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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那天,济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个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经停了,一层厚厚的云层还是压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味,那是从西面两万米外的海洋上飘来的。黄昏时分,灰色的日光开始褪变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时,一阵二倍音速的爆炸声将市镇震得天摇地动,那声音又旋即从南方唯一一座雕塑山峰那儿传回来。云朵发出蓝白的光。半分钟后,一艘乌黑的太空船从密布的乌云中突围而来,拖着闪光的火焰尾迹,小心地朝下降落,飞船的导航灯衬着灰色的暮光,忽红忽绿地闪着。

降至一千米时,飞船的登陆信号灯开始闪烁,市镇北部的航空港发出三束耦合光线,仿佛一个红宝石三脚架充满好客之情地锁定了飞船。太空船盘旋在三百米的上空,接着稳稳地滑向一边,就像在湿桌子上滑动的杯子,最后仿佛一片鸿毛般落进了正在等待的发射池中。

高压喷射水流笼罩了整个池子,也笼罩了飞船的基座,翻腾的蒸汽向上升起,混合了细雨的幕帘,那是从航空港铺平的道路上吹来的细雨。当水流停止喷射后,声音也消失了,只有细雨飒飒,以及冷却的太空船偶尔发出的嘀嗒声、吱吱声。

一架瞭望台从飞船的舱壁中探了出来,凌空横在池子上方二十米处。上面出现了五个人的身影。“阁下,多谢让我们搭乘。”卡萨德上校对领事说。

领事点点头,斜倚在栏杆上,深深地吸着新鲜空气。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眉毛上。

索尔・温特伯把小孩从婴孩筐中举了起来。压力、温度、气味、运动、声音,以上所有因素的变化,把这个小女孩唤醒了,她开始精力充沛地哭闹起来。温特伯举着她跳上跳下,对着她咕咕叫着,但她还是哭个不停。

“对于我们的到来,这真是最恰当不过的评论。”马丁・塞利纳斯说。诗人身穿一件长长的紫色斗篷,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帽子懒洋洋地歪向右肩。他从休息室拿了杯酒出来,喝了一口。“真他妈要命,这地方看上去变得大不一样了。”

领事不得不同意这句话,他离开这儿才八个当地年而已。那时他住在济慈,航空港离城镇有整整九公里远;现在,飞机场周围,全是窝棚、帐篷和烂泥路。在领事执政的那些日子里,一星期只有一架飞船会降落在这超小型的航空港中;而现在,他望着飞机场,好好数了数,发现里面竟停着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关楼已经被一幢可变换结构的巨型房屋所替代,飞机场西面新添了十几个发射池以及登陆坐标。周界线内则凌乱地堆着几十幢迷彩舱房,领事知道,它们肯定变成了万能房屋,从地面管理中心到兵营,各种功能都有。在登陆坪的远端,蹲立着一簇这样的岗亭,上面林立着奇形怪状的天线森林,戳向天空。“进步。”领事喃喃道。

“战争。”卡萨德上校说。

“那些是人。”布劳恩・拉米亚一边说,一边指向飞机场南面的主枢纽大门。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面的栅栏和紫色的密蔽场。

“我的天,”领事说,“你说得对。”

卡萨德拿出他的双筒望远镜,众人轮流用它扫视着这数千人,那些人正拉拽着铁丝网,朝排斥着他们的密蔽场挤去。

“为什么这些人来这儿?”拉米亚问,“他们想干啥?”即使距离半公里之遥,这群暴徒不顾一切的决心还是让人心惊胆战。不过,军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线内巡逻。领事意识到,在铁丝网、密蔽场以及海兵中间有一小条湿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雷区,或者是死光区,或者两者都是。

“他们想干啥?”拉米亚重复道。

“他们想要离开。”卡萨德说。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领事就已经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围的窝棚城市和大门口的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们随时准备离去。他猜测,每次有飞船降落,大门口肯定会出现这样一阵无声的人流起伏。

“嘿,还是会有一个人留下的,”马丁・塞利纳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让你的罪孽灵魂长眠于此。”透过细雨和渐黑的夜幕,正好可以看见哀王比利那张雕刻出来的脸。“赫兄啊,我曾认得他!”醉醺醺的诗人说道,“他是个满肚子笑话的家伙。其实一个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头笨驴。”

索尔・温特伯站在飞船里,护着他的孩子,不让她被细雨淋到,也不让她的哭闹声打搅到大伙的谈话。他指着前面说道:“有人来了。”

那是一辆地面车,车身的迷彩聚合体已经不起作用,还有一辆军事电磁车,用悬浮螺旋桨改修过,以适应海伯利安微弱的磁场。两辆车正横越潮湿的砂砾层而来。

马丁・塞利纳斯的眼睛始终盯着哀王比利阴郁的面容。他嘴里念念有词,轻得几乎听不见:

浓荫笼罩下,忧郁的溪谷深处,

远离山上早晨的健康的气息,

远离火热的中午,黄昏的明星,

白发的萨土恩坐着,静如山石,

像他巢穴周围岑寂般缄默;

树林叠着树林,就像云叠着云……

霍伊特神父走到瞭望台上,双手揉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但目光涣散迷离,瞌睡后的空想突然蹦了出来。“我们到了吗?”他问道。

“他妈的是啊,”马丁・塞利纳斯喊道,把双筒望远镜递还给上校,“我们下去和警官打打招呼吧。”

这位年轻的舰队上尉似乎对小组成员没什么印象,海特・马斯蒂恩从特遣部队的司令官那儿得到了授权晶片,但是,即使这个年轻人扫描了晶片,他还是对这些人没啥印象。他从容不迫地扫描着他们的签证芯片,让他们等在细雨中。他不时发表几句评论,无缘无故地出言不逊几句,就和那些刚刚拥有了一点点权力的无名小卒一个德行。就在他开始扫描费德曼・卡萨德的芯片时,这个年轻人突然抬起头,就像一只受惊的白鼬。“卡萨德上校!”

“已经退役。”卡萨德说道。

“抱歉,长官,”上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笨手笨脚地把签证还给众人,“我没想到你会和这伙人在一起,长官。就是说……上校说的……我是说……我的叔叔曾经和你一起在布雷西亚上打过仗,长官。我是说,很抱歉……我和我的人对你们……”

“悠着点儿,上尉,”卡萨德说,“有什么车子可以带我们到市镇里去么?”

“啊……嗯,长官……”年轻的舰队士兵想要揉自己的下巴,然后记起来,他正戴着头盔,“有的,长官。但是,问题是,那些暴徒非常危险,还有……嗯,该死的电磁车在这狗地方不管用……呃,请原谅,长官。你瞧,地面运输车仅仅是用来运货的,在二十二点整以前,我们的掠行艇不能飞离基地,但是我很乐意将你们登记入册……”

“等等。”领事让他打住。一艘破旧不堪的载客掠行艇停在了十米远的地方,在艇身一侧的外倾防护罩上,涂着代表霸主的金色短线。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走了出来。“西奥!”领事叫道。

两人迈步向前,张开手,似乎要握手,却拥抱在了一起。“哎呀,”领事说,“你看上去混得很不错嘛,西奥。”的确,他从前的助手虽然比领事多过了五六年,但是这个年轻人仍然带着少年般的笑容,瘦削的脸庞,茂密的红发,足以吸引领事馆职员中的每一个未婚女士——以及不少已有家室的。羞怯,这是西奥・雷恩的弱点之一,似乎为了证明他现在还是羞怯的,他正毫无必要地调整着自己角质架的眼镜——这位年轻外交官的某种矫揉造作。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西奥说。

领事转过身,开始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大家,然后他停了下来。“老天,”他说,“你现在是领事了啊?抱歉,西奥,我真没想到。”

西奥・雷恩笑了笑,调整着眼镜。“没事,先生,”他说,“其实,我不再是领事了。最近几月来,我是这里的代理总督。地方自治理事会终于要求,并且接受了正式的殖民地位。欢迎你们来到这个最新加入霸主的世界。”

领事出神凝视了一秒钟,然后再一次拥抱了他从前的属下。“恭喜阁下。”

西奥呵呵一笑,朝天上扫了眼。“快要下雨了。大家为何不到掠行艇上,我载你们到镇上去。”新任总督朝年轻上尉笑了笑,“上尉?”

“呃……在,长官?”军官立正,快速说道。

“麻烦叫你的人把这几位大人的行李装载一下。我们要到掠行艇里躲雨了。”

掠行艇稳稳地飞在公路上方六十米高的地方,向南方前进。领事坐在前排的乘客席上;其他人在后面的流沫躺椅上休息;马丁・塞利纳斯和霍伊特神父似乎睡着了;温特伯的孩子不再哭闹了,开心地吸吮着一个软瓶子,里面灌着合成母乳。

“一切都变了。”领事说。他的脸颊倚靠在溅满雨迹的座舱罩上,俯视着底下那片混乱的场景。

山坡上,溪谷里,覆盖着数千个窝棚及单坡小屋,沿路一直通向三公里外的市郊。到处都是潮湿油布下星星点点的火苗,领事看着一个个烂泥色的人影在烂泥色的窝棚间穿行。古老的航空港高速路上,搭建了高高的栅栏,道路本身也被拓宽并重整过。道路上有两排货车和悬浮运输工具,大部分涂着军绿色,其他一些隐藏在死气沉沉的迷彩聚合体下,它们正朝两个不同方向蜗速移动着。前头,济慈的灯光似乎跨越了河谷和山陵的新区域,向外繁殖、蔓延。

“三百万,”西奥说,似乎在读取他前任上司的想法,“这里至少有三百万人,而且数量每天都在增加。”

领事凝视着。“我离开时,这整个星球只有四百五十万人口啊。”

“现在仍旧是,”新任总督说道,“所有人都想到济慈来,登上一艘飞船,然后溜之大吉。有些人在等远距传输器落成,但多数人不相信那东西会及时建成。他们很害怕。”

“害怕驱逐者?”

“这是一方面,”西奥说,“但最主要是害怕伯劳。”

领事的脸从冰冷的座舱罩上挪开。“那么,这怪物已经来到笼头山脉的南方了?”

西奥冷冰冰地笑道:“到处都有它。或者,到处都有它们。大多数人确信,现在那怪物已经有好几十,甚至好几百个了。三个大陆上都报道过伯劳惨案。除了济慈、鬃毛海岸的一些区域,以及几个像安迪密恩这样的大城市,别的地方都有过关于它们的报道。”

“伤亡人数是多少?”领事其实并不真想知道。

“至少有两万人死亡或失踪。”西奥说,“有许多人受伤,不过,你以为这是伯劳导致的吗,哈?”传来的又是干巴巴的笑声,“伯劳才不会只伤人呢,对不对?才不会,人们偶然不小心互相射击,从楼梯上摔下来,或者惊恐地跳出窗户,在人群中互相踩踏。真他妈的乱得一塌糊涂。”

领事与西奥・雷恩共事了十一年,在这期间,他从没有听这年轻人爆过粗口。“军部帮得上忙吗?”领事问,“是不是他们阻止伯劳来大城市的?”

西奥摇摇头。“军部,这帮家伙除了控制住暴徒,他妈的其他什么都没做。哦,对,舰队士兵假装保护着航空港的开放,保护着浪漫港码头停放区的安全。但是他们甚至都没和伯劳正面对干过。他们是在等着和驱逐者开战。”

“自卫队呢?”领事问。虽然他开口问了,但是不问他也知道,那支训练无素的自卫队一点屁用都没有。

西奥嗤之以鼻。“伤亡人员名单中,至少有八千人是自卫队的。布拉克斯顿将军带着‘第三作战队’沿着江河路朝上爬,企图‘将伯劳击毙在老巢中’,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

“你真会开玩笑。”领事说,但是他朋友脸上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西奥,”他说,“你怎么会有时间来航空港见我们的?”

“我没有时间。”总督说。他朝后头扫了一眼。其他人有的正在睡觉,有的正满脸倦色地盯着窗外。“我必须和你谈谈,”西奥说,“劝你别去。”

领事摇摇头,但是西奥抓住他的胳膊,握得紧紧的。“现在,听我说,我必须说,该死。我知道对你来说……经过了那些事……回到这里是多么不容易。可是,天杀的,你不惜一切白白扔掉一切,这毫无意义啊。放弃这愚蠢的朝圣吧。给我留在济慈。”

“我不能……”领事开口道。

“听我说,”西奥命令道,“理由一: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外交家,最棒的危机管理者,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不是……”

“把嘴闭上片刻。理由二:你和这些人是没法到达光阴冢的,就连附近两百公里也不行。现在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当时这些天杀的自杀朝圣者可以跑到那里去,还可以无所事事地活上一周,甚至还可以中途改变想法,打道回府。但是现在,伯劳已经开始行动了。那就像是瘟疫一样。”

“我明白,但是……”

“理由三:我需要你。我向鲸逖中心请求过,叫他们派其他人来。然后我发现你来了……唉,见鬼,两年了,我已经想明白了。”

领事摇摇头,对他的话大惑不解。

西奥开始驾着掠行艇朝市中心转去,然后盘旋在那儿,眼睛离开控制装置,直勾勾地盯着领事。“我想让你接管总督一职。议会不会干涉的——也许悦石除外,但是等到她知道时,也已经晚了。”

领事觉得像是谁当胸给他来了一记猛拳。他把脸转了过去,俯视着狭窄的街道和歪曲建筑的迷宫,那是老城,杰克镇。当他缓过神来,他说道:“我不能,西奥。”

“听着,如果你……”

“不!我是说我做不到。即便我真的接受,也无济于事,但是说真的,我不能。我必须完成这次朝圣。”

西奥扶了扶眼镜,正视着前方。

“瞧,西奥,你是我一起共事过的最能干,也最有才华的外交事务专家。我已经落后八年了。我想……”

西奥略一点头,打断道:“我猜你是要到伯劳神庙去。”

“对。”

掠行艇盘旋着,着陆在地。领事茫然地盯着前方,脑中寻思着。掠行艇的边门升起,折叠拢起,索尔・温特伯突然喊出了声:“天哪!”

这群人从艇中走了出来,盯着那焦黑、坍塌的残垣断壁,不久之前,那还是伯劳的神庙。由于光阴冢太过危险,当地时间约二十五年前,它就被关闭了。这样一来,伯劳神庙便成了海伯利安上最受欢迎的游览胜地。伯劳神庙的中央神殿地跨城市三个完整的街区,它的中部崛起,高约一百五十米,塔尖尖如针刺,有几分像令人敬畏的大教堂,又带着几分哥特式的玩笑,流线型的石头扶壁永久依附在它那晶须合金的骨架上,有几分埃舍尔 版画的特点,带着透视的把戏,带着不可思议的角度,还有几分博施的梦魇,有着仿若地道的入口,隐蔽的房间,黑色的花园,禁入的区域,并且,尤为重要的是,它是海伯利安过去的一部分。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只有那高高堆积的焦黑石头,暗示了这幢建筑物先前的雄姿。熔化的合金梁矗立在这些石头上,活像某个巨型畜生的肋骨。大多数碎石跌落进深坑、地下室、过道。这一切,现在都已经静悄悄躺在这三百年历史的里程碑下了。领事走到一个深坑的边缘,心里琢磨着,这深深的地下室是否……就像那传说所言的,连接到星球的迷宫呢。

“他们是对这些地方用上了地狱之鞭吧。”马丁・塞利纳斯说,他用的是古老的术语,也就是高能激光武器。诗人走到深坑边缘,站在领事身旁,他一走到那儿,酒似乎马上就醒了。“我记得以前这里就只有神庙和老城的一部分,”他说,“在光阴冢附近发生那些灾难之后,比利决定将杰克镇重新安置在这里,因为这里有神庙。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上帝啊。”

“不。”卡萨德说。

其他人看着他。

上校在那儿察看碎石,他站起身。“不是地狱之鞭,”他说,“是可控等离子武器。有好几发。”

“现在,你还想留下来继续这趟没用的朝圣吗?”西奥说,“跟我回领事馆吧。”他在对领事说话,但是看那样子是在邀请在场所有人。

领事转身离开深坑,目视着他先前的助手。但是现在,他头一次感觉到,他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内外交困的霸主世界上的总督。“我们不能,阁下,”领事说道,“至少我不能。我不会代表大家说话。”

四个男人和唯一的一个女人摇摇头。塞利纳斯和卡萨德开始卸行李。雨又开始下起来,轻飘飘的薄雾从黑暗中涌起。就在这时,领事注意到附近的屋顶上盘旋着两架军部的攻击掠行艇。先前,黑暗和变色龙般的聚合船体将它们隐藏了起来。但是现在,雨丝将它们的外形暴露了出来。当然啦,领事想,总督不会没有护卫一个人跑出来的。

“神父们都逃了么?神庙被毁时,有幸存者吗?”布劳恩・拉米亚问道。

“逃了。”西奥说。这位实际上的独裁者统治着五百万个难逃劫数的灵魂,他摘下眼镜,在衬衣下摆上擦擦干。“所有伯劳教会的神父和侍僧都从地道逃走了。几个月来,暴徒们把这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的头头,一个叫卡门的女人,来自草之海东面的什么地方,在他们引爆二十号炸弹前,给神庙发出了好几次警告。”

“警队的人哪儿去了?”领事问,“自卫队呢?军部呢?”

西奥・雷恩笑了笑,在那一刻,他顿显苍老,至少比领事认识的那个年轻人老了好几十岁。“你们这些人过去三年时间是在传输中度过的,”他说,“世界变了。在环网,伯劳崇拜者被烧死、被追打。你能想象我们这里对他们的态度。十四个月前,我宣布了戒严令,济慈的警队一心一意执行我的命令。暴徒用火把烧毁了神庙,警队和自卫队视若无睹。我也是。那天晚上,这里有五十万人在场。”

索尔・温特伯走了过来。“那他们知道我们吗?知道这趟最后的朝圣吗?”

“如果他们知道,”西奥说,“那你们一个也活不了。你们以为这些人会欢迎任何能平息伯劳怒气的事,但暴徒唯一会注意的是,你们是被伯劳教会选中的。实话跟你们说吧,顾问理事会本打算在你们的飞船飞临大气层时,就把它摧毁,我不得不驳回这项决议。”

“为什么你要……”领事说,“我是说,为什么你要驳回他们的决议?”

