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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们的合纵连横

在西门庆的一生中,出场最多的三名妓女是李桂姐、吴银儿和郑爱月儿。张竹坡有篇“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共计一百零八条,其中第二十二条专论此三妓:

然则写桂姐、银儿、月儿诸妓,何哉?此则总写西门无厌,又见其为浮薄立品,市井为习。而于中写桂姐,特犯金莲;写银姐,特犯瓶儿;又见金、瓶二人,其气味声息,已全通娼家。虽未身为倚门之人,而淫心乱行,实臭味相投,彼娼妇犹步后尘矣。其写月儿,则另用香温玉软之笔,见西门一味粗鄙,虽章台春色,犹不能细心领略,故写月儿,又反衬西门也。

又在第四十五条中说:

《金瓶梅》妙在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乱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偏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却又各各一款,绝不相同也。

“善于用犯笔而不犯”后来成为大家在文学批评中经常引用的言论,而且不仅用在《金瓶梅》上。“犯笔”的意思,简而言之,即同中求异。应伯爵和谢希大,都是围绕在西门庆身边的帮闲,但做的事情毫不重复。潘金莲和李瓶儿,前夫皆因其殒命,又都再嫁西门庆,可是两人各有各的际遇,行动、性情、话语全不相同。其他如王六儿、贲四嫂,都是西门庆伙计的妻子,先后被西门庆染指,但形象很难混淆;王婆、薛媒婆、冯妈妈、文嫂儿、陶媒婆,则各有不同的手法与段位。同样,李桂姐、吴银儿和郑爱月儿,也是各具面目。每人都有每人的样子,这是《金瓶梅》了不起的地方。

脂砚斋有评:“雪芹撰《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红楼梦》也很善于运用犯笔。其中的年轻女子,可大体分为“性灵派”和“务实派”。我个人认为,“性灵派”的最高点是妙玉,只是她孤绝太过。其他如林黛玉、晴雯、尤三姐等也在此列。薛宝钗、袭人、麝月等人则是“务实派”的。但无论属于哪一派,其人都是“各各一款,绝不相同”;身份、历练、背景不同,能耐也不一样。当然,拿《金瓶梅》和《红楼梦》比较,是比不完的,不如我们暂时放下这件事。

对于这三名妓女的形象,文龙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桂儿之狠,胜似银儿;月儿之毒,更甚于桂儿。银儿温柔,桂儿刁滑,月儿奸险,只此三人,互相报复,己陷西门庆于不赦之条,永无超生之路矣。然而西门庆固乐此而不悔也,阅者其慎旃!(第六十八回“在兹堂”评语)

当初,李桂姐和吴银儿为了自己的利益,分别认吴月娘和李瓶儿做干娘。李瓶儿和吴银儿的感情比较亲近;李桂姐则一直在挑衅吴月娘,令对方很不愉快。郑爱月儿的心机、手段又在李桂姐之上。三人各自在西门庆身上下功夫,左拉右扯,直使其无回身余地。西门庆最后的死与林太太、王六儿和潘金莲三人密切相关,而林太太就是由郑爱月儿和她的火山孝子牵引出来的。

清末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巨细靡遗地描摹了当时上海的风尘文化。这部书原本使用吴越方言写成,后来被张爱玲以国语改写,分为《海上花开》《海上花落》。20世纪末,侯孝贤又把这个故事拍成了电影。整部片子光线昏暗,可能不少人看得睡着了吧。但是有一点,影片相当程度还原了当年上海书寓的景象。书寓也叫长三堂子,在清末民初很是风光。无聊文人会对书寓名花进行评比,选出状元(花魁)、榜眼、探花等。原来,在风尘之中,是有可能发展出两性间真正的爱情。而这样的爱情一旦发生,妓女和嫖客的关系就倒过来了:嫖客在一边赔笑,妓女则可以端着架子,爱理不理。在《金瓶梅》里,好像已经出现了《海上花列传》中书寓的写作范本。

我们以郑爱月儿家为例。第五十四回中,西门庆第一次到郑爱月儿家。当时,我们看到了明朝后期名妓家中的布置装潢、待客饮食、娱人之道。你到了这里,时间似乎就不存在了,有的只是这样一个温柔乡、安乐窝。第六十八回中,黄四答谢西门庆的宴席也摆在郑爱月儿家,但切入角度与前次完全不同。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径往院中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门头都躲过一边……西门庆分付不消吹打,止住鼓乐……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多回去。(第六十八回)

