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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暂殡五父之衢,合葬防山之林
辅相鲁昭公,三十而立

天老爷一大早就阴沉着脸,挤不出一块光亮,压得孔子心中沉甸甸的,这种心头的不舒展,其实从母亲阖上疲惫的双眼后,就一直搁在孔子心中的暗角处,不时就会抽动孔子思慕娘亲的心弦。

吴国太宰问于孔子弟子子贡,圣人孔子何以多能?孔子回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论语·子罕篇》) “贱”虽是自谦之词,但本义即为卑下、卑微。母亲非明媒正娶,在孔家没有身份,在社会没有地位,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年幼无知,孔子看到别人小孩都有父亲,难免要问,母亲会告诉他有关父亲的形影、先祖的殷人、宋人身世,但当他懂得父亲不得一见的亡故事实,某年父亲忌日,他问父亲葬在何处?母亲竟是摇头无言,问急了,母亲泪水盈眸,顺承乖巧的孔子,往后就不再提问此事。

孔子后来游历列国,和楚国一个重臣叶公谈论一件事,差可说出他对亲情的认知。

叶公告诉孔子说:“我那里有个坦白直率的人,他父亲偷了别人的羊,他便亲自去告发。”孔子回说:“我们那儿的坦白直率和你们的有所不同: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 ——这就包括坦白直率的道理。” (出自《论语·子路篇》)

孔子认为父子的关系是亲情,亲情不能分是非,以对错论断;别人可以用各种角度批说自家的父母,自己绝不能。孔子这一“为亲者讳”的看法,有些人或许不一定接受,但这是他后来立说的要点之一:如果亲情可以批判,那何以“亲亲”?何能“入则孝”呢?

孔子一生倡孝道,认为人性中最真的就是慈孝,但他从不向弟子们说父母的往事故情。他不讳言自己“吾少也贱”,而是以正面对待少贱的事实,当吴国太宰嚭说他一定是圣人,才有那么多的才能,他却回说,他能够多能,是因为“吾少也贱”。

不过,出身虽然卑下、微贱,孔子却对父母生养之恩不敢或忘,他深深体会早丧的父亲对母亲的歉意无尽无涯,而和父亲只共度四五年时光的母亲,不仅对父亲一无怨尤,亦是至死思慕。

中国上古之人,亲死将遗体抛弃山野涧谷,任蝇蚋攒集吮吸,狐狸野狗吞食,后死儿孙爱亲念起,不忍油生,于是改用丧葬方式,尸体入棺,埋进土里,但丧葬之礼规范粗疏,没有筑土为垄、聚土为坟,也没有种树识别、丧期规则,后人就不知先人葬身何处。

孔母生前不言孔父葬于何处,可能依当时礼俗,她非正娶,不能送葬,她也没有私下打听,不晓埋骨何方。孝以顺为大,孔子感慨地说:“父母其顺矣乎!” (《中庸》) 孝的要义在顺父母心意。他在母亲生前,未曾提及,有意将父母合葬,以顺父母长相厮守的终生大愿。他认为父母生前相聚时日不多,死后不离依偎,是他为人子者的责任。

远古没有合葬习俗,夫妻各葬各的,大概从周公开始才有夫妻的合葬。《礼记·檀弓上》季武子说:“合葬,非古也。自周公以来未之有改也。”又说:“舜葬于苍梧之野,盖三妃未之从也。季武子曰:‘周公盖祔 (大概周公时开始有了合葬。不过,合葬方式仍有不同。卫国人的合葬,是分开两个墓坑并排安葬;鲁国人的合葬方式,是两个棺材同葬在一个墓坑里) 。’”孔父死后,身为孝子的孔子当然要将父母合葬,但自己父亲死后葬于何处,自己竟然不知晓,这要如何向人开口请问,难不成要坦白自己的非婚生身世。

于是,从小习礼、长大学礼、知礼,十七岁的孔子在母亲过世后,做了一个古人前所未有的丧葬方式,他选择了一个名叫“五父之衢”的地方,将母亲的灵柩殡葬在哪儿。

“衢”,四出交错的地方,“五父”的“五”当作多数,“五父”是许多老人家。有学人因而说,“五父之衢”是一个四出交错的歧路,葬了许多先人遗骨的墓葬区。这个说法大误。

《春秋左氏传》有四处文字记录了“五父之衢”。

一、《襄公十一年》:鲁国本有二军,由鲁君轮派三桓掌二军,季桓子却加中军成为三军,由三桓各征其军,公室自此失兵权。由于事关重大,三桓“诅诸五父之衢”,即在“五父之衢”向列祖列宗诅咒发誓,杀牲告白,如果做错请神惩罚。