西奥叹了口气,扶扶眼镜。“海伯利安仍旧需要霸主,悦石仍旧得到全局的赞同,即便议院不赞同。而且,我仍然需要你。”

领事望着伯劳神庙的碎石残瓦。

“在你们到这之前,朝圣便已经终止了,”总督西奥・雷恩说,“你和我回领事馆去吧……至少,来做我的顾问。”

“抱歉,”领事说,“我不能。”

西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爬进掠行艇,起飞了。他的军事护卫队紧随其后,在雨中变成了一个小点。

现在,雨下得更猛了。这群人紧紧不离地走在越来越黑的黑暗中。温特伯在瑞秋身上临时罩了块头巾,权作遮挡之物,雨滴落在塑料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弄得小孩大哭不停。

“现在怎么办?”领事边问,边朝黑夜和狭窄的街道四顾。他们的行李一堆一堆垒着,湿透了。这世界带着一股焦味。

马丁・塞利纳斯笑嘻嘻地说道:“来,我知道一家酒吧。”

事实上,领事也知道这家酒吧,他被派遣至海伯利安的十一年任期中,几乎一直待在西塞罗。

西塞罗,跟济慈、海伯利安上的大多数东西不同,它的名字不是来自于大流亡前的文学琐事。谣传说,酒吧的名字取自于一座旧地城市。有些人说是美利坚合众国的芝加哥,其他人确信那是印度联合邦的加尔各答。但是只有斯坦・列维斯基,酒吧的所有者,建立者的曾孙,才知道事实的原委,但他从没有透露这个秘密。自开业的一个半世纪以来,这酒吧坐落在霍利河边上,一直人满为患,从原先一幢松松垮垮、年久失修建筑中的无电梯阁楼,变成了在杰克镇四幢松垮古老建筑中的九层楼。这几十年来,西塞罗仅有的装饰元素是那些低矮的天花板、浓稠的烟雾,以及没完没了的喋喋不休的背景声,在这熙来攘往中提供了一种私密的感觉。

今晚没有私密。领事和其他人拖着他们的装备,穿过沼泽巷的入口,在那儿停下了脚步。

“真他妈要命。”马丁・塞利纳斯喃喃道。

西塞罗一片狼藉,那里似乎是被野蛮人的游民部落侵占了。每一条椅子都坐着人,每一张桌子都被占领了,这些人大多数是男人,地上丢满了背包、武器、铺盖、陈旧的通信设备、口粮箱,以及所有其他残渣,这些东西属于拯救难民的军队……或者,也许是一支难民组成的军队。西塞罗那沉闷的空气,曾经充满了各种混合的气味:炙热的牛排味、葡萄酒味、兴奋剂味、麦啤味、免税烟草味……现在呢,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股肮脏身体的气味、尿味,以及绝望的气味。

就在这时,斯坦・列维斯基的庞大身影从黑暗中现形了。酒吧老板的胳膊比以前更加粗壮,也更加沉重了,但是他的前额呢,却越发地向且战且退的黑色乱发挺进,如今已经前进了好几厘米,他那黑色眼睛周围的皱纹也比领事记忆中的更多了。那双眼睛现在睁得老大,死死地盯着领事。“鬼。”他说。

“不。”

“你没死?”

“没有。”

“见鬼!”斯坦・列维斯基叫道,紧紧抓着领事的上臂,然后轻而易举把他举离了地面,就像举一个五岁小孩那么简单,“见鬼!你没死。你在这儿干啥呢?”

“检查你的贩酒许可证,”领事说,“把我放下。”

列维斯基轻轻地把领事放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了笑容。然后他看到了马丁・塞利纳斯,那笑容瞬时消失了,眉头皱了起来。“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但你看上去很眼熟。”

“我认识你的曾祖父,”塞利纳斯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你有没有剩下些大流亡前的麦啤?英国的烈酒,尝起来就像循环过的鹿尿。这东西太少了,我老是喝得不爽。”

“没了。”列维斯基说。他指着诗人:“见鬼。耶里祖父的大皮箱。你是原来杰克镇那个色鬼,我看过你的古老全息像。我是不是在做梦?”他盯着塞利纳斯,又看着领事,一只巨大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们,“两个鬼。”

“六个疲累的人。”领事说。小孩再次开始哭叫。“七个。你有地方让我们安顿一晚吗?”

列维斯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张开双手,手掌朝上。“全是这副德性。没地方。没食物。没酒。”他斜着眼睛朝马丁・塞利纳斯看去,“也没麦啤。现在,我们已经变成一个没有床位的大旅馆了。自卫队的混蛋待在这儿,不付钱,喝着他们乡巴佬的下等劣酒,等着这个世界走向末日。我想,我们离末日不远了。”

这群人现在站着的地方,曾经是中楼入口。地板上摊着乱糟糟的装备,现在,朝圣者高高堆砌的行李也加入到了它们的队伍中。小簇小簇的人肩并肩穿行在人山人海中,向新来者投以评价的目光——尤其是投向布劳恩・拉米亚。她无精打采,冷冷地朝他们回瞪了一眼。

斯坦・列维斯基盯着领事看了片刻。“我有个阳台,那里有张桌子。五个自卫队的敢死突击队员已经在那儿待了一星期,整天在向其他人吹嘘,他们将如何徒手扫灭驱逐者的军团。要是你们要那桌子,我会把这些吃奶的蛀虫赶出去。”

“要。”领事说。

列维斯基正要转身离开,拉米亚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要不要帮忙?”她问。

斯坦・列维斯基耸耸肩,笑道:“不需要,但很乐意接受。来吧。”

他们消失在人群中。

三楼阳台仅仅容下了那张破裂的桌子,外加六把椅子。虽然主楼、楼梯和楼梯平台上挤得水泄不通,像个疯人院,但是,在列维斯基和拉米亚将满口抗议的敢死突击队员抛过栏杆,扔到九米之下的河中之后,没人敢向他们下战书,争夺他们的地盘。列维斯基不知从哪里搞到一大杯啤酒、一篮子面包和冷牛肉,给他们送了上来。

这群人默默吃着,显然,与平常的神游后饥饿、疲劳和抑郁相比,他们正承受着更多的痛苦。阳台一片漆黑,从西塞罗底下传来昏暗的反射光,以及偶然经过的游船上的提灯的光芒,才稍稍缓和了黑暗。霍利河沿岸大多数房子都阴沉沉的,但是城市里其他的灯火反射在低矮的云层上。向河流上游望去,领事可以看见半公里外那座伯劳神庙的废墟。

“嗯,”霍伊特神父说道,显然已经从服用过量超级吗啡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在那边摇摇晃晃,微妙地平衡于痛苦与镇静之间,“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没有人应答,领事闭上眼睛。他拒绝带头领导任何事。坐在西塞罗的阳台上,太容易就会重新陷入他原先的生活节奏;当时,他会在清晨前来上一杯酒,随着云消雾散,观赏一下黎明前的流星雨,接下来,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市场边上他那座空空的宅邸中,走进领事馆,之后的四小时,他会冲个淋浴,刮刮胡子,表面上像个人,其实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脑里充满了疯狂的痛苦。一切都托付给西奥——安静、能干的西奥,让他度过早上。一切都托付给运气,让他度过一天。一切都托付给西塞罗酒吧的酒,让他度过晚上。一切都托付给他无足轻重的职位,让他度过一生。

“你们都准备好出发,去光阴冢朝圣了吗?”

领事的眼睛猛地张开。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站在门口,领事还以为那是海特・马斯蒂恩,然后他意识到,这个人的个头明显比船长矮,他的声音中也没有圣徒那种故作玄虚的做作腔调。

“如果你们准备好了,那我们得赶快走。”黑影说道。

“你是谁?”布劳恩・拉米亚问。

“赶快。”影子唯一的应答。

费德曼・卡萨德站起身,弯下腰,以免脑袋撞到天花板,他一把拉住穿着袍子的身影,左手迅速一拉,拉开了此人的兜帽。

“机器人!”雷纳・霍伊特叫道,他盯着此人的蓝皮肤,盯着蓝色面孔上的一双蓝眼睛。

领事没感到多少惊讶。一个多世纪以来,在霸主世界内,拥有机器人是违法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有生物制造过一个机器人,但是在遥远的穷乡僻壤,在非殖民世界中,他们仍然被当作手工劳动的劳动力。比如说,在海伯利安这个世界上。伯劳神庙大范围地使用机器人,遵从伯劳教会的教义,也就是说,机器人没有原罪,因此,他们在精神上比人类更为优越,而且,既然如此,他们也免除了伯劳那可怕的、躲不了的惩罚。

“你们赶快来。”机器人轻轻说道,重新戴好兜帽。

“你是从神庙来的吗?”拉米亚问。

“安静!”机器人厉声叫道。他朝大厅望去,转回身,点点头,“我们得快点。请跟我来。”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那儿犹豫不决。领事望着卡萨德,后者不经意间解开了身上穿着的长皮夹克。领事一眼瞥到,上校的腰带上别着一根死亡之杖。一般情况下,如果死亡之杖出现在周围,领事会感到惊异万分,甚至想想都会觉得可怖:如果不小心轻轻一碰,阳台上所有的神经突触都会灰飞烟灭。但是此时此刻,奇怪的是,他看到了它,却感到非常安心。

“我们的行李……”温特伯说。

“会有人照看的,”戴着兜帽的人轻声说道,“快。”

这群人跟在机器人后面,走下楼梯,走进了黑夜,他们的动作仿佛一声叹息,疲惫、被动。

领事睡过了头。日出后一个半小时,光线透过舷窗的百叶栅格钻了进来,一条条长方形的日光掉落在枕头上。领事翻了个身,却没醒过来。一小时后,传来一声高昂的咔嗒声,那是劳累的蝠鲼脱扣,新蝠鲼接力的声音,正是这些蝠鲼整晚在推动游船。领事继续睡着。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那特等舱外的甲板上,传来船员的脚步声,喊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响,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是,最终催醒领事的,是卡拉船闸下发出的警告汽笛声。

领事仍旧徘徊在沉眠的后遗症中,像嗑了药般,身子绵软无力,他慢慢爬起身,费尽力气,在脸盆和抽水机旁擦了擦身,穿上松松垮垮的棉裤,陈旧的帆布衬衫,泡沫塑料底的鞋子,最后走到中央甲板。

早餐已经摆在了长长的餐柜上,旁边是一张风化的桌子,可以收进甲板的地板中。有顶遮阳篷,替吃饭的地方遮挡着阳光。微风扫过,红金色的帆布噼啪作响。天气非常棒,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海伯利安的太阳虽小,热量却猛烈无比。

温特伯、拉米亚、卡萨德、塞利纳斯,四人已经起来好一阵子了。领事加入后,过了几分钟,雷纳・霍伊特和海特・马斯蒂恩也来了。

领事随意取用着自助餐,烤鱼、水果和橙汁。他走到栏杆前。这里的河面很宽,河岸之间至少相距一千米,水与天共享碧绿一色。领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河两边的陆地。往东望去,潜望镜一般的豆型稻谷延伸进远处的阴霾中,在那儿,旭日反射在一千个溢流的表面上。稻谷沟渠的连接处,坐落着几栋土著的茅屋,它们有棱有角的墙壁是用晒白的堰木或者金色的半截橡木制成的。往西望去,河边的低洼地中,长满了乱七八糟的低矮植物,比如茂盛的蓟森、雌木根,还有一种领事不认得的炫目红色蕨草。所有这些植物都长在泥沼及小型澙湖 中,泥沼和澙湖从这儿一直延伸到一千米外的河岸悬崖上,那儿长着矮小的常蓝植物,它们紧紧扎根于花岗岩石板的裸露孔洞之中。

领事感到迷糊了,虽然他对这个世界非常了解。然后,他记起了卡拉船闸的汽笛声,他终于明白,他们已经来到了杜霍波尔林北部的霍利河,那是一段很少有船通行的流域。领事从没有见过霍利河的这段流域,他以前总是在皇家运河中旅行,或者在其上飞行,运河就在悬崖的西方。他只能揣测,通向草之海的主干线路是不是有什么危险,或者发生了什么骚乱,使得他们不得不绕道走霍利河的这段偏道。他猜他们现在是在济慈西北方大约一百八十公里的地方。

“在日光下看上去不一样,是不是?”霍伊特神父说道。

领事再一次望向岸边,他不知道霍伊特讲的是什么;然而,片刻之后他明白了,神父说的是游船。

他们跟着机器人信使,行走在滂沱大雨中,登上这艘陈旧的游船,穿行在游船那棋盘状的房间里,走在迷宫般的通道中,当船行到神庙的废墟时,海特・马斯蒂恩搭上了船,最后,看着济慈城的灯光从船尾方向渐渐消失不见。领事想起这一切,感觉真是奇怪。

领事回想起午夜前后的几个小时的时间,但那仅仅是一个迷迷糊糊的疲惫之梦,他想,其他人肯定和他一样疲惫不堪,一样晕头转向。他隐约回忆起,他曾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游船的船员全是机器人,但是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最终关上了特等舱的门,舒舒服服地爬进了被窝。

“今天早上我跟贝提克谈了一会儿,”温特伯说道,他指的是他们的机器人向导,“这艘破旧的平底船历史相当久远呢。”

马丁・塞利纳斯来到餐柜前,给自己倒了点番茄汁,从手边拿出一个长颈瓶,往其中加了少许东西,然后说道:“这东西肯定见过很多世面。瞧,这该死的栏杆是通过手工上漆的,楼梯也被踩磨得厉害,天花板被灯灰熏得漆黑,床也被一代代的住客搞得松弛了。我看这船应该有好几个世纪的岁数了。雕刻和洛可可的润饰真他妈不同凡响。你们注意到没有,虽然这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但是这些镶嵌的木头仍旧带着檀香味,是不是?哪怕这船来自旧地,那我也不会意外呢。”

“正是如此。”索尔・温特伯说。小瑞秋正睡在婴儿筐里,平静地吹着口水泡泡。“我们是在威严的‘贝纳勒斯’号游船上,这名字来自旧地的一个城市,船也是在同样一座城市中建造的。”

“我不记得旧地有这样名字的城市。”领事说。

布劳恩・拉米亚就快吃好早餐了,她抬起头。“贝纳勒斯,也叫瓦腊纳西,或者甘地堡,北印度自由邦。在印苏穆斯林共和国有限交换时期被毁。”

“对,”温特伯说,“‘贝纳勒斯’号建于天大之误前。我猜,那是在二十二世纪中期。贝提克告诉我说,这艘船原先是艘悬浮游船……”

“电磁发生器还在下面吗?”卡萨德上校打岔道。

“我想还在,”温特伯说,“就在最下面的甲板的主厅边上。大厅的地板是由明亮的月水晶铺制的。要是我们能以时速两公里的速度巡航,那就太棒了……可现在它没啥用处了。”

“贝纳勒斯。”马丁・塞利纳斯沉思着。他钟情地抚摸着被岁月弄污的栏杆。“我曾经在那儿被抢劫过。”

布劳恩・拉米亚放下咖啡杯。“老家伙,你是不是想说,你老得连旧地也能记起来?嘿,我们可不是傻蛋。”

“我亲爱的孩儿啊,”马丁・塞利纳斯容光焕发,“我没有想要告诉你任何事情。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可以交流一下,各自说说我们抢劫别人或者别人抢劫我们的所有地点,列张单子出来,那会有趣得很——很有启发意义,很有教导意义。由于你是议员的女儿,在这一点上你有着优势,真是不公平,我想,你的单子会更突出……也更长。”

拉米亚张嘴想要反驳,但是仅仅皱了皱眉头,便闭上了嘴。

“我想知道,这船是怎么被带到海伯利安上来的?”霍伊特神父喃喃道,“为什么要把一艘悬浮游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你们知道,电磁设备在这世界上不起作用啊。”

“能起作用,”卡萨德上校说道,“海伯利安有磁场。只是不强,无法支撑起任何空运设备。”

霍伊特神父眉毛一挑,很明显,他感到非常困惑,看不到这有什么分别。

“嘿,”诗人站在栏杆边上喊道,“大家伙都到齐啦!”

“那又怎样?”布劳恩・拉米亚问。她的嘴唇几乎抿成了条细线。

“既然我们都到齐了,”他说,“我们继续讲故事吧。”

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我想,按原先的约定,应该在午餐时间讲述各自的故事。”

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早餐,午餐,谁他妈的在意这个?大家都在一起了。到光阴冢,不是要花上六七天时间吗,是不是?”

领事琢磨了一下。河水带着他们远走高飞,用不了两天。穿过草之海可能得花两天多时间,风向正确的话两天都不用。越过山脉,当然用不了一天时间。“不,”他说,“用不了六天多时间。”

“好吧,”塞利纳斯说,“那大家继续讲故事吧。此外,在我们跑到伯劳家敲门前,我们也无法保证他不会主动来这儿点我们的名。如果这些临睡前的故事真能够在某些方面帮助我们活下来,那么,我说,大家都赶快来听听吧,不然大家还没听完,就会被我们要访问的流动食品加工机给剁了,切成肉丁了。”

“你真是恶心。”布劳恩・拉米亚说。

“啊,小心肝,”塞利纳斯说道,“这句话你昨晚第二次高潮后也说过。”

拉米亚别过头去。霍伊特神父清清嗓子,说道:“轮到谁了?我是说,轮到谁讲故事了?”众人都沉默着。

“我。”费德曼・卡萨德说。这个高挑的男人伸手摸进白色短上衣的口袋,举起一片纸,上面描着一个大大的“2”字。

“现在开始讲,可以吗?”索尔・温特伯问。

卡萨德仿佛要笑。“我完全不赞同讲故事,”他说,“不过,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

“嘿!”马丁・塞利纳斯喊道,“这家伙知道大流亡前的剧作家。”

“是莎士比亚吗?”霍伊特神父问。

“放屁,”塞利纳斯说,“勒纳与他妈的洛威 。该死的尼尔・西蒙 。他妈的哈默・博斯滕。”

“上校,”索尔・温特伯郑重说道,“你瞧,天气很好。看样子,接下来几个小时里,大家都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如果你能在这餐桌上分享你的故事,告诉我们,是什么东西带你来到海伯利安,进行这最后一次伯劳朝圣,我们将感激不尽。”

卡萨德点点头。天气变得暖和了,帆布雨篷噼啪作响,甲板也嘎吱作响,悬浮游船“贝纳勒斯”号稳稳地溯流而上,朝着山脉,朝着沼泽,朝着伯劳驶去。

士兵的故事:战场恋人

在阿金库尔 战役期间,费德曼・卡萨德邂逅了那个他将花费余生去寻找的女人。

当时是公元一四一五年十月下旬一个阴冷潮湿的上午,卡萨德被嵌入那个时代,扮演亨利五世旗下的一名弓箭手。早在八月十四日,英国人就踏上了法国领土,并在十月八日同人多势众的法军遭遇,之后节节败退。而今,亨利五世说服了他的作战理事会,使其相信英军能在急行军后打败法国人,并回到加莱港 这一安全之地。是的,他们已经失败过一次。可现在,十月二十五日阴雨连绵的拂晓时分,这支人数七千出头,且大部分是弓箭手的军队,正再次面对一公里外穿越泥泞土地的法国人,那可是两万八千名全副武装的法军!

