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百姓的苦乐悲喜与政治息息相关,政治清平时代,人民安居乐业;政治腐败,苛征敛税,百姓辗转沟壑。曾经遭季氏拒绝进入吏门的孔子,深深体会吏门不能大开,贤能不能选取,国政缺乏知民间疾苦的士子参与,国运将衰败。孔子首开私人讲学,冀望为人师者,可以教育贤能之士,进入吏门,从根本拯救生民于水火之中。
政局因时势而变,孔子三十五岁时 (前517年) ,鲁国国政发生了大动乱。
西周平王迁都洛邑,天子失势,政治权力落在诸侯国君之手,开启了齐桓公、晋文公等霸主主宰天下局面。春秋时代,有些诸侯国君或自己失德招致谋害,或权势遭大夫谋夺架空,像鲁国就落在鲁桓公的三位公子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的“三桓”之后的手上。三桓世袭了鲁国司徒、司马、司空的三卿位,执掌了国政。鲁襄公时,叔孙穆子掌权,分鲁国成三军:鲁国于春秋初年为二军编制,国君一军,三桓一军,由国君于平时征赋,于战时直接指挥;鲁军分成三军后,民与军队分属三桓了,国君只能从三家手中领取一些贡赋而已。
三桓从季文子死后,轮流执政,但叔孙穆子未死,就让权给咄咄逼人的季武子,又把三军改为二军,但这二军与先前的二军不同,季孙氏自分一军,而仲孙、叔孙二家共拥一军。季武子在鲁襄公逝世时,甚至弑杀了继位的太子野,另立昭公。
季武子于鲁昭公十一年 (前531年) 、孔子二十一岁时死亡,由季平子接任,《孔子世家》说“季武子卒,平子代立”,所谓“代立”,即不再三家轮流执政,而是季平子代季武子执政。季平子执政,不仅视鲁昭公如无物,甚至自己取代鲁君行天子之礼,每逢鲁昭公正准备在鲁襄公祖庙里举行庙祭,当权的正卿季平子却在自己家庙“八佾舞于庭”。
周公因辅佐成王有功,成王于是命鲁国得郊祭文王,鲁国因而有天子礼乐,以褒扬周公之德。季平子只是大夫,僭窃国柄,竟然僭用周天子的礼乐八佾舞来进行家祭。八佾不是舞名,而是跳舞人数。八佾,以八人为一佾,天子用八佾舞六十四人,跳的舞叫“大夏舞”。诸侯用六佾舞三十六人,大夫四佾舞十六人,士二佾舞四人。孔子不客气批评季氏于大夫的庭院,跳六十四人大夏舞,是于家庙跳天子之舞:“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这种事可以忍耐,还有什么事不可以忍耐呢。)
不只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祭祀收俎,也仿照天子宗庙之祭,歌《诗经·周颂·雍》。孔子也批评说天子宗庙之祭,天子容貌庄严,诸侯都来助祭,三家祭祀,也用天子祭宗庙所歌的《雍》,有什么意思呢?
孔子三十岁之后,就思索立人之道。孔子认为人的伟大在于“人能弘道”,人可以用他的智能来阐扬天地生养万物之道,而所谓圣贤即是能博施济众者,孔子称赞尧舜仍以不能修己以安百姓为忧,而他之所以称赞管仲为仁人,即因管仲能以生民为念,不会小知小谅自经沟壑。而人道则以为政最重要,故而说“人道政为大”、“人道敏政”。
政事是众人之事,两个人以上就是为政。“家”即为政最小的单位,家 (非大夫之家,而是一般家庭) 也有政,兄友弟恭即“家政”。孔子曾引《书经》“孝乎惟孝,友于兄弟”说:“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论语·为政篇》)
孔子认为为政不难,“政”就是“正”,先正己再正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那么,为政者如何正己呢?正己不是光说不练,而是要付诸行为,孔子以儒者的六德六行为本,直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 (拱) 之。” (《论语·为政篇》)
孔子进而从“人之生也直”,每个人都秉自然直生,主张“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故而为政要“道 (导) 之以德,齐之以礼”,人民就会“有耻且格”,不应“道 (导) 之以政,齐之以刑”,因为“民免而无耻。”
孔子对“为政”之方从“正”字下手,跟当时的政治不正有关,鲁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鲁国即因君臣不正,在孔子三十五岁 (前517年) 时,发生一件大事:鲁昭公失国,仓皇辞庙,逃往齐国。
季路年少喜欢带鸡羽毛编制的冠帽,显示时尚好斗鸡赌博,只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鲁昭公失国,竟是一场斗鸡风波导致的结果。
