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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智慧无古今,古为今用
读古书存智慧,不为古人

我们要学古人智慧,明白自己的良知,千万不要叫人牵着鼻子走。

同学们读古书做学问,当作是趣味,要非常轻松,不要功利境界,好好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才能了悟真理,启发自己的智慧,使之有用。

文化的深层意涵和力量,很少人比毓老师的感受更深刻了。

毓老师认为清朝能打败明朝政权,得力于一个书院和一本书。

清太祖努尔哈赤自觉满人武力虽强盛,但大明也非弱者,要打垮大明王朝,需要了解汉人文化,于是聘请了浙江绍兴人龚正陆( 陆为“六”之语音,即为“龚正六” )及汉人教师方孝忠、陈国用、陈忠等人,成立了“启运书院”,教导包括清太宗皇太极、摄政王多尔衮及清初的皇族子弟。由于满人对汉文化十分陌生,教学不易,不得已找了一本故事性极强的《三国演义》当教本,满译汉书,第一部即《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尽讲战术,有不少调兵遣将,以及用谋、用间的例子。这些满人子弟深思精读,师法三国人物的故实和谋略,竟然打败大明王朝,建立了大清二百六十八年的江山。

毓老师在大陆“文化大革命”期间,成立“天德黉舍”讲经,即是师法太祖努尔哈赤的文化淑世救国;毓老师训勉弟子读书方法:“先精后博”、“先就一两本来读,通了再读他书”、“找一本经书或子书,终身思之,遇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懂得圣贤任何一句话,都可立身,毋自欺也”,等等。即是师法清朝以一本《三国演义》兴邦建国。

清朝统一中国后,深觉汉文化的力量,教导皇太子和皇族子弟的太傅、侍讲和侍读,都是治经的博学大儒。以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为例,首选入宫的天子教席三人是陈宝琛、陆润庠和伊克坦。陈宝琛和陆润庠是汉人,伊克坦是满汉双榜进士,负责教满文,以后再入宫的罗振玉、王国维、郑孝胥等人皆是汉人,满文教学只是聊备一格。

清朝灭亡,毓老师认为清朝不仅亡于西方的船坚炮利,也亡于汉人文化。毓老师语重心长说:“文化太可怕了,金人( 金人本为女真族,阿骨打称帝建国号为‘金’,后为蒙古所灭;皇太极天聪九年改女真为满洲。毓老师自称‘金人’或‘满人’ )在武力上是成功了。但金人虽强,至今什么都没了,大本虽立得住,就是文化让它( 汉人 )胜过了。我是金人,却在教汉人文化。”

毓老师读书百年,相信中国文化的力量:“中国文化太丰富了,我们不是重传统,而是重其智慧,传统文化电很充足,就没插上插头,插上就光照世界。”

什么是“文化”呢?毓老师说:“什么叫文化?是要以文化天下。今天学生何以没力量?文学院分中文、史学、哲学系,‘系’真成‘细’了,粗不起来。中国文化是文、史、哲不分家。文化从自然来的,不可以造假,是慢慢变的,愈变愈加致密,是有步骤的。小孩子从小天天接受文化教育,刚开始什么也不懂,告诉他什么,给他什么他都接受,等大了,懂得挑剔了,就是文化。文化要‘以文化天下’、‘以文化世’,不是空言,必须行事。学文、史、哲,就有道统的责任。”

探索毓老师说文化要“以文化天下”、“以文化世”,是根据《易经》第二十二卦贲卦的《彖传》说法:“观天文,以察时变”( 以,用。观测日月星辰等天文,用来察探天时的变化 )、“观人文,以化成天下”( 观察人文,用来化育成就天下万事万物 )。

中国古书钩深致远,尤其《易传》,有无上甚深智慧,某些传文不只是理论且有史实根据。“观天文,以察时变”,可说是尧的功业。《尚书》记载尧派大臣分据四方山头,观察天文,历象日月星辰,创作了一年三百六十六天的时历,敬授人民使用,使黎民知变与时相合。孔子因而称赞尧说:“唯天唯大,唯尧则之。”( 《论语·泰伯篇》 )此即尧能“观天文,以察时变”,后世故称尧为“文祖”。

《易经·系辞下传》第二章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古时包牺氏得以成为天下民归往的王者,是因为他仰首观察天上日月星辰等自然之象,双眼观察大地万物,又观察鸟兽羽毛的纹彩,以及山川水土的地利。万物皆是象,伏羲近的取象自己的人身,远的取象万物,于是创作了八卦,以融会贯通不可测度的生生奥妙之密,比类万物的各种情状 。)“王天下”即是通德类情,以人文化成天下;作《易传》的孔子故而以“观人文,以化成天下”,来称赞伏羲,后世遂以“人文之祖”或“人祖”尊称伏羲。

“文化”两字源自《易经·贲卦》的“观人文以化成天下”,明言“文化”非只以“文”化“国”,而是以“文”化“天下”,“天下”为公。毓老师所以说:“学中国文化,就是学公,学无私;大公无私,有容乃大,天下无界。”《礼记·孔子闲居》亦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尸子因而说“孔子贵公”( 《尸子·广篇》 )。

毓老师学宗孔子“贵公”思想。中国文化既是“贵公”,就非仅只为中国人所有,乃天下人共有,能用才拥有。日本人在武则天时代,学唐朝文化,日本人供奉的“天照大神”,实是“天朝大臣”的音转,即徐福。日本又学《孙子兵法》、王阳明学说而成大和文化,韩国人接受商朝箕子文化,衣服尚白,旗用八卦,而成朝鲜文化。毓老师是满人,满人也采行汉文化,毓老师不能忘祖,于1997年重修满人最早的皇陵永陵,又于1999年,在清朝皇寺地藏寺东南独资数千万,建立了满学研究院及满族博物馆,但他所讲之学、所谓文化,不是金人文化、金人之学,而是公天下的汉人之学、中国文化。

毓老师终年一袭长袍,头戴瓜帽,颏下一绺长髯,所学的又是帝王学,很容易遭人误为是旧时传统的老学究。其实毓老师也从新时代走过来。他小时候每当出门,阿玛( 满人对父亲的尊称 )就叮咛:“不准去‘胡闹’。”即不准他去听胡适演讲( 胡适骂孔夫子最厉害,毓老师当时也如一般学子好奇,喜听胡适说新文化 )。

毓老师早年就阅读西方思想。1887年,英、美传教士在中国创办了出版机构“广学会”,前身是1884年成立的同文书会( 一名“同文馆” )。广学会( 增广西方之学的学会,西方传教士成立 )出刊的主要刊物有《万国公报》《中西教会报》《大同报》,还出版了韦廉臣的《格物探原》《七国新学备要》。李提摩太和蔡尔康合译的《泰西新史览要》,叙述十九世纪欧美各国变法图强的历史。《中东战纪本末》内容为甲午战争的资料、评论汇编,对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产生深刻影响。毓老师年少时看过“广学会”的出版品,还加入国际组织“甘地学会”。甘地百岁诞辰( 1969年 ),毓老师已被软禁至台湾,还收到甘地的陶泥像。

毓老师不仅未排斥西学,还往德国学军事,往日本学东瀛文化,他自喻自己回头讲中国文化有如兔子归老窝:“我不是说啊,我也是从时髦转回来了,‘兔子绕山跑,终究归老窝,不归老窝,没有不灭亡的’。”

毓老师亲自经历且回顾“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了以下的深刻反省:

“五四”留下什么?就留下很多迷惑。

民国以来尽毁中国文化,台湾祭孔还是从韩国学回来的,朝鲜礼只是郡王之礼。

民初邪说横行,尔今安在哉,胡适先生对此时代,究竟留下什么?古来多此类人,只能成为时代点缀品。

自1920年以后,是在审判中国书,不是在谈中国书。近代大陆的中国思想至混乱,台湾的则是挂羊头卖狗肉。

毓老师检讨“五四”新文化运动,没有带给中国新文化的契机,反而弱化伤害了中国文化。毓老师还认为“五四”之后,有些留洋学人对中国文化失去信心,欲引进西方思想哲学,结果也一事无成,毓老师痛心地说:

