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当官之后,在商场上也要开始大赚了。刚好有一个商人急着脱手一批丝线,应伯爵便将韩道国介绍给了西门庆。
月娘便问:“你昨日早辰使他往那里去,那咱才来?”西门庆便告说:“应二哥认的湖州一个客人何官儿,门外店里堆着五百两丝线,急等着要起身家去,来对我说,要拆些发脱。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子。昨日使他同来保拿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已是成了来了,约下今日兑银子去。我想来,狮子街房子空闲,打开门面两间,倒好收拾开个绒线铺子。搭个伙计。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教他与伙计在那里,又看了房儿,又做了买卖。”(第三十三回)
应伯爵是西门庆身边很得力的助手,千万不要把他等闲视之。西门庆最后杀价到四百二十两,应伯爵从中私下三十两,又从三十两中拿了九两和来保对分。也就是说,在这笔买卖里,应伯爵一共赚了二十五点五两。而有了这批绒线之后,西门庆打算新开一家绒线铺,选了狮子街楼下两间门面——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仇英《清明上河图》中临街店铺的样子。新店铺需要伙计,牵线搭桥本是应伯爵的拿手事,他推荐了韩道国。
第三十三回从四个层面介绍了韩道国。
西门庆道:“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姓韩,原是绒线行,如今没本钱,闲在家里。说写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举。改日领他来见我,写立合同。”
这是第一层,是保人(推荐人)应伯爵说的,核心在“写算皆精,行止端正”。
第二层就要由雇主来看了。应伯爵带韩道国来见西门庆,随后的描写即雇主对他的第一印象。
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相貌堂堂,满面春风,一团和气。
看起来还不错,“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
第三层是社会风评,即市井传说中韩道国的形象。
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见他是般说谎,顺口叫他做韩道国。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蚫皮,在街上虚飘说诈,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摇”。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上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他兄弟韩二,名二捣鬼,是个耍手的捣子,在外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要便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妇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
韩道国的老婆即王六儿,这里就有影射了。前面我们讲过的宋惠莲,原名宋金莲,与潘金莲的同构性高,在二人的争斗中死得很惨。王六儿“排行六姐”,潘金莲也是六姐,相当于又一个小潘金莲出现了。她和韩道国的兄弟韩二捣鬼有染,在街坊间并不是秘密。
介绍人讲了,雇主看了,街头巷尾议论了,第四层就要由韩道国本人亲自走上舞台,现身说法了。八月中旬的一天,韩二捣鬼趁韩道国不在,喝多了酒,来找王六儿寻欢,结果被众人捉奸,“男妇二人拴做一处”。另一边,韩道国当天正好不用值班,“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网巾圈,玄色段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着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多有画面感,我们仿佛已经看到韩道国走过来了。这时,他遇到了两个熟人——张二哥和白四哥。
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少见,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馀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白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赀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第三十三回)
这些话大家会不会觉得很熟悉?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讽刺文学《儒林外史》中净是这样的文字,明明要讽刺人,偏不带脏话,让当事人用自夸的方式讲出来,一点儿不脸红,还流利得很,但读者总能会意这是个无耻之徒。看到这一段,我们恍然大悟,原来《金瓶梅》还是《儒林外史》的上游。
韩道国的这番自夸,概括一下便是西门庆没有自己是不行的。不过,最有趣的是这几句:“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虽然“不可对兄说”,但读者马上就会知道,他和西门庆果然是“通家”——西门庆不和他计较,却没少和他老婆王六儿“计较”,而且一点都不用忌惮被他知道。种种不堪的事体,由当事者亲自道来,更有戏剧性和讽刺性。
他还把自己和生药铺的老伙计傅自新相比较。他们都是西门庆的员工,而非家仆,所以不住在西门府里。傅自新每个月的薪水只有二两银子,但他算是西门庆家的伙计里最老实的。韩道国作为一名新进员工,强调自己已经压过了老员工傅自新,自称“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这又是一处大大的讽刺。西门庆刚死,韩道国就拐走了他一千两银子。
至此,推荐人、雇主、群众和本人都向读者呈现了各自眼中的韩道国,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了。有意思的是,这四个说法都是真的。韩道国能写会算,能言善道,本就相貌堂堂,再有“阿玛尼”上身,一定更好看了。像我们讲过的,写实主义文学最难得的地方就在于,作者不加入主观视角,只是躲在故事背后尽量呈现客观,比如推荐人说的话、老板看到的样子、社会的风评,以及人物的自我认知。可惜的是,崇祯本中把这些都删掉了,只留一句断语——“西门庆新搭了绒线铺的伙计,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少了多角度呈现,成了作者对人物好坏的自说自话;而少了韩道国本人那些埋下伏线的话语,在叙事结构上也就略逊一筹。
而韩道国的故事,就是从王六儿和韩二捣鬼被捉奸这一幕开始的。这个故事一出来,我们套一句《金瓶梅》里面的话——“蝗虫蚂蚱一例”,情节都连起来了。韩道国也好,王六儿也好,韩二捣鬼也好,原来都是一路货色。由这个角度来介绍这对夫妻,是《金瓶梅》独出心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