二、《昭公五年》:毁中军为二,鲁国于是变成四军,季氏取二军,到僖公的庙门盟誓,又到“五父之衢”诅咒。

三、《定公六年》:阳货同鲁定公以及三桓在周社盟誓,又和贵族们在亳社盟誓,在“五父之衢”诅咒。

四、《定公八年》:阳货兵败,躲到“五父之衢”。

由《左传》四例可知,“五父之衢”不是一般墓葬区,而是鲁国王公贵人的墓葬区,鲁国祖先魂灵之所在,一有国家大事,需要盟誓祈福到庙或社;需要诅咒,则到“五父之衢”。孔子葬母亲在“五父之衢”,大概与其父叔梁纥曾任陬邑大夫有关。《礼记·杂记》说:“凡夫人,从其夫之爵位”,这句话的文义是,凡妇人之丧,为她举行丧礼的规格,依她丈夫的爵位而定。孔纥生前曾任大夫,孔母才能葬在鲁国官员诅咒的“五父之衢”。

“五父之衢”位于今山东曲阜西南五里处一带,离孔子住家不远,那邻近的乡亲都认得某一门墓是孔母之坟,这可明证“五父之衢”不是乱葬区。只是邻坊不知道孔母只暂殡放于该处,而非安葬。

“殡”是停棺、停柩,“殡殓”为入殓和停柩,“殡宫”是古时临时停柩之所。“葬”则掩埋尸体,不让人见到。孔子曾说“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 (《论语·乡党篇》) 而非“于我葬”,只是暂时殡殓,等待朋友或宾客亲属来运回,所以不是埋葬。孔子将母亲遗体浅放而非深埋,故而是“殡” (类似今人的“浮厝”) ,而非“葬”,即因孔子在母亲丧亡时,自己心下即作决定,要将父母合葬,所以处理慎重,只是浅埋而已。

孔子为亲者讳,不好自己打探父亲的埋葬处,他必须请人帮忙。孔子收徒后,自有门徒听他使唤。

《史记·孔子世家》说:“陬人挽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合葬于防焉。”这个记载很简略。“挽父” (《礼记·檀弓篇》作“邹曼父”) 是陬邑当地率引灵车的男子。挽父的母亲当然不会在孔母死后多年,特别前往曲阜告诉孔子,他的生父葬在防山以北的某处,应该是孔子派弟子去查问。这位弟子很可能是年纪比孔子小九岁的子路。子路想请教挽父,挽父不在家或已不在人世,挽父的母亲对曾担任陬邑大夫的孔纥之葬记忆犹新,指出埋葬地点。

孔子于是和弟子前往防山查探,在松柏苍翠的林树间,孔纥埋葬在今曲阜城东十三里处的防山乡防后村。林地南接防山,北临泗水。

防山乡,春秋时鲁国防邑,叔梁纥曾在此打过仗。《左传·襄公十七年》记:公元前556年 (孔子出生前五年) ,高俭带领齐军围困防邑,当时困于防邑的有鲁大夫臧纥及其弟臧畴、臧贾和叔梁纥。鲁军前去救臧纥,从阳关进击,接引臧纥。鲁军因慑于齐军强大,到了防邑旅松这个地方,便停止不前了。叔梁纥带着臧畴、臧贾和带甲之士三百人,保卫主帅臧纥于夜间突围出去。将臧纥送到鲁军驻地后,又冲进防邑,然后固守。齐军屡攻不下,只好撤退,叔梁纥立了大功,因而死后葬于防邑境内。

孔子对父亲的印象若有若无,三岁丧父,诚属不幸,但世间犹有未见亲父一面的遗腹子。母子相守十七寒暑,孔子尚未成年,学未立,业未成,心中满满的反哺之情,却无法回报,慈母竟在四十岁不到时就撒手人寰。绵绵之思,苍天曷极!孔子在弟子相助下,于卯、辰之交,起出“五父之衢”的浅埋棺木,安置在雇工请来的祥车上。