民国学术不是没落,而是新的一套没被接受。洋观念与我们老百姓的脉络接不上,任何事得有个脉络。我们没找到真正的穴道,找到的话一针见效,它那个药方是触类旁通的。

民国学术不能言衰,只是大师不能成终;心有余,智不足。没有摸着东西,只照葫芦画瓢。自己不努力,找不到自己的东西,当然就跟着别人的叫。

为主者,要为老百姓立新命,这用外国道道或小康世的改良不行,得要用大同世了,要把营养放到大米饭中,不能放到面包中,我们的老百姓才能接受( 据了解,麦当劳为打开大陆市场,已在研发用米食取代面包 )。

国民革命成于留日的,因当时日本盛行阳明学,有相当的水准;失败于留美的,孔、宋家族对于近代中国要负莫大的责任。

中国东西得好好整理了,但得发大心,碰两下( 不下真功夫 )不行的。今后,摧毁中国文化的,就是碰两下,掺和西方东西的人。

我们是讲中国人的学问,不是反对西方思想,可绝不可以掺入康德、黑格尔西方思想。若要研究中国文化,不可以研究混血儿的中国文化。

毓老师年岁大,又学帝王学,但可不是保守传统的冬烘先生,他反而批评一些不能与时推移、不能日新的守旧者:

有些人年轻革命,年老守旧;因为不认识时代,没有时代思想,不能日日新。

有些人年轻时活泼,老成僵尸。

治国之道千百年大计,时代在变,没有今天,说什么往后五千年。

历史是一面镜子,读历史太重要。因为什么?读历史才知道那个时代何以演变至今日。

中国从“五四”起,可知新极不易,很多人自以为爱国爱民,实为进步障碍。

不要以为新即永远新,要与时推移才新……否则新人转眼间成旧人,昔日革新的革命志士反成守旧的革命对象。

活过百年的毓老师深深感受文化的力量,他直言“没有文化,就是丑”、“现代人何以不爱国?就因为没有真的文化”,他批评“五四”新文化运动尽毁中国文化,又担心留洋学人掺和外洋文化而伤害中国文化,故而慎思明辨后,开始讲授中华文化。

毓老师说:“科学的环境,我们差西方一大段,人学( ‘人学’不仅仅是人文哲学,指人的学问,亦即文化 )的环境,中国还是最高的,‘斯文固未丧矣’!”

文化经过时间的沉淀累积,有保留,也有损益,《论语·八佾篇》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 夏代的礼,我能够说出来,可惜的是,它的后代杞国保存的史料不足以为证;殷代的礼,我能说出来,遗憾的是,它的后代宋国遗留下来的史料不足以为证。 )《为政篇》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殷朝因袭夏朝的礼仪制度,所废除和增加的,都可以推知。以后继承周朝的礼仪制度,虽经过百代,也可以推知。 )故而,为人子孙者要“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 《中庸》说“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礼记·学记》说“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 ),知晓先祖的志事,亦即知道先人文化。善述先人文化不只要知先民立命大本,也要承续出新,不可忘本。长袍为毓老师先人衣冠,毓老师终年不脱长袍,就是怕“杞不足征也”。

人文化成的文化看不见,不能具体呈现,毓老师认为文化可通过精神、礼文、德行等彰显表达。毓老师说:“讲书特重文化精神之所在,否则写任何东西,都是水皮打一棍子,无法深入。”

毓老师忧心读书人对中国文化缺信心,只能写些洋八股,故而说:“精神叫人俘虏了,那是中国最悲惨的。你们有几人能懂洋八股的?为什么不写自己的?”“今时风气,年轻辈说话做事没有诚心、爱心,主事者没有人文精神,个个现贪利本相,一过即雾消云散。”毓老师体悟文化精神的力量,一再训勉弟子“读书贵乎得精神”、“做学问必做活学问,必知那本书精神之所在”。

毓老师认为:“中华民族文化就在礼上,以礼表现文化。”中国何以被称为“礼义之邦”?毓老师给了答案:“什么叫礼义之邦?礼者,理也;义者,宜也。做事能理于宜,邦民理事都合宜,就叫礼义之邦,不是光喊道德口号。”毓老师举人的小动作为例:“一个人按规矩行事,就会无形中得益,比如到别人家,进门之后把门带上,主人就有几分好感,感觉你有礼节。进门不关门,还得等主人关门,自己不会感觉不好意思吗?”“从对人的称呼可以看出中国人的智慧。中国每一个称谓有不同的性质。两者性质不同,像现在大家都说‘表亲’,什么‘表亲’?‘姑表亲,代代亲’,因骨肉亲;‘姨表亲,一代亲’,死了姨娘断了亲。外国的称呼乱,因而都不亲。”

中国文化重德。毓老师谈德,最是简易平白:“德,就是行为的成就”,“历史是一面镜子,有多少人能留下来受称赞?没人赞美强梁,大家赞美德行”,“一个人事业失败,往往不在事业本身,而是德行有失”。

毓老师身为前清皇族,独尊康熙是千古一帝,但也不讳言说:“有遗德在民的都是一介平民,何也?盖有实之故,巧取豪夺都没有好结果。环境很复杂,保持清汤挂面就不容易。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毓老师廓然无私地说:“清朝十二个皇帝,有几个人说得清楚?因为他们对人民没有多大好处,记他做什么?所以要有遗德在民,人民才会感念记住,天下事都是有德者居之。”

中国学人常将文化和思想并称说“文化思想”。文化和思想虽有关联,但字义本来就有别。文化指的是人文化成,经过一个族群无数人的长久经验累积消化而成。天地万物皆有文,天有天文,地有地文,水有水文,连鸟兽山川皆有文,不过,这些文是自然之文。人为万物之灵,主要特质即能化成,且能把化成的经验成绩,通过文字记录传下来,此即文化。

文化源于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文化。思想不限于人类,禽兽大多有较人低层次的思维,但脑子构造不如人的精密复杂,又不能使用文字记录。所以,文化主要说的是人文,也唯有“人”才能“化成”天下。“思想”两字,孔子十分重视,《论语·为政篇》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中庸》说“慎思之”,又说“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聪明睿智即是思想精妙入微。郑玄注解《尚书·帝典》尧之德“钦、明、文、思”的“思”字,作“虑深通敏”解,唯虑深通敏,方能聪明睿智。

毓老师以实用治学,虽在字义上诠释思想,更见底直言:“中国思想是靠行的,不是靠讲的。实学才有用,要把思想变成行为,才有作用。把书当思想读,不当文章读。”

文化起于思想,任何学问都是思想的产物,哲学当然不例外,西方哲学更是起源于思想的探索。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位问及思想本身的哲人,真正的西方哲学因而由苏格拉底开始。

苏格拉底开始将思想本身作为思想的对象,把思想本身当作分析综合的客体。把思想主体当作客体,摆脱了自己主观束缚,走出自我圈子,在自己之外来看自己,也就是“认识自己”,亦即把思想当作思想的资料。唯其如此,才能找到客观的真理。

也就因为苏格拉底发现思想的抽象作用,“知识论”才正式成为西方哲学的研究对象。苏格拉底用思想的概念,来诠释外界的具体万物,即用概念来解释我们的认识作用:一张在我们身外的桌子怎么会变成一种影像,走进我们的思想中?我们的思想怎么对客体有所认知?苏格拉底继而从许多个别的、单独的、具体的事物,以它们的共同点,抽出“共相”来,而这“共相”就是“思想”与“存在”间的唯一媒介,因而思想是共相的、抽象的,存在则是个别的、单独的。思想与存在间没有等号,因为二者关系不明。