卡萨德现在感到又冷又累,恶心和恐惧也纠缠着他。一周来,弓箭手们仅以半烂的梅子果腹,一直熬到现在,以至于现在队伍里几乎所有人都被腹泻折磨着。昨晚躺在潮湿的土地上,周遭低于华氏五十度的环境让他久久不能入眠。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真实感,卡萨德有些震惊——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历史战略网络远远超越了普通的全息模拟系统,就好像成形全息像远远超越了锡版照相一样。卡萨德明白,自己绝不想受伤,因为这网络提供的物理感觉太真实了。况且以前也有这样的传闻,说有学员在历战网中受了致命伤,真的死在了意识模拟舱里。

和亨利王右翼的其他弓箭手一样,他就这样注视了法国人大半个上午,最后三角旗终于挥动起来了。那些模拟而成的十五世纪士兵开始号叫,弓箭手们遵从亨利的命令慢慢逼近敌人。英国人参差的阵线向两端延伸了七百多米,处于两片树林的中间地带,整个阵线中都是一簇簇如卡萨德似的弓箭手,又有小队武装步兵散落其间。英军并没有正规骑兵,所能见到的骑士都在离战场中心三四百米远的地方,护卫着亨利王的指挥小队,抑或是围着离卡萨德身处的这片右翼弓箭手的不远处,护卫着约克公爵。这两支队伍让卡萨德想到军部的陆军移动参谋总部,只是林立的“通信天线”(那些鲜亮的旗帜和软绵绵挂在枪尖的三角旗)轻易暴露了他们的位置。一个明摆着的远程打击对象,他暗自思忖,接着才意识到自己高明的战术显然超越了这个时代。

他注意到法国人那里有充足的马匹,他估计,大概敌人每条阵线后都隐藏着六七百名骑兵,在主战线后又有一长列的骑兵。卡萨德一点也不喜欢马。从全息影像和图片上他曾见过这种生物,当然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见到马,那种体格、味道和声响都令他不爽,特别是这些该死的四足畜生覆盖着胸甲和头甲,蹄子上钉着马蹄铁,背上还驮着身披铠甲、端着四米长枪的战士。

英国人停止了进军,卡萨德觉得自己的阵线离法国人约有二百五十米远。从过去一周的经验来看,他知道这已经进入了长弓的射程,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每次拉满长弓都好像快要把手臂从肩上扯下来似的。

法国人开始大喊大叫,卡萨德觉得这是他们的挑衅。他没有理睬那些谩骂,而是同四周漠然的同伴一起向前走了几步,离开刚才插好长箭的地方,然后开始找块松软的土地,钉下他们手上的木桩。那木桩几乎有一米半长,两头已被削尖。卡萨德已经背着这根又长又重的笨木桩走了一个多礼拜。当初他们行军经过索姆河 某处的树林时接到这个命令,于是所有的弓箭手开始寻找小树苗,把它削尖,虽然一度曾怀疑这么做的意义,但现在他明白了。

每三个弓箭手携带着一个重槌,他们开始轮流以一个特定角度将木桩钉进土里。接着卡萨德拿出小刀重新削尖冲向敌军的那端,高度大概与他胸口平齐。做完这一切,他躲到这一长排木刺墙的后面,静待法国人的冲锋。

法国人没有冲锋。

弓箭手们在等待。卡萨德的弓弦已经上紧,四十八支长箭分两扎插在脚边,而脚则踏在合适的位置上。

法国人没有冲锋。

虽然雨停了,但是冷风侵袭,刚才那短暂的行军和钉木桩的任务所产生的微弱暖意也迅速消失了。战场上只听见人马踩踏大地的颤音,或者偶尔几声喃喃和神经质的大笑,还有法国骑士们变换队形时的马蹄重响,他们还是没有冲锋。

“他妈的,”一个离卡萨德几步远,头发花白的侍卫骂骂咧咧道,“这帮杂种白白浪费了我们一个早上的时间,他们最好别再占着茅坑不拉屎。”

卡萨德点点头,他不清楚自己听到的是中世纪英语,或是简单的标准语。他也不知道那侍卫是另一个学员,还是一名导师,抑或仅仅是系统模拟出来的假象,他更不了解这句俗语的表达是不是正确,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正怦怦直跳,手掌满是汗水。于是他在无袖衫上擦了擦手。

忽然间,仿佛亨利王听到了那老侍卫的喃喃自语,令旗猛地高高扬起,士兵们开始尖叫,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举起长弓,随着命令拉满,又随着命令施放。

前后四波弓箭头尾相接的长度超过了六千米,闪着寒光的长箭仿若一阵乌云,黑压压升起在英军阵前,随后落向法国人的阵线。

紧接着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以及一千狂乱小孩撞击在一万锡制夜壶上的叮叮咚咚声。法国重步兵倾斜着身体,用钢铁头盔、胸甲和肩甲承受着箭雨的猛攻。就军事意义而言,卡萨德知道这样的远程打击效果微乎其微。不过总有些小小的安慰,比如十英寸的长箭刺穿某个倒霉士兵的眼睛,或是射中马匹,让它们失蹄、跳跃、乱撞一气,而骑兵则手忙脚乱地清理它们背上和侧腹的木质箭杆。

但法国人还是没有冲锋。

射击命令继续下达,卡萨德举起长弓,拉满、施放,重复,再重复。天空中每隔十秒就有一阵箭雨遮天蔽日。他感到手臂和背部随着这累人的节奏而疼痛,但他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愤怒,这只是在工作而已。前臂酸痛。箭飞出去,循环往复。当头一扎的第十五支箭射出时,身边的战友开始呼喊,他拉住弓,向前瞥了一眼。

法国人开始冲锋了。

骑兵的冲锋是卡萨德从未经历过的。望着一千两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径直冲向自己,他内心的恐惧开始翻腾。虽然整个冲锋不过是短短四十秒钟的事情,但卡萨德觉得这足够让自己口干舌燥,足够让自己呼吸困难,甚至足够让睾丸缩紧回到身体里去。如果自己余下的身体还能找到一个过得去的避难所,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爬进去。

然而当时的情况是,他已经忙得没时间逃了。

射击命令一直持续,他所在阵线的弓箭手对着冲过来的骑兵实施了五次平射,外加一次自由射击,之后,他们往后退了五步。

马儿自然不会笨到往木刺墙上冲去——无论他们的主人如何操控缰绳用力抽打,苦苦哀求它们往前冲,这些畜生就是在墙边停滞不前。然而第二第三批冲上来的骑士却没有办法像第一批那样陡然停住。于是在那个混乱的时刻,被撞倒在地的马儿不停悲鸣,被抛向空中的骑士惊恐地尖叫,而卡萨德奋勇冲出,高声怒号。他向眼前的每个落马的法国骑士冲去,有时弯下腰挥动致命的锤子,有时人群拥挤实在挥动不开,他就用长刀切向盔甲的缝隙处。不一会儿,刚才骂骂咧咧的侍卫、一个遗失头盔的年轻人同他组成了高效的杀戮小组,他们从三个方向围住落马的骑士,卡萨德先用锤子把这些苦苦哀求的家伙砸晕在地,然后三把剑从不同角度结果这些可怜虫。

只有一名骑士站了起来,拔剑面对着他们。这家伙掀起自己的面罩,叫嚷着要有荣誉地一对一决斗。之后老兵和年轻人像饿狼一样围住了他,卡萨德退到十步之外,一箭射穿了他的左眼。

这场充满死亡的闹剧就这么延续着,同旧地用石头和大腿骨决斗以来所有的肉搏战一脉相承。在第一波的一万名法国武装步兵冲向英军阵地时,他们的骑兵设法转身逃开了。肉搏打乱了刚才的战斗节奏,法国人再一次主动发起了进攻,此刻,亨利的步兵手持长枪,努力与法国人僵持,与他们保持一杆枪的距离,而卡萨德和其他弓箭手们则在近距离齐射,向人数众多的法军倾泻箭雨。

那并不是战斗的结束,也根本不是决定性时刻。事实上整个战役的转折点,就在它到来之时,却又消失在了肉搏的喧嚣尘埃中。同那时所有的战斗一样,就是几万名步兵手持武器一对一在那里打得昏天黑地。三个小时的战斗主旋律重复再三,不过偶尔会有小调变奏:低效的刺杀、笨拙的反击,以及一个不光彩的时刻——亨利王下令处决俘虏,而不是放他们留在后方。但传令官和历史学家们在日后都有同一个答案,法国步兵第一次冲锋的混乱之际,胜负就已注定。数千名法国人战死了,英国人对欧洲大陆那一部分的统治又得以延续一段日子。重骑兵、贵族骑士、骑士精神的化身,他们的时代结束了——被几千个衣衫褴褛、手持长弓的平民弓箭手永远钉入了历史的棺材。对这些身首异处的法国贵族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如果死人真的能被侮辱的话),这些英国弓箭手,不仅是些普通人,普通得只配同大量孳生的跳蚤相提并论,而且被称作应征兵、油炸面团 、政府兵、咕噜、爱普、斯贝兹、微技、跳鼠。

这就是卡萨德在历战网中所要学习的内容,可他什么也没学到。因为,他遭遇了那场改变他余生的邂逅。

一匹战马失蹄倒地,有个骑士从马头上飞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迅速站起,地上溅起的泥还未落地,他已拔腿冲向边上的树林。卡萨德紧随其后,在半路上,他意识到那个侍卫和年轻人没有跟上来,这没什么,肾上腺素的刺激和嗜血的冲动拽着他继续前进。

这家伙穿着超过六十磅的笨重铠甲,而且刚刚从急速奔跑的马上甩了出来,按理说,应该是个能手到擒来的猎物。可他并不是。法国人朝身后瞥了一眼,看见卡萨德正全速向他冲来,手里提着大锤,眼里满是志在必得。于是他马上加速跑进了树林,比猎手快了十五米左右。

卡萨德停下来喘着粗气的时候,已经跑到林子深处了。他拄着大锤,思索自己目前的处境。背后极远处的战场上,锤打声、喊叫声和撞击声已经由于距离和灌木的遮挡而听不真切。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前夜暴雨肆虐后留下的水滴;地上则铺着一层厚厚的老叶,还有到处散落的枯枝烂果和纠结不清的灌木荆棘。刚进树林的最初二十多米,卡萨德还可以从那家伙留下的脚印和踏断的枯枝来判断他的行踪,可现在,地上被鹿践踏的痕迹和野草丛生的小道让他失去了目标。

他缓缓往林子深处走去,努力感知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怦怦的心跳以外的其他声音。目前从战术角度而言,卡萨德觉得自己作了一个不甚明智的决定。那个法国佬全身包裹着铠甲,正手提长剑躲在树丛里。他随时可能摆脱目前的惊慌失措,对这暂时的耻辱感到懊悔,进而想起那么多年的战斗训练。卡萨德当然也接受过训练,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短上衣和皮背心,还有拿在手里的锤子和系在腰间的短刀。他曾受过训练,使用过高能武器(那东西的致命射程从几米到几千米不等)。而且在等离子投掷弹、地狱之鞭、霰弹枪、声波武器、无后座零重力武器、死亡之杖、波动枪、激光枪等武器上都得了高分。当然现在他也学会了使用英格兰长弓。可现在所有这些武器,包括长弓,都不在他身上。

“妈的!见鬼!”卡萨德少尉喃喃道。

只见那法国佬像只发怒的熊,从灌木丛后杀将出来,他手臂高举,双脚叉开,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平弧,像是要切开卡萨德的肚子。接着我们这位奥校学员试着往后一跳,并打算立马举起锤子。可这两个动作都没有做成,法国佬的长剑已然击飞了他的锤子,钝尖还顺势划破了皮革、衬衣,以及皮肤。

卡萨德大吼一声,拽出腰间的短刀,踉踉跄跄往后退去。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右脚后跟撞上了一棵倒下的树,摔了个四仰八叉。他一边咒骂,一边滚进一簇树枝丛中。法国佬冲上来,用重剑迅速清理着四周的树枝,宛如挥着一把超大号弯刀。眼看他就要从倒下的灌木丛中清理出一条道的那一刹那,卡萨德奋力刺出短刀,可惜,除非法国佬残废了,不然那长仅十英寸的短刀对全身包裹着的铁甲实在是隔靴搔痒。那骑士当然没有残废。卡萨德知道,自己的短刀永远也刺不进那挥砍的剑影中,他也明白,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逃跑,可四周横七竖八的树干又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可不想在转身逃跑时被人从背后砍上一剑,也不想在爬树的时候被人从屁股下捅一刀,或者应该说,他不想周身任何地方被人伤着。

最后卡萨德摆出一副街头混混拿刀剁人的姿势,蹲在那里;这姿势自他早年在塔尔锡斯 的贫民窟街头打群架以来,就再也没摆过。他心里琢磨着,“模拟”会让他怎么个死法呢?

忽然间,有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法国佬身后。接着,卡萨德那柄飞掉的锤子重重地砸在了法国佬的肩甲上,那声音竟和用大锤猛砸电磁车的引擎盖一模一样。

法国人蹒跚着转过头,面对身后的威胁,锤子再一次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上,一个身材小巧的人拯救了卡萨德。然而法国佬并没有倒下,不过正当他高高举起剑的时候,卡萨德从骑士身后扑了过去,一肩撞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四周的树枝纷纷被倒下的骑士压断,那个小巧的攻击者朝前迈了一步,跨在这倒霉蛋的身上,踏住了那只拿剑的手,然后用锤子对着他的头盔一阵猛砸。而卡萨德则从大腿和枯枝的纠缠中解脱出来,一屁股坐在法国人的膝盖上,用刀子切进了他的腹股沟、腋下及侧身盔甲的缝隙间。他的救星旋即跳到一边,踩住骑士的手腕,而卡萨德则趁机用刀划开头盔和盔甲连接处的缝隙,最后用力把刀插进了面罩的切口。

锤子最后砸向那把刀,那一击让十英寸的刀像帐篷钉那样钉在骑士的头部,他痛苦地大叫,几乎要抓住卡萨德的手。那家伙拱起身,临死前剧烈的痉挛居然抬起了卡萨德和六十磅重的盔甲,之后他终于无力地软了下去。

卡萨德滚到一边,那个救星则倒在他身边,两个人身上都被汗水和死人的血水浸透。他盯着这个人,这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衣着同他相似。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躺在那儿,嘴里喘着粗气。

“你……还好吧?”卡萨德终于开口了。兀然间,他被她的容貌震住了。一头棕色的短发,是世界网最近正流行的。头发剪得又短又直,最长的一缕发丝从额头左边几厘米的发际分开,直垂到右耳上方,看起来像是某个被遗忘年代里的男孩发型,但此人不是男孩。卡萨德觉得她也许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骨架看起来是那么完美,使她的脸型让人觉得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大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和生命的活力,文雅的小嘴拥有一片温润的下唇。两人躺在一起,卡萨德感到她身材高挑,尽管还及不上自己,可十五世纪的女人绝不会有那么高——透过她宽松的外衣和裤子,卡萨德甚至能看到丰满的臀部和乳房。她看起来比自己大些,也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可当她出神地凝视着他的脸,无限深沉的目光带着温柔、充满诱惑,此时,前面所看到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你还好吧?”他又问了一次,那声音连卡萨德自己听来都感觉怪怪的。

她没有说话,或者说,那修长的手指滑过卡萨德的胸膛,扯掉束住背心的皮带就是她的回答。她的手摸索到他的衬衣,一件蘸满了血、前面被撕下大半的衬衣。女人帮他脱去了剩下的衣服。她身子靠上来,手指和嘴唇贴着他的胸口,臀部正准备移动。右手摸到他裤子的束腰带,解了开来。

卡萨德帮着她除掉他自己身上剩下的衣服,然后三下五除二,褪去了她的衣服。那衬衣和粗布裤子下面什么也没穿。卡萨德的手滑过她的大腿间,从后面捧住了她的臀部,将她朝自己拉近,又滑到前面潮湿蓬乱的地方。她对他敞开,双唇向他接近。就这样,他们的肌肤在激烈的动作中从未分开过。卡萨德摩挲着她小腹的前端,他感到越来越兴奋。

女人翻到他的上方,大腿跨在他的臀部上,视线始终锁住他的眼睛。卡萨德从未感到如此兴奋。她的右手伸到身后,找到并引导他进入她的身体。之后当他睁开眼睛,她正慢慢动着,仰着头,双眼紧闭。卡萨德从她的两侧摸上去,捧住她完美的乳房,乳头硬硬地顶着掌心。

之后巫山云雨。卡萨德,在他的第二十三个标准年,已经谈过一次恋爱,而且多次享受过水乳交融的乐趣。他觉得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该怎么做。这种时刻的所有体验他都能娓娓道来,它们都是部队运输途中自己向战友讲述的谈资笑料。带着这种冷静而又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名二十三岁的身经百战者觉得他从没有体会到什么叫作无法形容,什么叫作难以言喻。然而他错了,接下去几分钟的感受是永远无法准确地向别人表达出来的,他都用不着尝试。

一道阳光突然穿透十月下旬的天空,他们又一次融合在一起。身下是一层落叶和衣服铺就的毯子,血液和汗水润滑着他们之间甜蜜的摩擦。她绿色的眼眸朝下凝视着卡萨德,在开始加速冲刺的时候,那双眼睛微微睁大,又在他闭眼的时候也闭了起来。

那一股突然的如万物运动般亘古必然的感觉涌上身体,他俩随之一起扭动起来:脉搏加快,肌肉因刺激而勃勃跃动,一起进入最后的升腾,世界好像模糊得空无一物——然后,肌肤接触、心跳、激情后缓缓平息的颤抖把他们连在一起,灵魂重新回到分离的肉体,那遗忘的感官又重新在这世界流淌。

他们躺在一起。那个死去军人的盔甲冷冷地挨着卡萨德的左臂,她的大腿温暖地靠着他的右腿。阳光是一种恩赐。隐藏的颜色重又回到事物的表面。卡萨德转过头注视着她,她的头正枕着他的肩膀,面颊因红晕和秋日的阳光微微发烫,头发如丝缕般散在他的手臂上。女人弯着自己的腿,搁在他的大腿之上。卡萨德感觉到新一轮的激情又开始复苏。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脸上。他闭上了眼睛。