前一天午后曾出现大雨,连下三个多小时,孔子有点担心天候不良,幸好辰时祥车开动,天虽阴得化不开,却未下雨,估计午后就可到达选定的防邑双亲合葬地。

无法对父母尽孝,是孔子的遗憾。“祥车旷左” (《礼记·曲礼上》) ,左边是尊位,丧葬用的魂车空着左边的尊贵位子。祥车在颠簸中前进,孔子一路反思父母在,人子应尽的孝道,以及父母亡故时,应如何慎终追远:

“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论语·里仁篇》)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论语·里仁篇》)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论语·为政篇》)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论语·学而篇》)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论语·为政篇》)

“父母,唯其疾之忧。” (《论语·为政篇》)

“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大学》)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论语·里仁篇》) 孔子想到这句话时,清泪泫然。他孔丘如今父母双双不在,而他心存道济天下,预知将来的日子恐将远走他乡、周游求仕,居无定所,东南西北漂泊,古人虽葬埋不封不树,他仍决定父母之墓必得标记,将来可以识别。

孔子合葬父母,将门弟子分成两组,防山乡防后村的合葬新墓地是孔子亲自选的,孔纥的原墓旧址在防山后阴,离新址约八公里。故而,孔父、孔母的原棺得从两地分别取出,再会合新址安葬。

合葬同穴时期,弟子们正要举高孔纥棺柩入穴。孔子阻止说:“先葬家慈,后葬家严!”

“为什么?”子路不解问道。

孔子说:“合葬时,恩义较轻的先葬,恩义较重的后葬。祭奠时,恩义较重的先祭奠,恩义较轻的后祭奠。父母同葬,安葬先母后父,祭奠先父后母,这才合乎礼法。”

“如果下大雨,怎么办?可以停葬吗?”季路又问。

“雨不停葬!”

弟子们一听立即加紧动作,在墓坑上聚土拍实,高有四尺,很快完成合葬后,并开始祭奠。祭奠礼后,孔子右手掩着左拳,向站立一旁的弟子拱手,弟子们拱手时也都将右手放在外面。孔子见状说:“凡男人行拜,左手覆在右手之上,左属阳。你们太喜好学我了,我是因为给家姐服丧才这样的。”弟子们立时改了过来,再拱手时就把左手改放上面。

防山远眺如龙般蜿蜒,未时末,龙形隐身在黑墨墨的乌云后,孔纥和颜氏合葬的新墓旁,四周隆起四尺高的土石墙。弟子季路瞧着乌云逐渐飘聚过来,向夫子说:“这乌云黑厚,雨势可能不小,夫子先返回操持安魂祭事,我们再把土石墙整理厚实些,随后赶回!”

孔子瞧瞧隆起的新坟,父母已安息,合葬仪式也完成,于是在弟子催促下坐上马车。马行,还不时回望这片父母永远安息的山林。

孔子刚离开防山,雷声轰隆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曲阜雨势虽然比防山小,孔子仍湿了一身。回宅屋,孔子换穿干衣,一颗心揪着,安排安魂祭时,双眸不时向门外凝视,一时辰过去,帮忙的弟子还未回来。孔子坐不住,站起身来,脸色凝重,踱起方步。又一时辰过去了,孔宅掌灯后不久,弟子们才淋了一身湿,喘着大气入屋。孔子劈头就问:“怎么回来这么晚呢?”

“雨太大了,防地的坟头塌了!”

孔子没有立即回应,埋下头去,弟子们以为老师没听清楚,连说三次,孔子才涕泗纵横地说:“我听说,古时是不在墓坑上修坟头哩!”

“古不修墓”是古代的葬礼遗俗。孔子担心这些弟子虽然尽全力防止坟头崩塌,但雨势太大,坟头是不是能免于崩塌,还不得知。一旦坟头再崩塌,依礼又不能修墓,愧对父母,岂不遗憾!

孔子待心情平复后说:“所谓祭祀,就是用来追补生时的供养,继续生时的孝道。所谓孝,就是畜的意思,对父母的敬爱至情蓄积于心就是孝。顺从道义,不悖逆伦常,就叫作畜。因而,孝子事奉双亲有三个阶段性要求:父母在世时要供养,父母去世要服丧,服丧期毕要祭祀。供养时看他是否恭顺,报丧时看他是否悲哀,祭祀时看他是否诚敬与及时。能够尽心致力地做到这三项,才算是孝子的行为。” (《礼记·祭统》:“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是故孝子之事亲也,有三道焉: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养则观其顺也,丧则观其哀也,祭则观其敬而时也。尽此三道者,孝子之行也。”)