苏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图接着提出的“知识论”,继续探讨思想与存在间的关系问题、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关系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人与物之间的关系问题”,知识论所考究的是“真理”,目的就是建立起这种关系。( 参考邬昆如《西洋哲学史》

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在哲学上最大的贡献,也是影响后世最深的,是一种哲学方法,即分析人的思想,找到人类思想原来有一定法则可循,这就是“逻辑”。

西方近代哲学之父,又是理性主义始祖笛卡尔,他的知识论以理性为研究哲学的出发点,去找寻哲学认识作用以及发现认识对象,目的在找到绝无怀疑、绝对可靠的知识。笛卡尔《沉思录》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名言。笛卡尔说“我在( )……我是思维者”,此即“意识我”。笛卡尔在思想中找到的意识的存在,而且是活动着的意识。

西方哲学起源于思想的探索,将主体的思想本身作为客体的思考对象,企图找到客观的真理,西方文化也就建立在理性认识上。

西方哲学因探讨思想而发展了“知识论”,但“知识论”只是哲学的一大部门,哲学还有“形而上学”、“宇宙论”、“伦理学”、“价值哲学”等探讨课题,所以“知识论”不等同哲学。哲学指有系统、有组织,且能一贯立说之学,思想人人有,但不见得成学,思想故而也非哲学,但能成“学”的哲学家一定是思想家,而堪称“家”的思想家大抵当得哲学家。中国往圣先贤有思想,也有哲学。不过,有些学人习惯并称哲学思想,也有的把哲学家说成思想家,甚至也将文化和思想并言。

毓老师认为中国表现思想大能时,就在战国时代百家争鸣,这些思想家也是哲学家,杨朱、墨翟的哲学就威胁到孔子,连孔子都快断根,孟子因而骂街,重批:“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干不过人,就骂人禽兽。

毓老师要弟子活用脑子,读春秋战国时代著作,就得深入,但不是学他们那个时代的言行,而是要研究那个时代环境,何以产生那么多思想家、哲学家?

毓老师讲实学,殷切期望弟子活用有成,多次讲始计用谋的《孙子兵法》,但感觉几十年来,弟子并未有大成就者,曾在课堂上发脾气:“我教了几十年兵书都是白搭了,产官学没有一个成材。书是死的,能用才活,同学能做出来的没有一个。我天天讲人话,竟教出一批浑蛋来!孔子是乐死的,我是气死的!”

西方重视知识的探索,有“知识即力量”之说,西方哲学发展了“知识论”,但中国哲学不驰骋知识的无涯天空,而是潜心于智慧的启发。

“智慧”两字出现在先秦诸子书中。《墨子·尚贤中》云:“若使之治国家,则此使不智慧者治国也。”《孟子·公孙丑篇》云:“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荀子·正论篇》称:“天子者……道德纯备,智慧甚明。”《尸子·治天下篇》称:“今人尽力以学,谋事则不借智,处行则不因贤,舍其学不用也,此其无慧也。”墨子、孟子、荀子、尸子的“智慧”之义是聪明、才智。佛教则引申智慧为破除迷惑、证实真理的识力。梵语“般若”的意译,有彻悟意。《大智度论》说:“般若者,一切诸智慧中最为第一,无上无比无等,更无胜者,穷尽到边。”有些佛教则解读“般若”为“妙智慧”,《无量寿经下》云:“颂曰:‘如来智慧海,深广无崖底。’”

不过,先秦古书的“知”是古字,“智”是后来字,但后人抄书,常“知”、“智”不分,径改“知”字为“智”字。

中国字有本义,有引申义,“知识”、“智慧”二者,古人用字不同,而有层次差异,但有时也可以互通。

《论语》一书没有“智”字,“知”字有一一六次。第一章:“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末章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始终章都有“知”字,这两“知”字都当动词用,是“知道”的意思;但《论语》中有二十五处的“知”同“智”,当“智慧”解,如“知者安仁”、“焉得知”等。《孟子》书的“知”字一一二次,其中一〇九次作“知道”解,三次同“智”,而本文有三十一次的“智”字,当智慧解。所以,孟子书有用“智”字的三个“知”字,可能是彼时“知”、“智”的古今字仍并用。知识有学知的意思,毓老师讲学,不只用“读书人”,也用“知识分子”勉励弟子学生:

知识分子因能明是非,知善恶,不助人为恶,才能做中流砥柱,成为社会安定力。

知识分子最重要是有良知。有了良知,胆小的不盲从,胆大的可做英雄。

“知理不难,知所以用理之为难”,我们是知识分子,我们能用理吗?知道一点用不上,就成为挑剩的“剩人”。

知识分子是天地良心,要拨乱反正,不但管后果,连前因也要好好管。

知识分子绝不能自侮、自轻,净为人打小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没有权利糟蹋,不能光宗耀祖,起码无忝所生。

天下何以不太平?因无是非黑白,知识分子不知去就,何况老百姓。所以,知识分子重要,绝不可以己之昏昏,觉天下之糟糟。

知识分子不能乡愿,要能明辨是非。

不要笑看人家一只眼、单条腿,天下间有多少有眼看不清、思想单条腿的知识分子。

不过,“读书人”或“知识分子”都是后来的称呼,古人称“士”、“士人”或“儒生”。

“士”,抱十合一( 一曰“推十合一” ),本义是“事也”。“士”在周朝早期是官爵位。《孟子·万章篇》北宫锜问孟子:“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回答,在一国施行的爵位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毓老师故而说:“士是古代基层公务员。”孔子时代,读书人仍称“儒”( 《礼记》有《儒行篇》 ),活跃于社会,没有爵位,后期的“士”遂成为开始做事的读书人。这些“士”富有道德感、责任心。《论语·泰伯篇》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成为一个修行者。古时的士人若以位而言,上头是大夫,合词“士大夫”;以德而言,士上一层次是君子,《春秋繁露·俞序》说:“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少过矣。”( 毓老师常说“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和“人人皆可以为尧舜”义同 。)

古代士人希望读书后从政,所以“士”、“人”合为“仕”,做官即“入朝出仕”。发明象棋的人若不是曾经做过官,就是欲以棋培养人,如“师”、“将”左右即是“仕”、“士”,而围棋则有“天元”。

那么,知识和智慧有何分别呢?

知识较偏向读书求知,毓老师说“知识是活的,是宇宙的生命力”,但智慧也是活的,智慧能把宇宙的生命力用到活的人生。辜鸿铭说:“明理不难,知所以用理之为难。”知识求“明理”,智慧则要“知所以用理”。重实学的毓老师将智慧讲到实用的至极处:“一个人在没办法中有办法,才叫作智慧。”

谈“智慧”,还得先说孔子的看法。

孔子就人的智慧资质,分上智、中智与下智三层次。《论语·阳货篇》孔子说“唯上知与下愚不移”,《雍也篇》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季氏篇》孔子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这三章合读,就可以知道孔子的智慧观。

孔子就其观察,每个人都得自然之性,也都有智慧,但智慧有上、中、下之别。孔子用字慎重,所谓“上知”即“上智”,“知”同“智”,世俗称“智慧”是正面的,故而称人智慧不足,不用“下智”,而用“下愚”。毓老师说:“上智之人不变,下愚之人不知变,中质之人则容易见异思迁,孔子才说‘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一般人的智慧大多非“上智”与“下愚”,而是在上下之间,孔子也不直接说“中智”,而以“中人”来说明,一般中等以上资质的人,可以培养他的智慧,可以和他谈上等智慧的事,但中等资质以下的人,不可以跟他谈上等智慧,因为跟他谈,他也不懂。

