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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灾难中的国度

有的时候,他正给苏珊写信,她的信就来了;有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问苏珊一些问题,她就已经在信里给出了回答。

1974年9月25日,飞机上

我亲爱的菲利普:

我知道自己刚刚没能很好地在你面前掩饰我心中的恐惧。看着地面在我的脚下消失,隔着那些云层,我感到一阵晕眩,不过幸好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很失望,因为我没能从飞机上看到曼哈顿。但是至少在这里,我能近距离地观察天空,可以看到云朵的形状,它们都很小,就像绵羊一样。还有朵云很像一艘船,它行进的方向正是你所在的位置。看来你们那儿马上就要有个“好天气”啦。

机舱正在剧烈地抖动,不知道你是否还能认出我在这种情况下所写的字。在我面前的,是一段很长的旅程:我要先在华盛顿转机,再过6个小时,就可以抵达迈阿密。然后换一架飞机,直飞特古西加尔巴。你看,是不是不管这个城市究竟如何,它的名字就已经很神奇了?我想你,你应该在回家的路上。还有,替我问候你的父母。我只是想把这段旅途讲给你听,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的菲利普……

苏珊:

我刚刚到家。爸妈没有问我任何问题,我想他们只要看到我的表情,就全明白了。现在我有些自责,我刚才不应该那样,我应该陪你一起高兴,尊重你想离开这里的意愿。你是对的,就算你当面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走,我也不见得会有这个勇气。好在你没有这样直接问我,幸好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没有你的夜晚变得好长。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我把它交给了“美国和平护卫队”在华盛顿的办公室,他们会想办法转交给你的。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很想很想。

菲利普

我又拿起了纸和笔。机舱外出现了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光线,你肯定没有见过这种景象,我之前也从未见过。在这片云海之上,我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日出。但是,从上面看去,倒是没有从地面上看起来那么美。但我还是很遗憾你不能和我坐在一起,看看这些我曾经目睹的场景。还有,刚刚我忘记告诉你一句很重要的话:我很想很想你。

苏珊

1974年10月15日

苏珊:

你已经走了三个星期了,我还没有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我想它应该还中转在我们之间的某个地方。朋友们经常向我问起你的消息,如果你再不给我来信的话我就只好随便编些什么告诉他们了……

10月15日

菲利普:

这趟行程真是一片混乱。我们在中转站迈阿密足足滞留了四天。我们不光要等两集装箱的物资,还要等拉塞瓦的机场恢复运营,因为之后大家必须在拉塞瓦休整。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去参观迈阿密城,但最后证明这只不过是个难以实现的梦。我们团队的所有人都被安排在一个拥挤的停机仓里。每天的生活无非就是三顿正餐,两个冷水澡,一张行军床,还有无休止的西班牙语课和救援培训,就好像是在军营里一样,只是没有军衔的区分而已。最后还是那架DC-3陪我们到达了特古西加尔巴,一架军用直升机在那儿接上了我们,把我们送到了雷蒙维乐斯拉摩拉乐,一个圣佩德罗苏拉旁边的小机场。菲利普,你知道吗?从空中望去,这个国家就好像是被轰炸过一样,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几千公里的土地看起来都被摧毁了,到处是倒塌的房屋,断裂的桥梁,还有随处可见的乱葬岗。低空滑行的时候,我甚至还能看到污泥中人类的肢体,还有成百上千肚皮朝上的动物尸身。空气中满是恶臭。道路几乎完全中断,就像一条条被扯断的礼品盒包装丝带;树木都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到处都是。在米卡多的这片森林里,估计没有什么生物能够幸存。多处山体出现了整片滑坡,很多村庄因此从地图上消失。没人能说清楚到底有多少死难者,只知道至少成千上万。有谁能数清楚这里究竟有多少具尸体?而那些死里逃生的人,面对如此深重的绝望,将要如何活下去?我们至少应该派出上千人来帮助他们,可是在这个直升机上只有16个人。

菲利普,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所谓伟大的国家可以派整团的兵士去打仗,却不能派几队人来帮帮这些可怜的孩子?到底要过多久,大家才能意识到这些人需要我们的帮助?菲利普,在你的面前,我永远不用隐藏任何情感。现在我就告诉你,在成千上万的尸体中间,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对我来说,活着,不再是一种权利,而是一种特权。我好爱你,我的菲利普。

苏珊

10月25日

苏珊:

这一周,我在报刊上看到一些消息,了解到你所处的环境是多么的令人惊惧。那个时候,我正好收到了你的第一封信。报纸上说,有上万人因此丧生。我每一秒都会想到你,想你现在正在经历什么。我跟每一个人都会谈论你,而大家每次看到我,也都会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在昨天的《蒙特克莱时报》上,有一个记者提到了我们国家向洪都拉斯派去的人道主义援助组,在文章末尾还说到了你的名字,我把这篇文章剪了下来,把它和信一起给你寄了过去。你知道的,每个人都在问我你的近况,这可让我有点不好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学校又开课了,我在学校附近找了个房子,还给一家专职修补物品的艺术家工坊投了简历,工坊就在布隆街上的那座三层小楼里。我要住的这个街区看起来不太好,可是公寓面积很大,房租也还算可以接受。你可要知道,这可是曼哈顿啊!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离纽约独立电影院可是只隔几条街了,你还记得这个电影院吗?你可能不会相信,在对面酒吧的玻璃窗上,有一面洪都拉斯国旗。我住在这里,等着你回来,每天都会经过这面玻璃窗,这就像是上天发来的一个信号。你要注意安全。我想你。

菲利普

菲利普每周都能收到一封苏珊的信,一般他当晚就会写回信。有的时候,他正给苏珊写信,她的信就来了;有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问苏珊一些问题,她就已经在信里给出了回答。在苏珊给他写第二十封信的时候,那个被飓风摧残过的国度已经重拾了勇气,整个国家都在废墟上开始了复建工作。苏珊和她的同伴们也建起了第一个灾民收容所,位置就在苏拉山的山谷里,即圣爱德芳索和卡巴斯拉德纳可山之间。次年1月的时候,志愿者们开展了一场疫苗接种活动。苏珊找到了一辆老旧的道奇卡车,开着它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落,四处发放生活物品、农耕急用的种粮,还有药品。不在卡车上的时候,苏姗就一直忙于兴建能满足基本用途的房屋。她建起的第一间棚屋变成了诊疗室,第二间则用作办公室。到月底的时候,已经有10间用泥土和石块搭成的小屋,可以为30户家庭遮风避雨。又过了一个月,到2月末的时候,在苏珊“治理”下的小村落已经发展成为横跨3条街的聚居地,有2幢楼房、21座简易小屋、200名常住居民,其中三分之二的人都实现了居有定所,剩下的三分之一也有帐篷可睡。村落中心还自发形成了一个小型广场,人们开始在上面兴建学校。每天早上,苏珊都会匆匆吃下一个玉米饼,然后赶去仓库,这可是他们去年在圣诞节时建成的、专门用来储存货品的木屋。她会用各种物资把她的卡车装满,然后开始在不同的村庄间做例行的巡视工作。旅途中,她的同伴一直都是胡安。换挡的时候,这辆旧车的发动机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抖动起来,整个驾驶室都颤抖不已,甚至会抖到令她无法握住方向盘。此时,就需要等汽缸先恢复正常温度,活塞才会重新开始工作。