在他醒来时她已经走了。他很确定时间只过去了几秒钟——不超过一分钟,的确是这样。可阳光已逝,色彩从树林里流走,夜晚的清风吹拂着裸露的枝条。

卡萨德穿上撕破而且变硬的血衣。法国骑士还躺在那里,僵硬地保持着死后最自然的姿势。他已经了无生气,成了森林的一部分。没有那个女人的任何迹象。

费德曼・卡萨德蹒跚着穿越树林,穿越黑夜,穿越了突然下起的凛冽细雨。

战场仍然挤满了人,死活都有。尸体堆积成山,就像一叠叠卡萨德小时候玩的玩具士兵。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动。到处都有人偷偷摸摸地在死人堆里寻路,在对面的树林里有一群活跃的传令官,法国人或者英国人,秘密集合在一起,讨论更直接、更有生气的问题。卡萨德知道他们要讨论这场战斗的名字,而且要让双方在纪录战果时都能使用。他也知道他们最后会用附近的城堡来命名:阿金库尔。尽管这个名字在谋划和战斗中都没出现过。

卡萨德开始觉得这一切并不是模拟出来的,他在世界网的生活只是一场梦境,而在这灰蒙蒙的世界中发生的一切才是真实的。然而就在此刻,周围的场景突然冻结,人、马,还有阴暗树林的轮廓变透明了,就像褪去的全息像。然后,卡萨德被人帮着从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模拟舱中拉了出来,其他学员和导师也起身,互相交谈、大笑——所有人看起来还没有察觉,周围的世界彻底变了。

几周来,每逢闲暇时刻,卡萨德都在指挥学校的操场上闲逛,站在堡垒上,远眺奥林帕斯山的夜影,它先是覆盖了高原森林,然后是住满人的高地,接着是离地平线近一半距离的所有东西,最后是全世界。他时时刻刻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思念着她。

没人注意到在那次模拟中发生了什么离奇的事。没有一个人离开过战场。有个讲师解释说,在那个特定的模拟场景里,一切战场之外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没人发现卡萨德消失过。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树林里的事从未发生过,那个女人从未存在过。

卡萨德懂得更多了。他学习军事历史和数学。他在健身房和射击场里打发时间。他还去四角火山口的军营处罚处,尽管这很少发生。总的来说,年轻的卡萨德已经变成一个比以前更为出色的军官学员。但他始终在等待。

然后她又一次出现了。

那又是在历战网模拟的最后几小时。当时卡萨德已经知道这些练习不仅是单纯的模拟。历战网是世界网全局的一部分,所谓的“全局”,就是管理霸主政治的实时网络,这个网络的信息供养着数百亿对信息如饥似渴的公民,而且已经进化出自治系统和自我意识。六千多个终极人工智能创造了框架,把一百五十多个星球的数据网资源整合起来,得以使历战网运作。

“历战网资源不是模拟出来的,”学员拉德斯基哼哼唧唧道,这是卡萨德所能找到的(而且能贿赂他开口的)最好的人工智能专家,“它是在做梦,那是在环网中最真实的历史梦境——它做梦的方式不仅仅是简单地加入几个角色,更是插入了全面的洞察力,还有事实。并且,它做梦时,会让我们和它一起做梦。”

卡萨德不理解,但他相信这一切。然后她又出现了。

在第一次美越战争,他们在伏击过后开始巫山云雨,当时他们正在又黑又恐怖的夜晚巡逻。卡萨德身穿粗糙的迷彩服,为了避免发炎而没穿内裤,戴着并不比阿金库尔时先进多少的钢盔。她穿着黑色的睡衣和拖鞋,这是东南亚农民最常见的打扮。当然越共也是这般装束。他们一丝不挂地待在黑夜里,站在那儿交欢。她背靠着一棵树,双腿夹着他的身体,世界在他们身后爆炸,防御带闪现着绿光,克莱莫地雷爆炸时发出隆隆的响声。

葛底斯堡 的第二天,她又来找他。之后是在博罗迪诺 ,那地方火药燃烧后的云雾在死人堆里升腾,仿佛那些辞世的灵魂在蒸汽中凝结了一般。

他们在希腊盆地 一艘破损的装甲人员输送车里翻云覆雨,此时此刻,悬空坦克的战斗仍在上演,西蒙风 挟带着红色沙尘迫近,呼啸着刮擦着钛制船壳。“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用通用语轻轻对她说。她摇摇头。“你是真的吗——在模拟之外?”他用那一时代的日本腔英语问道。她点点头,凑过来吻他。

他俩躺在巴西利亚废墟的某个掩体内,与此同时,中国电磁车射出的死亡光线好像蓝色的探照灯打在破损的陶土墙上。在一场无名的战役中,围困俄罗斯干草原上一座被遗忘塔城之后,他把她拉回到破损的房子里,开始鱼水之欢,他对她耳语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他的嘴唇,摇了摇头。在新芝加哥大撤退后,他们躺在百层楼高的阳台上,这是卡萨德的狙击地,他在为最后一任美国总统进行后方殊死保卫行动。他把手放在女人胸口温暖的肌肤上,对她说:“你能一直跟着我……离开这里吗?”她手掌贴着他的面颊,笑了起来。

指挥学校的最后一年里,只有五次历战网模拟,因为此时,学员们的训练已开始转换到真实的野外演习。有的时候,比如营队空投在谷神星 上时,卡萨德会坐在战术指挥座椅上,扎好安全带,然后闭上眼睛,看着由皮层刺激产生的战术地形矩阵那单色的地图,接着,他感觉到一种……某人的气息?是她吗?他不确定。

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出现在最后几个月的功课里,没有出现在最后的煤袋战役(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的叛军被打败的那一仗)里,没有出现在毕业游行和聚会里,也没有出现在最后的奥林帕斯军事检阅中,那是霸主首席执行官从他那发红光的浮空甲板上挥手致意之前的行军。

对年轻军官来说,时间紧得连做梦都来不及,他们被传往地球的月球,参加马萨达庆典;又被传往鲸逖中心,参加加入军部前的正式宣誓。然后,学习生涯结束了。

卡萨德,从少尉学员晋升到中尉。他拥有了一张军部发行的寰宇卡,可以供他无限使用,随意前往环网任何地方。于是,他自由地在环网待了三个标准星期,然后乘飞船前往卢瑟斯的霸主殖民服务训练学校,为在网外服现役做好准备。他确信,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但他错了。

费德曼・卡萨德在贫穷且朝不保夕的文化中长大。作为自称“巴勒斯坦人”的少数民族中的一员,他和他的家庭住在塔尔锡斯的贫民窟。此地,是这些无依无靠之人仅有的苦涩遗产。每一个世界网内外的巴勒斯坦人都拥有着文化上的记忆:民族主义者经过几个世纪的抗争,终于赢得了一个月的辉煌,然而二〇三八年的核武圣战摧毁了一切。然后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次大流散,这场长达五个世纪的逃亡最后把他们带到了火星这样一个毫无前途的沙漠世界,他们的梦想随着旧地的死亡一同被埋葬。

卡萨德,像其他南塔尔锡斯再分配营的男孩一样,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成群结伙地到处撒野,要么被营地里每一个自称掠食者的人当作猎物。他选择和人结伙撒野。在十六标准岁时,卡萨德杀了一个年轻的同伴。

如果火星上有什么东西是世界网众所周知的,那就是在水手峡谷的狩猎,希腊盆地的舒瓦德禅丘,还有奥林帕斯指挥学校。卡萨德没必要去水手峡谷学习狩猎和被猎,他对禅灵教也没什么兴趣。年少的他,对那些来自环网各地接受军部训练的制服学员,除了鄙视外没有别的想法。他和自己的同伴嘲笑“新武士道”是男同性恋的法则。可是,一种古老的荣誉感在卡萨德年轻的灵魂里秘密地产生共鸣,使他思考武士阶层充满责任、充满自尊、一诺千金的生活和工作。

卡萨德十八岁时,塔尔锡斯省的一名高级征兵官向他提供了两份工作:在极地工作营服役一火星年,或是自愿加入约翰・卡特军旅团,帮助军部平息三级殖民区死灰复燃的格列侬高叛乱。卡萨德作为自愿者加入了军旅团,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军旅生活的戒律和纯洁,即便约翰・卡特军旅团在环网中仅负卫戍队的职责,而且就在格列侬高的克隆孙子在复兴星球死掉后不久,军旅团就被解散了。十九岁生日后的两天,卡萨德申请加入军部陆军,但是被拒。他连着喝了九天闷酒,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卢瑟斯的一个蜂巢深层管道里,他的植入式军用通信志被偷了,这小贼似乎通过函授课程学过如何动手术。他的寰宇卡和传送许可也作废了,脑袋也正在开发新的痛苦疆域。

卡萨德在卢瑟斯工作了一个标准年,攒了六千多马克。他在一点三倍重力下从事体力劳动,让他告别了在火星时的单薄体质。然后,他花了点积蓄,搭乘一艘古老但临时加装霍金驱动器的太阳帆船,前往茂伊约。用环网标准来看,卡萨德还是又瘦又高,不过在任何人看来,他的肌肉都算是锻炼得非常出色的。

在声名狼藉的岛屿战争打响前的三天,他来到了茂伊约。首站的军部联合指挥官实在受不了年轻的卡萨德在他的办公室外一直等待,于是就把这个男孩编入第二十三后勤团,职位是水翼艇驾驶员助理。十一个标准月后,第十二机动步兵营的费德曼・卡萨德下士得到了两枚突出贡献奖章,一次议员奖以表彰他在赤道群岛战役中的英勇表现,还有两枚紫心勋章。他也被挑选进入军部的指挥学校,搭乘最早的一班船回到了环网。

卡萨德经常梦见她。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从未说过话。但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中,他也可以从一千个人中分辨出她的触摸和气味。他觉得她是一个谜。

当其他年轻军官去寻花问柳或是和当地女孩子拍拖时,卡萨德宁可待在基地里,要么逛逛奇怪的城市。他一直沉迷在各种神秘事物上,也知道自己的状态在心理学报告上会落个怎样的结果。有时,在多轮月亮照射下的露营地,或是在子宫般的零重力运兵船船舱里,卡萨德会觉得自己和一个幽灵般的人相爱是多么疯狂的事。不过他会回忆起她左乳下的小痣,他曾经在某个晚上吻过的小痣,那时凡尔登附近的大地被巨大的火炮震得天摇地动,他的嘴唇同时感受着她的心跳。他也会回忆起她迫不及待的动作——头发撩到脑后,脸颊依偎在他的大腿上。所以,年轻军官们会去基地附近的镇上或村子里找乐子,而费德曼・卡萨德宁可读点历史书,或者跑圈,要么在自己的通信志上运行战术策略。

不久,卡萨德跃入了上级的视线。

在兰伯特星环,同自由矿工不宣而战的时期,是卡萨德中尉带领着幸存的步兵和舰队警卫队,穿过佩里格林古老的小行星钻孔轴,领着霸主的居民和领事成功撤离。

然而,那是在新先知统治库姆・利雅得的短暂时期,费德曼・卡萨德上尉才进入了整个环网的视野。

库姆・利雅得上,新先知决定领导一千三百万新什叶派人士,对抗两大陆的逊尼派商人和九万霸主的异教徒,就在此时,殖民地两个跳跃年之外,唯一一艘霸主飞船的军部船长正在对他们进行一次谦恭的拜访。结果船长和五个执行官员全部被扣作战俘。从鲸逖中心传来急迫的超光消息,要求环轨运行的“德尼夫”号霸舰上的高级军官立刻解决库姆・利雅得的局势,拯救所有的人质,并废黜新先知……而且不能在星球大气范围内使用核武器。“德尼夫”是一艘老迈的轨道防卫警戒舰船,上面并没有携带可在星球大气范围内使用的核武器。而这位高级军官,就是联合上尉费德曼・卡萨德。

在革命的第三天,卡萨德乘坐“德尼夫”号仅有的突击艇,降落到马什哈德大清真寺的主园里。他和另外三十四名军部士兵看着暴徒一点点围拢过来,到最后,足有三十万斗士挤在那里,他们近身不前,仅仅是因为飞艇的密蔽场把他们隔开了,并在等待新先知的命令。新先知本人并不在大清真寺,他已经飞到星球北部的利雅得,参加那里的胜利游行去了。

降落后的两个小时,卡萨德队长走出飞船,发表了一通简短的声明。他说自己曾经作为穆斯林被养大。他同时声称,从什叶派种舰登陆的那天起,对《可兰经》的诠释明白无误地说明,无论像新先知这样只会吹牛的异教徒宣布了多少圣战,真主决不允许也不会宽恕任何滥杀无辜的行为。卡萨德队长给三千万狂热信徒的领导人三个小时的时间,要他释放人质,并退回到他们在沙漠大陆库姆的家。

在革命的前三天,新先知的军队一度占领了两个大陆的主要城市,并扣留了两万七千多名霸主人质。行刑队日夜忙着解决古老的神学争论,估计至少有二十五万逊尼派的人在新先知占领的头一两天被杀。作为对卡萨德最后通牒的回应,新先知宣布,所有异教徒都会在他当晚的电视演讲直播后被处死。他也命令自己的手下攻击卡萨德的突击艇。

为了避免爆炸伤及大清真寺,革命卫队动用了自动武器、原始的能量炮、等离子枪,还有人海战术。密蔽场都抵挡住了。

在卡萨德最后通牒到期前的十五分钟,新先知开始电视演讲。新先知同意卡萨德的观点,说安拉会狠狠惩罚那些违背教义者,不过他说霸主的异教徒才应受到惩罚。这是新先知唯一一次在镜头前失态。他厉声尖叫,唾液飞溅,要求人浪重新攻击那艘登陆的突击艇。他宣称,此时此刻,在已被攻占的阿里地区的“力量为了和平”反应堆,正在装配十几枚裂变式原子弹。有了这些,就连安拉自己的军队都会被送往天堂。第一颗裂变式原子弹,他解释道,会在当天下午用在异教徒卡萨德的邪恶突击艇上。然后新先知开始确切地说明,他要怎么处死那些霸主的人质,但在那时,卡萨德声明的期限已经过了。

库姆・利雅得表面上是一个原始的世界,这是由于它自己的选择,同时也是因为恰好远离银河中心。不过当地居民并不至于落后到没有数据网。也没有哪个支持革命并且领导入侵的毛拉特别反对“霸主科学大恶魔”,以至于拒绝把个人通信志接入全球数据链。

“德尼夫”号霸舰已经撒下了足够的侦查卫星,因此,在库姆・利雅得中央时间十七时二十九分,霸主飞船通过监听数据网,通过进入代码,辨认出总共有一万六千八百三十名支持革命的毛拉。在十七时二十九分三十秒,侦查机器人开始把实时目标数据传回卡萨德突击艇在低轨道中留下来的二十一个环形防线卫星。这些轨道防御武器太老了,所以,“德尼夫”本来已经接到把它们送回网络销毁的命令。卡萨德却提议将它们另作他用。

十七时三十分整,这些小型卫星中的十九个引爆了自己的聚变内核。自毁十亿分之一秒前,由爆炸引起的X光被集中,瞄准,然后释放出一万六千八百三十束不可见的相干光束。这些古老的防御卫星并不是为大气环境使用而设计的,它们辐射光线的有效伤害范围低于一毫米。幸运的是,那正是他们想要的。虽然并非所有的射线都穿透了毛拉面前的障碍物,但还是有一万五千七百八十四条射线命中了目标。

整个效果立竿见影,而且充满了戏剧性。每个目标瞬时脑浆沸腾,然后气化、颅骨飞散。在十七时三十分来临的那一刻,新先知的现场全球广播正讲到一半——他正念着“异教徒”中间的那个字。

几乎整整两分钟时间里,全星球的电视屏幕和可视墙上的画面,就一直定格在新先知没有脑袋的身体上,那具瘫倒在麦克风上的身体。随后,费德曼・卡萨德切入所有波段,声明他的下一次通牒到期时间是一小时以后,如果任何人胆敢伤害人质,将会得到一个更富戏剧性的证据,以示安拉的不快。

没有人报复。

这晚,在库姆・利雅得的轨道上,学员生涯之后,那个神秘女人第一次来找卡萨德。他睡着了,但那来访不仅仅是梦,也绝不是历战网模拟的另一种现实。两人盖着薄毯子躺在破屋檐下。她的肌肤温暖而令人兴奋,她的脸在黑夜里只有一个苍白的轮廓。头顶上的星辰即将隐入黎明前的微光。卡萨德觉得她在同自己讲话——她的温唇述说着话语,声音就在卡萨德耳朵的门槛边徘徊。他朝后退去,想要好好看看她的脸。然而朝后移去的刹那,他就与一切失去了联系。他在睡袋中醒来,两颊湿润,飞船嗡嗡的轰鸣听起来奇怪得像是某只半睡半醒的野兽在呼吸。

九个标准星期的飞船生活后,卡萨德被送上自由岛上的军部法庭接受审查。他知道,自从决定实施在库姆・利雅得的行动起,除了处死他或者晋升他之外,他的上司别无选择。

军部已对环网或殖民世界的所有突发事件做好准备,也因此充满自豪。不过,他们对南布雷西亚战役却毫无准备,而且对其中新武士道的暗示也一无所知。

“新武士道法则”统治着卡萨德上校的生命,它的演化来自军人阶级求生的需要。在旧地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早期的那段岁月里,军事领袖们把整个民族都纳入战争策略,所有的平民都成了合法的军事目标。而那些穿着军装的刽子手则安然坐在地下五十米的掩体内。后来幸存的平民们对此极度厌恶,以至于在接下来一个多世纪里,提到“军事行动”,就等于邀人参加一伙暴徒的私刑。

随着新武士道慢慢演化,它把古老的荣誉和个人的勇气结合在了一起,只要有可能,就要保护平民。同时它也包含着一种智慧的看法,觉得要回归拿破仑时代前那种小型、“非全面发动”的战争,而且要有确定的目标,禁止过分的暴行。法则要求放弃核子武器和全面战略轰炸,只攻击最重要的目标(除非万不得已)。除此以外,它也要求回归到地球上中世纪那种概念的两军对阵战,即那种小型的职业军人之间的战斗,交战时间由双方达成一致,交战地点能将对公共和私人财产的伤害减到最低。

