘,还有至少一处新伤。

“我们在哪儿?”

他抚摸着我的脸。另一只手环抱住我的肩膀,扶我坐了起来。我头晕目眩,眼中丑陋的景象突然漂移歪斜,在那片刻,我感到一阵作呕。乔尼拿着一只塑料杯,扶着我喝水。

“渣滓蜂巢。”乔尼说。

还未完全清醒时,我就猜到了。渣滓蜂巢是卢瑟斯上最深的地坑,一个机修隧道,一个非人之地;它是违法的洞穴,是环网半数的流氓和逃犯的老巢。几年前,我正是在渣滓蜂巢中被子弹击中,现在我左边的髋骨上仍然带着激光留下的伤疤。

我握着杯子递出去,示意还要喝。乔尼从一个钢铁热堡中倒了点水,走了回来。我在自己的外衣口袋,在我的皮带上摸索,顿时惊慌失措——父亲的自动手枪不见了。但乔尼拿出那把枪,给我看了看。我如释重负,接过杯子,如饥似渴地喝了起来。“屁屁呢?”我说,在那片刻,我希望这一切只是可怕的幻觉。

乔尼摇摇头:“我们俩都没预料到它们的防御会那么强。屁屁的侵入太棒了,但是他还是没办法打败那么多的内核终极噬菌体。虽然如此,数据平面里还是有半数的操作者感受到了这一战的共鸣。屁屁已经成为传奇人物了。”

“那可真他妈太好了啊。”我说,接着笑了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哭一样。“传奇人物。屁屁死了。他妈就这么白白死了。”

乔尼的臂膀紧紧地搂着我:“不是白白死了,布劳恩,他夺取到了数据。在他死之前,给到了我手里。”

我费尽力气,坐起了身,看着乔尼。他看上去和原先一模一样——同样的温柔眼眸,同样的头发,同样的声音。但是有什么隐约的不同,让人难以捉摸。更像人了?“你?”我说,“你转移成功了吗?你是不是……”

“人?”约翰・济慈朝我笑着,“是的,布劳恩。或者非常接近人类,比其他任何在内核中铸造的东西更加接近。”

“但是你记得……我……记得屁屁……记得发生的事。”

“对。我记得我初读恰普曼译荷马史诗 。记得那晚我弟弟汤姆咳血的眼神。记得赛文的亲切声音,当时我虚弱得无法睁眼面对自己的命运。我记得我们在西班牙广场的那一夜,当我吻到你的嘴唇时,想象到依偎在我胸口的是芬妮的脸。我记得这一切,布劳恩。”

在那片刻我感到迷糊了,感觉受了莫大的伤害,但是乔尼把手放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是他,我知道,他心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我闭上了双眼。“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我靠在他的衬衣上,轻轻说道。

“我不能冒险使用远距传输器,内核可以立刻追踪到我们。我曾考虑过航空港,但是你的身体状况太差,不能旅行。所以我就选择了渣滓。”

我依偎着他,点点头:“他们会想办法杀死你的。”

“对。”

“当地警察有没有追我们?霸主警察呢?交通警察?”

“不,我想没有。到目前为止,向我们挑战的人仅仅是两伙打手,还有几个住在渣滓里的家伙。”

我睁开眼睛:“这些打手怎么样了?”环网里有非常多的穷凶极恶的恶棍,有赏金杀手,但是我从没碰到过。

乔尼拿起父亲的自动手枪,朝我笑笑。

“我不记得屁屁之后的任何事了。”我说。

“你在噬菌体的反冲袭击中受伤了。你能走路,但是我们吸引了中央广场上许多人古怪的眼神。”

“对,我确信。告诉我屁屁发现了什么,为什么内核对海伯利安如此着迷?”