孔子平时就对弟子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这时,心中悲苦怛恻,多说了一些。他的脑海涌现了一个强烈的意念:每一个孩子至少三年才能离开父母怀抱,父母死后应行三年之丧,上自天子下至庶人,通行无二。

青山有幸。埋葬孔子父母的防山墓地,后世称为“梁公林”,孔纥字叔梁,尊称梁公。孔子以合葬父母为念,可能在二十五岁以前完成父母合葬 (孔纥和颜氏纵有千万般想法,也不会想到,二人所祷的尼丘山,今日改名尼山,只因他们儿子名丘,这个山名就要避讳“丘”字,而孔纥字叔梁,后世尊他为梁公,宋真宗于1008年追封叔梁纥为齐国公,墓碑因而有“圣考齐国公墓”六字,孔子父母的墓地叫梁公林。至于孔纥所生的长子、跛脚的孟皮,被尊为圣兄,他的坟墓紧挨在父母墓旁,还有墓碑,用篆书写的“圣兄伯尼墓”。孟皮也有字,孔子字“仲尼”,孟尼字“伯尼”)

孔子从十五岁后,所学就有了志向,问礼老彭后,得到“夏学” (中国之学) 是“仁学”的启发,而“仁”的造字从“二”、从“人”,两个人最重要的关系是“爱人”,爱人得有先后,先亲亲,然后仁民,再推衍至爱物。也就是“行仁由己”,从自身开始行仁,自身不能行仁就如同祭拜别人的祖先,而不祭拜自己的祖先一样,是谄谀的行为 (《论语·为政篇》:“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孔子深悟行的重要,知而不行如同不知,孔子一而再向弟子说行的重要,能知后还要能行,才算真知。他警告弟子说:“一个君子人光会说,不会做,这是很羞耻的事。” (《论语·宪问篇》:“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他还说:“一个大言不惭的人,若要他真真实实做起事体来,一定做不到。” (《论语·宪问篇》:“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孔子非常肯定弟子季路勤于任事,勇于行,他观察季路知道一件事,还没做完,唯恐再听到一件要做的事 (《论语·公冶长篇》:“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孔子在母亲亡故后,回到出生地陬邑,问候自己同父异母的家人,大哥孟皮有了女儿,他也去看同父异母的姐姐们,知道一个姐姐丧亡不久,立即为她服孝。孔子不只深悟亲亲、仁民、爱物的等差之爱、伦常之爱,也有了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治世雏型。

合葬父母后,孔子觉得彼时的丧礼,尤其士人丧礼仍有不足,他有心比较三代之礼的异同,孔子不仅从古书中求夏、殷古礼,还亲自到杞国和宋国去考察。

古代改朝换代的帝王都有“继绝世,举废国”的传统观念,灭了一个国家、断绝这个国家的世袭,但还要保存一些该朝或该国的礼俗文化,可以作为今朝后人的参考,此即所谓的“存三世”;周武王为天子后,封夏朝的后代为杞国之君,封殷朝的后代为宋国之君 (孔子的先祖之国) ,孔子因而到两国去征文考献。可惜的是,孔子虽能说出夏、殷之礼,但夏、殷二代的典册亡失殆尽,又无秉礼的遗贤,不足以证明他所知道的是否正确。

孔子认为每一个朝代之礼都有所因,都有损益,都因前朝之礼而损益以时。像殷朝之礼因于夏朝之礼,所损所益可以参校知道;周朝之礼因于殷礼,所损、所益也可以参校知道。将来继周朝而兴的,对于周礼,也必定有所因袭损益,不难推知,即使百代以后,也可测知,何况十世呢? (《论语·子张》:“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孔子在《礼记·表记》提出了虞、夏、殷、周四代的损益观点,他认为有虞氏、夏后氏的治国之道,民怨尚少。殷代、周代的治国之道,有着不能克服的流弊;有虞氏、夏后氏的质朴,殷代、周代的文采,达到极致。有虞氏、夏后氏的文采胜不过他们的质朴,而殷代、周代的质朴又胜不过他们的文采。 (子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胜其敝。”子曰:“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

孔子不久前专程西去洛邑,向周室守藏史老彭问礼,而有知礼的贤者到鲁国来,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请益机会。