法则在大逃亡后接下来的四个世纪执行得很彻底。由于基本技术从根本上来说停滞不前,这一事实在那时的三个世纪里给霸主帮了忙,霸主通过在远距传输器上的垄断,可以随时向合适的地点派出适当的军部资源。即使在那些特殊的殖民地和独立世界,它们因时间债产生的跳跃年同环网分隔,也无望与霸主的力量相抗衡。像茂伊约那游击战争式的独特政治叛乱,或者库姆・利雅得的宗教狂热都被彻底平定,而且这些战役中任何的暴行仅仅是指出了一个重要性:回归新武士道的严格法则。但不论军部如何深思熟虑,如何准备万全,没有人对与驱逐者之间必然的对抗有过充分的计划。

四个世纪以来,驱逐者是霸主唯一的外在威胁,当时,这群野人部落的祖先离开了太阳系,乘着他们粗糙的战舰:漏泄的奥尼尔城,翻滚的小行星,以及试验性彗星农场群。甚至在驱逐者们拥有了霍金驱动器后,霸主的官方政策还是忽视他们,只要他们的游群仍然待在星际间的黑暗中,那些近星系的掠夺也仅是开采气体行星的少量氢气,或者在无人月亮上挖些冰块罢了。

早期在偏地星球如草地世界和GHC2990上爆发的冲突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但霸主却对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李三星上的激战也仅仅被当成是殖民服务问题,而且军部特遣部队在战斗开始后六年,驱逐者离开后五年才到达那里。但人们还是不在乎这些暴行,甚至都赞同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只要霸主捋起袖子展示下肌肉,就没有哪个野蛮人敢再来劫掠。

在李三事件的几十年后,军部和驱逐者的太空部队已经在一百多个边境区域爆发了冲突,不过除了无重力、无空气环境中零星的舰队接触外,还没有步兵交战。一些流言开始在世界网内流传开来:驱逐者们永远不会对居住在类地行星上的人类构成威胁,因为几个世纪以来他们适应了零重力环境;驱逐者们进化出一些高于——或者说低于——人类的东西;他们没有远距传输科技,而且永远不会有,因此他们永远不会对军部构成威胁。然后,就有了布雷西亚事件。

布雷西亚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独立世界中的一个,因出口钻石、粗根以及无与伦比的咖啡而变得富庶。它有通向环网的便捷通道,但同时也为与之相距八个月的路程而感到高兴。它态度谄媚,却拒绝成为殖民地,不过还是得依赖霸主的保护体和共同市场来满足它剧增的经济目标。和那时大多数世界一样,布雷西亚以其自卫力量而自豪:十二艘火炬舰船,一艘已经在军部空军服役半个世纪的经改装的退役太空攻击航母,四十多艘小型快速轨道巡逻艇,还有一支九万志愿人员组成的常备军,一支可敬的远洋海军,以及一仓库的核武器——虽然积攒在那儿纯粹是用作象征目的。

驱逐者的霍金器行踪曾引起霸主监督站的注意,不过仅仅被误认为驱逐者的另一批游群迁移队,不会接近布雷西亚星系半光年之内。于是命令下达说,除非这群驱逐者进入欧特云半径,不然就不用侦测。然而,游群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修正路径,直到进入了欧特云半径。于是,驱逐者就像旧约的瘟疫落在了布雷西亚上。布雷西亚和霸主的营救与回应之间,隔着至少七个月的天堑。

布雷西亚宇宙防空军在战斗的前二十个小时内就被摧毁殆尽。然后,驱逐者游群又派出了三千艘以上的飞船进入布雷西亚的地月空间,系统性地打击行星防卫设施。

这个世界本是由正经的中欧移民在第一波大逃亡时建立的,两块大陆也被简单地称作南布雷西亚和北布雷西亚 。北大陆有沙漠和高纬度冻土,还有六座城市,大部分居民都是粗根种植者和石油工程师。南布雷西亚从地理和气候上来说更温和,这个世界四亿人口中的大多数聚集在此,它也是大型咖啡种植园的所在地。

仿佛是为了证明战争是什么样的,驱逐者们血洗了北布雷西亚——先用几百门无尘核子武器和战术等离子炸弹,然后是死亡射线,最后是定制的病毒。只有一千四百万居民逃出虎口。南布雷西亚却没有遭到轰炸,仅仅发生了针对特别军事目标、机场和在索诺的大港口的袭击。

军部有这样的教条:尽管从轨道上打击一个工业化的行星是可能的,但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入侵是不可能的。因为登陆以后会有后勤问题,要占领那么广阔的区域,入侵军队的规模会变得难以控制,那对于入侵本身来说就是最大的麻烦。

驱逐者们显然没有读过军部的军事教科书。在占领后授权仪式的第二十三天,超过两千艘登陆舰和突击艇降落到南布雷西亚。在入侵的第一个小时内,剩余的布雷西亚空军全部完蛋。两颗核弹倒是攻击了驱逐者的活动区域,但第一颗被能量防护区域偏转,第二颗打中了一艘也许是诱饵的侦察船。

这些驱逐者,看起来在三个世纪里已经在生理上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确更喜欢零重力环境,但他们的机动步兵所穿着的动力外骨骼在这里运行良好。仅用了几天时间,那些覆着黑色衣装、肢体细长的驱逐者士兵就占满了整个南布雷西亚的城市,好像巨蜘蛛的大规模群袭一样。

在入侵的第十九天,最后一批有组织的抵抗者也被镇压了。首都白金敏寺也在这天陷落。驱逐者军队进入这座城市后的一小时,最后一条由布雷西亚发往霸主的超光消息在发送到一半时失去了音讯。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随同军部的第一舰队在二十九个标准星期后抵达。三十艘欧米伽级的火炬舰船保护着一艘装有远距传输系统的空间跳跃飞船,高速进入了这个星系。神行舰下降后三个小时,奇点球被激活,十个小时后,四百艘第一线作战军舰驶入这个星系。二十一个小时后,对入侵的反击战打响了。

布雷西亚战斗开始的前几分钟,对某些人来说只是数学。而对卡萨德而言,那几个星期的日子可不单单是数学,更多的是战斗那残酷的美丽。这是跳跃飞船第一次作为航空兵分队以上等级的单位使用,混乱可想而知。卡萨德从五光分外走了进去,出来时,掉在一片砂砾和黄色尘土中,因为突击艇的远距传输入口朝下面对着一个陡坡,陡坡上都是烂泥和打头那小队人马的鲜血,滑得很。卡萨德躺在泥里,俯视着山坡下的混乱场景。十七艘远距传输突击艇中,有十艘坠落起火,像破玩具似的散落在山脚下和种植园里。剩余飞船的密蔽场也在不断缩小,那是因为导弹和带电粒子光束正在攻击,它们将登陆区域覆盖在橙色火海的穹顶下。卡萨德的战术显示器上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混乱;他的头盔上显示着大片难以忍受的向量,表示着炮火,闪烁的红点表示军队垂死挣扎的地方,还有覆盖图是驱逐者的干扰信号。有人在他的基本指挥电路中大叫:“哦,妈的!该死的!哦,该死的!”植入元件却没有注册信号,命令组的数据本该在那儿的。

一个士兵把他拉起身,卡萨德拍拍指挥杖上的泥巴,走到下一个班传输过来的地方,然后战斗继续。

从他在南布雷西亚的最初几分钟开始,卡萨德就意识到,新武士道已经死了。八千多名武装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部士兵:从集结区域走出来的陆军,想找一块无人居住的地方作战。驱逐者军队撤到一道烧焦的泥后面,上面满是饵雷和死去的贫民。军部用远距传输追赶敌人,迫使敌人战斗。驱逐者们则用核子和等离子武器的弹幕射击来回答,把追击的陆军限定在范围内,而驱逐者则趁机退后,躲入在城市和飞船降落地周围已经准备好的防御工事内。

南布雷西亚僵持不下,太空战也没有速战速决,无法改变战局。除了佯攻和偶尔的激烈交火以外,驱逐者严格控制着在布雷西亚三个天文单位 区域中的一切。军部的空中作战单位且战且退,让整个舰队保持在远距传输器的范围内,保护最重要的空间跳跃飞船。

曾经被预测为一场只要两天就可结束的战争,打了三十天,然后六十天。战争又回到了二十世纪或二十一世纪早期:漫长严酷的战役在残垣断壁和平民的尸体上进行。最初八千名军部士兵被消灭,随即补充了十万人,在呼喊另二十万援军的同时,这十万人也在被屠杀。全局上数十亿人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都建议撤离,但梅伊娜・悦石和其他十几个议员无情地固执己见,让战争之火不灭,让军人死于非命。

卡萨德几乎马上就理解战术的改变。甚至早在他分区的人都死在“石堆战役”的时候,他的巷战本能就在前线被激发出来。其他军部指挥官,因为违背新武士道,都几乎不再行使职责,变得优柔寡断。卡萨德指挥着他的一个团,并在D命令组被核弹摧毁后临时指挥着这个团所在的师——只能用人数来交换时间,然后率先在反击前呼叫裂变武器的打击。军部开始“拯救”布雷西亚的九十七天后,驱逐者撤退了,卡萨德也赢得了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绰号:南布雷西亚屠夫。据说连他自己的部队都害怕他。

而卡萨德在梦里见到她,那是亦真亦幻的梦。

在“石堆战役”的最后一个晚上,卡萨德和他的猎手屠杀组用超声和T-5气体清洗驱逐者突击队最后据点,在那隧道构成的漆黑迷宫里,我们的上校在火焰和尖叫里睡着了,他感觉她修长的手指碰到了他的面颊,乳房轻触着他。

清晨,卡萨德下令空间打击后,他们进入了新维也纳,部队跟着玻璃般平滑的二十米宽的燃烧沟槽进入被切割的城市,卡萨德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人行道上排列的人头,它们被小心地排放在那,似乎在用谴责的目光欢迎军部士兵的拯救。卡萨德回到他的指挥电磁车,盖上舱门,然后,蜷缩在温暖的黑暗里闻着橡胶、热塑料、充电离子的味道,在C3频道的喋喋不休和内植解码里听到了她的低语。

在驱逐者撤退的前一晚,卡萨德离开“巴西”号霸舰上的指挥会议,传输到亥尼山谷北方的音德立博总部,开着他的指挥车来到山顶察看最后的轰炸。最近的战术核武器攻击在四十五公里以外。等离子炸弹像橙色和血红色的花朵般绽放在一个个完美的网格里。卡萨德数了数,至少有两百个以上的绿色光柱,那是地狱之鞭在把广阔的平原撕成碎片。他坐在电磁车闪耀的发动机底座上,甩掉他眼中的苍白余象,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她来了。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从山边枯萎的粗根丛中款款走来。清风吹起她的裙摆,脸庞和手臂苍白得几乎透明。她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几乎可以听见那声音,然后第二波轰炸横扫过山下的平原,一切都淹没在了火焰和噪声里。

看起来像是对这个充满讽刺的宇宙的又一次佐证,费德曼・卡萨德挺过了霸主历史上最惨烈的九十七天战斗,没有受伤,却在最后一批驱逐者撤回他们的游群飞船逃跑的两天后,不幸受伤。那时他正在白金敏寺的市民中心(那是城里三幢仅存的建筑物之一)敷衍着世界网记者的傻问题,突然,一个比微型开关大不了多少的等离子饵雷在这幢建筑的十五层爆炸,把记者和卡萨德的两名副官从通风窗炸到了马路上,而建筑物全压在了卡萨德身上。

他被救援直升机直送师部,然后传送到在布雷西亚第二月球轨道上运行的空间跳跃飞船。他在那儿恢复知觉,躺在完全维生系统里。而此时,军队的头头脑脑和霸主政客们正在讨论该怎么处置他。

由于布雷西亚有远距传输连接以及实时媒体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卡萨德现在已经成了轰动讼案的主角。一方面,因南布雷西亚战役史无前例的野蛮而胆寒的数十亿人会很高兴看到卡萨德被送上军事法庭或受到战争罪审查;另一方面,首席执行官悦石和其他一些人则觉得卡萨德和别的一些军部指挥官是他们的救星。

最后,卡萨德被送上一艘救护神行舰,开始了返回环网的漫长旅程。由于所有的生理治疗都要在“神游状态”下进行,所以这艘古老的治疗船医治重伤和濒死的患者也就顺理成章了。等卡萨德和其他伤员回到世界网的时候,他们就都能重回岗位了。更重要的是,卡萨德将获得长达十八个月的时间债,不管他现在被怎样的争议所包围,到那时,一切都会画上句号。

他醒了过来,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弯腰俯视着自己。一瞬间他确信那是她,然后意识到,那只是军部的一名医师。

“我死了吗?”他小声说。

“你曾经快死了。现在你在‘梅里克’号霸舰上,已经苏醒昏厥过好多次了,不过你不一定知道这一切,因为‘神游’会有副作用。我们现在要进行下一步生理治疗。你觉得你能起来走走吗?”

卡萨德抬起手盖住眼睛。尽管“神游状态”让他晕头转向,他还是回忆起治疗时的痛苦,长时间的RNA病毒浸浴,还有手术。他记得大部分手术。“我们要去哪儿?”他问,那只手仍遮着眼睛,“我忘了我们怎么回环网的。”

医师笑了笑,仿佛每次卡萨德从神游中苏醒后,都会问她这个问题。也许是这样。“我们要去海伯利安和嘉登,”她说,“我们正开始进入……”

女人的话被世界末日一般的声音打断——嘹亮的铜喇叭声响起,金属被撕裂,愤怒的咆哮。卡萨德裹着床单在六分之一的重力下摔下了床。飓风把他吹过甲板,水罐、盘子、床单、书、尸体、金属工具,无数东西向他飞来。男人和女人大叫着,随着空气冲出病房,他们的声音很快变成假声。卡萨德感到床垫猛地砸上墙,他从紧握的拳头缝隙中朝外张望。

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有个足球大小、疯狂抖动长腿的“蜘蛛”试图从船舱壁上忽然出现的裂口里挤出去。这东西长着没有关节的长腿,那些腿儿正拍打着围着它急转的纸和其他零碎物件。当“蜘蛛”转过脸来,卡萨德发现那竟是医师的脑袋——她在最初的爆炸中就被炸飞了头。她的长发在卡萨德的脸上翻腾。然后裂缝变得有拳头般大,头也从洞里飞了出去。

就在悬臂停止高速旋转、“重力”消失的时候,卡萨德站起身来。现在唯一的外力是飓风的力量,那股力正把病房里的一切东西朝裂口和船舱壁的缝隙扯去,还让飞船猛烈倾斜、翻滚,令他头晕目眩。卡萨德浮在空中,顶着风力向前游,朝通向走廊的门口行进,门外就是悬臂。他利用自己能找到的每个扶手往前挪,还有最后五米,他松开手,一个鱼跃,朝前游去。一个金属盘子击中了他的眉骨;一具眼睛出血的尸体差点把他吓得返回病房,紧急气密门被一具海兵死尸卡着,它穿着宇航服,门一个劲地想要关上,但那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卡萨德游进悬臂通道,把尸体拉到身后。门在他身后封住了,但通道里的空气比病房里少多了。某处高音汽笛般的尖叫都因空气太过稀薄而听不见了。

卡萨德也尖叫了,试着以此来舒缓压力,让肺部和鼓膜不致爆裂。悬臂里的空气仍在被抽出,他和那具尸体正被卷向一百三十米外的飞船主舱,两人沿着悬臂通道翻滚,跳了一段恐怖的华尔兹。

卡萨德花了二十秒钟拍开海兵宇航服上的紧急逃生开关,又花了一分钟把尸体拖出来,自己钻了进去。他比那个死人高了十公分,尽管宇航服能拉伸到一定尺度,他的脖子、手腕和膝盖仍被挤压得疼痛不堪。头盔压着他的前额,就像有个老虎钳隔着垫子在咬他。小片血迹和白乎乎的分泌物贴着面罩内部。夺去海兵性命的弹片在宇航服上留下了小孔,不过宇航服已经竭力密封住里面的空气。大多数气密显示灯都闪着红光,卡萨德命令宇航服显示状态报告,但它没有回应,再呼吸系统发出令人担心的刮擦声,不过倒是在正常运行。

卡萨德试了试宇航服上的无线电。没有回音,甚至连静电杂音也没有。他找到了通信志导线,连接到飞船的终端,没有反应。飞船又猛地倾斜了一下,一连串撞击发出金属的回响。卡萨德撞到通道的墙上,一节运输车厢翻滚过来,里面装着的电缆互相抽打着,像海葵搅动的触手。笼子里还有几具尸体;有更多的死尸纠缠在螺旋式楼梯上,这些楼梯仍然完整地连着通道的墙壁。卡萨德奋力往悬臂通道的最后几米游去,发现所有气密门都被封死了,悬臂通道内部是挡板关闭的,但在主舱舱壁上有个大洞,大得足够让商用电磁车开进来了。

飞船越来越倾斜,翻滚也越来越厉害,把复杂的新自转偏向力施加到卡萨德和管道里的所有物体上。他拉住撕裂的金属碎片,从“梅里克”号霸舰三夹层外壳的一条裂缝中钻了过去。

看见飞船内部的时候,他几乎大笑起来。不管是谁攻击的这艘老医护船,这人都做得相当高明,带电粒子束对着船体一阵又刺又砍,最终,压力密封装置失效,自我密封单位损坏,远程损害控制过载,内部舱壁也塌了。然后敌舰用特殊弹头导弹攻击船壳的内部,那种东西,军部的空军士兵通常搞怪地称作“闷罐射击”。攻击效果就好像把威力巨大的手榴弹扔进挤成一堆的老鼠群里。

光线从墙上一千多个洞里照进来,打在由灰尘、血滴、润滑液构成的浮动薄雾上,到处都是这些胶质物所折射出的彩色光线。卡萨德悬浮在那,飞船摇晃翻滚,让他不断旋转,他可以看见二十多具尸体,浑身赤裸,血肉模糊,在完全的零重力下,它们看上去像是在跳优雅的水下芭蕾。大部分死尸都被自己的组织和血液环绕,组成了自己的小小太阳系。其中有几个凝望着卡萨德,眼睛由于压力而暴突出来,瞪得就像个卡通人物,绵软无力的手和臂膀似乎在招呼他,让他靠近点。

卡萨德划过废墟,打算从登陆要道进入指挥中心。一路上他没有看到武器,看起来除了那个死掉的海兵还没有其他人穿好装备。不过他知道,在指挥中心或者船尾的士兵岗里会有武器库。