“先吃点东西,”乔尼说,“你已经昏迷了二十八个小时之久。”他穿过正不断滴水的洞窟房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自热包。这是全息狂热者的便饭——瞬间干燥、重新加热的克隆牛肉和从没见过土壤的西红柿,而胡萝卜呢,看上去就像某种深海鼻涕虫。没啥比这更“好吃”的了。

“好了,”我说,“告诉我。”

“内核形成的时候,技术内核分成了三派,”乔尼说,“稳定派是一群老牌的人工智能,它们中有些可以追溯到天大之误前的日子。其中至少有一个在第一次信息时代就获得了知觉。稳定派的主张是,人类和内核之间必须维持在某种共生共存的平衡状态下。它们倡议,为了避免草率决定,终极智能计划必须暂缓下来,等到所有的变数能够得以管理,才可以继续进行。反复派是三个世纪前主导退出的那股势力,它们作出了结论性的研究,认为人类不再有用,基于这一点,人类构成了对内核的威胁,它们鼓吹立即将人类全面灭绝。”

“灭绝……”我说,过了片刻,我问,“它们做得到吗?”

“灭绝环网的人类,它们办得到,”乔尼说,“内核的职能,不仅仅是为霸主社会创造了基本设施,它们也已经成了一切的必需之物,从军部的部署,到库存核弹和等离子军械库的故障保护。”

“你在内核的时候……知道这些吗?”

“不知道,”乔尼说,“我只是重建计划设计出的一个赛伯人,一个伪造的诗人,我是个怪物,一只宠物,一个不完整的东西,我可以在环网中闲逛,就像宠物可以每天从家里出来逛一样。我从来不知道人工智能分为三个阵营。”

“三个阵营,”我说,“第三个是什么?哪里牵涉到海伯利安了?”

“稳定派和反复派之间,是终极派。过去的五个世纪以来,终极派一直着迷于终极智能计划上。对人类的存在还是毁灭,它们毫无兴趣,仅仅只考虑这些如何为计划所用。到现在,它们还只是一帮缓和的势力,是稳定派的同盟,因为它们觉得,像旧地实验这样一个重建计划是必须的,这能帮着最终实现终极智能。

“然而,最近,海伯利安问题促使终极派转向反复派的观点。自从四个世纪前探索到海伯利安以来,内核变得忧心忡忡,迷惑不解。它们很快知道,所谓的光阴冢,是至少一万年后的银河未来所投下的人造之物,从那时开始,逆时间进发。然而,更让内核不安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它们的预言公式无法分解海伯利安这个变数。

“布劳恩,要明白这个,你就必须知道内核是多么依赖他们的预言。即使终极智能还没有投入使用,内核也早已对未来两个世纪的物理、人类和人工智能的详情预测到了98.9995%的程度。全局的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说出一些含混不清、阿波罗神谕式的话,人类把它当宝——其实那完全是笑话。内核只是把终极智能计划中的一些小小花絮透露给霸主罢了——这些东西有时是为了帮稳定派,有时是帮反复派,但总是为了满足终极派。

“海伯利安是内核生存的整个预言架构中的裂口,它是即将抵达终点时的一道坎——一个无法预言的变数。它看上去于理不通,似乎豁免了一切法则——物理、历史、人类心理,以及内核的人工智能预言。

“未来有两个结果——如果你想称其为现实也行。其中的一个是:伯劳,这个不久就将被释放到环网和星际人类中的瘟神,它作为从内核统治着的未来派来的武器,是反复派逆时间而来的一次性打击,从此以后,反复派开始了千年的银河统治。另一个,则预见了伯劳的入侵和即将到来的星际战争,以及光阴冢打开后从中走出的其他东西,所有这些都是人类逆时间而来的重拳猛击,是驱逐者、前殖民者和其他小伙人类逃离了反复派的灭绝计划后,在最后曙光前的搏斗。”

水“嘀嗒嘀嗒”滴在瓷砖上。附近地道里的什么地方,传来机修烧灼工的警示声,这些声音在陶瓷和石头中不断回响。我靠在墙上,盯着乔尼。

“星际战争,”我说,“两个结果都发生了星际战争?”

“对,那是躲不了的。”

“这两个内核派别的预言可不可能都是错的?”