中人以下虽不可以语上,可孔子有教无类,并不放弃中人以下的人。因而提出“学”的重要,由“学”来弥补天生资质的不足。孔子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中人智慧次于上智者,只要力学就可以得到上智。至于下愚的困知者,先天智慧不及上智者及中人,若能勉强力学,也可冲决与生俱来的困知而得智。孔子最担心的是,自己先天智慧困而不知,后天又不好好学习,只好沦为“下民”了。

孔子最伟大的地方在不弃人,他出身微贱,也给困穷的后学无比的希望,只要依礼送个束脩,有心向学,就可入门成弟子。至于对下层百姓,孔子用了“下民”,但“下民”不是无钱财,而是困而不学。

孔子不仅不弃人,而且谦卑鼓励世人。《子罕篇》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这一章之意是,春秋时代害死伍子胥的吴国太宰伯嚭问孔子弟子子贡说:“孔子是个多能的圣人吧?”话中的意思是将孔子当成生而知之者的圣人,但《述而篇》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向弟子和时人谦虚表示,他绝非上智者,而是学而知之者。这就是说,为后人尊为“万世师表”的孔子,自明自己的智慧是学来的,而且是向古圣先贤求智慧的。

孔子不只说自己之能非先知先觉者,而是学得的,并且说不要怕问学,《八佾篇》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有人就说;“哪个说鄹人叔梁纥的儿子孔丘知礼吗?他入太庙,每件事都要问。”( 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 。)孔子勇于提问,《中庸》孔子说:“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上等智的人,不待学习就知晓,次一等智的中人之士因学而智,第三等智的困学之士,困穷而通,努力学得智慧。三等人的资质各不同,得到的智慧还是一样的。《中庸》这一章,尤须注意的是三等智之后的“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论语·里仁篇》孔子说:“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安而行之”即安仁者;“利而行之”,智者利仁,“利而行之”即智者;“勉强而行之”,勉行,知耻近乎勇,困知勉行才达到成功,此即勇者。

“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这是三等智,就知而言;“安而行之”、“利而行之”、“勉强而行之”,就行而言。也就是说,谈智慧不是光口头讲,而是要行,将智慧用出来。不过,用智慧可不能恃才傲物,自以为高人一等,毓老师说:“人都有智慧,有的外露,有的不外露。不要自作聪明,太聪明易出轨。你不觉得比别人聪明,就多份警惕心,较有成功的机会。”

《中庸》孔子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 中途而废 )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 自明 ),虽柔必强( 自强 )。”这一章可以说是“天德黉舍”的舍义,毓老师辞世发靷,众弟子肃立,由师兄孙铁刚引领恭读此章致祭。

此章由“博学之”至“笃行之”,学然后必行。学由学知开始,经过审问、慎思、明辨后,知识已成智慧。我们由是体悟,孔子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不只是修学之方,也可说是求智慧的次序:为学从博学开始,经过审问、慎思、明辨这三层次,即已得智慧。“笃行之”显现孔子之学是知行合一的,此即《易经·系辞上传》第五章的“知( )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智周万物是“博学、审问、慎思、明辨”,道济天下则是“笃行”。

孔子的智周、道济,毓老师说得通俗:“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贡献给国家的,就是用智慧。学术界要做苍生的头脑,读书人的智慧,就是苍生的生命。”

毓老师讲智慧深入浅出,他说:“我们要学古人智慧,明白自己的良知,千万不要叫人牵着鼻子走。”人人听得懂,似乎不深奥,不是惊人之语,却说智慧到造极处。

孔子自己说他不是生下来就是有智慧的智者,是经过求学而得,他又说出培智的方式是“好古”。毓老师说“学古人智慧”,亦即孔子的“好古敏以求之”。

《中庸》说:“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孔子不是尽用一己的经验、智慧来应天下事,他还接着尧、舜、文、武等前贤往圣先学而集大成的。

孔子不仅自言“好古”,还有“敏求”,“敏”要虑深才能通敏;“求”,《里仁篇》孔子说“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求为可知”要求可致用之学、从古人智慧中求穷变通久之道,此即好古、学古,还要敏求用古。

何以孔子、毓老师求智要好古、学古人呢?古今异时异势,时势不同,学古好不好?古今哲人常见争议。商鞅就认为普通人“安于旧的习俗,学究们拘于自己的见闻”( 《商君书·更法篇》“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 ),但是,三代以不同礼制成就王业,五霸用不同法制建立了霸业,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商鞅因而反对返古、学古。孔子也说过,生在现今时代,偏要返古、复古,这种人必定要遭受灾祸的( 《中庸》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 )。毓老师看过三遍《四库全书》,他发觉不要看钦定的、正义( 古人注经常用“正义”两字,如《周易正义》《尚书正义》《毛诗正义》等 )之类的官书,这些书没有智慧,是垃圾,所以要“学校( jiào )钦定之枉,道正率性之元”( 毓老师另说“诊钦定,另辟天地” ),这个说法似乎与孔子自言好古、学古相背,为什么?

古人的某些观念、做法有其时代性、限制性,时代不同,就应该与时改变,才能时乘来统御天下事( 《易经·乾卦·彖传》“时乘六龙以御天” ),其中礼节因时变易特别显著,各时代有各时代的礼,《礼记·礼器篇》因而说:“礼,时为大。”

《易经·系辞下传》第二章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这章文义是,上古时代,人们冬天藏身洞穴,夏天居住野外,后世圣人为了防止洪水猛兽侵袭,指导人民建筑宫室,上有栋梁,下有檐宇,以防御风雨;上古的丧葬用木材厚推在尸体上面,埋在荒野中,不设立坟墓,也不植树,居丧也没有一定期限,后世圣人制定丧礼,换用棺椁来殡葬。这是说,时一变,人的想法就要变,像今天已坐汽车、火车、飞机,若还坚持骑牛坐马,那就违时,必招致灾害。故而,古学与今学的区别要分清楚,能用上即是今学,我们学古即因古能今用。

遗憾的是,有些古书原创性极强,思想、文章都能跨越时空,是有生命的古书,也可以说是虽古犹新,但某些注疏家将它变成封建教条的工具,像《诗经·国风》开始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一首男女真情真爱的人性无邪之诗,文学价值极高,孔子故而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但宋朝的朱熹注解说“窈窕淑女”是指文王的妃子大姒,在处子时。“君子好逑”的君子指文王,文王有圣德,又得到圣女姒氏作为配偶,宫中之人见二人开始恋爱,有幽娴贞静之德,故而作此诗。朱熹生在帝王时代,注经有其背景,但民主政治的今天,某些老师讲授这章诗,开口朱注,闭口朱注,完全不知今世是何世,甚至曲解了《诗经》本义。

后学曾批孔教是杀人的礼教,究其实,所批的非孔子,而是朱熹。我们且举一例。打官司,无分贵贱、尊卑、上下,一律平等,“包青天”包拯为后世尊崇,即因他明镜高悬,敢铡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为弱者百姓申冤,但朱熹主张打官司要分阶级,不准以卑凌尊,以下犯上,他曾上奏说:“凡有狱讼,必先论其尊卑、上下、长幼亲疏之分,而后听其曲直之辞。凡以下犯上,以卑凌尊者,虽直不右;其不直者,罪加凡人之坐。”对于朱熹这种讼案先作尊卑上下身份,不以是非曲直为考量,卑贱者即使理直也不保护,清代学者戴震就批评是“以理杀人”。

宋朝文化之盛,民生富有,不可轻忽。朱熹将《论》《孟》《学》《庸》合为《四书》,确有卓见,但朱子学是南宋产物,《四书集注》因非救命东西,南宋并未因此而兴起,元朝复科举,诏定以朱熹《四书集注》试士子,朱学定为科场程序;明太祖洪武二年科举,又诏定以朱熹的传注为宗;清康熙五十一年以“朱熹升配大成殿东序为十一哲”,以兹表彰。朱熹之学在明、清两代被列为儒学正宗。在中国儒学史上,朱熹理学的作用和影响力仅次于孔子。