他停在最后一个被撕裂的压力封口处,在那儿看了看,这一次他终于笑了。原来那前面已经没有登陆要道,连船尾也没了,飞船主体无影无踪。他所在的这部分舱体,就是悬臂和医疗病房舱以及一大块破飞船外壳,整个早已被扯离了飞船主体,就好像贝奥武夫 从格伦德尔 身上撕下一条手臂那么容易。最后留下这个没有密封的主下落通道门,对着宇宙敞开门户。几公里开外,卡萨德可以看见“梅里克”号霸舰的另外十几块碎片,它们正在阳光下翻滚。一个绿色与湛青混杂的星球赫然迫现在卡萨德面前,让他涌过一阵站在高处的恐惧感,于是他紧紧抓着门框不放。就在此时,恒星运动到行星边缘的上方,激光武器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芒,仿佛是在打摩尔斯电码。远处真空漩涡外,距他半公里处,有一块被掠夺一空的飞船部件突然再次爆裂,气化的金属、冰冻的挥发物、翻滚的黑色小点,所有东西都熔成了一团。他意识到,那些小点其实是尸体。

卡萨德向舱内划去,躲在乱糟糟的废墟里思考目前的境况。这套宇航服现在只能维持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已经能闻到快要出故障的呼吸器发出的臭鸡蛋味。在废墟里艰难移动的时候,他也没有看见任何气密舱或气密容器。而且就算他找到密室或者密封舱又能怎么样呢?卡萨德不知道下面的行星究竟是海伯利安还是嘉登,不过他确定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军部的势力。他也确信当地的自卫武装绝对对抗不了驱逐者的飞船,所以即便巡逻船要找到这里,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卡萨德明白,他现在藏身的这块打滚的垃圾,它的轨道会由于阻力慢慢降低,很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还没派人来检查一下,它就已经在大气层中粉碎成上千块歪七歪八的金属片坠落了。当地人不会喜欢这种情况的。不过,按照这些人的观点,让这么一小片天塌下来,总比引起驱逐者的敌意要好。如果下面的行星有简单的轨道防御或者地对空带电粒子束,他苦笑,对他们来说炸毁这块东西要比攻击驱逐者更有意义。

但对卡萨德来说,这一切没什么不同。除非他马上做些什么,不然,在下面的人采取行动或者这块碎片掉进大气层以前,他就早已死翘翘了。

杀死海兵的弹片把视野放大器的防护盾击碎了,但是卡萨德还是把仅剩的一点观察面板拉下来,盖在面罩上。指示器闪着红灯,但是宇航服还是有足够的能量显示出放大的视图,荧屏上淡绿色的光芒闪烁在蛛网般的裂纹里。他看到,驱逐者的火炬舰船正停在一百公里外,它的防御场把背景的恒星弄得模糊不清,然后,舰船发射出了什么东西。卡萨德立马确定,这些是用来完成致命一击的导弹。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不由苦笑。接着,他发现那些东西在低速飞行,于是他把视野放大。能量灯红光闪烁,表示放大器即将失效,不过他还是看到了尖细的卵形,点缀着推进器和水泡状驾驶舱,每个都拖有六条搅在一起的柔软操纵臂。“鱿鱼”,军部的空军士兵常这样称呼驱逐者的掳敌船。

卡萨德朝废墟的深处划去。在一个或更多“鱿鱼”到达这块飞船碎片前,他只有几分钟时间了。那东西里面会有多少驱逐者待着?十个?二十个?他确信那里面一定超过十个。它们一定全副武装,还配备有红外探测仪和行动感应器。驱逐者精英的实力等同于霸主太空士兵,这些突击队员不仅在自由下落的环境里训练战斗,而且也是在零重力下出生并长大。它们有着细长的肢体,善于抓握的脚趾,通过修复手术增加的尾巴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是额外的优势,虽然卡萨德觉得它们现有的优势已经足够了。

卡萨德开始往回赶,小心翼翼地穿越着纠结不清的金属迷宫,肾上腺素的恐惧潮涌使他忍不住想在黑暗里大喊,但他努力压制着。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战俘?真是这样就解决了他当前的求生问题。如果他想活命,只要投降就行了。问题在于卡萨德看过军部情报机构关于驱逐者飞船的全息影像,那是他们在那些逃离布雷西亚的飞船上拍摄到的。是个储藏舱,里面关着两百多名战俘。驱逐者显然对霸主公民很好奇,或者他们觉得要关押这么多的人,还要给他们食物,实在是太过麻烦,又或许是它们古老的审讯方式——不管怎样,反正全息像显示,那些布雷西亚居民和军部士兵都像生物实验室里的青蛙一样给剥去了皮,钉在了钢架子上,他们的器官被浸在营养液里,四肢平滑地切下,眼珠摘了,他们的头脑随时准备好接受审讯者的提问,粗糙的大脑皮层通信电线和分流插头直接插进了头骨上的一个三公分的洞里。

卡萨德往前划,飘在残骸和飞船内部杂乱的电线堆里。他丝毫没有投降的欲望。至少有一只“鱿鱼”连接上了船壳或舱壁,翻滚的破船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稳住了。好好想想,他命令自己,现在需要的是武器,而不是什么躲藏的地方。从那些废墟里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可以帮他活命呢?

卡萨德停下来,悬浮在一片毫无隐蔽的空间里,那里都是些光纤电缆,他在那儿思考了一阵。那个他醒来时的医护病房、床、沉眠箱、急救护理设备……大部分都从船壳的裂口里喷出去了。悬臂通道、升降舱、楼梯上的尸体。没有武器。大部分尸体都给“闷罐射击”的爆炸或突然的减压撕得粉碎。那些升降舱的缆索?不行,它们太长了,不用工具没法割断。工具?他一样也没瞧见。主升降机井旁的走道上,医护办公室什么也不剩了,医疗透视房,核磁共振室,电脑绘图区像是被洗劫一空的石棺。至少还有一个操作室完好无缺,不过内部是散落的仪器和飘浮电缆组成的迷魂阵。日光浴室,玻璃被炸飞,里面空无一物。病人休闲室。医生休息室。擦洗室、走廊、无法辨认的房间。还有尸体。

卡萨德又在那儿停留了片刻,在光影的翻滚迷宫中调整了方向,然后开始行动。

他期望还有十分钟;不过实际上只有不到八分钟了。他知道,驱逐者在零重力下会很有条理,而且效率很高,不过他也无法预测他们到底有多高效。他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赌驱逐者搜查时是两人搭档的。两人搭档,这是舰队士兵的基本守则,就像在霸主军部的“陆军跳鼠”学到的,在城市战斗中从一扇门冲向另一扇门时,一个人冲进房间,另一个人提供火力掩护。如果驱逐者的小队超过了两个人,甚至是四人一组,那自己必死无疑。

在驱逐者冲进门时,卡萨德正飘在三号手术室的中央。他的呼吸器已经差不多快要停止工作了,他浮在空中一动不动,呼吸着肮脏的空气。一名驱逐者突击队员闪了进来,又闪向一边,最后两把武器瞄向了这个穿着破碎士兵服的毫无武装的人。

卡萨德想过,自己身上这宇航服和面罩骇人的状况,会为他赢得一两秒钟的时间。驱逐者的胸灯扫过卡萨德的时候,他正透过瘀血斑斑的面板,如同瞎子般朝上张望。这突击队员带着两把武器,一手拿着声波击昏器,左“脚”的长脚趾“拿”着一把虽小但更致命的激光手枪。他举起了声波枪。卡萨德看见那条修复增添的尾巴上长着致命的尖刺,然后他戴着护手的右手按下了手里的鼠标。

卡萨德花了八分钟时间把紧急发电器接到手术室的电路上。虽然不是所有的医疗激光都能用,不过总算还有六个完好无损。他把四个小的安置好,对准门左边的地方;另外两个切骨头用的,瞄准右边。而驱逐者走到了右边。

那驱逐者的制服一下炸了。卡萨德朝前游去,此时激光还在以预先设置好的程序画着圈子,切割着一切。他钻到那条蓝色的激光束之下,现在它已经被卷进了无用的制服密封剂和血蒸汽组成的不断扩散的迷雾中了。卡萨德抢过声波枪,就在这时,第二个驱逐者冲了进来,如旧地的黑猩猩那般身手矫健。

卡萨德手拿声波枪,顶着那人戴着头盔的脑门,扣下了扳机。那家伙软绵绵地倒了下来。修复尾在偶然的神经冲动下抽动了几下。如此近距离被声波枪击中是不可能生还的;脉冲会把脑子打成燕麦粥。当然卡萨德也不打算抓俘虏。

卡萨德一蹬腿,游到半空中,抓住了一根支架,握着声波枪向敞开的门外扫射。没有其他人进来。二十秒的检验证明,那是个空荡荡的走廊。

他掠过第一具尸体,游到穿着完整制服的人身边,开始脱它的衣服。这个突击队员除了太空制服外什么也没穿,而且,竟然不是男性!这位女性突击队员一头金色短发,乳房很小,阴毛上方还有刺青。她浑身苍白,一滴滴血从鼻子、耳朵、眼睛里流出来。卡萨德记住了,原来女性驱逐者也要当兵。记得布雷西亚战役那会儿,它们所有的尸体都是男的。

卡萨德仍然戴着头盔和呼吸器,他把尸体踢到一边,开始使劲把这身陌生的制服往身上拉。真空让他肌肉里的血管爆裂。刺骨的寒冷撕咬着他,而他还在手忙脚乱地连接锁扣。他已经够高的了,可这女人的制服竟然比他还长。伸长手,他可以操作手套,不过这“脚套”和尾巴连接物就没有办法了。他只能任它们毫无用处地耷拉在一边。最后,他终于从自己的头盔中脱困了,挣扎着,戴好了驱逐者的“泡泡”。

衣领触显发出琥珀色和紫色的光。他听到空气的急流,鼓膜一阵刺痛,同时还被一种又厚又腻的臭气熏得难以忍受。也许那是驱逐者故乡甜美的气味。“泡泡”的耳机里传来的语言听起来像是古英语磁带在急速回放。卡萨德决定再赌一次,在布雷西亚时,驱逐者的陆军是半独立的,他们用无线电和遥感侦测指挥,而不是像军部陆军使用的植入式战术网络。如果它们在这里也用这套系统,那么突击队的指挥官也许知道有两个人失踪了,甚至还有可能收到它们的身体状况通信读数,但很可能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卡萨德决定停止假设,开始行动。他用鼠标调整了医疗激光,让它对任何进入房间的东西直接开火。然后笨手笨脚地一跳一跳沿着走廊跃去。穿戴着这身该死的套装,他想,就好像脚踩着自己的裤子在重力场中走动。他拿着两把能量手枪,却没发现任何皮带、带扣、钩子、维可牢垫子、神奇夹子或者口袋来放它们。现在他就飘在空中,好像全息戏剧里喝醉酒的海盗,两手拿着两把枪,从一面墙撞到另一面墙。他打算用一只手抓着什么东西往前走,只能不情愿地让一把枪飘在身后。手套看起来像十五号的棒球手套戴在了两号的手上。那讨厌的尾巴摇摇晃晃,时不时“嘣”的一下敲在“泡泡”上,屁股也生疼生疼的。

他挤进第二道裂缝,看见远处有灯光。就在快要抵达敞开的甲板时(就是看到“鱿鱼”迫近的地方),他拐过一个角落,差一点和三个驱逐者撞个满怀。

由于穿着敌人的衣服,他至少占了两秒钟的先机。他对着打头的那个穿制服的人的头盔近距离开火。第二个男人,或女人,向他疯狂反击,一团巨大的声波从他左肩边上擦过,而之前他刚对那家伙的胸口连开三枪。最后一个朝后弹去,借着三个支撑点,没等卡萨德重新瞄准,就消失在破损的舱壁中。耳边传来它的咒骂、责问和命令。而卡萨德只是默默追赶。

第三个驱逐者本可以逃掉的,如果不是它重新找回荣誉转身战斗的话。卡萨德从五米外射穿那人的左眼,此时,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似曾相识之感。

尸体打着滚向后飘进阳光里。他划到那片空地,终于看见了卯在船体上的“鱿鱼”,它就在二十米开外。他思忖着,这真是他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交到天大好运了。

蹬蹬腿穿越这段距离,他知道,如果有人从“鱿鱼”或者废墟里向他射击,他只能坐以待毙。此时此刻,他感觉到阴囊收缩的紧张感,当他成了明显的靶子时,他总会有这种感觉。不过幸好没人开枪。耳机中响起了命令和询问。他听不懂,也不知道是谁在哪里说话,而且,总的来说,他最好不参与对话。

穿着这套笨拙的衣服,他几乎没法爬上“鱿鱼”。如果真上不去,他转念一想,这种虎头蛇尾的事情真是宇宙对他的自命不凡和好勇斗狠的最好裁决:勇士飘在近地轨道,没有机动系统,没有推进器,没有任何种类的动力,连手枪都是无后座力的。自己会像一个孩子手里飘走的气球,无用且无害地结束生命。

卡萨德拼命伸手,连关节都发出“咯咯”的响声,这才勉强抓住了一根天线,把自己慢慢拉上了“鱿鱼”的外壳。

该死的气闭门在哪里?就航天器来说,这东西的外壳很光滑,但是装饰着缤纷的图案、贴花、板画,他猜,在驱逐者的字典里,这是“危险请止步:推进器口”的意思。但却怎么也看不到入口。他猜里面也许有驱逐者,至少有个驾驶员吧,也许它们正感到奇怪,这个回来的队员怎么不去开气闭门,反而像个缺腿螃蟹一样绕着船壳转呢。或者他们大概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正在里面拿枪等着他呢。不管怎么样,显然没人出来为他开门。

去他妈的,他一边瞎琢磨,一边对着透明观测舱开了一枪。

驱逐者的船舱保持得很整洁。只有一些无用的仿若回形针和硬币的东西随着飞船的空气间歇喷出。他等到喷涌停止,然后挤了进去。

里面是运兵区:一个缓冲型船舱,活像登陆飞船或者装甲人员输送舰的跳鼠舱。他估摸了一下,里面大概可以运载二十个身着真空服的突击队员。现在当然是空的。有扇敞开的舱门通向驾驶舱。

舱内只有一名指挥驾驶员,结果这家伙在解安全带时被卡萨德一枪崩了。卡萨德把尸体推到运兵区,自己坐到那个仿若指挥座椅的地方,绑好了安全带。

红黄的日光穿过头顶的透明玻璃罩,射了进来。视频监控器和全息控制台显示出船头和船尾的场景,以及侧翼摄像机捕捉到的舰内状况。他看到那个在三号手术室给剥光衣服的尸体,还看到几个身影在和医疗激光交火。

在费德曼・卡萨德儿时的全息戏剧里,英雄们看起来总能操纵任何掠行艇、太空船、奇异的电磁车,还有各种在必要时出现的奇怪机器。卡萨德学过如何操纵军事运输船,简单的坦克和装甲车,孤注一掷的时候还能开开突击艇或者登陆艇。如果被困在一艘失控的军部飞船上(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可以在指挥中心找到办法,连接入主电脑,或者通过无线电或超光发射器发出求救信号。但坐在驱逐者“鱿鱼”的指挥座椅上,卡萨德毫无头绪。

当然这也不完全对。他很快就辨认出控制“鱿鱼”触手的远程控制槽,如果给他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他也许能找出其他一些控制按钮。但他没有时间了。从前部荧屏上,可以看见有三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正朝“鱿鱼”跃来,同时还在开火。那驱逐者指挥官苍白的外星头像在全息控制台上显示出来,他“泡泡”里的耳机响起一阵喊叫。

大滴的汗珠挂在眼前,顺着头盔内部淌下来。他用力甩头把它们甩掉,然后眯着眼看着操纵控制台,按了几个看上去有点像那么回事的装置。也许这里面有声音控制电路,超驰控制器,或者有点像飞船电脑的可疑东西,卡萨德知道,他妈的他要完蛋了。在开枪打死那个驾驶员以前,他就想到过目前这种境况,但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强迫那家伙开船,或骗取他的信任。不行,也许这样就对了,他暗自思忖,然后按下了更多的控制键。

推进器启动了。

“鱿鱼”在抛锚的地方一阵急拉急扯。卡萨德虽然系着安全带,可他还是被弹上弹下。“见鬼!”这是自他问护士小姐飞船去哪儿后第一次开口。他使尽力气伸手向前探去,终于把带着护手的手指插进了控制槽,结果六根触手中,有四根松开了,一根被扯掉,最后一根撕掉了“梅里克”号霸舰的一大块船壳。

“鱿鱼”打着滚脱离了船体,录像上显示,有两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没来得及跳到“鱿鱼”上,第三个抓住了拯救卡萨德的天线。卡萨德大体上知道了推进器控制钮在哪,他疯狂地一阵猛按,结果顶灯全部亮了。所有的全息图像暗了下来。“鱿鱼”开始了最狂野的技巧动作,倾斜、翻滚、侧滑,样样本领都拿了出来。他看到那个驱逐者从头顶舱上滚了过去,在前监视器上出现了一小会儿,然后成了船尾监视器上的小点。那家伙在越离越远时,还在朝这里开枪。

“鱿鱼”继续猛烈翻滚,卡萨德努力保持清醒。各种声音和可视警报吸引着他的注意。他按住推进器开关,觉得启动了。不久又把手松开,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两个方向上被拉扯,而不是五个方向上一起受力。

从随机监视器上,他看见那艘火炬舰船越离越远。太好了,他可不怀疑,驱逐者的战舰可以随时把自己干掉,而且如果自己迫近或威胁到它的话,它肯定会这么做。他可不晓得这“鱿鱼”上有没有武器,他甚至怀疑这上面根本就没有比杀伤类武器更大的任何火力。但火炬舰船的指挥官绝对不会让一艘失控的运输船靠近自己。他认为驱逐者们已经知道这艘飞船被敌人劫持了。即使现在火炬舰船在一瞬间毁灭自己,他也不会感到惊讶——或许有些失望,但不会惊讶。同时,他还在思考两种情感:好奇心和复仇欲。它们是典型的人类情感,但不知道是不是驱逐者的情感。

好奇心,他知道,可以很容易被长时间的压力所征服,不过他觉得像驱逐者那样半军事半封建的文化,复仇一定是深深包含于其中的。什么事都是平等的,卡萨德没有机会伤害他们更深,也几乎没办法逃跑,看起来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就要成为他们解剖架子上的主要候选人了,他这么觉得。

卡萨德看着前部显示屏,皱着眉头,松了松安全带,以便看到头顶舱。飞船虽然还在打滚,但程度已经没那么厉害了。那颗行星看起来离得更近了,一个半球填满了他的“头顶”,但无法估计出“鱿鱼”离大气层有多远。他完全不明白荧屏上的数据是什么意思。只能猜测它们轨道速度是多少,还有重返大气层要承受多大的震动。他瞥到一眼“梅里克”的残骸,心里很清楚,离星球表面已非常近了,大概只有五六百公里的样子,而且就处于某种可以让登陆飞船降落的中继轨道上。

卡萨德想要抹抹脸上的汗,但是宽松护手的指尖碰到了面罩,他不由皱了皱眉。太累了。妈的,几个小时前他还处于神游状态,而在几个飞船星期前,他差不多就是个死人。

他不知道下面的世界是海伯利安还是嘉登。尽管都没去过,不过他知道嘉登上住的人更多,而且马上就要变成霸主的殖民地了。希望那是嘉登。

火炬舰船派出了三艘突击艇。早在船尾摄像器的取景范围外,卡萨德就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它们。于是卡萨德按住推进按钮,直到感觉船更快地打着滚,冲向前面那堵巨大的行星之墙,他才松开手。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三艘驱逐者突击艇追上了“鱿鱼”,此时,“鱿鱼”也已经抵达了大气层。这些突击艇无疑配备有武器,现在,“鱿鱼”已经进入了它们的射程,不过指挥线路上的某人肯定对这个失控的“鱿鱼”大为好奇。或许大为愤怒。

卡萨德的“鱿鱼”设计得一点也不合乎空气动力学。就像大部分舰舰飞行器 一样,“鱿鱼”可以将行星大气层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如果冲入重力井冲得太深,那它就在劫难逃了。卡萨德看到了重返大气层后发出的警示红灯,也听到了活跃的无线通信频道的电离信号,他忽然怀疑,开这么个飞船冲入大气层是不是个好主意。

大气阻力把“鱿鱼”稳定下来,就在卡萨德检查控制台和指挥座椅扶手并祈祷控制电路在那里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短暂重力拉扯。充满随机噪声的荧屏上显示出一艘拖着蓝色等离子焰尾的登陆飞船,它正在减速。那艘突击艇看上去突然爬高了,这其实是假象,跳伞运动员看着别人张开降落伞或打开悬帆时,也会有类似的错觉,这都是一个道理。

卡萨德又有了别的担心。看起来这里没有降落伞,没有弹射座椅。每艘军部的太空船都有这些大气层内的逃生设施——早在八个世纪前就有了,而那时全天域飞行在旧地上刚刚发展到大气层的表面。一艘舰舰飞行器,也许永远不需要行星降落伞,不过写在古老法则里的古老恐惧感是很难消亡的。

也许这只是理论上说说罢了,卡萨德什么也没找到。船还在震动,还在旋转,而且开始变热。卡萨德解开安全带,移动到船尾,他不确定他在找什么。悬帆包?弹射椅?抑或是一对翅膀?

