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衣物,我们集中来看第三十四回和第三十五回。
先看第三十五回白来抢(此处已改为“白来创”)的打扮。
(西门庆)睃见白来创头带着一顶出洗覆盔过的恰如太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着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脚下靸着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古铜木耳儿皂靴,里边插着一双一碌子绳子打不到黄丝转香马凳袜子。坐下,也不叫茶。
这全身上下的破烂,和前后脚到来的夏提刑刚好对比鲜明。
良久,夏提刑进来,穿着黑青水纬罗五彩洒线猱头金狮补子圆领,翠蓝罗衬衣,腰系合香嵌金带,脚下皂朝靴,身边带钥匙。黑压压跟着许多人,进到厅上。
白来创和夏提刑之间只有一道门帘之隔,一个在外,一个在里,却是两个世界。白来创吃饱喝足之后,终于告辞。“西门庆送他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带着小帽,不好出去得。’”“带着小帽”的意思是他穿着家居服,作为堂堂副提刑,这样出去被人看见,会遭到耻笑。但这只是托词,更重要的是西门庆有钱财有官位,白来创则一身破烂,他觉得和戴着旧罗帽儿的对方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有失身份,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在私人场合“带着小帽”与对方相见。作者没有直接写他们的贫穷或富贵,但身份和距离我们都随着二人的衣着看到了。
第三十四回,潘金莲带着礼物回家,给潘姥姥过生日,当天折返。
潘金莲下了轿,上穿着丁香色南京云绸 的五彩纳纱喜相逢天圆地方补子对衿衫儿,下着白碾光绢一尺宽攀枝耍娃娃挑线拖泥裙子,胸前 带金玲珑 领儿,下边羊皮金荷包。
西门庆当初看上潘金莲的时候,她穿的是粗布衣服。如今看她的打扮,俨然是一位富太太了。月娘问她为何不在娘家住一个晚上,她言语中满是嫌弃。
吴大妗子家做“三日”,西门府的女眷要随礼。孟玉楼、李瓶儿、吴月娘手里都有钱,潘金莲没有钱,也没有礼物可送,就问西门庆要。西门庆让她拿一匹红纱去送,潘金莲觉得拿不出手,宁可不去。西门庆于是到李瓶儿那里替她搜罗,李瓶儿借机主动示好。
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拿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人取去。”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你的!”李瓶道:“好姐姐,怎生恁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陈经济换了腰封,写了二人名字在上。(第三十五回)
礼物是李瓶儿一人出的,却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回家为潘姥姥祝寿的潘金莲穿得虽然光鲜,但她大概真的只有这一身披挂而已。逢有重要场合,她总要临时向西门庆讨穿戴。在经济方面,她永远比不上李瓶儿、孟玉楼和吴月娘,由此带来的焦虑和失落也令她言语刻薄、行为极端。这次送礼,潘金莲又占到便宜,可是她心里绝对不会好过。当然李瓶儿也有自己的苦心,她希望通过物质的帮助,能让潘金莲对她好一点。可是,这个算盘打错了。人生是很复杂的,并不是你给得多,人家就会感谢你;有时候你给得越多,只是让对方越觉得挫败,也越发怨恨。
第三十四回中,我们借助应伯爵的眼睛,看到了西门庆的男宠书童的打扮。
伯爵进入厅上,只见书童正从西厢房书房内出来,头带瓦楞帽儿,札着玄色段子总角儿,撇着金头莲瓣簪子,身上穿着苏州绢直裰,玉色纱 儿,凉鞋净袜……(第三十四回)
书童刚满十六岁,长得又非常好看,配上这身穿着,大概算得上玉树临风了。而这一身俊俏男装,也和后面西门庆命他换上女装陪酒唱歌形成反差。
因见书童儿斟酒,说道:“你应二爹一生不吃哑酒。自夸你会唱的南曲,我不曾听见,今日你好歹唱个儿,我才吃这钟酒。”那书童才待拍手着唱,伯爵道:“这个,唱一万个也不算。你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下边搽画妆扮起来,相个旦儿的模样才好。”那书童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门庆的声色儿。西门庆笑骂伯爵:“你这狗材,专一歪斯缠人!”因向书童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儿前边问你姐要了衣服,下边妆扮了来。”玳安先走到前边金莲房里,问春梅要,春梅不与。旋往后,问上房玉箫要了四根银簪子,一个梳背儿,面前一件仙子儿,一双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大红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紫销金箍儿。要了些脂粉,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是个女子,打扮的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开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淡了眉儿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尽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伯爵听了,夸奖不已。(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的命令,书童不敢拒绝。玳安先问春梅替书童要衣服发饰,春梅不与。她的个性里始终带着贵气。玳安又向玉箫要,书童拿到后,当即打扮起来。他明明是男儿身,偏要装成女儿的样子,还少不了要在西门庆身下承欢,这种有意为之的倒错,便是荒唐世道的缩影。
词话本第三十五回还有一段关于贲四衣着的描写,可惜在崇祯本中被删掉了。
不一时,贲四身穿青绢褶子,单穗绦儿,粉底皂靴,向前作了揖,旁边安顿坐了。
这一身算得上干净得体。贲四经应伯爵引荐给西门庆后,承办了不少工程,一定也捞了好多油水,可是他没有给应伯爵好处。应伯爵故意当着西门庆抢白他,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第二天,贲四便封了三两银子,跑到应伯爵面前磕头,希望他能继续在西门庆面前扶持自己。而应伯爵揭贲四的短,也是为了身上布缕。
拿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着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银子成向五家庄子,一向撰的钱也勾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这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勾孩子每冬衣了。”(第三十五回)
帮闲生涯之外,应伯爵也有自己的柴米油盐。昨日贲四那身衣装,大概正触动了他自家儿女尚无冬衣过年的心事。那番言语刺激,就是要让他乖乖送银两过来,以解燃眉之急。崇祯本将关于贲四衣着的描写删掉,这股隐藏的劲道就不见了。
《金瓶梅》之所以越看越好看,是因为里面真的是字字珠玑。故事中回回不离衣服食物,似乎很无聊,但反观我们的日子不也就是这样琐琐碎碎地在过下去吗?
另外,顺带提几点。一、《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比例,要远远小于对日常生活(如饮食)的描述。二、《金瓶梅》中的人物,据统计,男性有五百五十三位,女性有二百四十七位。三、《金瓶梅》诞生的时代,既是一个朝政昏聩、令人窒息的时代,又是一个商人阶层崛起、风气非常开放的时代。与它同时代的,还有冯梦龙的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四、宋惠莲用一根柴火烧得烂烂的猪头,堪比《红楼梦》中的茄鲞。猪头刚好是与商人暴发户身份相符的食物,偏粗菜细做,引人垂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