“不可能。海伯利安上发生的事的确有疑点,但是环网和所有地方的分崩离析是显而易见的。终极派了解到这个事实之后,把它作为主要的论据,认为应该加紧开始下一步的内核进化。”

“屁屁偷来的数据告诉了我们什么,乔尼?”

乔尼笑着,他碰到了我的手,但是并没有抓住它。“数据告诉我,由于某种原因,我是海伯利安未知因素的一部分。它们创造了济慈的赛伯人,这是它们殊死的赌注。只是,身为济慈模拟,我显然是个失败之作,因此稳定派才打算保护我。当我下定决心去海伯利安时,反复派杀了我,它们的意图非常明确,就是要删除我的人工智能实体,防止我的赛伯体再次作出那个决定。”

“但你的确做了。发生了什么事?”

“它们失败了。内核过于自大,它们没有考虑到两件事。第一,我会将我的全部意识注入我的赛伯体中,这也就改变了济慈模拟的本质;第二,我会去找你。”

“我!”

他抓住我的手:“对,布劳恩,你好像也是海伯利安未知因素的一部分。”

我摇摇头。突然感觉我左耳上方的头皮麻麻的,我举起手,原本以为会在那发现什么伤口,也就是在数据平面中搏斗时留下的创伤。然而,我的手指碰到的是一个神经分流槽的塑料外壳。

我另一只手猛地摆脱了乔尼,满怀恐惧地盯着他。他在我失去意识时,给我的身体动过手术,给我接了电线。

乔尼举起双手,手掌对着我,让我平静:“布劳恩,我不得不这么做。为了我们俩的生存,我必须那么做。”

我握紧拳头:“你这该死的狗娘养的贱货,我干吗需要这直连接口?啊?你这信口雌黄的杂种。”

“不是和内核连接,”乔尼轻声说,“是和我。”

“你?”我的手和拳头微微发颤,我打算砸扁他那容器中克隆出来的脸。“你!”我冷笑道,“你现在是人了,你难道忘了?”

“我知道。但是某些赛伯体的功能仍旧存在。你记得几天前我碰到你的手,带你到数据平面上的事吗?”

我盯着他:“我再也不会去数据平面了。”

“不。我也不会再去了。但是我需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将大量的数据传送给你。我昨晚带你到渣滓见了个黑市外科医生。她给你植入了一个舒克隆磁盘。”

“为什么?”舒克隆环非常小,不会比我的拇指指甲大,而且那东西非常昂贵。它里面装着不计其数的磁泡存储器,每一个都能容纳近乎无穷比特的信息。舒克隆环是无法通过生物载体访问的,因此可以用来传送机密信息。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携带一个舒克隆环,就能把人工智能人格或者整个行星的数据网带在身上。见鬼,连一只狗也能携带这一切。

“为什么?”我再次问道,我怀疑乔尼,或者乔尼背后的什么势力,是不是在利用我,把我作为送信人。“为什么?”

乔尼靠近了些,他的手包住了我的拳头:“相信我,布劳恩。”

父亲在二十年前打爆了自己的头,此后母亲隐居起来,退却至她那自私的生活中,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现在,这世界里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我相信乔尼。

但我相信了他。

我松开拳头,抓住了他的手。

“好了,”乔尼说,“快把你的饭吃了,我们得行动起来,干点什么来保全我们的小命了。”

武器和药,是渣滓蜂巢里最容易搞到手的两件东西。我们花光了乔尼最后一点可观的黑市积蓄,买了些武器。

二十二点整,我们两人都穿好了晶须钛聚乙烯的甲胄。乔尼戴着一顶打手的镜式黑色头盔,而我戴着军部额外的控制面具。乔尼的动力手套很大,而且是大红色的。我戴着滤息手套,那东西带着可以夺人性命的小装饰。乔尼拿着一把驱逐者的地狱之鞭,那是从布雷西亚上夺得的战利品,他还在腰上别了根激光棒。我呢,除了父亲的自动手枪,还在回旋腰带上插了一把斯坦-津迷你枪。我可以通过面具控制这把枪,甚至射击时不用动手。

我和乔尼互相看着对方,开怀大笑起来。笑声停止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吭声。

“你确定卢瑟斯的伯劳神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吗?”这是我第三次问,或者第四次。

“我们不能进行远距传输,”乔尼说,“内核只要伪造一个故障,我们就死了。我们甚至不能在这里的底层空间乘电梯。我们得找一条不受监控的楼梯,爬到一百二十层之上。到神庙去的最安全的路,是中央广场的那条笔直的路。”

“对,但是伯劳教会的人会让我们进去吗?”