然而士兵运输区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个驱逐者驾驶员的尸体,还有比饭盒大不了多少的存储箱。他在箱子里面一阵捣鼓,找到的东西还没药包大。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装备。

卡萨德能听到“鱿鱼”的隆隆震动声,他悬吊在一个枢轴环上,船开始解体,现在,他几乎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驱逐者不会把钱和飞船空间浪费在低概率逃生装备上。而且他们干吗要那么做?他们的一生是在黑暗的星系间度过的;他们对大气层的概念仅仅是罐头城市八公里的增压隧道。卡萨德的“泡泡”头盔的外部音频感应器开始接收到空气狂暴的啸声,那是从船壳和船尾破碎的透明罩那传进来的。他耸耸肩,自己已经赌得够多,总该输了。

“鱿鱼”在颤抖,在弹跳。卡萨德听见船首触手被扯掉的声音。那个驱逐者的尸体被吸了上来,从破碎的透明罩中飞了出去,像给真空吸尘器吸走的蚂蚁。他紧紧抓住枢轴环,从敞开的舱门望去,盯着驾驶舱内的控制座椅。令他惊奇的是,它们古旧极了,像是按照教科书里的早期太空船仿制的。现在,飞船的外部零件开始熔化,它们像是团团熔岩咆哮着穿过透明观测罩。卡萨德闭上双眼,回忆在奥校学到的早期太空船的结构和布局。“鱿鱼”开始最终的翻滚,那响声鼓噪得难以置信。

“真主保佑!”他大声喘着气,那是自孩提时代后就从没有过的呼喊。他费力地向驾驶舱钻去,撑在敞开的舱门上,支起身子,寻找着甲板上的抓手,仿佛是在攀越一堵垂直的墙壁。他就是在攀越一堵墙!“鱿鱼”先是旋转,然后稳定住,开始屁股朝前的死亡深潜。卡萨德在三倍重力的重负下往上爬,他知道,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到时他的每根骨头都会散架。在他身后,大气的啸叫变成刺耳的尖叫,最后是巨龙般的怒号。运兵舱开始猛烈爆炸,闪着熊熊火光。

爬上指挥椅的过程仿佛在逾越峭壁上突出的岩石,同时下面还有两个登山者抱着他的身体在那摇晃。他抓着座位上的靠枕,但是那笨拙的护手却让他冷汗直冒,他现在正笔直地悬挂在那,脚底下便是运兵舱火势汹汹的大锅炉。飞船突然倾斜,他顺势摆动双腿,跃进指挥座椅。现在,显示屏全暗了,头顶的透明罩被烧成了病态的红色。他弯腰向前探去,手指在指挥座椅下、在双膝间的黑暗中摸索着,什么也找不到。等等……那是手柄。不,万能的基督和安拉……那是一个扣环。跟历史书里的东西如出一辙。

“鱿鱼”继续解体。头顶舱的透明罩已经烧红,液体状的有机玻璃滴落在驾驶舱里,泼洒在卡萨德的衣服和面罩上,他闻到塑料熔化的味道。在解体的同时,船开始旋转。卡萨德眼前突然变成一片粉红,然后暗淡,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用麻木的手指拉紧安全带……再紧点……也许胸口被划到了,或者是被有机玻璃熔液烧穿了。他的手又回到扣环上。手指笨拙得简直抓不住……不。快拉!

太晚了。随着最后一声尖叫,火焰勃然大作,飞船彻底解体,控制台被分解成无数弹片小块,在驾驶舱内疾速飞驰。

卡萨德被猛地压进了椅子,然后连同椅子一起被弹飞了出去。进入了火焰的中心。

坠落。

卡萨德隐约意识到,在坠落的过程中,座椅弹出了自己的密蔽场。火焰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

火舌向他袭来,将弹射座椅踹出了“鱿鱼”炙热的气流范围。指挥座椅划过天际,画出一道蓝色火焰尾迹。微处理器控制着椅子让其旋转,在卡萨德和表面摩擦力的熔炉之间形成了圆盘状的力场。在他从两千米的高空下坠,在八倍重力下开始减速时,他感觉仿佛有个巨人坐在了他的胸口。

他使尽力气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蜷曲在长长的柱状蓝白色火焰的焰心中。他再次闭上眼。他没有看见降落伞、悬帆包或者其他什么减速装置的迹象。这没关系,无论何种情况,他的手臂和手都动弹不得了。

胸口上的巨人挪了挪身子,它更重了。

卡萨德意识到头上的“泡泡”已经熔化大半,或者是被吹走了。耳边的声音响得难以置信,没关系。

他眼睛闭得更紧,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

他醒了过来,看到有个女人的黑色身影弯腰俯视着自己。一瞬间,他以为是她。他又看了看,真的是她。她凉凉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

“我死了吗?”他轻声说,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没有。”她的声音轻柔,有些嘶哑,还带着某种他不知道来自何地的颤音。他以前从没有听过她说话。

“你是真的吗?”

“是的。”

卡萨德叹了口气,朝四周看去。他正穿着件单薄的袍子,躺在某种床或平台上,身处黑漆漆的洞状房间中央。星辰投下光芒,从头顶破屋顶的缝隙中洒进来。他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那头发如黑色的灵光罩着他。她穿着宽松单薄的长袍——尽管在星光里,他还是能看清她胴体的轮廓。他的鼻子捕获了那香味,肥皂、肌肤以及她独有的芬芳之气,在他们这么多次的相聚之后,他对这气味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吧,”她柔声细语道,而卡萨德则解开了系住她袍子的金色纽扣。袍子无声地滑落在地。里面什么也没穿。在他们头顶上,银河织成的缎带格外耀眼。

“没有。”说着,卡萨德伸手把她拉近。

接近清晨时分,和风微漾,卡萨德把薄被子拉到他们身上。这单薄的布料看起来异常保暖,他俩一起躺在极为温暖的被窝中。不知在什么地方,雪和沙子正摩擦着光秃秃的墙壁。星辰依然清晰明亮。

他们在曙光乍现之时醒来,在柔滑的床单下,两人的脸贴在一起。她的手顺着卡萨德的肋部往下摸去,摸到了旧有和新留的伤疤。

“你叫什么?”他轻轻问道。

“嘘——”她小声应道,手滑到更下面了。

卡萨德把脸凑近她脖子的曲线,闻着那芬芳。她的双乳软软地轻触着他。夜幕褪去,清晨到来。不知在什么地方,雪和沙子吹着光秃秃的墙壁。

他们做爱、睡觉,又一次做爱。在天完全亮的时候,两人起身穿戴。她为卡萨德准备了内衣,灰色外衣和裤子,尺码非常合身,棉袜和柔软的靴子也一样。女人也穿着类似的衣物,颜色是深蓝的。

“你叫什么名字?”在离开破屋顶的房子,穿过一座死寂之城时,卡萨德问。

“莫尼塔,”女人回答,“或者尼莫瑟尼 ,你喜欢哪一个,就叫哪一个。”

“莫尼塔。”卡萨德轻声说。他看着一轮小小的旭日在湛青的天空中升起。“这里是海伯利安?”

“是的。”

“我怎么着陆的?下体弹力场?降落伞?”

“你长着金箔之翼下落。”

“我没有感到疼痛。我没有受伤吗?”

“你受到很好的照顾。”

“这是什么地方?”

“诗人之城,在一百多年前被废弃了。那山头后面就是光阴冢。”

“跟在我后面的那些驱逐者飞船呢?”

“有一艘在附近降落,大哀之君把船员带到了他的身边。其他两艘落在很远的地方。”

“谁是大哀之君?”

“来。”莫尼塔说。死寂之城被沙漠蚕食。细碎的沙子扫过半掩在沙丘中的白色大理石。在西边,驱逐者的飞船蹲在那里,舱门大开。在附近倒塌的石柱上,热力管正在加热咖啡和新鲜烘焙的面包卷,两人默默地吃着。

卡萨德绞尽脑汁回想海伯利安的传说。“大哀之君是伯劳。”他最后说。

“当然。”

“你……来自诗人之城?”

莫尼塔面带微笑,慢慢摇了摇头。

卡萨德喝完咖啡,杯子倒扣。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还在做梦,甚至比任何模拟时的感觉都要强烈。但咖啡带着令人愉悦的清苦,洒在他的脸上和手上的阳光也充满了暖意。

“来,卡萨德。”莫尼塔说。

他们穿过冰冷的沙海。卡萨德遥望天际,觉得驱逐者的飞船能从轨道上攻击他们,然后又忽然确定,那是不可能的。

光阴冢静静地躺在一个山谷内。一座低矮的方尖石塔闪着柔和的光芒。一座巨石狮身人面像似乎正在吸收这些光线。扭曲塔门制成的复杂建筑的影子遮蔽着自身。其他坟冢也在旭日下现出影像。每一个坟冢都有一扇门,每一扇门都是敞开着的。卡萨德知道,自打第一个探险家发现这些坟冢以来,这些门就一直敞开着,它们也都一直空无一物。三个多世纪以来,人们搜寻着隐秘的房间、坟冢、墓室、通道,但都一无所获。

“不能向前了,”莫尼塔说,他们已经走到山谷上部的悬崖,“今天的时间潮汐很强。”

卡萨德的战术植入物寂静无声。他没带通信志。他在记忆中搜寻。“光阴冢周围有逆熵场。”他说。

“对。”

“光阴冢非常古老。逆熵场防止它们变老变旧。”

“不,”莫尼塔说,“时间潮汐推动光阴冢逆时间而来。”

“逆时间。”卡萨德恍惚地自言自语。

“瞧。”

微光闪烁,仿若海市蜃楼,一棵钢铁荆棘树从雾霾和兀然出现的赭沙风暴中现形了。那棵树似乎填满了整个山谷,矗立在那儿,至少有两百米高,几乎与悬崖平齐。树枝变幻,模糊,然后重新现形,仿佛是拙劣的全息录像。日光在五米长的荆棘上舞动。驱逐者的尸体,男人和女人都有,都一丝不挂,刺在至少二十多根荆棘之上,其他树枝上刺着另外一些尸体,不全是人类。

沙尘暴模糊了视野,过了片刻,风暴平息,幻影消失了。“来。”莫尼塔说。

卡萨德跟着她,在时间潮汐的边缘走着,躲避着逆熵场的潮涨潮落,和小孩子在宽阔的海滩上跟海浪玩耍如出一辙。卡萨德感觉到时间潮汐的拉力,就像似曾相识的波浪拖曳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一样。

就在山谷入口处,也就是山丘向沙丘敞开门户,低矮的荒野通向诗人之城的地方,莫尼塔摸了摸悬崖壁上一块蓝色的石板墙,一扇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很长很矮的房间。

“你住在这里?”卡萨德问,但他立即注意到这里没有住人的迹象。房间的石头墙壁点缀着架子和塞满东西的壁龛。

“我们得做好准备,”莫尼塔轻声细语,光线变成金色的色调。一条长长的行李架垂下,上面放满了货物。一条薄如糯米纸的镜式聚合体从天花板落下,变成了一面镜子。

卡萨德如入梦境一般,平静而顺从地注视着莫尼塔,她脱掉自己的衣服,然后过来把他的脱了。他们的裸体不再引起他的性欲,仅仅是仪式罢了。

“几年来你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对她说。

“对。你的过去,我的未来。事件的冲击波在时间长河里流淌,就像池塘里的波纹。”

卡萨德眨眨眼,她举起一根黄金棍,碰了碰他的胸膛。他微微吃了一惊,自己的身体竟然变成了一面镜子,头和脸成了毫无特征的卵形,上面映射着房间内的所有颜色质地。一秒钟后,莫尼塔也跟他一样,身体是瀑布一般的镜影,水覆盖着水银,水银覆盖着铬。在那曲线玲珑的身体上,卡萨德看见了自己那个倒映万物的镜影。光线映照着莫尼塔的双乳,它们微微隆起,仿佛镜子般的池塘中溅起的小水花。卡萨德走了过去,抱住了她,他感觉到这些水银般的东西流淌在了一起,就像磁场流。在连接的磁场下,他们的肌肤互相轻触。

“你的敌人正在城市那边等你。”她轻声细语,那如铬般的脸庞随着光线流动着。

“敌人?”

“驱逐者。跟着你来这儿的那伙驱逐者。”

卡萨德摇了摇头,他看见自己的镜影也同样摇着头。“用不着管他们了。”

“噢,不对,”莫尼塔轻声说,“对敌人永远不能掉以轻心。你必须武装好自己。”

“怎么武装?”但就在他开口的刹那,他看到莫尼塔正在用一个褐色的球体碰他,那是一个暗蓝的超环状体 。现在,他那千变万化的身体正在对他自己说话,清晰得就像士兵在植入式指挥电路中汇报信息一样。卡萨德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增强了,他内心慢慢涌起嗜血的欲望。

“来。”莫尼塔再次带着他进入露天沙漠。日光似乎被极化了,感觉很阴沉。卡萨德觉得他们是在沙丘上滑行,仿佛两滴液体在死寂之城的白色大理石街道上流淌。在市镇的西方尽头处有一幢粉碎的建筑遗迹,雕刻门楣仍然存留着,上书“诗人圆剧场”。在那里附近,有什么东西正站着等候。

刹那间,卡萨德以为那是一个人,穿着和他俩一样的铬制力场服——但只是刹那间的念头。这独特的水银覆铬的结构没有一丝人的样子。卡萨德恍恍惚惚地注意到四条臂膀,伸缩自如的手指利刃,颈部、前额、手腕、膝盖、身体上大量的荆棘刺,但卡萨德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两双千面之眼,犹如红焰在燃烧,日光也相形失色,白天暗淡了下去,成了血红之影。

伯劳,卡萨德想。

“大哀之君。”莫尼塔轻声细语。

那东西转过身,领着他们出了死寂之城。

卡萨德欣赏着驱逐者预先作的防御准备,他对此赞许有加。两艘突击艇着陆时相距不到半公里,它们的枪炮、弹射器、导弹发射转台可以互相作掩护,进行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开火。驱逐者的地面部队曾经在这儿热火朝天地挖过堑壕,这条堑壕离两艘突击艇有一百多米远。卡萨德看见,堑壕内至少有两艘电磁坦克的船体,它们的射弹列和炮管控制着诗人之城和突击艇之间辽阔空旷的荒野。卡萨德的视野经过修改,在他眼里,那些交迭的舰船密蔽场成了黄色雾霭形成的丝带,行动感应器和杀伤性地雷成了脉动红光形成的小卵。

他眯起眼,意识到眼前这些东西出了什么问题。然后他恍然大悟:除了昏暗的光线以及能量场的增强,一切都静止不动。驱逐者军队,即使那些摆出姿势要动弹一下的,也僵硬得如同小时候在塔尔锡斯贫民窟玩过的玩具士兵。电磁坦克正躲在堑壕内的位置中,但卡萨德注意到,现在即便是它们的探测雷达(在他眼里成了紫色的同心圆弧),也静止不动了。他朝天空望了一眼,看见一只大鸟悬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封在琥珀中的虫子。他穿过一团被风吹散的沙尘,它们同样悬浮在那儿一动不动,卡萨德抬起一只铬手,将微粒形成的螺旋物拂到地上。

在他们前头,伯劳不经意地大步穿过感应地雷的红色迷宫,跨过安全光束的蓝色线条,避开自动开火扫描器的紫色脉冲,越过黄色密蔽场和声波防御周界线的绿墙,走进了突击艇的阴影中。莫尼塔和卡萨德紧随其后。

——这怎么可能?卡萨德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是通过某种媒介提出的,不是心灵感应,而是比植入式传导物复杂千万倍的东西。

——他控制时间。

——大哀之君?