毓老师比较朱熹和王夫之,说:“船山受的苦,政治经验,在社会上的奋斗,都比朱子高得多。船山先生革命为国,最后隐居注书,看他注遍群经,然后心有余力为先皇写个传,自己还有个集子,其精力之强,立论之高,绝非普通人所能比。朱子就注了一部书( 《四书集注》 ),以外都是弟子帮忙做的,《书经》像没注一样,还好他没都注,如果都注了,中国还两千年不能翻身。船山的东西不大好读,他并没达到最高境界,因为他总是生存在专制时代的人物,但是除了观念上还有一些旧观念之外,其他的思想可以说特别有主见。哲学必得有主见,那不然怎么讲。”

毓老师批阅《四库全书》,发觉钦定的注解存有不少封建奴化思想,把原本活生生的学问思想,僵化成奴役人民的教条,毓老师故而直率说:“讲古书不能光看注。完全相信注是奴,全信程注是程奴,全信朱注是朱奴。读古书,不可以迷信注,以之当筌。读书必要有‘得鱼忘筌’的功夫,要直接翫味本文,整个翫味,在乎自己的体得。今天讲思想,都还在讲考据、训诂,讲这些有什么用?”毓老师甚至说重话:“读中国书在吸收智慧的产物,非读文字。考据、训诂,杀人至重,真是愚民之最!”( 毓老师此说,必定得罪不少学院教书先生。

毓老师说,语言在表达思想,时代演变,有些字不易懂,汉代儒者作了一番训诂考据,古代难字已可读,故接着就要研究思想,吸收古人智慧,但有许多学人仍耽于训诂考据,把古文当作研究对象,成为无用之学。

毓老师以思想角度批评遍注群经的汉代经学大师郑康成说:“郑康成毁今古文,自己立说,但仍近古文,以后为帝王利用,不用其他注,郑玄是学术思想的第一个罪人。”

唐代孔颖达受唐太宗之诏撰定的《五经正义》,是一部典型“以疏解经”的著作。但在被定为官方统一教材后,变成“经院式教条”,很快失去其价值和生命力。毓老师说:“孔子以后,孔家又出了几个学人?孔颖达的《五经正义》毁了孔学。”

毓老师论朱子学何以能传七百年,因为对统治者有用,毓老师说:“一个学说,可以使一个民族活,也可以使一个民族死。朱子学今天失势了,因为朱熹的东西不纯;孔子又红了,真金不怕火炼。”

毓老师因而说:“讲文字,不是生命。讲书要讲中国人的思想。当你融会贯通所有经后,会发现就注未通经,我专讲注解不明白的地方。”

毓老师又说:“人有古人、今人,礼有古礼、今礼,学问有死学问、活学问,思想有旧思想、新思想,但智慧没有古今新旧,今日能用的都是新的,都是古人的智慧。我们称这些能用的古书是圣贤书,圣贤即是有智慧的死人。所以,我们走进图书馆看古书,不是走进殡仪馆为死人化妆,而是要吸收古代圣贤的智慧,来启发自己的智慧。”毓老师又说:“每一个时代都会成为过去,时代过去即过去,切不可空用情、空留情,要用智慧做主人,支撑此乾坤。希望同学们读古书做学问,当作是趣味,要非常轻松,不要功利境界,好好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才能了悟真理,启发自己的智慧,使之有用。”

那么,智慧何以没有新旧?因为古为今用,能用的古人智慧可以突破时间的限制,传世的圣贤智慧能与时俱进。古人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大学》 ),这些智慧是新智慧。换现代人说法,这些古代圣哲是时代的先锋,不会为时代所淘汰。毓老师故而说:“古今异宜,日新其道;活智慧,用到活的人生中。”

四时运行变化,寒暑往来更替,人生宇宙天地间,智慧与年龄俱进,孔子的《论语》首篇开宗明义说“学而时习之”。人无论求学、讲学都要以“习”亲自检验生命。为学做事时习之,才能合乎时,通过实际印证,将前后连贯,看清来龙去脉,因时治时。像尧观察日月星辰变化,制作了夏历,揭开天时二十四节气奥妙,老百姓因而可以与时偕行,春耕秋收。尧的智慧无分古今。伏羲以刚柔二画象阴阳,始作八卦。八卦的阴阳理论和孔子的《易传》不只成为中国文化最璀璨的智慧,包括诺贝尔奖得主的不少外国哲学家,都表示其成就受《易经》影响。《易经》言“穷变通久”之道,汉人称“变经”,又因变通以时,故而又称“时经”。毓老师故而说:“古若是违时,不能今用,古就是垃圾了,又何必从古?”但他又说:“有智慧不在年高,智慧与时俱进。”从古要能因时而习之,食古而化古,去古之渣滓,留下智慧精华。毓老师警告说:“不要以为新即永远新,要与时推移才新。‘孔子,圣之时者也’,即圣之新者也,要日日新才算新。否则新人转眼间成旧人,昔日革新的革命者,今时反成守旧的被革命者。”

至于古人的思想、学问是不是有智慧,可以用经验印证,视其是否能实用,或者以今人的智慧来和古人作一比较。

现在的博物馆收藏了许多古人的书画、器物、丝织品、漆器、青铜器等古物,这些所谓的国宝、文化遗产公开展览时,其工艺之美,引起许多专家的赞叹。秦俑出土,鬼斧神工之能,现代技艺无法超越,不解几千年前的古人怎么有那么高的智慧。

诺贝尔物理组得奖人杨振宁于2015年3月在台湾大学演讲《物理之美》说:“直到二十一世纪今天,没有一个物理学家比上个世纪的爱因斯坦、费米、狄拉克的研究成果更让人震撼的。”西方雕塑、绘画、音乐,甚至哲学、科学,西方人亦有无法超越的感叹。

今不如古的赞叹,提出了一个必须正视的答案:“智慧无古今中外。”有些古代哲学家的智慧与时推移,时至今日,仍能为社会风气所接受。中国古代哲学家不只孔子,管子、老子、庄子、孟子、荀子、孙子、韩非子等人,无论思想、哲理、文章,都比今人高,今人虽生在两千多年后,时代进步了,某些思想哲理仍今不如古。毓老师说:“慎思重要,古圣先贤的智慧能传千百年,必有传的价值,那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结晶。”

毓老师也举甘地的智慧为例说:“中国历代都有杀人魔王,但能成就的很少。就近代史而言,没打过仗也没杀过一个人的,就是甘地。甘地有智慧,他在英国统治下能耍流氓,你要我坐牢我就坐牢,你说八点半报到,我八点到,你要放我走,小包一拿说:‘再见,下次再来!’就跟你这么黏着、缠着,因为印度人不能作战,他就用这种方式。当然,这也要看环境,像在日本,再多甘地,也杀光了。”

毓老师还说:“一个孙中山,将中国史改写了。中国智慧无尽藏,就看你能吸收多少。脑子如何判断事?”