斗鸡赌博,在春秋鲁国可说举国若狂。鲁国执政的正卿季平子和另一大夫郈氏在曲阜城内公然斗鸡对赌,各出奇招。季氏放出的公鸡,在鸡翅上偷偷撒上芥末粉,郈氏的公鸡无论多神勇,总因被芥末粉弄瞎眼睛,拜下阵来。郈氏后来发现季家斗鸡取胜秘密,也在鸡爪上装了锋利的小铜钩,于是季家的鸡因被抓瞎而告失败。两个大夫因斗鸡而动武。
季氏虽执掌鲁国政权,但鲁国除仲孙氏、叔孙氏三卿外,还有中下大夫。有些大夫虽非卿大夫,仍具实力,郈氏亦非弱者,不肯退让。季平子怒而入侵郈氏,一举占领郈昭伯封地。季平子因和另一大夫臧昭伯也有冲突,还将臧氏家臣囚禁起来。郈氏与臧氏本来势同水火,竟然一起向鲁昭公告状喊冤。
鲁昭公长久以来就不满在三桓专政下当傀儡,他接受郈氏、臧氏陈情,不是以公亲身份解决三氏的纷争,而是认为有机可乘,与儿子公为、公果、公贲,还联络郈氏、臧氏,发动对季氏的讨伐,冀图“强公室、削三桓”,出兵包围了季氏。
鲁昭公初出手,气势惊人,季平子眼看四周都是对方人马无法逃命,就逃上季武子所筑的高台请罪,表示愿意搬出曲阜,归还从郈氏抢来的封地,鲁昭公不允许。季平子又表示愿意赔偿财产,囚禁自己,以示自惩,鲁昭公仍不允许,因为郈氏和臧氏两家坚持一定要杀掉季平子。
季平子眼看兵临城下,穷途末路,局势却出现了逆转。仲孙氏和叔孙氏本来与鲁昭公同一阵线,反对季平子,但当季平子危殆时,仲孙氏和叔孙氏站在自己本位立场思索:季氏存在或消亡,何者有利他们两家?答案是季氏存在有利。他们以往虽不满季氏嚣张,但季氏一旦遭消灭,他们只能听命鲁昭公,政权还公室。轻重相权,二家于是联手援救季平子,并杀死鲁昭公派来游说二家的郈昭伯。鲁昭公打击三桓、强公室的意愿,短时间即告失败,鲁昭公逃亡到齐国的阳州。
鲁昭公强公室逐三桓不成,成败关键在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仲孙无忌。“仲孙”是姓,“无忌”是名。按照古人辈分排序先后是孟、仲、叔、季。为何只有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没有“孟孙氏”,这是因为鲁庄公有三个弟弟,长曰庆父,次曰叔牙,次曰季友。鲁庄公的儿孙为后代的鲁君。鲁庄公居长,赐姓给三个弟弟,赐叔牙之子为叔孙氏,庆父后代为仲孙氏,季友之后为季孙氏。就辈分而言,孟氏为三桓之长,孟氏的姓为仲孙氏。“孟懿子”的“孟”就三桓辈分而言,是“孟”字辈,而非兄弟排序。“懿”是谥法,“子”是古人尊称。《论语》所称的“孟懿子”,为孔子早期的弟子,孔子称呼为“孟孙”,意即孟氏的子孙。
孟懿子的父亲孟釐子,在死前告诉孟懿子要和南宫敬叔跟知礼的孔子学礼。孟懿子顺从父亲教诲,确实遵照父亲遗言,向孔子问礼、问孝,孟懿子的儿子孟武伯后来也曾向孔子问礼、问孝。但身为三桓世袭大夫的孟懿子和孔子之位不同,为政理念也有不同。孔子也不愿见鲁昭公逃往齐国的结局,他不免遗憾三家继续操纵鲁国。鲁国内乱后,孔子决定就在鲁昭公亡齐这年,前往齐国。
齐国是文、武王之师太公望吕尚所建国家,鲁国是辅相文、武王的武王弟周公旦所封国家。齐国面临渤海,是一个商业发达、较为开放的国家;鲁国是一个内陆国,以农业为主、比较保守的重礼国家。
宗周的文明,主要由齐、鲁两国的文明构成,但齐、鲁两国有显著的不同国情。《淮南子》记载了一个故事:太公望和周公旦受封相见,太公望问周公旦如何治鲁,周公回说“尊尊亲亲”,太公望听后说:“鲁国从此衰落。”周公旦问太公望如何治齐,太公望回说“举贤而上功”,周公听后说:“齐国后代一定有国君遭劫杀。”
《淮南子》的太公望和周公旦对话,不一定是史实,却说出齐、鲁二国的国情不同。“尊尊”是尊其所尊,即尊长,为悌道;“亲亲”是亲其所亲,为孝道。“尊尊亲亲”即以孝悌之礼治国,不尚武功,姜太公所以说“鲁从此弱矣”。“举贤而上功”较不重德,而是尚力争功,可能出现强臣劫杀弱君的不幸。
孔子以礼治国,重视文化,认为重人伦孝悌的鲁国文化高于重军功贤能的齐国,故而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论语·雍也篇》) 而孔子对齐国最钦敬的人物不是太公吕尚,而是九合诸侯、尊王攘夷的管仲。
孔子谈仁,勉弟子志仁、行仁,却不轻易以仁许人,即使他所钟爱的弟子颜渊,也只得“三月不违仁”的称赞。
孔子评论“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说:“殷有三仁焉。”孔子念念不忘自己是殷人,称赞微子、箕子、比干为“三仁焉”,是否因三人为孔子先祖的敬祖之意,且“三仁焉”亦有学人认为“三仁”实为“三人”,形容三个有仁德的人?