鲁昭公十七年 (前525年) ,孔子二十七岁,秋天,鲁国东南方一个小国郯国的国君来朝见鲁昭公,鲁昭公设宴,三桓中的叔孙昭子 (叔孙婼) 参加宴席。郯国自称先祖是少皞氏,少皞氏为古帝王挚,以鸟名做官名,叔孙昭子大概只是兴趣一问,不意这个郯国国君郯子,却说出一篇有关古代官名的缘由:“少皞氏是我的祖先,所以我知道。从前黄帝是用云来纪官,所以他的官名全用云。炎帝用火来纪官,他的官名全用火。共工氏用水来纪官,他的官名全用水。太皞用龙来纪官,他的官名全用龙。我的高祖少皞即位时,凤鸟恰好来了,所以官名全用鸟。凤鸟氏是历正,玄鸟氏管春分、秋分,伯赵氏管夏至、冬至,青鸟氏管立春到立夏,丹鸟氏管立秋到立冬,祝鸟氏是司徒,瞗鸠氏是司马,鸤鸠氏是司空,爽鸠氏是司寇,鹘鸠氏是司事,五鸠是治理人民的。五种雉鸟等于五个工正,利于器用,正度量尺寸,使百姓均平。九扈做九农正,安置人民,无使人民生淫乱。自从颛顼以后,不能像先前诸帝般纪远,就只能就近事为纪,官民全以民事纪官,不像往昔以云、火、水、龙、鸟般言之有故、以故纪官名。”

少皞氏所说的古代以鸟名为官制历史,鲁国贵族已无人知道,郯子这个有典有故的说法,传到孔子耳中,孔子便请人帮忙介绍郯子请益。郯子虽是小国之君,普通人还不容易见到。可知孔子在鲁国知诗达礼,并拥有一些门人弟子,已是一个十分出色的老师,郯子才愿意见他。

郯子说殷商文化的神话传说与东海岸的鸟有密切关系,身为殷人后代的孔子,当然乐于听到先祖的文化传承,他从请教郯子,悟出了“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礼失求诸野”的道理。做官的世袭贵族子弟因生下来就世袭而有位,学习礼乐大多是后来的,那些无位在野的老百姓,学而优则仕,反得以较先学礼乐。

郯子是小国之君,却比其他大国之君更知礼乐。孔子这感慨一如自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他何以比他人知礼乐,正因为他是先进礼乐的野人,所以他后来向弟子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论语·先进篇》)

孔子是第一个向平民弟子进行《诗》《书》《礼》《乐》之教的老师。其中《书》即《尚书》,是中国第一部政书,记录的是治国平天下之道,许多篇是周公作的,用字较典雅深奥,一般人较不易阅读。孔子言人生涵养灵性之道,归本此四学。

孔子生了长子孔鲤后,又生了一个女儿。

古时教子有个说法:“父子不责善,责善则离。”意思是说,父亲和儿子不宜互相要求对方如何做好行善,一要求就失了感情。为了免于父子“责善则离”,就易子而教,父亲不教自己儿子。

孔子弟子陈亢曾经问伯鱼:“你父亲对你的教诲,和我们这些弟子有什么不同?”伯鱼回说:“没什么不同!家父曾经一个人独自站立庭中,我快步经过。家父叫住我问:‘学过《诗》吗?’我回说:‘还没有。’家父说:‘不学《诗》,无以言!’我退离后开始学诗。又过了些时日,家父一个人又独立庭中,我又快步经过,家父又问我说:‘学《礼》了吗?’我回说:‘还没有。’家父说:‘不学《礼》,无以立!’我退离后开始学礼。我只知道家父告诉我要学《诗》、学《礼》。”陈亢离开伯鱼后,高兴说:“我问一件事,却得到三个答案。我只问伯鱼从他父亲那儿学了些什么?知道学《诗》、学《礼》外,又知道君子人不溺爱且疏远儿子。”

伯鱼还未学《诗》、《礼》,年纪应该不会太大,可能五六岁左右。学《诗》、学《礼》是伯鱼的“过庭录”,伯鱼亲闻父亲的教诲要学《诗》、学《礼》。陈亢说“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即表示孔子在伯鱼幼时,已开始了《诗》、《礼》教学。

“学《诗》乎”、“学《礼》乎”,孔子跟儿子耳提面命学《诗》、学《礼》,一般学人容易认为只是孔子关心儿子要读这两部书。其实这是孔子悬起了日月明灯,照亮了中国智慧天空。古时学乐重化性而诗言志,诗可以兴、观、群、怨,读诗可以知道人性、老百姓心声,可以启发性智,中国人的先民智能因之大开,孔子的弟子子夏和子贡都精于诗;礼则是告诉人如何立于天地间,做好天地事,成为天地人。