毓老师讲学以经书为主,一定有人质疑,今人读来不易的古书可以在今日成为活用的实学吗?毓老师说:“经以立本,权以尽变;古人教诲,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经书是生活的方程式,《论语》每章每句都在行。经书不谈虚说玄,完全是解决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事,就是要解决天下事。”“不谈虚说玄”即谈实学。解决天下事必要以其经验,提出能够解决天下事的有用智慧。毓老师又说:“一个人的学术与其经验有莫大关系,古今大儒( 经书作者 )久经世患而立说,注书者与写经者中间不知差了几千里。”故而训勉弟子直接读经文:“书读百遍自通,不要迷失在未有世患经验的注释中。下功夫重要,没有千锤百炼的功夫,怎能把经书、子书的智慧变成自己的智慧?古人智慧不必我们当保镖,但你离开古人智慧,就不能吹牛——他啊,面对真理而已。”

毓老师又何以讲先秦诸子之学呢?毓老师说:“诸子皆有治国护民之志,开门见山至为明显。一时代背景,始出哪种人,诸子为救时弊。先秦诸子书的思想境界,后人不能及。先秦以后,扬雄拟圣,董仲舒自以为在诸子之上,然此二人何能及先秦诸子,董子文不及韩非。为什么中国诸子学以后的读书人,不容易站住脚?因为他们都超不过前人( 先秦诸子 )。”

经书和先秦诸子,不只应世智慧和文采,领先后代,解决问题的智慧修为也高过今人。人文哲学,可说今不如古,毓老师感慨地说:“古人的智慧周正。中国古圣先贤留下的智慧很多,因为代出能人高手。孤陋寡闻只有自误,不能误。古人何以有那么高的智慧?今人一代比一代浑!”

毓老师评论古圣今贤高下,以智慧为依据。毓老师说:“有志是不够的,还有要智慧。中国的学问,要当智慧的东西来读,要用心‘听’出前贤高明之处,善用智慧,真正了解到底是什么。中国人的智慧高到极点,先民何以有那么沉静的智慧?而今人净以俗知俗见应世。”

毓老师称赞孔子“天生圣哲”,今人一定会诧异:时代在变,不只环境改变,事和势也都随之改变,孔子的思想何以能通过时间考验,不为时代所淘汰呢?

毓老师提出两个说法:一、孔子不被时代淘汰。什么都会过去,不会被时代淘汰的是合时的东西,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对“时”体验最深,在《易传》中阐述时义、时之义、时之用,也在《论语》首篇第一章说“学而时习之”,学习和讲学不能守旧僵化,要能够以时检验,孔子更在《易经·乾卦·彖传》说“时乘六龙以御天”,在六龙所代表的天、地、人三才六位中,要随时、顺时、乘势,来统御天下事。毓老师说:“时势造英雄,可以旋乾转坤;英雄造时势,可以拨乱反正。孔子作《易传》的智慧可以旋乾转坤,作《春秋》的智慧可以拨乱反正。”

孔子之学不落空,如何“时乘六龙以御天”呢?毓老师说:“孔子集大成。孔子以高明智慧,集六经大成。中国古代学术经他整理,造成只手遮天、唯我独尊的结果。二十一世纪,孔子学院到处成立,现在人都在读孔子整理后的经书,这不是孔子阴魂不散,纠缠我们,而是孔学确是可以活用的实学,可以古为今用。”

那么,智慧因何而生,由何而来?毓老师说:“智慧没有固定,孔子为‘圣之时者也’。”即因智慧能通变,与时俱进,也就因为智慧没有固定,我们因而要“时习之”,每天要用时事印证智慧。

毓老师续说:“智慧在每一个人的性中,人一生下来,本来就有良知。智慧是自己本有的,但要培养,人一己十,人十己百,得想,得做。但更重要的是求智慧,要以古人的智慧来启发自己的智慧。”毓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是后觉者,就是‘学而知之者’,就得用先觉者、生而知之者的智慧启发我们,所以说‘用古人的智慧,来启发我们的智慧’。”

一般说法,中国五千年,一治一乱,从未亡国。英国有兴衰,谈不上治乱。中国因而有所谓的道统、学统、政统传承。文化是人文化成的人类资产,每个人年寿只有百岁,穷其一生,经验有限,故而若能接下数千年遗产的棒子,就像跑接力,可以比一个人独跑快多了。《孟子·离娄篇》第一章说:“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毓老师正告弟子说:“你们为什么不借圣贤的智慧来为高为下呢?做学问,就要跑接力,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跑。终日所思,不如须臾所学。学问是做人治世的经验,是活的,不比考古训诂等知识,那不必拜师,可以自己来。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这就是‘不依规矩,不能成方圆’啊!”毓老师又说:“不能只以自己的经验应世,要用先人的智慧应世。只以经验应世,犹如跛子和瘫子赛跑”,“才能再高,都要借梯子往上爬”。

《中庸》子曰:“舜其大知( )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 周遭 )言( 言论 )。”毓老师说:“人之所以能成其智,即在于多接受别人,要用古人的智慧启发自己的智慧,舜是大智者,却无一不取于人,集众人之智以为己智。中国古圣先贤留下的智慧很多,因为代出能人高手……善为政者如大舜,以古圣先贤的智慧来应天下事,好问、问古、问今。今之当政者,则以一己之经验来应天下事。殆哉!”“中国学问并不是没有用,没有用怎能传千古,就因为碰到无用之人,才成为无用之学。书有古今,智慧无古今,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毓老师论历史人物智慧,先秦诸子不能说没有智慧,但智不危身,先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自救焉能救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商君、吴起、韩非都杀身,能说是智者吗?当“元老”比当“烈士”者有智慧。张良知什么是进退存亡之道,有躲灾的智慧,韩信“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 《易经·乾卦·文言》 ),结果被杀没命,韩信嗜欲深天机浅,智慧不及张良。

一般人的智慧都差不多,智慧低没关系,可以慢慢培养,靠的是功夫。培智,绝非一世之功。毓老师举诸葛亮为例。诸葛亮的智慧在识时,一步步试探得来。诸葛亮本为山东人,先移居到河南,再搬到湖北隆中,三迁始遇时。毓老师认为诸葛亮以隐为进,尤胜于以退为进、以进为进。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要识当时所当务之急事。

毓老师常引《庄子·大宗师》“其耆( )欲深者,其天机浅”。“天机”出于自然,智慧可后天培智,“天机”不等同“智慧”,“天机”是“智慧之母”。毓老师说:“要识时、乘时,不可失机、丢时,必知机。动得恰到好处即机,机关、机轴,关键之所在。《庄子·至乐篇》说:‘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毓老师警示说,嗜欲深必然影响天机和智慧。毓老师故言:“智慧是自己培养的,堷智必经由好学,养心莫善于寡欲。”

传统谈“欲”是跟着“情”来讲,《礼记·礼运篇》说“七情”是喜、怒、哀、乐、爱、恶、欲七种,欲为七情之一;佛教有四天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陀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等“六欲”的说法。佛教认为情欲深广如海,使人沉溺,故而倡无欲、绝欲。

《礼记·乐记》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乐记》把欲和性合言,欲是性感于物而动者,所以欲与性俱起,性乃本有,何能灭绝无欲呢?( 见熊十力《读经示要》,毓老师以之为本

董仲舒说“人欲之谓情,情非制度不节”( 《汉书·董仲舒传》 ),即言以礼节欲。

《论语·颜渊篇》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所谓“克己”即克私欲。但孔子讲“克己”,不讲“克欲”,《为政篇》孔子自述自己的学程、进程,说“四十而不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所谓“不惑”即不迷惑于欲,孔子四十岁就能达到不迷惑于欲的境界,七十岁还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即欲即性境界。孔子是站在肯定欲的正面角度,但我们可以反面思考,人与欲斗争太难了,孔子四十而不惑,与欲斗争了四十年才成功,我们一般人得花更长的时间、更大的心力对付欲,佛家就向欲投降,要绝欲。毓老师学宗孔子,说:“儒家有智慧不绝欲,因为有欲才有生人之气,想做英雄成事功。”

《易经》第五卦需卦即言“欲”。不只有形的财,无形的名都是欲,都是需。需卦《彖传》说:“需,须也,险在前也。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欲为人之所需,但有沉溺之险,必得有刚健之行,才能不陷于险,不困于欲,儒家的“无欲”方式,是“约我以礼”。