胡安还不满18岁。他出生在科尔特斯港,却已经记不得父母的长相。9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港口谋生;刚过11岁,他就已经靠给渔船收网来糊口。13岁那年,他独自来到苏拉河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这个少年有成年人一般成熟的举止。苏珊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用西班牙语叫她“白皮肤的小姐”,跟着她跑东跑西。刚开始的时候,苏珊把他当成了乞丐,但她很快就发现胡安是个很骄傲的人,并不屑于做这些乞讨的事。他总是坚持用劳力来讨生活,帮别人做些小活计,好换取一些食物,或者是雨夜里的一顶帐篷。他会修屋顶,会给篱笆上漆,会给马匹打蹄铁,会帮牧民放羊,会用肩膀运送各种货物,还会帮忙清理谷仓。至于修理那辆浅蓝色道奇卡车、往上装货或是从车厢往下卸货之类的活,胡安总是注意着苏珊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一旦她流露出了“我需要帮助”的意思,胡安总是会立即上前。从11月起,苏珊每天早上做的玉米饼就变成了两个,有的时候还会再添一条巧克力,她总是和胡安一起吃完这些再上路。不管当地人如何乐观,都必须承认直到下个丰年到来之前,这片土地都难以再出产蔬菜了,而那些断裂的道路也无法让人们把新鲜的产品运到全国各地。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只能满足于一些生活必需品,而对当地人来说,这些东西就是神明赐予的丰盛大餐。在苏珊走过的那些乡间道路上,胡安躺在遮雨布上的身影极大地安慰了她,但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总是沉默的,似乎无法在这些地狱般的场景中感受到喜悦。

1975年1月8日

菲利普:

这是我一个人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没有你,没有家,什么都没有。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混杂在我的脑子里:一种奇特的孤独感控制着我,但同时还有一种淡淡的喜悦,我似乎对自己能有这么多独特的体验而自豪。以往的跨年夜,在快要12点的时候我们都会互换礼物;可是今年的这个时刻,我却在一群一无所有的人中间度过。这儿的孩子们甚至会为了得到礼物包装纸而打架,就为了上面的一节彩带。不过在街道上,还是能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男人们向空中放着简易烟花,庆幸自己可以活下来;女人们带着孩子在街上跳舞,围成一个个祈福的圆圈。在这片欢天喜地中,我却觉得有些茫然。在美国的时候,新年的临近总是让我有些多愁善感;我曾经花很长时间向你倾诉各种可笑的烦恼,向你抱怨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围着我转。但是在这里,虽然所有人都刚刚失去了亲人,虽然他们变成了鳏夫、孀妇,或者孤儿,但是他们却在灾难面前展现出一种伟大的生命韧度。上帝啊,你不知道这些苦难中的人有多么伟大!胡安送了我一份圣诞礼物,你根本想不到它到底有多棒!那是我人生中得到的第一座房子,它很美,再过几周我就可以搬进去了。胡安一直在等待月末,到那个时候雨季就结束了,他就可以为外墙刷漆了。让我来跟你讲讲他是怎么把房子建起来的:他用泥土、干草和鹅卵石混在一起建起墙基,又拿砖块垒成了墙体。村里的居民也帮了他不少忙,他们从废墟中拣出来些还能用的窗户,让我的房子四面都可以采光。整个房子就是一个房间,地面还是泥地。我准备在左边的墙上搭一个壁炉,旁边再建上一个石头做的水池,这样就算是厨房了。至于淋浴的问题,胡安打算在屋顶上放一个水罐。这样我只要拉一下链子,就会有冷水或者温水了,只不过水的温度要取决于外面的温度。当然,只听我的描述,你会觉得我的浴室不怎么样,这座房子的条件也称得上艰苦,但是我知道它将会充满生机。我还会在房子里留一个角落当客厅,这儿会有一张书桌,胡安也在寻找合适的地砖材料。屋子里还会有一个夹层,我会把床垫放在上面,每天用梯子爬上去睡觉。好了,我说了这么多,现在轮到你了。该你跟我讲一讲你是怎么过节的,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想你。我想给你的吻是那么的多,现在你的床上应该已经下起了亲吻的雨。

苏珊

1975年1月29日

苏珊:

我没有收到你的新年祝福!或者应该说暂时还没有收到。这封信里还有我给你画的一幅画,希望它不要在邮递的过程中受到什么损伤。上次我跟你说过了我所在的街区,我想你肯定在猜测它在早晨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关于那个在布隆街的艺术家工坊。我成功了,他们雇用了我!我现在就在这个工坊里给你写信,窗外就是纽约的SoHo街区,也是这幅画里的场景。你也许不知道,离开蒙特克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似乎一下子丢失了很多生活原本的坐标,但同时我也收获了很多。

我很早就起了床,然后去热里哥咖啡馆吃早饭。这样做肯定有点绕路,可是我喜欢那里细碎的石子路上反射出来的阳光,还有用生铁板铺就的、镶嵌着玻璃珠的人行道,以及那些掩映着金属楼梯的建筑物外立面。最重要的是,你很喜欢这个地方。你知道的,我总是在给你的信里说些有的没的,好让你时不时可以想起我。只要我给你写了信,你就必须得给我回信,跟我讲一讲你的生活。苏珊,你走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居然会这么想你。我只好每天都不停地听课,不停地跟自己说没有你的日子真的好漫长。我总是有种冲动,想跳上一架飞机,去往你所在的地方,虽然你总是在说那不是我可以忍受的生活。但是没有你,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

好了,如果最终我没有把这封胡言乱语的信扔到垃圾桶里,那一定是我刚刚喝的那杯波旁酒发挥了效用,或者是第二天我强迫自己不要再重读这封信并把它直接塞到了路旁的信箱里。你知道吧,这条街的街角处有一个信箱,每天黎明,当我离开家的时候,都会往那边看一眼,想着也许今天稍晚的时候它就会给我带来一封你的信件,这样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看了。我总是有种错觉,觉得那个信箱在冲我笑,好像在讽刺我的急切。外面真的好冷。我亲吻你。

菲利普

1975年2月27日

菲利普:

我只能先给你写一封短信,很抱歉没能给你写更多的信。最近工作实在是太多了,每天回家之后,我都没有力气再拿起笔来,甚至连爬到床上睡上几个小时的精力都没有。2月过去了,雨也已经停了3个星期了,这简直像个奇迹。泥泞开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大团的灰尘。我们终于可以开始真正的救援工作了,一直以来的努力现在有了结果:生命最终战胜了死亡。

现在,我终于可以坐在我的书桌前给你回信。我把你的画挂在了壁炉的上方,这样我们就能看到同一片景色了。我很高兴你搬到了曼哈顿。你在学校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有很多女同学拜倒在你的牛仔裤之下?好好享受她们的爱慕吧,我的老朋友,但不要让那些女生太伤心。我温柔地亲吻你。

苏珊

1975年4月4日

苏珊:

年末那些节日的欢快气氛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2月的日历也已经翻到了尽头。两个星期前,纽约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因此瘫痪了三天,大家都笼罩在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慌之中。没有人可以开车出门,出租车在第五大道上歪歪扭扭地走着,就像雪橇一样。消防队没能扑灭翠贝卡街区的那场大火,因为消防龙头完全都冻住了。在严寒中,城里也发生了些可怕的事情,有3个流浪汉在中央公园里冻死了,其中有个30岁的女人。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在长椅上保持着一个端坐的姿势,就这么被冻住了。现在电视里的早间和晚间新闻都在不停地谈论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在批评在这种寒潮的侵袭下,市政府为什么不设立一些收容所。在我们这个时代,怎么会有人在纽约的街上被冻死?这简直是城市的耻辱!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搬到那个新的房子里?你开的那个关于大学女生的玩笑还真是好笑,现在轮到我了:那个总是对你大献殷勤的胡安是谁?考试季快要到了,我最近简直累得跟狗一样。你有没有想念我?抽空给我写封信吧。

菲利普

1975年4月25日

菲利普:

我收到你的信了。本来两个星期前我就该给你写回信,可是总是抽不出时间。已经是4月末了,屋外阳光明媚,温度也高得吓人,空气中弥漫着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我之前和胡安一起出去工作了10天,我们穿过了苏拉河谷,开上了卡巴斯拉德纳可山的盘山公路。这次出行的目的是找到那些在深山中居住的人。

不过这里的路可真是难走!那辆道奇卡车有两次都差点要抛弃我们,幸好胡安有双魔术师一样的手。现在,我的整个背部就像被碾压过一样,你肯定想不到给这种车换轮胎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山里的那些农民把我们当成了从尼加拉瓜来的“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的人,而那些民族解放阵线的人却总是把我们当成民兵。他们双方要是能和解,倒是能让我们的工作轻松不少。

第一次被拦住的时候,我得承认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被枪指着脑袋的场面。不过后来,我们用几袋麦子和12床被褥换来了一张安全通行证。那些盘山公路都是修在悬崖边,几乎开不上去。我们足足走了两天,才成功往上走了1000米的海拔高度。我没法跟你描述我在山上发现了些什么。那些人都骨瘦如柴,却没有任何人给他们送来援助。胡安费尽了唇舌,才征得把守山口的人同意让我们进去……

当地居民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抱有极大的不信任。在苏珊和胡安到达之前,他们就已经被卡车引擎的轰鸣声惊动,纷纷走出棚屋,自发站在街道旁,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那辆缓缓向前开动的道奇车。卡车每前行一步,它的变速箱都会发出嚓嚓的声响。车终于开到了这条废弃街道的尽头,被迫停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两个男人突然从路肩冲了出来,跳到了车门旁的脚蹬上,拿着几把大砍刀,还奋力地把手臂伸进驾驶室。苏珊被吓坏了,一时没把住方向盘,她立即踩下了刹车,但却发现脚刹失灵了。她只好又拉住了手刹,但此时的卡车还是一半身子探进了路旁的水沟里。

苏珊突然觉得血气上涌,这股怒气让她暂时忘记了害怕。她猛地打开了车门,从驾驶室里走了出来,有一个正要往上冲的男人一下子就被甩到了地上。苏珊的眼中满是愤怒,她双手叉腰,开始用所有她能想到的词汇来骂那个男人。被骂的村民看起来非常惊讶,他根本听不懂这个浅色皮肤女人口中的任何一个字,但在他看来这个“白皮肤小姐”似乎是生气了。胡安也从车上走了下来,平静地开始用西班牙语向村民解释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短暂的迟疑过后,其中一个村民突然举起了右手,十数个人围了过来。他们的讨论进行了很久很久,中间不时有激烈的争吵。苏珊爬到车辆的引擎盖上,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命令胡安按下汽车的喇叭。胡安笑了笑就执行了她的命令。渐渐地,所有的争论声都被汽车的喇叭声压过,人们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所有村民又再次转向了苏珊。苏珊尽量用西班牙语跟其中那个看似领头的人说:

“我有被褥,有生活用品,还有医药。要么你们现在来帮我把这些物资卸下来,要么我就松开手刹让车掉下去,大不了我步行回家。”

一个女人穿过了寂静的人群,来到车前,在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苏珊慢慢地从引擎盖上爬了下来,小心不让自己的脚踝扭伤。那个女人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接着又有一个男人把手伸向了苏珊。苏珊打量着人群,向胡安走了过去,那些村民自发让开了一条路。她和胡安一起跳到了车斗里,掀开了那层防雨布,整个村庄都保持着一种可怕的寂静。她拿出了一袋被褥并扔到了地上,但没有人去拿。

“我的天,这些人究竟是怎么了?”

“小姐,”胡安说,“你带来的东西对于这些人来说是无价之宝。他们正等着你开价,可是他们并不能给你任何等价的东西。”

“好吧,那麻烦你告诉他们我需要的价钱只是让他们帮我把物资卸下来!”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那怎么可以让事情简单一点?我们到底要怎么做?”

“把您那个‘和平护卫队’的臂章戴上,拿一床被褥,把它披到那个刚刚跟你画十字的人的身上。”

苏珊把一条毯子披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用西班牙语说道:“我只是把这些早该送来的东西给你们。请您原谅我们到得如此之晚。”

特蕾莎把她拥入怀里,吻了吻她的面颊。所有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兴高采烈的神情。他们冲到卡车上,很快就把所有的物资搬空了。胡安和苏珊都被村里的居民邀请共进晚餐。夜幕降临,人们生起了篝火,开始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晚餐的时候,一个小男孩从背后靠近苏珊。苏珊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转过身来给了他一个微笑。过了一会儿,小男孩又来了,离苏珊的距离比上次更近。苏珊再次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他又跑开了。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好几次,直到最后小男孩几乎已经贴上了苏珊的后背。苏珊默默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透过男孩脸上厚厚的污垢,苏珊看到了他黑珍珠般亮晶晶的眸子。

她向男孩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男孩的目光在她的面孔和手之间徘徊了好几次,最终把手指怯怯地搭在了苏珊的手上。他向苏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苏珊就感到那条幼小的手臂好像想要把她带去什么地方。苏珊站起身来,任由男孩拉着她向前走。男孩带着她穿过了房屋间狭窄的甬道,最终停在了一个栅栏后面。他的手指一直放在嘴唇上,让苏珊不要出声,并示意她蹲下来,和他保持一样的高度。他指了指栅栏上的一个洞,用一只眼睛看向里面,并打手势让苏珊也这样做。随后他就退开了,苏珊把眼睛贴了上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这个小男孩鼓起勇气,花费这么多的心思把她带到这里。

……我看到了一个5岁的小女孩,双腿长了坏疽,看来她快要死了。那时村庄有很大一片房屋都被洪水卷走了,当洪水经过一棵树的时候,一个正在树上绝望地寻找他女儿的男人看到了小女孩伸出的手臂。男人从死神手里救出了小女孩,把她搂进了怀里。他们在水里游了几公里,一直努力把头伸出水面,还要不停地和那要卷走他们的洪流做斗争。最后他们精疲力竭,在水里失去了意识。第二天,当男人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女孩躺在他身边,他们都受伤了,可还是活了下来。只是有一点和男人预想的不一样:那不是他的女儿。他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亲生女儿的尸体。

我和他整整聊了一夜,最后他同意把孩子交给我们。我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路上这段时间,但确定的是,就算她留在这里,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向那个男人保证,一两个月后我会把女孩带回来,还会送来一卡车的物资。我想他应该是为了村里其他人的物资供应才答应把女孩“牺牲”给我。虽然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高尚的事情,可是从他的眼神里我似乎能感受到自己很肮脏。我已经回到了圣佩德罗,小女孩还是在生死间徘徊,而我的心里却感觉空空的。对了,还有一点参考信息要提供给你:胡安是我的助手,你开的到底是什么无聊的玩笑!我可不是在加拿大度夏令营!但我还是要亲吻你。

苏珊

PS:既然我们彼此发过誓要永远向对方讲真话,那我还是要告诉你:关于那个女流浪汉的事情,你和你的纽约都让我恶心透了!