乔尼耸耸肩,这动作在他的战斗装甲中显得很奇怪。从打手头盔中发出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现在只有他们能从我们的存活中获利。也只有他们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可以帮我们找到去海伯利安的交通船,并保护我们不受霸主的侵害。”

我拉起面具:“梅伊娜・悦石说未来不会允许飞船飞往海伯利安进行朝圣了。”

镜式黑色的圆顶明智地点点头。“去他妈的梅伊娜・悦石。”我的诗人爱人说。

我深吸了口气,走到小小凹地的开口处,这是我们的洞窟,我们最后的避难所。乔尼走到我身后。装甲摩擦着装甲。“准备好了吗,布劳恩?”

我点点头,把迷你枪转到基点之上,迈步开始离开。

乔尼碰了碰我,拉住了我:“我爱你,布劳恩。”

我点点头,强忍着。我忘记了自己的面具没有合上,他能看见我的泪水。

蜂巢一天二十八小时,时时刻刻醒着;但是遵循着某些传统,第三层是最安静的,也是人烟最稀少的。如果我们去第一层,在高峰时间走人行道,运气也许会好一点。不过如果打手和谋财害命的家伙正等着我们,那么平民的死亡丧钟将会敲得震耳欲聋。

我们花了三个多小时爬到中央广场,没有走楼梯,而是行走在一系列无止境的机修通道中,爬进被遗弃的竖直入口,这些入口在八十年前已经被反对提高机械化和自动化的勒德暴动席卷一空了。最后,我们走上了一条楼梯,上面生的锈比它的金属还多。从楼梯出来,我们进入一条输送走廊,离伯劳神庙只剩下半公里不到的路程了。

“这么不费吹灰之力,我都不敢相信。”我用内部通信器对他耳语。

“他们很可能把人都集中在航空港和私人远距传输器群组中了。”

我们走在这个相当隐蔽的通道里,来到了中央广场,这地方位于第一购物层下方三十米,屋顶下方四百米。现在,伯劳神庙这幢绚丽、随意的建筑已经离我们连半公里路都不到了。不少错过高峰的购物者和慢跑者朝我们瞥来,但很快就走开了。我心里深信不疑,商场的警察都接到了通知,但如果他们立马出现的话,我还是会感到惊讶的。

一帮穿着鲜艳衣服的街头流氓从一个电梯中一哄而散,嘴里大喊大叫。他们身上带着脉冲刀、链条和动力手套。乔尼大吃一惊,他舞起地狱之鞭,朝他们挥去,鞭子发出几十发射击光束。我的迷你枪呼啦啦地在那急速旋转,随着我眼睛的移动从一个瞄准点移到另一个瞄准点。

那七个小混混组成的团伙猛然刹住脚步,举起他们的手,眼睛大睁,朝后退回了电梯,然后离开了。

我看了看乔尼,黑色的镜影朝我回看过来,两人谁都没笑。

我们穿向北部的购物小巷,仅有的几个步行者一溜烟跑到大门敞开的店堂里,现在,我们离神庙的阶梯连一百米都不到了。通过军部的头盔耳机,我能真切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离阶梯还有五十米时,似乎受到传唤,一名侍僧或者神父什么的出现在神庙十米高的大门口,看着我们走近。三十米。如果有人打算中途截击我们,他们应该在这之前就截击了。

我转身对着乔尼,打算说点好笑的话。突然,至少二十束光束以及十多束的射弹立刻击中了我们。钛聚乙烯的外层向外爆裂开来,在反气流的作用下偏转了大部分射弹的能量。之下的镜面反射掉了大多数的杀人光束。大多数。