西门庆做官了,按律不能到妓院去,所以行事鬼鬼祟祟,息了鼓乐,抬回轿子,免得露出马脚。

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老爹进来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的玳安儿,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悄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第六十八回)

当初在李桂姐家里,也有圆社,西门庆并没有排斥,还让李桂姐和他们踢一场,看得兴致勃勃。现在,也因为要低调行事,他回绝了这些想赚取好处的人。但“喝了一声”,又显出他身上好大的官威。连这样的最小处,作者也没有忽略。而西门庆能够成功,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比如必要的谨慎。

关起门来,众人吃喝听唱,应伯爵不时和郑爱月儿斗嘴,炒热气氛。郑爱月儿重新装扮后,越发俊俏,西门庆很是喜欢。但就在半醉半醒之间,他想起了李瓶儿的“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各位看看李瓶儿死了都还在为西门庆担心!怪不得崇祯本的批点者评道:“由此方见瓶儿情深。”稍后,西门庆虽与郑爱月儿云雨欢畅,仍坚持回家:“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当天是黄四请客,西门庆是最重要的客人,不用消费,但是要给小费。

唱毕,都饮过,西门庆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叫上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奉、郑春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第六十八回)

给小费的对象不包括当天陪客的妓女——郑爱月儿、郑爱香儿和吴银儿,因为她们的费用要由黄四结算。我们现在到某某俱乐部,也要给泊车小弟好处,可以跟16世纪后半期京杭运河沿岸工商业很发达的城市比价看看。

前面文龙说“银儿温柔,桂儿刁滑,月儿奸险”,实际情形如何,我们不妨来稍作了解。

黄四在郑爱月儿家请客,可是吴银儿不请自来。

不一时,汤饭上来,黄芽韭烧卖,八宝攒汤,姜醋碟儿。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端的酒斟绿蚁,词歌金缕,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腊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第六十八回)

吴银儿送茶是故意的,表面上是妓女之间的普通走动,实际上藏着较劲拉客的心机。妓女这个行业竞争很激烈,肥羊就在近前,断不能让对方白白走了,至少也要提醒西门庆:这里还有一个人,你别忘了。吴银儿送来的是“爪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每人一盏。西门庆果然问来人吴银儿“在家做甚么”,得知吴银儿没出门,赶快让玳安请人过来。

郑爱月儿的情商够高,当即对丫鬟说:“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多厉害的社交手腕。应伯爵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把戏,抓住机会又损了她两句。

吴银儿接受邀请,“笑嘻嘻进门”,身上却穿着一身孝服。她有意为之,西门庆也注意到了。

西门庆见了戴着白 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第六十八回)

西门庆注意到吴银儿,请她来,而且因为她的举动感到开心——吴银儿送茶的目的完全达到。她也在发动攻势,却不动声色。所谓“与娘戴孝一向”,大概也是说说罢了,毕竟吴银儿也要开门做生意的。但西门庆就很受用。吴银儿的确算是温柔的,但她并不迟钝或蠢笨,遇到利益相关的事,也会毫不犹豫。

郑爱月儿将西门庆带到她屋里的时候,吴银儿也没有离开。吴银儿原不是黄四的饭局中人,因为若是受邀,用《海上花列传》里的话讲,叫“出局”,要给局票。但吴银儿不仅自导自演地来了,而且结结实实待到底。

西门庆要走了,吴银儿也出来送行。郑爱月儿特别叮嘱郑春“送老爹到家”——她心知肚明,吴银儿像守在老鼠洞口的猫一样等到此时,无非为了接着做后面的生意,她偏不让对方如愿。这里又是不写之写。吴银儿也知道没戏了,但她陪了这么久,黄四不会没有表示,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总能到手。所以,她并不恼,而是接着郑爱月儿的话,请郑春也代自己“多上覆大娘”。

妓女生涯是很辛苦的,能成为名妓的都不简单。对郑爱月儿和吴银儿来说,欢场即职场,她们表面上很和谐,实则暗潮汹涌。这一局,郑爱月儿胜利了,但吴银儿也不会太吃亏。在看似顺理成章的情节中,我们窥探到了这个行业中的竞争关系。

郑春“押着”西门庆走了,吴银儿也不必再待下去。

那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着灯,回家去了。郑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吴银儿道:“我知道。”(第六十八回)

郑爱月儿口中的“流人儿”,便是李桂姐。这种合纵连横,着实有趣。 xIL/jFxsl3vAMwazbiMZxv5e2lUmAAlafQDXPLheEhOYSOOeCKaPOUNMFXmrCm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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