又过了很久,苏珊才收到菲利普的来信。但这封信好像是在他收到苏珊的回信之前写的。

1975年5月10日

苏珊:

我的回信似乎也写得迟了。之前为了考试我简直累得像狗一样,不过好在那些阶段测验终于已经过去了。5月的纽约又多了些新鲜的色彩,我倒是觉得它穿绿色很好看。上周日我和几个朋友去了中央公园,已经有情侣在草地上拥吻,这才是春日该有的景象啊!我跑到了楼顶的天台上,画下了脚下街区的全景。我好希望你可以在这里,和我站在一起。这个暑假我要去一家广告公司实习。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呢?你在哪里啊?给我写封信吧,如果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我就会开始担心了。

希望很快收到你的来信,我爱你。

菲利普

在山谷深处,苏珊见证了破晓时的天光是如何穿破夜幕的黑暗。很快,太阳就照亮了万物。阳光就像几条不断延伸的缎带,伸向连绵的、还带着晨露的草地。刚刚露白的天空中,已经有鸟儿在歌唱。苏珊伸了个懒腰,又呼出了一口气,感觉背上颇有些疼痛。她走下了梯子,光着脚一直走到了水槽处,借着壁炉里的余烬暖了暖手,然后从架子上取下来一个木盒子。架子是后来胡安给她钉在墙上的。接着,苏珊从一个搪瓷水壶中倒出了一杯咖啡,再给这个已经被倒空的水壶续满了水,让它在壁炉里那个支在灰烬上方的烤架上以一个微妙的角度维持平衡。

烧水的过程中,苏珊又刷了牙,在那面挂在水槽上方的小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仪容。她向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用手理了理那些卷翘的头发,接着扯了扯肩膀上的T恤衫,想看看那个蜘蛛的咬痕怎么样了。“真是见鬼了!”她说完立刻爬上了床,把整个床垫掀了起来,想要跟那只侵犯她的蜘蛛算账。就在这时,壁炉处传来了水烧开的声音,苏珊只好暂时放弃了报仇的计划,从床上爬了下来。她用抹布包住水壶手柄,再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根香蕉,到户外去享用午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把杯子举到了嘴边,眼神汇聚在天边。最后,她揉了揉小腿肚,觉得整个人舒服多了。突然她跳了起来,回到了屋里,抓起了一支圆珠笔。

菲利普:

我希望你能很快收到这封信。我想请你帮个忙:能给我寄点润肤霜和沐浴露吗?

我百分百地信任你,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会把钱给你的。亲吻你。

苏珊

星期六结束了,街道又充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菲利普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平台上修改草图。他要了杯现滤的咖啡,因为那个时候意式浓缩咖啡还没有从大西洋彼岸越洋而来。他目送一个金发女郎穿过马路,向电影院方向走去。突然,他有想去看部电影的冲动,就快速结了账,起身去看电影。两个小时之后,他从放映厅里走了出来。6月的纽约有一年中最美的日落。在十字路口,出于这一年来的习惯,他跟邮筒打了个招呼,犹豫着要不要去美世街的酒馆,跟那些正在吃晚饭的朋友聚餐,最后他还是决定直接回家。

他把钥匙插进了公寓大门的锁孔里,努力寻找着那个能打开锁簧的位置,然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他碰到了楼内照明的开关,整个楼道立刻被一种淡黄色的光线所笼罩。信箱的插槽处,一封蓝色的信件露出了一角。他拿出了信件,快速跑上楼梯。等到他坐进沙发里的时候,信已经被打开了。

菲利普:

如果这封信要15天之后才能到你手里的话,那就是4月末了。距离我们重逢只有一年的时间了。我想说,我们的路已经走过一半了。还没机会告诉你,我升职了。大家都说我们会在山里建一个新的收容中心,由我来做负责人。谢谢你的包裹!你要知道,每次只要你的来信变少,我就会特别想念你。一年过去了,你应该老了吧!跟我说说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苏珊

1975年9月10日

苏珊:

每次电影院的屏幕上出现“一年之后……”这样的字眼时,我都觉得无法直视。你走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6个点背后藏着怎样的悲伤,怎样的孤独。到底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才能被凝聚成那6个小点!夏天已经过去了,我的实习也结束了,他们建议我毕业之后直接签约他们公司。我没有去游泳,因为我很傻地去看了一部关于大白鲨的电影,那条鲨鱼可是吓坏了沙滩上所有的人。这个电影和《飞轮喋血》是同一个导演的作品,那可是我们在独立电影院看到的,当时你也很喜欢,还记得吗?不过当时的我们从放映厅出来时又怎会想到,几年之后我的住处竟然会和我们去过的那家酒吧在同一条街上,而我生活的全部内容竟会变成等你回来?我怎么会想到,自己会开始给身在地球另一端的你写信?看电影的时候,有个场景非常恐怖,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年轻女士明显是被吓到了,突然用指甲掐了我放在扶手上的胳膊。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就不停地在重复同一件事情,那就是向我道歉。我从未在一个小时内听到过如此之多的“对不起”和“不好意思”。你了解我的,知道我哪怕在酒吧里跟不认识的女孩搭讪也需要至少5个月的时间来鼓足勇气,但这次我竟然跟她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如果您坚持要一直道歉的话,恐怕就要有工作人员来请我们出去了。要是您实在想跟我道歉,我们一会儿可以一起去喝一杯,好让您把话说完。”一直到电影放映结束,她都没有再说话,当然我也没能看成电影。屏幕上开始出现片尾字幕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出去了。但是当放映厅里的灯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她却突然出现在影院走廊里,跟在我的身后,问我要去哪里吃晚饭。最后我们去了法纳里餐厅。她叫玛丽,是新闻专业的学生。今天晚上的雨很大,我要去睡觉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看来真是我口不择言了,什么都要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嫉妒。告诉我你的近况吧。

菲利普

1975年11月的某一天(我并不知道确切日期)

我亲爱的菲利普:

距离我上次给你写信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但是你知道的,在这里,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女孩吗?我把她送回到她新爸爸的身边了。最终,她的腿没能保住,我很害怕她爸爸看到她现状之后的反应。我们去科尔特斯港把她接了回来,胡安陪着我一起去的。走之前,他往卡车后斗里扔了几袋面粉,好躺在上面睡觉。到了医院之后,我看到小女孩躺在一个担架上,在走廊的尽头等我。我努力不去看她那空空荡荡的裤管,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脸上。为什么要去看已经失去的东西,而不是珍惜现在所有的?为什么要更重视已经无可挽回的东西,而不是珍爱可以把握的当下?