孔子问儿子“学《诗》乎”、“学《礼》乎”,似乎可以推测,彼时诗、礼学之教仍未成主流,而孔子在三十岁以前,对乐的造诣已达致极高境界。

孔子学乐甚早,最得意的成就也在乐。鲁昭公十九年 (前523年) ,孔子二十九岁,向大师襄学鼓琴。“大师”是古代的乐官之长,列国都有大师,鲁国的大师叫“挚” (《论语·微子篇》说“大师挚适齐”、“击磬襄入于海”,击罊襄不知是不是和孔子学鼓琴的师襄同一人。《泰伯篇》有“师挚之始”章,师挚可确定是大师,师襄应是乐师而已) ,可说是鲁国最杰出的乐师,他的鼓琴技艺之高,当时无出其右者。

孔子拜师襄子为学习鼓琴,一曲学了些时日还不更易,师襄子对孔子说:“你可以学新曲了。”孔子说:“不,我只是会鼓弹曲子,可技巧、节拍还无法完全掌握。”又过了些时日,师襄子又说:“技巧已掌握不错了,可以学新曲了。”孔子仍说:“不行,我还没有领会曲子的意趣神韵哩。”几天又过,师襄子说:“你已领会意趣神韵了,可以学新曲了。”孔子回说:“我还不知道此曲的作者及其为人的风采哩。”再过了些时日,孔子神色肃穆,陷入沉思,而后抬头望远,表情怡然欣悦,雄志昂扬说:“我孔丘悟得这个人了,他是一个黑皮肤、长个儿,眼睛明亮望远,看似威凌四方的王者,若非周文王,还有谁能作这样的歌曲呢?”师襄子大为折服,离席而拜说:“我的老师正说这乐章是《文王操》呢!”

孔子学乐由知曲、合拍而逆志、知人,想象作曲者的容颜,这种学乐的专注和造境,连一国的乐师之长都要避席再拜。

孔子曾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子三十岁前,收了一些门弟子,即以《诗》《礼》《乐》讲学教人。鲁国文物荟萃,有“礼义之邦”的美称。孔子在三十岁之前,即已成为鲁国中,知诗、书、礼、乐的贤者达人。

孔子在三十岁这年,也就是鲁昭公二十年 (前522年) ,齐景公和晏婴在齐、鲁国境狩猎。齐景公时,有晏婴辅政,国势很强,《史记》说“齐景公二十六年,猎鲁郊,因入鲁,与晏婴俱问鲁礼。”历史上很少国君因狩猎而进入他国国境,而且为了问礼。

《晏子春秋·内篇杂上》说齐景公初政,不珍惜旧人,晏子向景公辞官。景公放手治国,结果自己的声望被高强和鲍国两个大夫所超越,老百姓大乱。景公深感恐惧,召回晏子,诸侯又开始敬畏景公,大夫也服从景公,百姓努力开垦耕作。蚕桑和豢养放牧的地方不够了,于是“丝蚕于燕,牧马于鲁”,有可能齐人强横入侵,在鲁国牧马,齐景公因而和宰相晏婴,假借“入鲁问礼”的理由,顺道进入鲁国。

齐国从齐桓公后,就是春秋时代的大国,晏婴是齐国三朝元老重臣,晏婴年岁比孔子大三十四岁,本身又博学,怎么可能入鲁问礼呢?这让人想起鲁昭公七年 (前536年) ,楚灵王为庆祝章华之台落成,邀请各国诸侯参加。鲁昭公也接到邀请,由孟釐子陪同“相礼”至楚国,孟釐子回鲁后十分懊恼自己失职,没有能力“相礼”,所以求鲁国会相礼的人,结果听到孔子是个知礼的达者,告诉他的大夫说,他死后,要儿子孟懿子和鲁人南宫敬叔向孔子学礼。

中国字常一字多义,“相”这个字有观察、占视、交互、形貌之义,也有辅助、扶助之义,古代官名即有相,后代也称百官之长为“宰相”。

武丁 (商朝第三十二任君主,前1250年-前1192年在位) 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冢宰即宰相。

