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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伯爵的三重面目

应伯爵这个人物太特别了,古往今来很少有文学作品可以把这样一个人物写得如此的精彩,值得我们再三说起。

他有三重面目。在李瓶儿的丧事中和宴请六黄太尉时,他对西门庆很够意思,该说的说,该劝的劝,该化解的化解,该捧场的捧场。丧事已经令西门庆身心俱疲,各路大小官员到来时,多亏应伯爵整天待在西门府,充当必不可少的陪客。这是他的第一重面目——西门庆的朋友,此时他们的关系是平等的。

他的第二重面目,是要靠西门庆接济的穷朋友,可以哭穷、装可怜。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不好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捅出个孩儿来。但是人家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陆续看他,叫老娘去。打紧应宝又不在家,俺家兄使了他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着灯笼,叫了巷口儿上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材,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人家。”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每有钱的人家,家道又有钱,又有若大前程官职,生个儿子上来,锦上添花,便喜欢。俺如今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搅,自这两日媒巴劫的魂也没了。应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姐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子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计奈何,把他一根银插儿与了老娘,发落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往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却打发来好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

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第六十七回)

有钱人家不在乎多一张嘴吃饭,得了孩子会很开心,而穷人家多一个孩子,意味着增加了不小的生活负担。西门庆表面上和应伯爵说说笑笑,但心里大概很不是滋味:自己的儿子刚刚夭折,对方家里却“捅出个孩儿来”。“捅”这个字,真是又粗俗又活泼。应伯爵穷归穷,但在妻子之外还有一房小妾——春花,孩子就是这个妾生的。此前,他家里已经有两个女儿,后面春梅帮陈经济娶妻时还会提起。

得知对方这次生的是个儿子,西门庆心里又添了几分羡慕;外人看来如此光鲜的西门庆,偏偏膝下无子。应伯爵打蛇随棍上,进入哭穷戏份儿,末了还要噘着嘴表现无辜、无助和无奈。

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一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勾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勾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勾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嗔数儿,随哥尊意便了。”那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分付:“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去不多时,拿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多拿了使去,省的我又拆开他。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来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眼。”(第六十七回)

两个好朋友之间,可以嬉笑怒骂而不计较。西门庆已经把自己这里当成应伯爵的“老爷老娘家”,这样的身份几乎意味着有求必应。崇祯本的整理者在这一回批道:“西门庆不独结交乌纱帽、红绣鞋,而冷亲戚、穷朋友无不周济,亦可谓有财而会使鬼矣!”戴乌纱帽的是官场中人,穿红绣鞋的是欢场中人,在这两方面,西门庆一向出手大方;而对像应伯爵这样的穷朋友,他也是慷慨的,除了我们前面提到的朋友情义,也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考虑。

应伯爵的第三重面目,也是我们最熟悉的,用一个词形容就是“下作”。西门庆归位了,应伯爵也随之归位,继续发挥他插科打诨的本事,像哈巴狗一样娱乐主人。

李三、黄四和应伯爵之间有官吏债的勾结,与此同时,黄四的岳父身上还有官司,也是通过西门庆解决的。黄四要答谢恩公,应伯爵授意对方在妓院请客,这样一来,他也可以陪吃、陪喝、陪嫖,都有了。

妓女需要拉拢帮闲,但她们内心压根瞧不起这种人,觉得他们更加下作。

这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钟儿,说:“我儿,你们在我手里吃两钟。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儿,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内不自在,吃半盏儿罢。”那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爷,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不,他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我方吃这钟酒儿。”伯爵道:“温老先儿在这里看着,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敢无礼伤犯月姨儿?‘再不敢。’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那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一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杯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钟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钟酒。”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挟灌撒了我一身酒。我老道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乱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第六十八回)

郑爱月儿叫应伯爵下跪,他就真的跪了,而且郑爱月儿还打了他两个巴掌。但应伯爵也不会吃亏,随后就找补了回来。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走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每,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道:“哕,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唬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拿胳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着㒲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带着银镯子,犹若美玉,尖溜溜十指春葱,手上笼着金戒指儿,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 的肥一般!”爱月儿道:“怪刀攮的,我不好骂出来的!”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第六十八回)

这种粗俗、带有娱乐性的插科打诨,大概是西门庆最喜欢,所以也是应伯爵最常表现出来的。他不仅通过讲各种荤话使得场面更加热闹,还趁机又吃又拿:“须臾,拿上各样果碟儿来,那伯爵推让温秀才,只顾不住手拈放在口里,一壁又往袖中褪。”西门庆看在眼里,不过他毫不介意,还乐在其中。但对于这种偷食、偷色又囊中羞涩的客人,妓院中人就没什么好话了。

李瓶儿丧事的气氛已经淡化,西门庆从需要应伯爵安慰、提醒的朋友,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人。换作我们自己,有没有应伯爵这份能屈能伸的“能耐”?该朋友就是朋友,该哈巴狗就成哈巴狗,该装可怜就装得可怜。作为局外人,看着他在有限的文字里不动声色地完成三次变脸,也是很过瘾的。 NElBRd7ewBCAZOQzAtukx81nGipOeURnQfxMzqu9YO1t+G24p29filhEYeu/sH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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