我一直忍不住去想,她失去腿之后到底该如何生活。胡安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在我开始和女孩交谈之前,就在我的耳边说:“不要让她看出你的伤心,你要表现得开心点。如果她真的与众不同,那也不是因为她失去了一条腿,而是因为她所经历的故事,因为她能从洪水中幸存。”

我想胡安说得对。我们把她抱到车子后头的那堆面粉上,然后向那个山村进发。胡安一直在观察孩子的反应,他总是在试图逗笑她,我想,他这么做应该也是想让我高兴一点。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不停地取笑我。他模仿我开车的姿势,我知道我握方向盘的姿势有些笨拙,因为这辆卡车的方向盘没有助力,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重。可是他也不用一直嘲笑我,想表现出他比我强壮很多吧!胡安半坐在座位上,把手伸向前方,不停地做着鬼脸,想要向我展示我在拐弯时脸上的表情到底有多么奇怪,同时还一直用西班牙语说些什么,不过我的西语水平并不足以听懂他要表达的意思。在行驶6小时之后,在一个下坡路上,发动机突然熄火了,我忍无可忍只好一拳打在方向盘上。你知道的,我的坏脾气一直都没有完全消失。胡安倒像是抓住了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装模作样地骂了几句,用手打在一个盒子上,就好像我刚刚敲方向盘那样。小女孩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刚开始的时候,我只听到一两声清脆的笑声,女孩似乎还有些害羞,但是接下来从她的喉咙里又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她大声地笑了起来:整个车上都充满着快活的空气。我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我的人生中,看到一个孩子的笑容竟然是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从倒车镜里,我看到女孩几乎已经笑岔气了,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她的笑声也感染了胡安。可我却默默地哭了,我觉得我哭得比父母葬礼那天在你怀里还要凶,只不过我一直试图不让我的感动表现出来。我的周围有那么多生机,那么多希望,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们,在他们的笑声中间,我依稀看到胡安在向我微笑。语言的障碍全部都不存在了……对了,你的西班牙语说得很好,能不能用西班牙语跟我讲一下你们那天晚饭之后安排了什么活动,这样可以帮我提高语言水平……

当汽车还在盘山公路上缓慢行进的时候,罗纳尔多就看见了它。他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坐在一块石头上,一直看着汽车在山谷里蜿蜒前行,整整5个小时,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它。他已经足足等了13个星期,他总是在想女孩是不是还活着,那个在天边翱翔的鸟儿是不是会带来她已经离开人世的坏消息,但是他还是怀着希望,希望女孩能够平安归来。随着时间渐渐逝去,他开始觉得身边的所有事物都像是要告诉他一些事情,心情好的时候,会觉得这些都是好预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开始想象将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每当转弯的时候,苏珊都要摁响三次卡车上那个音色并不怎么清脆的喇叭。对于罗纳尔多来说,这是个好的信号,因为一声长的鸣笛声表示有坏消息,但三声短促的喇叭声应该会带来好消息。他生硬地动了下胳膊,撕开了原来放在袖管里那包“帕拉丁”烟的包装。这个牌子的烟可比他总是叼在嘴边的“道拉多”贵上不少,所以他只允许自己每天在晚饭后抽上一根。他把烟放在双唇中间,划了根火柴点燃烟头,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肺里立刻充满了一种山间树木独有的香气。他静静地听着烟草燃烧的声音,看着香烟尾部那点红色的光亮。整个下午过去了,那包“帕拉丁”也已经一根不剩。看来还是要耐心一点,恐怕要等到天黑他们才能到达村庄。

夜幕降临了。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到了村口,不过这一次,没有人再试图爬上车门旁的脚蹬。苏珊放慢了车速,大家立时就围拢在了她的车旁。她熄了火,走下了卡车,用目光扫视着人群,像是要用眼神跟所有人致意。胡安站在她的身后,用脚踢着地下的石块,努力想要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罗纳尔多看向了胡安,并立即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苏珊深吸了一口气,围着卡车走了一圈。村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罗纳尔多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苏珊跳上车斗,一下子掀开了物资上的遮雨布,胡安又帮她放下了车斗的后栏板,大家立时就发现了被他们带回来的小女孩。女孩现在只有一条腿了,但她还是很开心地向这两个救过她命的人张开了双臂。罗纳尔多爬上了车子,把女孩扶了起来。他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女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等到他们下车以后,他把女孩放在了地上,跪在她的旁边,一直用手支撑着她的肩膀,好让她能坐着。人群中出现了几秒钟的寂静,但很快有人摘掉帽子扔向天空,并发出了激动的叫喊。苏珊害羞地低下了头,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融化了。胡安抓住了她的手腕。“放开我吧。”她对胡安说。但胡安却把她抱得更紧:“我要替他们谢谢你。”罗纳尔多把女孩托付给了一个妇女,向苏珊走了过来,用手拂着苏珊的脸。他抬起了苏珊的下巴,向胡安挥了挥手臂:

“大家都怎么称呼她?”

胡安打量了一下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山谷里的人都叫她‘白皮肤小姐’。”

罗纳尔多又走向胡安,把粗糙的大手放在了胡安的肩膀上。他的眼角有很深的皱纹,嘴唇上翘起了一个很大的弧度,露出了一口并不完整的牙齿。

“白夫人!”他大声地喊道,“罗纳尔多·阿尔瓦勒要这样叫她!”

村民们簇拥着胡安走上了石子铺就的小路。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卡约酒。

1976年1月,苏珊又迎来了一个没有和菲利普一起度过的新年。整个节日期间,她都忙于各项救援工作。菲利普却在假日的热闹气氛中觉得更加孤独,他在感恩节和新年前夜之间连续给苏珊写了5封信,却一封都没有寄出。

2月4日的深夜,大地震袭击了危地马拉,夺走了2.4万人的生命。苏珊竭尽所能,想要为当地的灾民送去支持,但是烦冗的行政手续似乎不允许她这么做,最终只好放弃了。3月24日,阿根廷的庇隆政府遭逢政变,伊萨贝尔·庇隆被豪尔赫·拉斐尔·魏地拉将军送入了监狱,象征着某种政治主张在这个半球的尝试宣告失败;在好莱坞,奥斯卡小金人被颁给了杰克·尼科尔森;7月4日,美利坚合众国庆祝了独立200年的纪念日;几天之后,一架飞船降落在了火星上,向地球上的人们传来了这颗红色星球的第一批照片。7月28日,又发生了一场里氏8级的大地震。凌晨3点45分,中国的唐山市居民感受到了地球的震颤,这个城市生活着160万居民。那天晚上,离唐山不远的北京南部的一处煤矿里,有不少矿工都被埋在了地下。在这座大都市的废墟中,有600万人冒着大雨,在露天里扎起了帐篷。整个中国都在为那些死难者默哀。明天,苏珊的飞机就要降落在纽约的纽瓦克自由国际机场了。