乔尼在这冲击力之下摔倒了。我单膝跪地,让迷你枪朝激光源瞄准。

蜂巢住宅墙的十楼之上。我的面具突然变暗,甲胄蒸发出反射而出的水汽,迷你枪的声音听上去完全就像是历史全息剧中的某种电锯的声音。十楼之上,一个五米的阳台和墙壁四分五裂,涌出爆炸钢矛的云团,发出一阵刺穿盔甲的声音。

三个沉重无比的刺客从后面击中了我。

我双掌撑地,摔在地上,压制住迷你枪,旋过身来。对方在每一层上都至少有十几个人,他们飞快移动,那是非常考究的格斗之舞。乔尼爬起身,跪在那儿,拿着地狱之鞭开火了,发出一连串的激光束,他仿佛是在彩虹中穿行,敲打着反弹防御。

其中一个跑动着的身影爆裂起火,身后的橱窗成了一摊玻璃液,溅到十五米开外的中央广场上。又有两人出现在平地的栏杆上,我用迷你枪一阵扫射,让他们龟缩了回去。

一架敞开的掠行艇从顶椽降落而下,反重力轮颠簸摇晃,倾斜在路标塔边上。火箭弹猛地冲击在我和乔尼身边的混凝土上。商店正门吐出无数块碎玻璃,将我们淹没。我抬起头看着,眨了两下眼,瞄准,发射。掠行艇朝边上猛地歪去,撞到了电动扶梯,上面还有十几个畏首畏尾的平民。最后,它在一大堆扭曲的金属中打着滚,如军火库般轰然爆炸。我看见八十米下方的蜂巢地面上,有一个购物者在火焰中跳动着。

“左边!”乔尼在密光束的内部通信器中朝我喊。

四个穿着战斗装甲的人用个人升降包从上面落了下来。聚合的变色龙装甲苦苦地跟上不断变化的背景的脚步,但仅仅是把每个人变成了闪耀的万花筒。其中一个来到我迷你枪的扫射范围之内,牵制住我,另外三个朝乔尼跑去。

这家伙冲过来,拿着脉冲刀,犹太风格。我任其撕咬着我的装甲,知道它会刺进我前臂的肌肉里,但我是在争取时间。有了。时机一到,我马上举起戴着手套的手,用那钢硬之边砍死了这家伙,紧接着把迷你枪扫向三个正和乔尼搏斗的家伙。

他们的装甲非常坚硬,我用枪扫得他们节节后退,就像用水管冲洗堆满垃圾的人行道。在我把他们全部打下这一层的突出平台前,只有一个家伙爬起了身。

乔尼又一次摔倒在地。他的部分胸甲不见了,熔化掉了。我闻到焦肉的味道,但没有看到什么致命的伤口。我半蹲着,抱起了他。

“别管我,布劳恩。快跑,上楼梯。”密光通信中断了。

“滚蛋。”我叫道。我用左手抱住他,支撑住他的身体,又让迷你枪有了瞄准的空间。“我还是你付钱找来的保镖。”

他们在蜂巢的两面墙上,在椽上,在我们头顶的购物层上狙击我们。人行道上至少有二十具尸体,其中一半是穿着鲜艳衣服的平民。我左脚装甲上的力量辅助器被碾碎了。挺着那条腿,我笨拙地拉着我们俩,跑完神庙阶梯的最后十米。现在,阶梯上出现了好几个伯劳神父,他们看上去对身边的炮火毫不在意。

“上面!”