——当然。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莫尼塔指了指一动不动的驱逐者。——他们是你的敌人。

卡萨德觉得他最终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驱逐者士兵的眼睛,在头盔之后一眨不眨,是真实的。驱逐者的突击艇,矗立在左边,就像褐色的墓石,也是真实的。

费德曼・卡萨德明白,自己可以把所有这些突击队员和突击艇船员全数杀死,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时间并没有停止,正如飞船在霍金驱动驾驶状态下,时间也并没停止,仅仅是不同速率的问题。如果有足够多的时间,固定在他们头顶的鸟儿就能完成一次翅膀的扇动。如果卡萨德有耐心旁观足够长的时间,面前的驱逐者就会眨一下眼睛。同时,卡萨德、莫尼塔和伯劳可以杀死所有驱逐者,而驱逐者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受到了攻击。

卡萨德明白,这不公平。这是不道德的。这从根本上违反了新武士道法则,甚至比冷酷地屠杀平民更为不道德。荣誉的精髓体现在平等决斗的瞬间。他正打算将这想法发送给莫尼塔,但她说(想)——看好。

时间再次流淌了,声音随之勃然爆发,就像空气急流冲进了气闭门中。那只鸟再次翱翔,在头上盘旋。沙漠微风吹着尘土扑向静电密蔽场。一名驱逐者突击队员本来单膝跪地,现在站了起来,他已经看见了伯劳,以及两个人类的身影,马上在战术通信信道上尖叫着什么话语,并且举起了能量武器。

伯劳看上去并没有动——对卡萨德来说,它仅是在这儿消失,又在那儿出现。驱逐者突击队员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满面质疑地低下头,看着伯劳的臂膀取出了自己的心脏,那颗心就在那刀刃之拳中抓着。驱逐者呆呆凝视着,嘴巴大张想要说话,然后一头瘫倒在地。

卡萨德转身朝左边看去,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名全副武装的驱逐者。这名突击队员笨手笨脚地抬起手里的武器。卡萨德手臂一挥,感觉到如铬的力场发出嗡嗡的响声,然后,那平滑的手掌切进了甲胄、头盔,切进了颈部。驱逐者的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沙尘中。

卡萨德跳进一条浅浅的堑壕,好几个驱逐者开始转过身来。时间仍然不正常。头一秒,敌人的动作极度缓慢,下一刻,他们开始急速扭动,仿佛受损的全息像被调整到四分之五的速度了。但他们永远不会快过卡萨德。新武士道法则早已被卡萨德丢到九霄云外,这些野蛮人,曾经想要杀死他。他砍断了一个人的后背,走到一边,如铬的手指挺直猛刺,插进了第二个男人的甲胄,然后碾碎了第三个人的咽喉,避开朝他慢动作刺来的一把匕首,一脚踢断持匕者的脊梁骨。接着,他朝上一跃,跳出了沟渠。

——卡萨德!

卡萨德迅速俯下身子,一条激光束从他肩膀边徐徐穿过,一路上灼烧着空气,就像导火线缓慢燃烧的红光。激光爆裂着擦身而过,卡萨德闻到一股臭氧的味道。不可能。我竟然躲开了一束激光!一个驱逐者正在操纵架在坦克上的地狱之鞭,卡萨德拾起一块石头,朝他掷去。声波屏障裂开了,炮手突然朝后摔倒。卡萨德从一具尸体的弹药带中拿出一颗等离子手榴弹,跳到坦克的舱盖上。当榴弹爆炸的间歇火焰冲得跟突击艇的船首一样高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三十米之外了。

卡萨德停下脚步,迎着暴风,看见莫尼塔也在那儿大屠杀。鲜血溅在她的身上,但是并没黏在上面,它们流淌在如彩虹般弯曲的下巴上,肩膀上,双乳上,腹部上,如同油在水面上流淌。她的目光穿越战场,朝卡萨德看来,卡萨德感到内心的嗜血冲动重又奔腾起来。

在她身后,伯劳慢慢地在混沌中移动,在选择他的祭品,仿佛是在收割。卡萨德看着这个怪物瞬时消失,又瞬时出现,他豁然大悟,在大哀之君的眼里,他和莫尼塔会动得极其缓慢,跟卡萨德眼里瞧到的驱逐者如出一辙。

时间跳跃,变换至四分之五的速度。幸存下来的那些士兵现在乱作一团,在互相开火,擅离职守,争相抢着要登上突击艇。卡萨德琢磨了一下,对他们来说,过去的一两分钟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模糊的东西穿越了他们的防御位置,战友鲜血淋漓地死去。卡萨德看着莫尼塔在他们的队列中移动,悠闲从容地肆意屠杀。令他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能控制时间了:眨眨眼,他的对手慢到三分之一的速度;眨眨眼,他们的移动速度恢复正常。卡萨德的荣誉感和理智开始大声疾呼,停止这屠戮,但是他犹如性欲的嗜血冲动压倒了一切异议。

突击艇中有人封住了气密门,现在,有个吓得魂不附体的突击队员用可控等离子炸弹炸开了大门。暴徒一侵而入,践踏着伤兵,那些伤兵正和无形的杀手搏斗。卡萨德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进去。

成语“背水一战”说得恰如其分。纵观历史上的军队遭遇战,人类战士如果被困在某地,毫无回旋余地,那么,他们就会展开殊死的搏杀。不管是滑铁卢的圣拉埃和乌古蒙 的走廊,还是卢瑟斯的蜂巢管道,历史上最可怕的肉搏战都是在狭小的空间中打响的,在这种地方,你完全没有退路可言。就今天来说,这句话也完全正确。驱逐者战斗得……死得……就像是背水一战的人。

伯劳已经让突击艇失去了战斗力。莫尼塔继续留在外面,屠杀留在岗位上的六十个突击队员。而卡萨德则对舰内的人大开杀戒。

最后,另一艘突击艇开始朝自己难逃一死的同伴开火。那时卡萨德已经出来了,他看着粒子束和高强度激光缓缓朝他袭来,漫长的时间之后,导弹发射了,它们运动得如此缓慢,卡萨德几乎可以在它们飞的过程中在上面写下他的名字。那个时候,所有驱逐者都已经死在了荒废的舰艇之中,死在了四周,但是密蔽场仍然在运行。能量弥散和冲击力爆炸将外周界线边上的尸体抛向空中,仪器着了火,沙地亮堂堂,仿若镜子。卡萨德和莫尼塔待在橘红火焰的圆罩下,目视着剩下的那艘突击艇撤退到太空中。

——有办法拦住他们吗?卡萨德气喘吁吁,汗雨如注,由于兴奋几乎在打战。

——有,莫尼塔回答,但是我们不会去拦他们。他们会把信息带回到游群。

——什么信息?

“过来,卡萨德。”

他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铬银力场消失了,莫尼塔的胴体上覆着一层汗,油光鉴亮;她的黑发聚成一簇,贴于鬓角;她的乳头硬挺着。“过来。”

卡萨德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他的力场也消失了——他通过自己的意识让它消失了。现在,他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感觉。

“过来。”这次,莫尼塔轻柔地呼唤道。

卡萨德走了过去,抱起了她,感觉到她汗溜溜、滑润的臀部。他抱着她来到风蚀小丘顶上的一片草地上,把她放到地上。他无视边上一摞摞驱逐者的尸体,粗暴地分开了她的双腿,单手抓住莫尼塔的两只手,将她的双臂举过她的头顶,按在地上,然后将自己长长的身体俯到了她的双腿之间。

“嗯。”莫尼塔轻声细语,卡萨德亲吻着她的左耳垂,将他的嘴唇贴到她脖弯的脉动上,轻舔着她双乳的咸涩汗水味。躺在死尸之中。还会有更多的死人。成千。上万。死尸的腹中传来大笑。一长列一长列士兵从跳跃飞船中出现,进入等候着的火焰中。

“嗯。”她的气息热烈地吹在卡萨德的耳畔。她扭脱双手,顺着卡萨德湿漉漉的肩膀滑下去,长长的指甲沿着他的背部落下,捧住他的臀部,将他拉近。卡萨德的勃起摩挲着她的阴毛,在她的小腹尖端勃勃悸动。远距传送门打开了,长长的攻击航母的冰冷躯体驶了进来。等离子炸弹的热火。成百上千的舰船,成千上万,舞动着,毁灭了,仿若旋风之中的尘埃。紧密的血红之光形成的巨大圆柱在广袤的地域内切割,将目标浸沐在汹涌澎湃的热火之中,尸体在红光中沸腾。

“嗯。”莫尼塔向他敞开她的身体,也张开了她的嘴。身体上下是一片暖流,她的舌头纠缠在他的嘴中,卡萨德进入了,他感受到温暖摩擦的款待。他紧绷着身体,深深探去,接着微微后退,让温润的感觉卷住自己,他们开始一起扭动。一百个世界的热量。大陆在燃烧,发出阵阵明亮的光芒,沸腾海洋的波涛翻滚。空气也仿佛烧起来了。过热空气组成的海洋波涛汹涌,仿若温暖的皮肤由于恋人的触摸而复苏。

“嗯……嗯……嗯……”莫尼塔的气息暖暖地拂上他的嘴唇。她的皮肤油光闪亮,滑如丝绒。现在卡萨德加快了抽动,随着感觉膨胀,宇宙收缩了。她包着他,温暖、湿润紧紧围着他,意识缩小了。卡萨德似乎意识到在存在的中心传来阵阵压力,作为回应,现在他的臀部猛烈抽动起来。费力。卡萨德做了个鬼脸,闭上双眼,看见了……

火球扩张,群星垂死,太阳爆炸,发出巨大的火焰冲击波,星系在狂热的毁坏中覆灭……

他感觉到胸口阵阵刺痛,但他的臀部依旧不停抽动,速度越来越快,他睁开双眼,看见了……

巨大的钢铁荆棘从莫尼塔的双乳间耸立起来,卡萨德无意之中停了下来,退缩了,那些荆棘几乎把他刺穿,荆棘之刃上鲜血淋漓,血滴在她白皙的胴体上。现在,那些刺刃反射着光芒,胴体却冷如死寂的金属。卡萨德透过被激情朦胧的双眼望着莫尼塔,她的双唇干枯了,卷曲了,显现出一排排钢铁之刃形成的利牙,可即便在此时,他的臀部依旧在抽动,她的手指紧抓着他的臀部,那是些金属刀刃,在那儿挥动着,那双腿犹如强力的钢箍,禁锢了他正在抽动的臀部,她的眼睛……

在高潮前的最后一秒,卡萨德欲图脱身离开……他的双手卡住她的喉咙,紧紧压住……她紧紧缠着他,仿佛一条水蛭,一条七鳃鳗,时刻准备让他精尽人亡……他们在死尸中翻滚……

她的双眼仿若两颗红宝石,疯狂闪耀着热光(他那疼痛欲裂的睾丸也仿佛充满了那股热量),如火焰般扩散,四处溢散……

卡萨德双手猛击地面,从她的怀抱……它的怀抱里跳了出来……他的力量疯狂无比,但还是不够,可怕的重力将他们压在了一起……仿佛七鳃鳗的嘴巴在吮吸他,他感觉自己就要爆炸了,他望向她的眼睛……世界的毁灭……世界的毁灭!

卡萨德尖叫着脱身离开。在他一跃而起,冲向一旁时,他的一大片皮肉被扯掉了。钢铁阴道内,铁牙“咔嗒”一声紧紧合住,差一点咬断他的命根子。卡萨德猛地摔向一侧,打着滚,逃之夭夭,他的屁股还在扭动,无法抑制住射精。精液喷薄而出,一泄如注,洒落在一具尸体紧握的拳头上。卡萨德痛心呻吟,再次打起滚来,如胎儿般身体蜷曲,精液再次射出。然后又一次。

他听见一阵咝咝声和瑟瑟声,她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卡萨德背靠地面蜷曲着身子,迎着阳光,忍受着自己的痛苦,眯眼朝上看去。她矗立在他身前,双腿叉开,那是无数荆棘组成的侧影。卡萨德擦了擦眼睛旁的汗水,看了看自己擦汗的手腕,鲜血殷红,他等待着,等待着致命一击。他的皮肤收紧,期待着刀刃挥砍进血肉之躯。但是没有,卡萨德大口喘着气,他仰起头,看见莫尼塔正站在他身前,大腿是洁白的肉体,而不是钢铁之躯,腹股沟乱蓬蓬的,由于刚才的激情而湿漉漉的。她的脸由于背着日光而黝黑,但卡萨德看见红色的火焰在她眼睛的千面之核中慢慢熄灭。她咧嘴微笑,卡萨德看见日光在她的排排金属之牙上闪烁。“卡萨德……”她轻声细语道,这是沙子刮擦在骨头上的声音。

卡萨德赶紧挪开眼睛,挣扎着爬起身,跌跌绊绊地越过一具具尸体,越过火热的碎石,胆战心惊地脱身离去。他没有回头。

过了将近两天,海伯利安自卫队的侦察小队才发现了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当时他正躺在通向废弃的时间要塞的草地荒野中,不省人事,那地方离死寂之城和驱逐者那堆分离舱废墟有二十多公里。卡萨德全身赤裸,由于长时间曝晒,加上受了好多处重伤,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过,他在紧急野外救助的治疗下恢复良好,并立即被紧急空运,从笼头山脉南方送至济慈的医院。自卫队的侦察小队小心谨慎地朝北方行进,防范着光阴冢四周的逆熵场,提防着驱逐者留下的饵雷。什么也没有。侦察队仅仅发现了卡萨德那艘脱逃机器的残骸,还有两艘突击艇烧坏的船体——驱逐者从轨道上炸坏的两艘舰艇。他们毫无头绪,不知道驱逐者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舰船熔成一堆渣,而驱逐者的尸体,舰内舰外都有,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进行解剖和分析了。

三个海伯利安日后,卡萨德恢复了知觉。他说自己偷了“鱿鱼”,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记得了。然后,当地时间两个星期后,他乘坐军部的火炬舰船离开了海伯利安。

一回到环网,卡萨德就辞去了军部职位。有一段时间他活跃在反战运动中,偶尔会出现在全局网上,主张进行裁军。但是布雷西亚受到的攻击已经推动霸主向真正的星际战争迈进,而三个世纪以来谁都不曾想到会发生所谓的星际战争。与此同时,卡萨德的意见或是石沉大海,或者被视为他这“南布雷西亚屠夫”的愧疚良心而被拒绝。

布雷西亚之后的十六年间,卡萨德上校从环网消失了,从环网的意识中消失了。虽然十六年间没有发生什么大战,但驱逐者仍旧是霸主的头号大敌。费德曼・卡萨德已经成了一个慢慢褪去的记忆。

卡萨德讲完故事时,已是晨末。领事眯起眼,环顾四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第一次注意到游船及其周遭的环境。“贝纳勒斯”号已经驶到霍利河主水道上了。蝠鲼在动力器具中喷出滚滚湍流,与此同时,链条和钢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贝纳勒斯”号似乎是仅有的一艘溯河而上的船,但现在,他们看见还有不少小艇在朝另一个方向行进。领事摸摸额头,惊讶地发现上面满是汗水,滑溜溜的。天气非常暖和,油布的阴影蹑手蹑脚爬开了,可领事还不知不觉。他眯起眼,擦掉眼旁的汗水,走回阴影下。机器人在桌旁的橱柜中放着酒瓶,领事给自己倒了点酒。

“我的天啊,”霍伊特神父说,“那么,按照这个叫莫尼塔的生物所说,光阴冢是在逆着时间流的方向移动,是不是?”

“对。”卡萨德说。

“有这种可能吗?”霍伊特问。

“有。”回话的是索尔・温特伯。

“如果这是真的,”布劳恩・拉米亚说,“那么,你‘遇到’这位莫尼塔的时间……不管她真名叫什么……是在她的过去,也就是你的未来……也就是说,你们将在未来会面。”

“对。”卡萨德说。

马丁・塞利纳斯走到栏杆前,朝河里吐了口唾沫。“上校,你觉得这婆娘是伯劳吗?”

“我不知道。”卡萨德的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塞利纳斯转头看着索尔・温特伯。“你是名学者。伯劳神话中,有没有提到这东西会变形?”

“没有。”温特伯说。他正在为他的女儿准备奶瓶,婴儿发出轻轻的啜泣声,小手指正乱扭着。

“上校,”海特・马斯蒂恩说,“力场……不管那战衣是什么东西……你在遭遇到驱逐者,遭遇到这个……女人后,还留着那衣服吗?”

卡萨德盯着圣徒瞧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领事凝视着自己的酒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头猛地抬起来。“上校,你说你看见了伯劳的杀戮之树……钉着被它屠杀的受害者的树。”

卡萨德眼里带着谁见谁遭殃的眼神,起先他看着圣徒,接着朝领事看去,他慢慢点了点头。

“树上有人?”

头又点了一下。

领事擦了擦他下嘴唇的汗水。“如果这棵树与光阴冢一样,是逆着时间流的方向移动的,那么,这些受害者都来自我们的未来。”

卡萨德默不作声。现在,其他人也在盯着领事看,但似乎只有温特伯明白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以及领事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

领事抵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再一次擦嘴边的汗水。他的声音很平静。“树上有没有我们中的某个人?”

卡萨德仍旧沉默着。过了一分多钟。河水和游船索具的低柔声音似乎突然间变得异常响亮。最后,卡萨德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有。”

静寂再一次蔓延开来。布劳恩・拉米亚打破了这片沉默。“你能告诉我们,那是谁吗?”

“不。”卡萨德站起身,走到楼梯前,打算走到甲板下面去。

“等等。”霍伊特神父叫道。

卡萨德在楼梯顶上停下脚步。

“可不可以至少再告诉我们另外两件事?”

“什么事?”

霍伊特神父脸上现出又一波痛苦来袭的扭曲表情。他那憔悴的脸庞变得异常惨白,满脸是汗。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问道:“第一,你有没有觉得,伯劳……这个女人……想要设法利用你发动这可怕的星际战争?而这场战争你已经预期到。”

“是的。”卡萨德轻声说道。

“第二,你能否告诉我们,假如你最后朝圣见到了伯劳……或者这个莫尼塔,你打算向他们提出什么请求?”

卡萨德终于笑了。那是一丝难过的笑容,充满了冷酷之情。“我不会请什么愿,”卡萨德说,“我不要他们任何东西。如果我这次能见到他们,我会杀了他们。”

其余朝圣者没有吭声,也没有互相对看,卡萨德走了下去。“贝纳勒斯”号继续朝正北偏东方向前进,中午被慢慢消磨掉,下午到来了。 Ru3GGeS+E3WrbI5SjOLswA/jkIY/QeiDgU/fCKn6LSAm4B2wU401R9w2Qnd6+j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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