菲利普比平时更早地离开了公司。回家的路上,他特意在一家花店停留,买了些红玫瑰和白色的鸢尾花,这两种花可是苏珊的最爱。后来,他又走进街角的一家杂货店,选了一块桌布,想要为晚餐营造浪漫的气氛;他还买了6瓶小瓶装的可口可乐,因为他不喜欢大瓶装的;他还挑了几包糖,尤其是那种草莓口味的,苏珊嘴馋时最喜欢吃这个。他的手里拿满了东西,慢慢走上公寓的楼梯。进门之后,他把原本放在公寓中间的书桌推到了旁边,把餐桌布置了一下,确保两个盘子放得左右对称,两个杯子也在一条线上。那几包糖都被他倒在了一个早餐碗里,放在了窗台上。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都在修剪花的枝叶,想着怎样才能把这两束花摆放得更美观。红玫瑰被放在了卧室右边的床头柜上。然后,他又换了床单。狭窄的浴室里,盥洗池上方又多了一个牙杯,菲利普还小心地打扫了洗手池和浴缸。夜已经很深了,但他还是在家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想要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打理的。整个房子看起来比之前干净了很多,菲利普只好不停地调整东西的摆放方式,想要让房间看起来更有生气一些。他对着纸篓吃了一包薯片,借着厨房的水管洗漱了一下,然后躺在了沙发上,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几乎每个小时都要醒来一次。天一亮,他就穿上衣服,坐上了前往纽瓦克机场的公交车。

已经早上9点了,有一班从迈阿密飞来的飞机大概会在2小时后降落。抱着苏珊会乘坐这班早班机的希望,菲利普很早就来到了那家酒吧,找到那张桌子,把座椅靠背调了一下,好表示这个位子已经被占了。之后他来到吧台前,假装要和酒保展开一场饶有兴味的谈话。可惜这位酒保不像他那些在五星酒店里工作、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的同行,他并不习惯倾听客人们的心事,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菲利普的唠叨。10点多的时候,菲利普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到达口等苏珊,但是想到之前苏珊和他约定了在这里相见,就在这张桌子旁边,他还是忍住了。这个约定实在很符合苏珊的风格,她总是会做出些很矛盾的事情:她既痛恨那些戏剧化的场景,又很喜欢坚持一些仪式性的东西。当东方航空那架洲际大型客机着陆的时候,菲利普觉得他的心脏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嘴唇也不由得有些发干。可是等到飞机停在了跑道上,他就立刻预感到苏珊并没有乘坐这趟航班。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乘客们一个一个从飞机上走下来,看着他们沿着地面上的黄色标示进到了航站楼内部。苏珊肯定会坐傍晚的那班飞机吧,“这样似乎更合理一些”。为了让这个漫长的等待不是那么无聊,菲利普开始画画。一个小时过去了,菲利普已经给7个来过酒吧的客人画了素描像。最后,他合上了那本线圈笔记本,走到吧台前,对酒保说:

“您可能会觉得我很奇怪。我在等一个人,她应该是今天早上从迈阿密出发的。下一个航班就要等到晚上7点了吧,所以我还要想办法打发掉接下来的6小时,我的笔都已经没有墨水了。”

酒保看了看他,眼神中满是疑问,但手上却一直在擦拭着杯子,并不停地把擦好的杯子放到后面的架子上。菲利普继续自言自语:

“有的时候,一个小时真的很长。当然,很多情况下,时间都过得太快,我们什么都来不及做,但比如说现在,我不停地看手表,总是怀疑它是不是停了。能不能让我帮您擦杯子,或者做点什么事情?比如说,让我替您给顾客点单?我只是想打发打发时间。我待得都快要疯了!”

酒保把最后一个干净的杯子放到了架子上。他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大堂,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菲利普想喝些什么,并从吧台底下拿出了一本最近颇受欢迎的畅销小说递给了菲利普。菲利普看了眼标题,发现它竟然叫《可不可以请你安静一点?》。他向酒保道了谢,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午餐时间到了,酒吧里坐满了人,菲利普只得叫了份东西,虽然他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总是要安抚酒保的情绪。他吃了个俱乐部三明治,边吃边看那本雷蒙德·卡佛的畅销小说集。下午2点的时候,换了一个女服务生值班,来给菲利普倒上了今天的不知第几杯咖啡。菲利普又要了一份巧克力蛋糕,但是并没有吃,他手里的书也一直停在第一篇故事上。3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花了10分钟在看相同的一页;3点半的时候,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同一行文字上。他合上了书,重重地叹了口气。

苏珊坐在一架从迈阿密飞往纽约的波音飞机上,闭着眼睛,脑子里想的满是那个同菲利普告别的酒吧。那个印象是如此清晰,她甚至都能数清楚吧台的上方一共挂着几盏灯,也能记得酒吧木地板的颜色,甚至记得酒吧门上的玻璃窗要比她现在靠着的飞机舷窗大上许多。

快4点的时候,菲利普又坐到了吧台旁边的一张高脚椅上,他一边擦着手边的玻璃杯,一边听着新换班的酒保讲述着他那丰富多彩的人生。酒保的英语中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西班牙语口音,菲利普因此不停地问他来自哪里,酒保至少向他重复了一百次他来自墨西哥,从来没有去过洪都拉斯。5点时候,酒吧里又热闹起来,菲利普回到了他的位置。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客人,这时进来了一位驼背的老妇人。没有人注意到她,菲利普也连忙拿起线圈本放在了面前,不希望和她有目光接触。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菲利普却感到一阵强烈的负疚感。他还是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起来,放下了那个本子,站起身去吧台找那位老妇人,她正站在那里,好像很痛苦。她显然很感激菲利普,连忙向他道谢,跟着他走到座位旁,坐到了椅子上。

菲利普却无法掩饰他的紧张,一再拜托老妇人看好这个位子,然后又走回吧台取他刚刚点过的酒。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老妇人一直在试图挑起话题,但是在她第二次尝试的时候,菲利普就礼貌却坚定地请她先专心吃饭。漫长的30分钟过去了,老妇人终于站起身来!她同菲利普告了别,慢慢地走向了酒吧的大门。

窗外传来了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这让菲利普暂时忘却了心中的思虑。那架波音727来到了机场的上空,可是菲利普却低下了头。飞行员操控飞机向右转了个弯,缓慢地接近跑道的上空。最后,飞机再次向下俯冲,以便能够准确降落到跑道上。最后一次盘旋之后,滑行轮从机腹下方伸出,机翼上的指示灯开始闪光。几分钟之后,飞机的机头部分向上抬起,后面的两个轮子先接触了地面。螺旋桨的叶片已经清晰可辨了。这架波音727在航站楼前转了个弯,向酒吧窗下的停机坪开来。苏珊的航班终于降落了。菲利普向酒保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把桌子打扫干净,把盐罐、糖罐和胡椒瓶都放到正确的位置,也就是桌子的中轴线上。第一批乘客已经从舷梯上走下来了,菲利普突然很怕自己的直觉会出错。