周天子失位后,诸侯各国国君也都有相,但这个相大多由卿大夫的正卿担任。汉刘邦打下天下为汉天子,萧何为“汉相国”,而曹参为“齐相国”,曹参何以叫“齐相国”?因为刘邦以长子刘肥为齐王,曹参辅助刘肥,所以为齐相国。等到萧何死,曹参才接任为“汉相国”。

但是,在孔子时代,“相”只是个知诗达礼的外交赞礼人才。《周礼·秋官·司仪》说:“掌九仪之宾客摈相之礼。”注:“出接宾曰摈,入赞礼曰相。”

孔子弟子中,公西华的专才就是为“相”,他说:“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论语·先进篇》) 国家在宗庙里祭祀和诸侯相会见,都需要有相辅助国君。

孔子曾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论语·子路篇》) 就是孔子说出当“相”的必备条件。

齐景公带来的相,就是齐国重臣宰相晏婴 (晏婴并非正卿,而是次卿。据说,国氏是姜太公之后,高氏是文公之后。齐桓公得立,便是因为国、高二氏做内应。齐桓公以管仲为相,管仲奉命“平戎于王,王以上卿之礼飨管仲”,管仲不敢接受说:“臣,贱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国、高在。”连管仲都非正卿) ,齐景公和晏婴到鲁国却说是要请教鲁国之礼,这对鲁昭公来说,是何等严苛的挑战考验,鲁国若无知礼者帮忙鲁昭公相礼,必然成为笑柄。幸好,鲁国有了孔子。

齐景公、晏婴虽然不是真为问礼而来鲁国,齐景公甚而有扬威之意,但表面上还是问了一些鲁礼。齐景公、晏婴对孔子的答问,一定心中暗暗称许,齐景公不免露出欣赏的神情,有意探探孔子是否有为政之才,就问孔子,秦穆公何以能称霸:“从前秦穆公国家很小,地方又偏僻,为什么能称霸一方呢?”

秦国偏于西陲,原本是小国,突然成为春秋五霸之一,这个原因,齐景公、晏婴不可能没有看法,只是想听听孔子的知见,孔子回道:“秦国虽小,但志气可大;虽然处于偏僻之地,但行为端正。秦穆公又会用人,亲自举拔任用五张黑羊皮赎来的贤士百里奚,封他大夫的官爵,把他从奴隶的拘禁中救出来,和他一连晤谈三天,随后把国政大权交给他。从这一事实看来,秦穆公就是统治整个天下也是可以的,他称霸诸侯还算成就小呢!”

齐景公听了孔子的话十分高兴,晏婴也显现了欣赏的神色,有意和孔子结交。孔子后来就称赞晏婴说:“晏平仲 (晏婴的字) 这个人善于和别人交朋友,他和人交友,时间虽长久,仍旧能恭敬而不失礼。” (《论语·公冶长篇》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晏子春秋·内篇问下》记载晏子后来又出使鲁国,鲁昭公请问如何“安国众民”,晏子回说:“我听说傲视大国、轻视小国,国家就会面临危险;不愿听取人民的心声,只会加重赋税,人民就离散。善处大国,帮助小国,即是安定国家的法宝;谨慎听取人民的意见,节约省用,此即增多人民的方法。”

《内篇杂上》记载,晏子出使鲁国,拜见鲁国君主,孔子命门弟子前往观礼。门弟子引礼书上说:“‘上台阶不能越级,殿堂上见君子时不能快步行走,授给君王玉器时不能下跪。’现在晏子见鲁君时,全都违反了这些规矩,谁说晏子娴熟礼呢?”晏子拜见鲁君后,退下殿堂去会见孔子,孔子将弟子疑问提出,晏子一一解释,孔子以宾客之礼送行,对门下弟子说:“没有明文写上去的礼仪,只有晏子能够实行。”

孔子生在鲁国,三十年来在鲁国学礼、读书、结婚、生子、讲学。孔子见了齐景公、齐相晏婴后,他的脑海中闪现未来可以展现抱负的国家,除了母国鲁国中,又多了一个接邻鲁国北境的齐国。齐国有位知礼的长者晏子。《晏子春秋》的作者,十分重视孔子在鲁国说晏婴的话,作了晏子和孔子惺惺相惜的记录:

《内篇谏上》:雨雪三天,天不开晴,穿披狐白皮衣的景公说:“奇怪啊!雨雪三天,天却不冷。”晏婴答说:“我晏婴听说,古代的贤君,自己吃饱了,还会想到有些人民在挨饿;自己穿暖了,还会体会百姓在受冻;自己安逸舒服了,就会想到百姓的劳苦。如今你却不知道啊!”景公一听,立即下令赈灾。

仲尼闻之曰:“晏子能明其所欲,景公能行其所善也。” (晏子善于表达自己想做的事,景公善于做他喜欢做的好事。)

《内篇谏下》:景公喜欢建大台,强征民力,天寒地冻也不停止。景公请晏子饮酒作乐,晏子趁着喝酒唱歌说:“庶民之言曰:‘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 (老百姓说:‘冷冻冰水洗我,怎么办?天老爷毁我不成人形,怎么办?’) ”歌唱后,大声叹息,泪流不已,齐景公当下表示停建大台。晏子怕国人归功于自己,拿树皮当鞭子,鞭打懒散的人说:“我们一般小人物,都有房屋躲避湿热,君上只为建一个台子,你们却怠惰拖延,为什么?”国人因而说:“晏子助天为虐。”

仲尼闻之,喟然叹曰:“古之善为人臣者,声名归之君,祸灾归之身,入则切磋其君之不善,出则高誉其君之德义。是以虽事惰君,能使垂衣裳,朝诸侯,不敢伐其功。当此道者,其晏子是耶!” (古代善于做人臣的,好名声归君上,祸难留自己承担;入朝与国君检讨君上不足之处,出朝就高度赞誉君上的德义。所以,虽然事奉懒惰的君上,也能使君上无为而治,使各国诸侯前来朝拜,自己不敢骄夸功能。能当如此称道的,就是晏子这个人了。)

《内篇谏下》:景公宠妾死了,他竟然守尸三天不食,寸步不离,不听劝告。晏子进宫,假说请来有法术的人,可以治活死人。景公大喜,晏子以避鬼神为名,要他暂时离开。景公一走,晏子立即将尸体入棺,然后报告景公,死人医治不好,已经收殓了。景公很不高兴,说他做国君是做假的。晏子说了一番话,引古圣王人死时是“畜私不伤行,敛死不失爱,送死不失哀”,而你景公却是“朽尸以留生,广爱以伤行,修哀以伤性”。

仲尼闻之曰:“星之昭昭,不若月之曀曀,小事之成,不若大事之废;君子之非,贤于小人之是也。其晏子之谓欤!” (星星明亮时,还不如月色昏暗时的光亮;从小处看成功的事,不如从大处看失败之处的事;贤人君子有过时,胜过小人做对时。这大概说的是晏子吧。)

《内篇杂上》:晋国有意进攻齐国,先派范昭到齐国打探虚实,看齐国政局是否稳定,故意做出一些违礼的动作,晏子一下看出范昭的居心诡计,告诉景公说:“范昭的为人,并非浅陋不知礼节,他只是想借非礼行为来试探我们君臣,因而我们要拒绝他的无理要求。”范昭回晋,禀陈晋平公,晏子识破了他的心计,齐国不可以攻打。

仲尼闻之曰:“夫不出于尊俎之间,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谓也。” (不离开酒宴杯酌之间,而能挫败千里之人的敌人,说的就是晏子啊!)

当然,慧眼识英雄,孔子称赞先进长辈晏子,晏子对孔子这个后辈也给予注意。《内篇问上》景公问晏子曰:“吾欲善治齐国之政,以干霸王之诸侯。”晏子作色对曰:“官未具也。臣数以闻,而君不肯听也。故臣闻仲尼居处惰倦,廉隅不正,则季次、原宪侍;气郁而疾,志意不通,则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厚,则颜回、骞、雍侍。今君之朝臣万人,兵车千乘,不善政之所失于下,霣坠下民者众矣 (‘霣’即陨,从高处下落,意指不善之政加于下民众多) 未有能士敢以闻者。臣故曰‘官未具也’。”

“官未具”,官员未具备充足,晏子对于景公夸言要在诸侯中称霸,不表示认同,认为贤能官员还不够,并且指出孔子身边有许多才德兼具弟子,足以为他贡献所长。

孔子心仪晏子,心海微澜:总还会再见晏子吧!而晏子以友辅仁:后学孔子可畏,焉知其不如今也。 WsCxHZrd7/lm6FaaTNF0ustrTx/81C8CNFABkZOgeFKEn8F+qRfp5BO5SAZyx3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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