我旋过身,瞄准,开火,这些动作瞬间完成,射出一枪后,我听见弹药已经用完。但第二艘掠行艇已经发射出了火箭弹,虽然甫一射出,它就化成了一千片急速飞动、毫无关联的金属和粉身碎骨的血肉。我重重地把乔尼摔在走道上,向他身上趴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他暴露在外的血肉。

火箭弹也同时爆炸了,好几个在空中爆炸,至少有两个击中了我们附近的地面,我和乔尼被轰向了半空,掉在了十五到二十米之下的倾斜走道上。好家伙。一秒钟之前我们还在那儿站过的合金钢筋混凝土人行道,现在被烧焦了,沸腾了,软瘫了,滚到了下面熊熊燃烧的走道上。现在那儿形成了一条自然的城壕,一条天堑,把我们和其他地面军隔开了。

我站起身,一掌掴掉已经无用的迷你枪,开始向上爬,我拉掉身上装甲的无用碎片,双手抱起乔尼。他的头盔被炸飞了,脸上血肉模糊。血正从他装甲的几十条小缝中渗出来,他的右手和左脚已经被炸掉。我转过身,抱着他,沿着伯劳神庙的阶梯,向上爬去。

现在,警报声比比皆是,中央广场的高空中都是安全掠行艇。打手在上层,在煳掉的走道远侧四处寻找掩护。有两个突击员使用升降包降下来,紧紧跟在我身后,向阶梯上爬。我没有转身。每走一步,我必须抬起直挺挺的无力左腿。我背上和两肋已经严重烧伤,到处都是弹片的伤口。

掠行艇呼啸、盘旋,但是没有停在神庙的阶梯上。炮火在中央广场上不停回响。身后传来金属鞋的脚步声,在急速朝我扑来。我费尽力气又迈了三步。上面二十步的地方,不可思议的遥远地方,伯劳主教正站在一百名神庙神父中间。

我又迈了一步,低头看着乔尼。他睁着一只眼,抬头望着我。另一只眼紧紧闭着,满是血污,满是肿胀的组织。“没事的,”我轻轻说,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头盔也不见了,“没事的,我们就要到了。”我又使尽力气迈了一步。

那两个穿着明亮黑色战斗装甲的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两人带着的面甲都掀了起来,上面一条条偏转痕,两张铁面无情的脸。

“婊子,放下他,也许我们会给你条活路。”

我疲惫不堪地点点头,太累了,再也迈不了一步路,太累了,什么事也不能做,但是我仍旧站在那儿,双手抱着乔尼。他的鲜血滴在洁白的石头上。

“我说,把这狗娘养的放下……”

我射中了他俩。一个正中左眼,一个右眼,我的手藏在乔尼的身体下面,从未举起来过,手里一直握着父亲的自动手枪。

他们倒了下来。我又迈了一步,然后再一步。稍稍喘口气,抬起脚再来一步。

阶梯顶端,穿着黑袍红袍的那群人朝两边分开。门道非常高,也非常暗。我没有回头,但是我能听见背后的喧嚣,我知道中央广场肯定挤满了人。主教陪在我边上,伴着我走入大门,走入那片朦胧。

我把乔尼放在凉爽的平地上,袍子在我俩边上瑟瑟作响。我拉掉自己的装甲,然后扯着乔尼的,那装甲有好几处黏在了他身上。我用仍旧好使的那只手碰了碰他滚烫的脸颊。“对不起……”

乔尼的头微微动了动,他睁开眼睛,举起剩下的那只左手,碰了碰我的脸颊,我的头发,我的脑后。“芬妮……”

我感觉到他在那时死了。我也感觉到他的手摸到神经分流器时涌过的一股电流,随着约翰・济慈曾经拥有的东西和将要拥有的东西猛地进入我,我感觉到这股电流传出的一股白亮暖意;这几乎……几乎就像是两夜前他在我身体内的高潮,那湍流,那悸动,那突然的暖意,那之后的寂静,还带着感情的回响。

我把他慢慢放到地上,任侍僧把他的尸体带走,把它带到外面,给人群看,给当局看,给等着想知道结果的人看。

我任他们带走了我。

我在伯劳神庙的疗养所里待了两星期。烧伤治愈,疤痕除去,异金属剔除,皮肤移植完毕,肌肉重新长好,神经再次编缀。而我依旧伤痛不止。

所有人都对我没了兴趣,除了伯劳神父。内核确信乔尼已死,他在内核中的踪迹已无处可寻,他的赛伯体也死了。

当局记下了我的笔录,吊销了我的执照,尽全力把事情摆平了。环网新闻报道说,渣滓的一层蜂巢的黑帮发生了火并,搅到了中央广场里。有好几名黑帮成员和无辜的旁观者死于非命,其中还包括警察。