孔子却直称管仲为“仁人”。子路和子贡两个弟子不以为然,提出“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 (子路说) 、“管仲非仁者?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 (子贡说) 。孔子不回避两个弟子的责难,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论语·宪问篇》)
孔子称许管仲为仁人,一是就文化观点,管仲“尊王攘夷”,保存了传统夏文化,不为夷狄所毁灭,此即孔子后来所著《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之所本;二是管仲遗爱在民,“凡有遗爱在民者曰神”,孔子因管仲九合诸侯,存活人民无数,甚至可说是遗爱在民的“神”,何止是仁人呢!
管仲的立德立功,为当时齐国人民所肯定,孔子还引史实说他夺取了伯氏骈邑三百户的采地,使伯氏只能吃粗粮,可是伯氏至死没有批评管仲的怨言。孔子称赞管仲是“仁人”,不是一味偏袒,他直言管仲器小、不俭、不知礼,但这是个人私德私行有亏,无损其泽民的盛德大业,不过,管仲未能由霸而王,确是遗憾。
管仲生于何年?《史记·管晏列传》并未记载,《十二诸侯年表》明记晋文公重耳于公元前644年,闻管仲死,去翟之齐。所以,管仲应是死于公元前645年或前644年,也就是管仲死后九十多年,孔子才出生。孔子时代,活跃于齐国政坛的是比他大三十四岁的齐国宰相晏婴,晏婴著有《晏子春秋》。
晏婴为齐相,亲鲁,对鲁国心存善意。《晏子春秋·内篇问上》说景公欲举兵伐鲁,问于晏子,晏子对曰:“不可。鲁好义而民戴之,好义者安,见戴者和,伯禽之治存焉,故不可攻。攻义者不祥,危安者必困。”《内篇杂上》说,景公伐鲁,俘获了东门无泽,景公问他鲁国粮食收成怎么样?东门无泽只回答八个字:“阴水厥,阳冰厚五寸。”晏婴一听,认识到鲁国能随寒暑季节变化规律进行农作,显示政治平稳,建议景公立即停止攻打鲁国,与鲁国交好。
孔子前往齐国,也可能是五年前的齐君景公和齐相晏婴来访曲阜,借问礼为名见鲁昭公,孔子因相礼而得见齐国君臣。因此,当鲁君正逃亡齐地,他心想何不前往齐国。孔子除了欲见齐君,寻求为政机会,也有文化目的。
孔子曾因弟子南宫敬叔帮忙,鲁君给了他一车二马一童子,前往周室洛邑问礼老彭,获益匪浅。喜好乐舞的孔子还听说齐国还保存了舜的《韶乐》。
《论语》书中有关孔子首次游齐。较重要记载有二:一、拜访齐太师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二、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史记·孔子世家》则说,齐景公不能重用孔子,托词说:“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闲待之”、“吾老矣,不能用也。”
孔子离开齐国,孟子说是“接淅而行” (“淅”,淘米;“接”,漉干) ,这句话是说把刚淘好的米捞出来,一路滴着水赶路,何以故?《史记》说:“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孔子知道有齐国大夫欲谋害孔子,孔子所以“接淅而行”。这说明孔子前往齐国次序,是先拜访齐太师闻《韶乐》,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地听了三个月的《韶乐》,感觉《韶乐》尽美又尽善,和《武乐》相较,《武乐》有杀伐声,乐音虽美却未尽善。《史记》说“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显示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许多齐国人听闻孔子到了齐国,而且称赞孔子知乐。
被孔子形容“尽美矣,又尽善也”的《韶乐》,究竟有何美善?它的流传如何?周成王赐予天子之礼的礼乐之邦鲁国,又何以不存《韶乐》,孔子到齐国才得闻呢?