苏珊穿着一件男式衬衣,下摆垂在她那条已经变旧的牛仔裤上。她瘦了,可是看起来气色不错。她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菲利普,那一瞬间菲利普注意到她的胸脯有明显的起伏。他强自镇定,想要遵守和苏珊的约定,在这张桌子旁等她。苏珊走进了航站楼,从他的视野里短暂地消失了。菲利普连忙转过身去,要了两个香草味的冰激凌球,叮嘱服务生要在上面浇多些杏仁碎和巧克力酱,还要放很多的焦糖。

过了一会儿,苏珊的脸出现在了酒吧大门的窗孔上,对他做了个鬼脸。她推开了门,菲利普立刻站了起来。看到菲利普还是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苏珊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在她的人生中,已经没有太多能让她确定自身轨迹的坐标了,所以这张桌子就显得尤为重要,这是她和菲利普拥有的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当她登上那架小小的邮政直升机,从科尔特斯港赶往特古西加尔巴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

苏珊推开门扇的同时,菲利普也在压抑着自己想要奔向她的冲动,苏珊应该不喜欢这样;现在,她肯定是在故意放缓脚步。走到第三排桌子的时候,苏珊突然扔下了那个巨大的背包,朝菲利普跑了过来,扑到了他的怀里。她把脸埋在菲利普的肩上,嗅着他脖颈处的香水味。菲利普双手捧起了苏珊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他们什么都没有说。服务生在他们身后咳嗽了几声,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菲利普:“您还需不需要我在冰激凌上加点榛子奶油?”

他们最后还是坐了下来,苏珊看着面前的冰激凌,把食指伸到了里面,贪婪地舔着上面的焦糖。

“我真的很想你!”菲利普说。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你!”苏珊回答道,脸上满是狡黠的神情。“你还好吗?”

“别管这种无聊的问题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苏珊变了,也许旁人看不出来。但是在菲利普的眼中,她的变化都是那么明显。她的双颊有了凹陷,她的微笑中隐藏着一丝绝望,菲利普能感觉到,却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她在异国所见证的每一场苦难,都已经深入到了她的骨血里,她身上有一道伤口,里面满是对灾民的悲悯和同情。

“菲利普,你干吗这样看我?”

“因为你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苏珊大声笑了起来,整个酒吧都回荡着她的笑声。邻桌的两个客人还因此转过头来。苏珊连忙用手掩住了嘴。

“啊,对不起!”

“千万别说对不起,你笑起来的时候特别美。你在那里的时候也会笑吗?”

“你知道吗?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你以为那边是世界的尽头,可是其实它离美国并不远。还是聊聊你吧,聊聊纽约。”

菲利普很享受他在曼哈顿的生活。他刚刚从一家广告公司手里得到了第一份工作,那家公司要求他提交一份分镜绘图。他们很喜欢菲利普画的东西,而且现在菲利普已经参与到了另一个项目的工作中。虽然报酬并不可观,可是却能让他了解许多的具体事务。苏珊问他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他却耸了耸肩。菲利普真正想了解的,是苏珊是不是喜欢她所经历的一切,有没有在这份经历中寻求到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苏珊却回避了这个问题,而是继续向菲利普问东问西。她问菲利普他父母的近况。菲利普告诉她,他的父母正在考虑卖掉蒙特克莱的房子,搬到西海岸去住。不过近一年以来,他几乎都没有见过父母,只在感恩节见过一面。当时他回到了父母家里,住到了小时候的卧室,却有一种莫名的不适感,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离父母很远,并且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已经开始变老。距离有时让他忘却了时间的流逝,把生活切成了一帧帧独立的图画,而生活的背景却慢慢变成了一张发白的纸。菲利普打破了沉默。

“如果我们总是和别人生活在一起,就根本感觉不到他们在改变。但就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我们终将失去他们。”

“我一直是这么说的,亲爱的菲利普。两个人一起生活有时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苏珊说。“你觉得我胖了吗?”

“没有,我倒觉得你消瘦了不少。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你刚刚提起的那个话题。你觉得我变了吗?”

“苏珊,你看起来好像营养不太充足。”

“那就是说我还是变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自己的外表了?”

“每次要见你的时候,我都很在意!”

苏珊看着那些杏仁碎片随着巧克力酱流到了冰激凌的底部,突然开口说道:

“我想吃点热的东西。”

“你怎么了,苏珊?”

“我今天早上忘记吃让我开心的药了!”

她终于激怒了菲利普。她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太正常,但是之前她以为凭借着她对菲利普的了解,她可以不让事情变得那么糟的。

“你至少也得假装一下!”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至少也得装着很高兴见到我吧!”

苏珊用手抚了抚菲利普的脸颊。

“亲爱的,我当然很开心见到你。我的坏情绪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和什么有关系!”

“对我来说,回国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这儿所有的一切都离我的生活很远。这里什么都有,这里什么都不缺,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就算是你的邻居摔断了腿,你首先要考虑的也是自己有没有扭伤脚踝!如果你还不能接受世界上的不平等,那就先学着变得自私一点吧!这样你至少可以开心一点。”

“天哪,我的老朋友,你似乎变成了一个哲学家。”

菲利普猛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他到走廊上站了一下,接着又回到了酒吧里。他低下头看着苏珊,亲吻着她的脖颈。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我能问问你正在玩什么吗?”

“我没有在玩!我等了你两年,给你写信写到手指上都长出了茧子,因为这是唯一能了解你的生活的办法。我以为我们的重逢至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要重新开始这个桥段!”

苏珊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的老朋友,你还是这么可爱!我一直都很想你!”

“好了,现在轮到你跟我说些什么了。”

“不,还是你先说吧。跟我讲讲你在纽约的生活,我想知道所有的一切。”

“你要吃点什么热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

“你刚说过你想要吃点热的东西,说吧,想要什么?”

“那是我之前的想法了。冰激凌就很不错。”

两个人都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他们都不敢承认,也不愿意说出来。时光让他们的生命有了不同的节点,有了不同的节奏。但是那种把他们彼此连接的感情依然存在,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真挚感情和深情厚谊都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离别,间隔了太长的距离,而这种距离却无法用公里这种单位来衡量。

“快点把东西吃完,我们该走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苏珊垂下了眼帘,沉默了一瞬。过了几秒钟,她又抬起头来,望着菲利普。

“我没有时间了……我想说我并不会留在这里,我续签了我的合同,那里真的需要我们,你知道的。菲利普,我很抱歉。”

菲利普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已经不存在了,那是一种诡异的眩晕感,让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

“求求你,不要这样。”

苏珊把手放在了菲利普的手上,但菲利普立刻把头转向了其他的方向,他不想让苏珊看到他眼中涌现的悲伤和绝望。寂寞再一次充斥了他的内心。他用大拇指抚摸着苏珊的手背。苏珊的皮肤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柔软了,上面出现了一些细纹,菲利普努力不去注意它们。

“我知道的,”苏珊说,“这对你来说肯定很难接受。但我的皮肤不可能永远是少女时的状态。你看到我的指甲了,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腿上的问题。你想带我去看什么?”

他想带她去看他在曼哈顿的公寓,但是好吧,一切都不重要了,等下一次吧。菲利普看着苏珊,脸色却突然变了。苏珊在调她手表上的时间。

“你还有多久?”

“两个小时。”

“啊!”