一周前,消息传来,说霸主允许“伊戈德拉希尔”载着朝圣者到海伯利安附近的战区去。我用神庙里的远距传输器传送至复兴之矢,然后花了一小时时间,在那独自翻寻档案。

文件是通过真空挤压保存着的,所以我没法碰触到它们。笔迹是乔尼的;我以前见过他写的字。由于年岁久远,纸张泛黄,脆弱不堪。我找到了两段文字。第一段写道:

白天消逝了,甜蜜的一切已失去!

甜嗓,甜唇,酥胸,纤纤十指,

热烈的呼吸,温柔的低音,耳语,

明眸,美好的体态,柔软的腰肢!

凋谢了,鲜花初绽的全部魅力,

凋谢了,我眼睛见过的美的景色,

凋谢了,我双臂抱过的美的形体,

凋谢了,轻声,温馨,纯洁,快乐——

这一切在黄昏不合时宜地消退,

当黄昏,节日的黄昏,爱情的良夜

正开始细密地编织昏暗的经纬

以便用香幔遮住隐蔽的欢悦;

但今天我已把爱的弥撒书读遍,

他见我斋戒祈祷,会让我安眠。

第二段文字的笔迹非常狂野,那纸张也更为粗糙,似乎是匆匆忙忙在记事本上潦草写就的:

这生命之手,温暖能干,诚挚欲攫取,

但若身处冰冷寂静之坟茔,这冰手仍欲去,

白天多寒瘆,梦夜多凄苦,

汝欲汝心血不流,

甘愿让我红色血脉再次流,

汝内心平静我能见,我把你紧紧拥在手。

我怀孕了。我想乔尼是知道的,但我不太确定。

我怀了两次。一次是怀了乔尼的孩子,另一次是在舒克隆环中怀上了他的记忆。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意要联系起来。孩子还有几个月才会生下来,而几天之后,我就会去面见伯劳。

但是我清楚地记得那几分钟,当乔尼伤痕累累的尸体被带出去面对众人后,当我被带走送去治疗前。他们都在那儿,站在黑暗之中,许许多多的神父、侍僧、驱魔师、守门人、信徒……他们开始异口同声地吟唱,就在那伯劳的旋转雕像下的红色朦胧中,他们的声音回荡在哥特式的拱顶之下。他们所吟唱的是仿若如下这些话语:

赐福于她

赐福于我们救世主的母亲

赐福于我们赎罪的工具

赐福于我们创造物的新娘

赐福于她

我伤痛难忍,震惊异常。

当时,我毫不明白。现在,我也不明白。

但是我知道,当时机来临,伯劳到来之时,我会和乔尼一起面对它。

时近深夜。缆车行驶在群星和冰霜之间。这伙人坐在那里,个个沉默不语,只有缆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过了许久,雷纳・霍伊特对布劳恩・拉米亚说:“你也带着十字形。”

拉米亚盯着神父。

卡萨德上校朝女人靠过来:“你觉得海特・马斯蒂恩是那个跟乔尼讲话的圣徒吗?”

“很有可能,”布劳恩・拉米亚说,“我不知道。”

卡萨德盯着她:“是你杀了马斯蒂恩吗?”

“不是。”

马丁・塞利纳斯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他说,“你们谁想睡个觉?”

不少人都在点头。

“我不睡,我来站岗,”费德曼・卡萨德说,“我不累。”

“我陪你。”领事说。

“我来热点咖啡。”布劳恩・拉米亚说。

其他人睡着了,此时,瑞秋在睡梦中发出轻轻的咕咕声,其余三人坐在窗边,望着夜晚高空的群星在远方发出冷冷的光芒。 Ks7SjRSx71a5s1JOLPgZWWzUaxFzeLovP7GJ55YrjtG8wUgLgNA6r3/AeXveFJ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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