顾颉刚的《史林杂识》说:“《韶》既说为舜乐,斯不容不载于《虞书》。故皋陶谟云:‘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闲,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韶》为舜乐,舞者执箫,故曰《箫韶》。其乐九终,遍数甚多,故曰《九成》,犹唐、宋之《大曲》矣。如此文所说,‘鸣球、琴、瑟’,堂上之乐;‘咏’,其歌声。斯既是以格祖考而感群后矣。而堂下之乐又有‘管、鼗、鼓、柷、敔,笙、镛’之属,其声谐合,使鸟兽闻之亦跄跄然随而翔舞。至于《箫韶》奏至九终,则神禽凤皇且来仪矣。凡幽如鬼神,明如宾后,异类如鸟兽,莫不陶醉于舜廷和气之中,其愉快为何如也!此真足以描绘《论语》‘尽美尽善’之意境者。”
《韶乐》如果确为舜之乐,舜距孔子之世差不多两千年。音乐随时代以进化,一般人所求之乐是悦耳而非存古。《韶乐》流传两千年,尚能感动周末一世之人,感动孔子,使之三月不知肉味,这应该与个人音乐造诣有关。孔子是鲁人,鲁有天子之礼乐,当孔子八岁,季札聘鲁已得观《箫韶》之乐,孔子何以适齐方得闻《韶乐》,这应该是鲁国执政者不重视古乐的缘故。《论语·微子篇》说:“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论语》这记载不是鲁国乐师同时离鲁,而是鲁国不重视音乐,乐师为了生计,先后去国求生。乐师有缺,像《韶乐》要有许多乐师,缺一不可,鲁国因而无《韶乐》,孔子也不得闻。
孔子曾在曲阜回答前来鲁国见鲁君的齐景公、晏婴,孔子称赞晏婴,孔子与晏婴交往并非太难。《史记》却说:“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这是错误的记载。孔子如果欲通过高昭子见景公,委身高昭子的家臣,就不可能见到齐大师闻《韶乐》。
齐景公一见孔子,就请教如何治理齐国。孔子见鲁国之乱起于三桓窃占国柄,朝政听于大夫之手,以致君臣皆失其位,君不君、臣不臣,尤其彼时国君立子不正、父不父、子不子。他前往齐国之前,已慎思为政之道在一个“正”字:“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所以,为政得从正位、正名着手,“君君、臣臣”即君能得其名,位其位,奉守君道勿失,臣亦然。但彼时齐国君臣关系和鲁国相差不大。鲁国有三桓主政,不久前鲁昭公被迫逃亡齐国;齐国也有陈氏 (田氏) 、高氏、鲍氏、国氏、栾氏的大夫之乱,其中陈氏最具野心、最得民心。孔子因而回答“君君、臣臣”,切中齐景公面临的困境,给齐景公带来希望。
齐景公非良善国君,晏婴曾直谏齐景公说:“你疏远贤德的人,而任用阿谀奉承的人,使唤人民没完没了,搜刮赋税永不满足;多取于民,少施于民;向诸侯要求多,且轻慢礼节;府库收藏多得腐烂生虫,而对诸侯违背礼法;豆粟粮食深藏仓廪,怨恨淤积百姓心中,政令刑罚却无定规。”
齐景公厚敛,搜刮民财,赋役很重,三分之二归他所有,刑重狱多,“拘者满圄,怨者满朝”,动辄砍脚杀人;相反,齐国大夫陈氏却行惠小民、笼络人心。齐国公家有四种量器,四升为一豆,四豆为一区,四区为一釜,十釜为一钟。陈氏的四种量器,都比公家的大,他用自家的大量器五升借出,用公家的小量器四升收回,形同拿出粮食周济百姓,恩泽那些奄奄待毙的人。齐景公曾在修筑装饰得十分华丽的路寝台,感叹将来不知谁将拥有,侍立的晏子就直接说:“这无疑是陈氏吧!陈无宇为老百姓兴利消灾。”晏婴这一看法在公元前539年四十六岁时出使晋国,晋臣叔向问齐国现况如何,晏婴即说出类似的话:“齐政卒归陈氏。陈氏虽无大德,以公权私,有德于民,民爱之。” (晋国情势与齐、鲁相同,晋静公二年、公元前376年,韩、赵、魏灭晋后三分其地)
齐景公知道晏婴说了实话,但他无心反省改正自己的无良恶行,他也看出大夫陈氏所造成的威胁。孔子说“君君、臣臣”,他知道孔子一语道出他治国的缺失,回答孔子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即今人所说的寝食难安。
齐景公过几天又问孔子为政之道,孔子回说:“政在节财。”“政在节财”应该是孔子针对齐景公耗财无度而说的。齐景公大概长久以来遭晏婴讽谏自己奢侈浪费成性,对孔子这一为政之道,似乎听而不闻。但齐景公并非愚笨,他知道自己的缺失,也有容人批评之量,他所在意的是,陈氏大得民心,鲁君昭公已遭大夫围攻失政,逃到齐国来,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知道齐国陈姓大夫有能力取他而代之,他之得以苟延残喘,相国晏婴佐国是一大原因。