表面上,毓老师对欲的看法,和一般传统所见有别,其实是一致的。毓老师曾说:“内心不可有贼,欲为贼之王”,“人之苦莫大于求不得之苦,是欲壑难填之苦”,“人有刚之力量,必有刚之德,无欲乃刚”。但这个欲非本性之欲,而是杂染、沉溺之欲,是顺躯壳起念的私欲。毓老师先立标杆,请出尧、舜,说:“尧、舜把欲降到零度以下,尧、舜把天下看得那么轻,能够禅让,那还有什么欲呢?”毓老师还以遭纣王剖心的比干教诲弟子:“在《封神榜》中,比干心被挖掉了,被封为财神爷,这有深意,只有没心的人才能做真财神,有心的人能把钱给别人吗?”毓老师还说:“张良椎不如苏武节;张良之椎有私欲,苏武之节代表一时代、一朝廷。”“中山先生不搞禹、汤思想,而是天下为公的大同思想。”

毓老师正面鼓励弟子说:“儒家讲‘宇宙为一大天地,人为一小天地’,人要与天地为一体,就不能有私爱于其间,任何一点私,连人和人都不能一体,怎么跟天地合为一体呢?知识分子有私欲,常把文化弄偏了。不要盲目崇拜,读历史要分清楚。司马光不是坏人,只是不识时。欲源于外诱之私,儒家的无欲是约我以礼,不像佛家的绝欲。学中国文化就是学公,学无私;大公无私,有容乃大,天下无界。

毓老师认为升平时代,人的思想离不开欲,有为无为,就是私与公之别,毓老师说:“人要有所成就,必得无私。唯有德者不垮,必要少私。因何人有私?由于眼光太短,以目前所得为快。等你没有的时候,成就不得了。想、讲没有用,要去做,天何言哉?”

毓老师还反面训诲,私欲的可怕:

一个“私”字害尽天下苍生,谁都懂得不能有私,但碰到了私,就迈不开步了,把什么东西都说是我的;古今一样,一个“私”字甚至可以断了自己的种。

要过情欲的人生,苦恼就太多了。

何以人生那么痛苦,因为迷于欲,便失去了尊严。

天天在俗与欲中打转,那就没法治了。

人的欲极为可怕,欲多了往往会使人下贱,成为欲的俘虏。要断己之欲并不易,最好不要学自己本来没有的毛病,宁可多存些钱,少存点嗜好。

人常受困于欲,如好烟,无烟即困。整天念兹在兹,自己不能征服自己。和尚亦有困,有和尚困于争庙产,有和尚困于吃不到好豆腐。

台湾弄到今天,最大的失败,就是教育失败,大家都只会想到“我”,不知有别人。

看人家比你好,心里有没有不舒服?有,就下贱,永远交不到比你好的朋友,所以中国人骂“小气鬼”。

凡嗜欲深者,成就必低;人能公正无私,本着理做事,很容易成事。

有私欲之动必失败,一块骨头,狗见到都抢食。

做官不能太自私,山崖后面,乌云遮不住日头,一会就过去了。

任何时代失败即一私字,太阳底下永远是光明的,想成就一分事业,必得去一分私欲,假公济私而成功者少。

有欲无所有,无私大不易。

人必去其私,才不为物累,才能为所当为,救国救民,此其时也。

去私太难,私源于外诱。不过,一个人受外诱就作恶,这个性也太脆弱了。

今天不论唱什么名堂,都是惑于欲。

情欲重者,必多疑;欲太重,绝不能成事。

什么是“静”?心无外诱之私。

沉溺于物,就是沉溺于欲。

人何以越来越坏,即因有染,受外诱之私,越染越坏。

今之政客都是“导私”,导民以私。

古人的书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就是不叫人“私其财”。

今之政客没有人文精神,个个现贪利本相,一过即雾消云散。

智慧要善用,空有智慧,不能识时机,纯熟运用,就如同没智慧,足以亡身,把命都搭了。毓老师说:“良机稍纵即逝,时过境迁,机不再至。智者必先知机识时,时而动,顺时而为,只有愚昧者才会悖时而行。”

求智慧除了从读书为学开始外,还要少私欲、有术。毓老师特别强调,危灾常发生于不可预测的瞬间,除了要有智慧应付外,还要“有术”。

毓老师说:“中国的学问是实用之学,皆实学也。实学则有术。不学无术,学则有术,学不好亦无术,术不好害人。不学无术,不学,术如何来?人只有自欺,绝欺不了人。有权还得有术,术所以应变。”

毓老师还说:“有些人有才无术,做完事挨批,受累不讨好。儒者,柔也,术士之称。”儒家本就重术。

毓老师对周初开国二王周文王、周武王有不同的看法。毓老师说周武王是“大盗盗国之首”、“小老虎,革命成功”,有胆有识,也有术。毓老师还讲《论语·泰伯篇》:“〔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并未称赞周文王之德,而是就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说:“周文王术高。”周文王是纣王的臣子,为西方诸侯之霸,称“西伯”,一个臣子拥有三分之二的土地,但后学不探讨周文王的强臣欺主,孟子还称赞“文王一怒而安天下”( 《孟子·梁惠王篇》) ,这是“术高”。

“成王败寇”是政治的残酷铁例,历史都是赢家写的。开国之君都被说成德高望重,连出生都有神迹;亡国之君则被形容暴虐荒淫。《论语·子张篇》子贡就为纣王打抱不平,说:“纣之不善,不如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子贡是个有智慧的孔门弟子,他生在周朝,儒家本来就有“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思维,对于周朝开国君王持尊敬态度,所以子贡应该看到一些相关纣王的记载,对史家重批败寇的纣王,以“纣”这个“恶谥”盖棺材论定,觉得有些落井下石,他不好明说,只能举水往下流淌的实例,说明天下人评断恶人恶事,就像水往下流淌,所有恶行恶状的挞伐指摘全归咎在他身上。

故而,我们应该好好了解“术高”的周文王。

《史记·殷本纪》说:“纣囚西伯( 后世尊称‘文王’ )羑里。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归,乃阴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王子比干谏,弗听。”( 《论语·微子篇》说:“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孔子称赞微子、箕子、比干为“三仁焉”。三人忧心殷朝为文王灭亡,或去国或被监囚为奴或进谏而死,并非有德于民。毓老师故而引《中庸》“仁者,人也”解读,不说“三仁”是“三个仁人”,而是说“这三人还像个人”。 )“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及西伯伐饥国,灭之,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恐,奔告纣曰……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纣不可谏矣。’西伯既卒,周武王之东伐,至盟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尔未知天命。’乃复归。”

这一段文章记载殷亡周兴的关键处。文王何以被囚羑里,原因明确,不是君要关臣,臣不敢不乖乖进入监牢被关,而是纣王实力仍高于文王,文王不得不忍辱当囚徒。文王回周地,纳贤修德,接受一些反叛纣王的势力,司马迁记载“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即纣的实力开始消减,文王势力开始转强,王子比干和贤臣商容都忧心商朝恐有灭亡危急,进谏纣王,但纣王不听,等到文王灭饥国,居心明显,大臣祖伊奔告纣王,纣王回说:“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 《史记·周本纪》 )纣王不愿接受臣子劝谏,仍自信满满,认为天命仍在他身上,也可能无能为力,而文王就在他拥有三分之二土地时去世。

武王即位后,载木主伐殷,《史记·周本纪》说“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这是说武王伐纣是文王遗命。文王一回周地,就确定伐纣目标,但文王并未付诸行动,孔子说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以往注释都说孔子认为文王有三分之二的天下土地,仍归服纣王,这是难得的事,孔子故而称文王“至德”,但我们看武王在文王死后,即载木主东伐,《史记·周本纪》说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但武王在众诸侯皆表示“纣可伐矣”,毅然独排众议,还师而回。