“我知道的,可是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找到这个空隙,回美国来见你。”

苏珊拿出了一个用褐色的牛皮纸包装好的包裹,把它放在了桌上。

“你一定要把包裹送到这个地址。那是我们在纽约的办公室。我就是拿它做借口,才能来纽约见你的。”

菲利普并不去看那个包裹。

“我以为你是去做人道主义援助的,却不知道你却被关进了集中营。”

“现在你知道了!”

“给我讲讲吧!”

在这两年里,苏珊一直在向菲利普讲述她所走过的路。现在,她是被团队选中,派到华盛顿来,向总部论述增加拨款的重要性。但是她需要马上回去,带着那边需要的药品和物资,还有一些不易腐坏的物品。

“他们那边打包物资总是需要时间的。在这个过程中,你不能就在这里等着吗?”

“我这次来,就是要自己整理物资的。这是这趟旅行的主要目的。我需要带回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而不是他们随便给我们装起来的毫无用处的物品。”

“你们究竟需要什么?”

苏珊假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清单,装模作样地念着:

“你走左边那条路,我去冷柜那边,最后咱们在收银台那里碰头。你还记得吗?我们要采购学习用品,300个本子,900支笔,6块黑板,100盒粉笔,一些西班牙语教材,还有你能在货架上找到的一切东西,塑料的餐具,100个盘子,2000把刀,同样数量的叉子、勺子,900床被褥,1000个襁褓,1000条毛巾,还有诊所要用的100张床单……”

“可是对我来说,我只需要你,苏珊。”

“……还有6000份纱布,300米缝线,一些消毒设备,牙齿诊疗设备,医用缝针,引流管,手术台,牵开器,止血钳,镊子,青霉素,阿司匹林,广谱抗生素,麻醉剂……对不起,我真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不是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至少可以和你一起去华盛顿吧?”

“你恐怕没有权限进入我要去的地方。你知道的,他们总是无法满足我们的全部要求。”

“你已经用‘我们’这个词来指代你工作的地方了?”

“我没注意。”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大概一年以后吧。”

“你下次就是彻底回来了吧?”

“菲利普,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如果我去了美国的另一边上大学,我们也会分开很久。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学校假期可不是只有两个小时。好吧,我的确是难过了,我也没办法向你掩饰。苏珊,你真的是要寻求所有的借口来避免那件事吗?”

“避免什么?”

“避免自己真正地爱上一个人,依赖他,守在他身边!不要再看表了!”

“菲利普,我们应该换个话题!”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停止这个工作?”

苏珊收回了她的手,眼帘垂了下去。

“那你呢?”她问道。

“我?你希望我停止些什么?”

“你那个伟大的职业规划,你那些永远画不完的草图,还有你那个格局很小的人生!”

“苏珊!你好像过分了!”

“不,我没有过分,我只是比你更加直接而已,我只不过是用了些更准确的词。”

“苏珊,我真的很想念你,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我总是忍不住要向你倾诉我的思念,可是你并不知道,我有的时候也会生气的。”

“看来现在应该轮到我走出这个酒吧,然后再进来一次。我真的很抱歉,我刚刚虽然那么说,可我并不是这样想的。”

“不,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也许具体内容不一样,可是大意就是如此。”

“我不想停止,至少现在不想。菲利普,我看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真的超出你的想象。但是我真的觉得,在那里,我可以实实在在地帮助别人。”

“这就是我嫉妒的原因,也是我觉得荒谬的原因。”

“你在嫉妒什么?”

“嫉妒你的工作可以让你为之激动,嫉妒你可以自豪地说只有真正的绝望才能吸引你的注意力,而且是别人的绝望。苏珊,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样你是在逃避自己的绝望。”

“菲利普,你真的让我很生气。”

菲利普突然提高了声调,苏珊完全被惊住了。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断他,虽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觉得难过。菲利普不想听她这一系列关于人类大爱的说辞。对于他来说,自从14岁那个悲伤的夏天开始,苏珊就躲在一个原本并不属于她的人生里。她拯救别人的人生,并希望借此来拯救她的父母。她一直都为父母的去世而自责,不停地在想当时为什么没有把重感冒传染给他们,那样他们就不会出门了。

“不要打断我的话,”菲利普用一种无可反驳的口吻继续说道,“我了解你的每种情绪,懂得你的每种表情。事实是,你对生活有所恐惧。为了战胜这种恐惧,你就跑去帮助别人。可是苏珊,逃避不是办法,最终即使你帮助了他们,这对你自己也没有任何助益。把真正爱你的人撇到一边,却把爱施舍给那些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我知道你很坚持,可是我要把真相告诉你。”

“有的时候我都忘记了其实你是如此爱我。对不起,我爱你没有你爱我那么深。”

墙上的挂钟时针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在快速向前行走着。菲利普放弃了,他有那么多话想跟苏珊说,但他只能写信了。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能分享这两年中对彼此的思念。苏珊看起来有些疲惫,她觉得菲利普的脸好像有了变化,他更像个男人了,菲利普把这个评价当作对他的夸奖。他觉得,苏珊比之前更美了。他们两个人都无力地感受到重逢的2小时过得好快。最后,机场里的广播通知苏珊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可菲利普却宁愿坐在原地。苏珊看着他。

“我不会陪你去登机口的,除非你在这里停留4小时以上。这次先告诉你这个规则,下次你就知道了。”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你的嘴唇,菲利普!你看起来就跟查理·布朗一样!

“你看,我还是很开心的!那可是你最喜欢的连环画!

“菲利普,你知道的,虽然我很坏……”

她站了起来,菲利普握住她的手,把它裹在了自己的大手里。

“我知道的!好好照顾自己!”

他在她的掌心里印下了一个吻,苏珊弯下腰来,吻在了他的嘴角;她后退了一步,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你看,你已经老了!你的脸上多了很多扎人的胡须!”

“当然了,距离我上次刮胡子已经过去10小时了。快走吧!你快赶不上飞机了!”

苏珊转过了身,飞快地跑向了远方。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菲利普大声地向她喊,让她好好保重。苏珊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手臂,向菲利普挥了挥手。那扇棕色的木门缓缓地关上了,把菲利普搁在了另一头。菲利普又在酒吧里坐了一个小时,目送着那班飞机升入天空。他又搭上了回曼哈顿的公交车,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想好好地在SoHo区走一走。

他来到了法纳里餐厅的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餐厅的天花板上,巨大的圆形顶灯在光滑的墙壁上折射出柔和的黄光。木制的相框里,乔·弗雷泽、路易·罗德里格兹、舒格·雷·罗宾逊、洛基·马西安诺和穆罕默德·阿里都在注视酒店的大堂,看着食客们在他们的眼前笑着大嚼汉堡,或者用手拿着薯条。菲利普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感觉不到饥饿,宁愿立即回家。在华盛顿,苏珊走进了她的宾馆房间。就在同样的时间,菲利普看着卧室里的床。他拿起了右边的枕头,回到了客厅里。他没有收掉桌上的餐具,只是沉默地看着它们。最后他还是在沙发上对付了一晚,明天他要去帮苏珊送包裹。 BjtHpVUn3y+FbhjwCuhGAqGKxqHODFSKOxdhhhvbzG6uqBWMxUb4c/4pAc5HkID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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