晏婴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代,节俭力行,食不重肉,危言危行,国有道顺命,国无道衡命,最让后人尊崇的是,齐庄公私通大夫崔杼的妻子,被杀于崔杼家,晏婴知道这事,站在崔杼门外说:“国君若为社稷国家而死,臣子们就跟着他死;若为社稷国家而亡,臣子们就随着他亡;若为自己的私欲而送命,除了他宠幸的近臣外,有谁会为他效死呢?”崔杼因而命家丁开门,晏婴入内伏在庄公尸身上痛哭,然后起来依礼节九跳 (三踊) 表示哀吊,才出来。崔杼身边的人劝崔杼一定要把晏婴杀掉,崔杼说:“晏婴受到人民的仰望爱戴,放了他可以得到民心的。” (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晏婴为齐国人民所尊崇,杀晏婴违抗民意。晏婴事奉齐景公,不时讽谏齐景公,事君尽了力。齐国大夫有实力取代齐景公,但有晏婴在君侧,不敢贸然举动。可惜的是,晏婴虽有名望,对势力已成的大夫,没有解决的行动力,孔子的到来,齐景公应该充满希望。君子成人之美,高龄近七十的晏婴,对孔子这后生晚辈,当也乐见其成吧。
晏婴大约生于周简王元年、齐顷公十四年、公元前585年,殁于周敬王二十年、齐景公四十六年、公元前500年,比孔子大了三十四岁,当孔子到齐国,晏婴已六十九岁了。晏婴历仕三君,对齐国前景看得十分清楚,当他晏婴不在人世,齐国很可能发生篡权情事,正应了周公批评齐太公“举贤而上功”,将来必有国君遭杀劫的不幸预言,他应当为齐国举贤才。
晏婴在五年前见过孔子这个年方三十岁的年轻人,听到这年轻人的立论和自己差不多,孔子重礼,“君君、臣臣”即是君臣各遵其礼,各守其位。而孔子所言“政在节财”,亦是他不时讽谏齐景公的治国要义。
《晏子春秋》谈到以礼治国,厚德善政之处有二十八章之多,他总结尧、舜、禹、汤、文王之所以立国治民,即因实行礼治,他说:“君子无礼,是庶人也;庶人无礼,是禽兽也。夫臣勇多则弑其君,力多则弑其长,然而不敢者,惟礼之谓也。”晏婴以礼治国理念和孔子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说一致,而礼主敬、礼之用主序,晏婴所谓“君令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等“礼之大经”,即是孔子为仁之本的孝悌之道。
大抵说来,为政之道即君臣之道,凡为政者皆重礼,倡孝悌。孔子和晏婴相见自是“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齐景公和孔子对谈后,心中大喜,宣称欲以尼溪田封孔子。古时大夫有封田,齐景公欲以田封孔子,即封孔子为齐大夫。眼看孔子可以施展抱负的大好机会已在眼前,但这事终未成真,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晏婴出面反对景公重用孔子,晏婴说:“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闲。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 (儒者这种人,能言善辩,不可作为效法典范;态度高慢自以为是,君上不能够驾御;重视丧葬之礼,长期悲痛,为了显示尊崇丧礼,可以倾家荡产,这种礼俗不足以为法;这些儒者只靠一张嘴巴乞食游说,这种人不可以治国。自从一些大贤先后过去,周朝公室衰败,礼乐沦丧也有些时候。现在孔子却对仪容服饰刻意讲究,详定各种应对进退上下快慢的礼节规矩,这些繁文缛节就是连续几代也学不完,一辈子也弄不清楚。)
孔子批评管仲不知俭,也回答齐景公问政说“政在节财”,并且向弟子说:“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论语·述而篇》)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论语·八佾篇》) 。颜渊死,弟子欲厚葬,孔子坚持反对。晏婴以礼治国,以孝悌之道待人接物,和孔子志同道同,孔子可与晏婴相与为谋。已近七十岁的晏婴,应该乐见小老弟孔子帮助齐景公一臂之力,怎会批评孔子是“滑稽而不可以轨法;倨傲自顺,而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的儒者呢?
孔子在三十五岁时只教了一些学生过生活,可说是名不见经传的布衣士人,他的知识、智慧、才能,以及对礼的认知,只有弟子和接触过的鲁国人才略知,孔子对礼的开创性立说还未成型,他到齐国拜谒齐景公、晏婴之前,在鲁国没有做过像样的官。孔子问礼老彭,个性温、良、恭、俭、让,“倨傲自顺”、“崇丧遂哀”、“游说乞贷”这种强横批评,怎么可能出自一个经过政治大风大浪、让齐国大夫不敢造次、让齐国人民拥戴的三朝相国晏婴之口呢?
但后人几乎不怀疑晏婴阻拦孔子入朝为政的谬误说法,因为后代学人相信《史记》的司马迁说法。司马迁如此说辞,当然不是杜撰,这段文字引自《晏子春秋·外篇下第八》,该文谬误处处。
中国圣哲人物,除了传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贯相承外,应该特别重视春秋时代的齐国两个相国管仲和晏婴。二人德业和功业皆可观,更难得的是皆有传世之作:《管子》和《晏子春秋》。
《论语》包括孔门三代,今日《论语》的成书已在曾子门徒时,故有曾子死前诫门人的记载。《论语》笔录孔子语录,门徒弟子所言,只是接续孔子之说,没有可异之言。管仲和晏婴二人长期为相,在使用竹简编策的时代,没有弟子门徒相助,立说成篇得赖大量人力物力,这是私学不易成篇流通的主要原因。管子和晏婴置身官场都数十年,所见既广,所思也深,加以二人智慧圆通,文思敏捷,遂有立言、立说之志,二人虽没有讲学收徒,但必有一些文采之士或家臣帮忙记录,付梓流传同好,《晏子春秋·外篇下》的成篇确定在《论语》之后。
孟子时代,孔学已经是显学,诸子百家成书付梓,总希望风行流通,附益或批判孔子不失可行方法。孔子曾前往齐国见过晏婴,《晏子春秋》成书者自然不会放弃这段可为晏婴增色添香的故事。《外篇下》几篇有关孔子和晏婴词锋相对的文章,就有此一居心。
《外篇下第八》的“仲尼见景公曰先生奚不见寡人宰乎”、“仲尼之齐见景公而不见晏子子贡致问”两章,文义类同,说是孔子到齐国,只愿意见齐景公,却不愿见宰相晏婴,前者是齐景公问孔子为何不见宰相晏婴,孔子回说:“我听说晏子侍奉三位君王而且都很顺利,可见他事君有三心,非一心一意,所以不见。”齐景公转告晏婴,晏婴不以为然地反驳说:“不是这样,我事奉三位君王,对三个君王都是一心一意,因为三君都想让齐国安定,所以我晏婴得以顺利辅佐。”晏婴因而批评孔子:“事情对却说成错的,错的说成对的,孔子不是‘是而非之’,就是‘非而是之’。”后者是子贡问孔子到齐国,谒见国君,不拜见相国,这是合礼吗?孔子同样以晏子事三君而顺,怀疑晏婴为人。晏婴除了像前文解释,并且反质疑孔子说:“君子独自站立,不愧于自己的影子,独自睡眠不愧自己灵魂。孔子在宋国大树下习礼,被人拔掉大树,扫掉足迹,自己并不以为受辱,在陈、蔡之间断粮受困,不自以为困窘。指责别人却说有正当理由,这情形犹如住在水泽边的人,认为斧头没有用,住在山上的人认为渔网没有用。这些话出自孔子之口,却不知自限。先前我望见儒者而敬重,现在我见儒者而起疑。”孔子听说,自责说:“君子人如果才学超过对方就当他是朋友,不及人家就尊对方为师,现在我对晏婴夫子失言,晏子批评我,他就是我的老师啊!”孔子于是通过会说话的宰我,向晏婴谢罪,仲尼因而会见晏婴。这章隐含一个居心,借着孔子自我检讨对晏子失言,应该以晏子为师。
《晏子春秋》篇篇皆是文学佳作,有些文章可说是脍炙人口的极短篇小说。文学是创作之物,常不合事实,像孔子前往齐国,能见驰名当时的三朝宰相晏婴,这是何等光荣,怎么可能看不起晏婴,批评晏婴侍奉三朝君主呢?以“三心”批评晏婴有违常理。而且这说法抄袭自他章,别人说的。
《外篇下》孔子不见晏子,因为晏子事三君有三心,是齐国世臣高子和景公近臣梁丘据说的。《外篇上》高子问晏子曰:“子事灵公、庄公、景公,皆敬子,三君之心一耶?夫子之心三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事君,婴闻一心可以事百君,三心不可以事一君。故三君之心非一也,而婴之心非三心也。”《内篇问下》梁丘据问晏子曰:“子事三君,君不同心,而子俱顺焉,仁人固多心乎?”晏子对曰:“晏闻之,顺爱不懈,可以使百姓;强暴不忠,不可以使一人。一心可以事百君,三心不可以事一君。”这章还有“仲尼闻之曰”:“小子识之!晏子以一心事百君者也。”
《外篇下》提到子贡问孔子、孔子派宰我谢罪,更是严重的错误。子贡小孔子三十一岁。孔子到齐国,子贡才四岁,《史记》未载宰我生时,大概与子贡差不多,子贡和宰我都不可能随孔子到齐国。
再者,孔子拔树削迹,在鲁哀公三年 (前492年) ,孔子年六十岁,绝粮于陈、蔡之间,孔子年六十三岁,晏婴早已亡故,当然也无法以此事消遣孔子。
于此可知,《晏子春秋·外篇下第八》出自《晏子春秋》续编者的杜撰,而晏婴批评孔子,是《外篇下》的续编者蓄意贬黜孔子,提升晏子地位,欲以晏子为孔子师的伪说:“今孔子盛声乐以侈世,饰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以仪世,劳思不可以补民,兼寿不能殚其教,当年不能究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愚其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导民。今欲封之,以移齐国之俗,非所以导众存民也。”公曰:“善。”于是厚其礼而留其封,敬见不问其道,仲尼乃行。
遗憾的是,史家司马迁为说明孔子不为齐景公所用的原因,《孔子世家》所载,参考抄录了《晏子春秋·外篇下第八》的文字。后世学人治孔子去齐这段历史,依据《孔子世家》的说法,认定孔子不能在齐行道济民,受阻于晏婴,把晏婴当作无法容纳孔子在齐国为政的小心眼政客,湮没了事实真相。
幸好,《孔子世家》叙述这段经过,后文有一段被学人忽略的文字:“异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返乎鲁。”
“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一般学人解释齐景公无法给孔子如鲁国季氏的位子,只能给孔子在季氏和孟氏之间的待遇,孔子因为得不到齐景公全心支持,所以决定回鲁。
鲁国三卿,上卿司徒例由季氏担任,中卿司空由孟氏 (仲孙氏) 担任,下卿司马由叔孙氏担任。齐国有陈氏、高氏、国氏等卿大夫,其中以陈氏最具实权,鲁国的季氏如同陈氏,也就是说,齐景公原有意大刀阔斧,让孔子当执政上卿,可能经过一番内部斗争,他斗不赢陈氏、高氏、国氏等大夫,退而求其次,有意安排孔子的大夫职位在正卿之后,其他大夫之前,也就是“以季孟之间待之”。《晏子春秋·外篇下》说:“陈无宇非晏子有老妻,晏子对以去老谓之乱。”又说晏子“位为中卿,田七十万”,齐景公所谓的“季孟之间”,职位即晏婴的中卿之位。齐景公器重孔子如此,晏婴也愿意成全取用孔子,但齐国原本的贵族大夫绝不容许齐景公让孔子排序在正卿之后,所以齐国大夫暗地联手,欲加害孔子。
对孔子未能顺利进入齐国朝廷问政,齐景公显然颇为无奈,他发觉自己已无操控卿大夫的君权实力,不好向孔子明说事实,只能托词言老:“吾老矣,弗能用也。”人老无力行事,就该交棒,让能者接棒,他选中了孔子,但无法摆平他的卿大夫,那些卿大夫还扬言要杀孔子,他似乎暗示孔子有杀身之祸 (也可能是晏婴私下告知孔子) ,孔子才“接淅而行”。
孔子不能为齐国人民尽一份心力,不能与齐国三朝相国晏婴共事,是他人生颠沛造次日子的真正开始。但他这次齐国行,并非全然无益。晏子大他三十四岁,当他父亲绰绰有余,他在齐国的两年中,晏子待他如友,互切互磋,剖心相交。晏子依礼以道辅佐齐景公,自信且信人,而且以信交友,他向后辈的孔子说他交友的往事,孔子钦佩晏婴的“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即言晏婴能交友,而交友以信,晏子得以辅相三君亦因他能立信、日久自然敬重他。
孔子深深体会晏子为政之道以信,民无信不立。齐国人民因晏子有信,人民都信他,如齐庄公说“夫行不可不务也。晏子存而民心安,此非一日之所为也,所以见于前信于后者,是以晏子立人臣之位,而安万民之心”,奢华的齐景公因而得以在晏子有生之年安然度过,但设若晏子老去辞世呢?齐景公虽非明君,但对孔子却有知人之明,用人之识。他有心重用孔子,却无力防止齐国大夫欲害孔子,只能怆然让孔子回鲁。
孔子在齐国两年,他不时想起逃奔齐国的母国君王鲁昭公。古代失去国土而寄住他国的诸侯叫“寄公”。鲁昭公在公元前517年7月3日聚兵欲驱逐季氏,事未成,9月12日逃到齐国,住在杨州 (齐邑,齐鲁边境,今山东东平北) ,后来又迁移到野井 (今山东齐河县东南,黄河东岸) 。
鲁昭公逃奔齐国成了“寄公”是大事。齐景公领了大夫国子、高子前去慰问遭遇失国之痛的鲁昭公,送了食物、器皿、衣物,鲁昭公只收下食物,其他器皿、衣物一概拒收。齐景公后来也到野井慰问鲁昭公说:“君侯离开鲁国的社稷,怎么办啊?”鲁昭公回道:“流亡人无才,未能守住鲁国的社稷,使鲁国的执事官吏蒙羞,岂敢承受大礼呢?敢请辞谢!” (《春秋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传》曰:“丧人不佞,失守鲁国之社稷,执事以羞,敢辱大礼?敢辞。”)
可鲁昭公流亡到齐国,鲁国人民并未怪罪季氏,仍旧拥戴季氏。这要回溯到鲁庄公死后的君位争夺,季氏的先祖季友,稳定了鲁国乱局。季友为鲁釐公、鲁文公、鲁宣公三朝相国。季友卒,《史记》说:季友“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以相三君。君子曰:‘季文子廉忠矣。’”
季友卒,谥号是“文”,后人叫“季文子”。季文子功在鲁国,由于历任鲁君无德,季氏世代勤政,鲁国百姓早就忘了鲁君,并不怜悯鲁昭公。
诸侯中,齐、卫两国较同情鲁昭公,至于晋国赵简子,所处地位和季氏相同,就说:“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三后之姓,于今为庶”。韩、赵、魏后来三家分晋,赵简子似乎透露自己有欲篡晋的企图:政权不是固定谁家的,君臣的位置也可互相转移的,此事自古而然,夏、商、周三代君主的后裔,如今不是都成庶民了吗?
孔子对赵简子的说法,应该有某种程度的认同,没有死君的愚忠观念,君臣是互相的。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论语·八佾》) 孔子言下之意,君若不使臣以礼,臣就不必事君以忠。
对于鲁昭公失政亡齐,孔子没有是非评论,而是称赞鲁昭公的“礼”:“鲁昭公辞谢之礼和用词,大有可观。” (《春秋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孔子曰:“其礼与其辞足观矣。”)
为君者讳,为亲者讳。《礼记·曲礼下》说:“国君去其国,止之曰:‘奈何去社稷也!’”宗庙国君要逃难,离开他的国家,应该劝告制止说:“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国土呢?”此即“国君死社稷”,国君应该为保卫国家而死,不能逃离自己的社稷国家。
隔年,齐国向鲁国用兵,攻取鲁国郓城,齐景公便安排鲁昭公住在郓城。公元前516年,孔子回鲁时,鲁昭公住到晋国的乾侯,后来又搬回郓城。十多年前,南宫敬叔请鲁昭公助他完成前往周室洛邑问礼的愿望,鲁昭公给了他一辆车、两匹马、一童子。此恩此情,不时徘徊脑际。他到齐国为客,若贸然请求面谒鲁昭公,于礼不合,甚至将鲁国内争延伸至齐国,不见得有利鲁昭公。
齐国大夫有篡谋取代齐君之心,齐景公有意封孔子为尼溪大夫,但齐国大夫有恶心,欲加害他。君子不立岩墙之下,他不得不命随行弟子快马离去。孔子可能无法再见鲁昭公一面,甚至连齐景公、晏子都无缘再相见。仓促离齐,孔子心头不免泛起微微的苦涩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