《大学》引《诗经·大雅·文王》说:“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鉴于殷,峻命不易。”《诗经》是周朝官方采自民间之诗,《大雅·文王》这章称赞“殷代帝王未丧失民心,能够配上帝而为天下之主。”这首诗客观忠实地记下殷德,绝不是像孟子所说“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孟子弟子公孙丑对老师孟子称赞周文王一怒而安天下,心生疑问,就问孟子说:“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孟子对公孙丑之问,回答说:“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 《孟子·公孙丑篇》 )孟子辩说纣王有那么久,因为重用了七个贤人辅相。我们难免怀疑纣王何以一下子成暴君,杀戮贤臣。《论语》只出现“纣”这个字一次,不是批评纣失德,而是子贡为纣说公道话。

其实,我们看武王打败纣王的牧野之战,纣王发兵七十万人抗拒武王,军力比武王强盛,但因纣师阵前倒戈叛变,才使战情逆转,纣王败走自杀。

孔子说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我们似乎可以从相反角度探索,重尧、舜禅让之德的孔子,说禹、汤、文、武、周公、平王是小康世的“六君子”( 《礼记·礼运篇》 ),岂会看不出文王之志?有三分之二土地仍未伐纣,表面上是遵守君臣之礼,有至高之德,其实是自己实力仍有不足、时机未到,毓老师故称文王“术高”。再者,若说文王服事殷是“至德”,那么,“伐殷”的武王不就“无德”吗?

孔子生在周朝,为尊者讳,语多宽容,但我们仍可寻其言外之意,像《论语·八佾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孔子言《武乐》未尽善,毓老师说:“尽美,指乐音;尽善,指乐德。尧、舜以揖让得天下,故《韶乐》尽美也尽善。《武乐》,有杀伐之音,因以武力得天下,缺德。”

毓老师直言武王是“大盗盗国之首”。《尚书·武成》说牧野之战“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武王灭殷,杀人太多,以致流血成河,可以漂起木杵。孟子为武王讲话,说:“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尽心篇》

《武乐》,传统认知,是周武王之乐,但《春秋繁露·楚庄王》说:“文王之时,民乐其兴师征伐也,故武。‘武者,伐也’……是故舜作《韶而禹作》《夏》,汤作《頀》而文王作《武》。”《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考》也说:“文王受命而王……作《武乐》,制文礼以奉天……武王受命,作《象乐》,继文以奉元。”依照董仲舒的说法,孔子说未尽善的《武乐》是文王之乐,武王之乐是《象乐》,间接批评文王杀伐得天下。

毓老师不反对用术,甚至说“学”就要有术,大家不都叫“学术”吗( 《庄子·天下篇》称哲学为“道术” )?毓老师甚至说:“中国的东西是术。要活用,得有丰富的知识,高深的学问,否则术如何用出去”、“我骂人总是绕弯有术,不以骗人为乐”。

毓老师重“术”,人能有术、用术,才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当儒家最基本条件就是要有主见,当个明白人,不要像牛般,被人家在鼻子上穿了一条绳子,叫你向东不敢往西走。

除术之外,毓老师说:“要把经书、子书的智慧变成自己的智慧,得有千锤百炼的功夫,但要成就大事业,还得有容有量。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每人都有小毛病,不要以圣人要求人,必得有容人之量,若思独占,不能成事。读书在改变器质,扩大器识、器量,培养‘君子不器’,器有定量,不器才能与天地合其德。”“容人则不孤,不能容人则孤陋寡闻。有多大的气度,成就多大的事业。雄才大略的人,必有容人之量,能容纳别人的意见,才是大器,否则只是小家碧玉。”“能懂群力,就不错了;懂得容,才能创业。‘容人之量’,有容才有量,要容有用之人;以人治人改而止,即有容有量。有容与乡愿不同。量很重要,光有位而无德无量,则什么事都做不好。”

毓老师认为宋朝灭亡,司马光要负莫大责任,而王安石无容人之量,也毁掉了变法大业。毓老师说:“王安石能温故而知新,智慧很高,因能知时,知道现在需要变法,就因修养不够,不能容人,骂人是旧的、坏的。变法是大事,是至道之事,他若有至德不批评人家,就会得道多助,不会招致老的群起而攻之。司马光姜是老的辣,就是有学有术,乘机把中国最有希望的时代毁掉了,他等着你王安石闹,然后一枪一个把你打住了。宋朝之灭亡,司马光要负莫大责任。《资治通鉴》印出来时,都已南宋了,不但不‘资治’,还‘资亡’。司马光是旧党,反对所有新的。若不是他,王安石不就可以救那个时?”

毓老师对清末戊戌变法失败,也直言主持者“过刚锐进”,毓老师说:“过刚锐进绝非好事,过刚刺激对手。戊戌变法,诏书一日数下,老者自危,欲速不达且招祸,唯有守住坚贞,从从容容以待时。”

毓老师感叹说:“光会读书著书没有用,《中庸》说:‘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光会注解《中庸》,做大事却无容,不只伤害自己,还伤害国家发展。看老祖宗的智慧,留待后人实行,不是要后人作注,而是实行的方略、大纲。”

有容有量之外,还得有胆有识:不影响情绪,必须有胆;清除一切障碍,破除一切险阻,若有胆识,何事不亨?

毓老师指示,真有智慧的人要炼胆,走棋必走险棋;无胆不能成事,不能料事如神。毓老师说:“胆要先认识明白,才能壮起来;胆不能盲目,更不能盲从。人要练胆,走棋必走险棋;无胆不能成事,不能料事如神。非胆大不足以任天下事,非心细不足以处天下事。胆大必心细,成事之基。夜里怕鬼,黑天不敢走路,能任天下事?胆不大就不要去任天下事,胆小不得将军坐。心细的人不会出纰漏。心不细,绝不能处理天下事。天下事最难处理的是微小的事。有人看热闹,把孩子都弄丢了。”

毓老师直言道:“甘地奋斗一辈子,今天印度有其德风?释迦有成功?必如孔子,一有权即诛少正卯,此除障也。必懂得政治之要道。我常问‘有无杀人之胆量’在此。有志、有抱负,首要即扫落叶,要除障碍。”

有毅力有恒心也是成事要件。毓老师说:“懂得智慧,实行才有力量,读书是培养智慧,增加毅力,因为要做大事业。有智慧还得有毅力,才能有所成。有胆有识,有容有量,还要有恒;虎头蛇尾,一事无成。做事在一恒字,不在一快字。”

毓老师教学六十多年,讲授经、子书,即在督励弟子从古书中汲取古人实用智慧,冀望弟子在无尽智海中取得左右逢源的智慧,至少不要叫人牵着鼻子走——但人生在世,几人能够不被穿鼻子,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出一条路来?

毓老师学宗孔子,最重智慧,说了许多极具智慧之言,每一则都发人深省,学子必须慢慢地体悟,悟通以后,用之行事,得益无穷。

人不能随风跑,没有超人智慧的人,就是随风,随俗。随着《四书集注》跑的人,就是“蛀书”,那是普通人,成不了大事。一个人在复杂的环境中酝酿自如,绝对要有超人的智慧,才能改变一个时代,创造一个时代。

读书、著作与行事,合则智,分则愚。讲道容易,行道难。

人有志,还有要智慧。没有智慧,可能把命都搭了。

人智慧相近,只能自欺,何能欺人?只是别人懒得说破罢了。

活智慧,必要用到活人的人生中。

智慧是无穷的富贵。

人生最重要的是要过智慧生活,即“安于仁”,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不论在流离失所之际,或是在生活困顿之时,都必须过智慧的生活。

佛家言“妙智慧”,就是儒家的“精义入神”;佛家能言智,但不懂致用之学。

不自用,不自专,不能今行古之违时之道,要善用智慧,不能自封。

文明不是没有标准的,到哪个地方就有哪个地方的标准,所以智慧是放诸四海而皆准,要能应世才称智慧,才能“素夷狄,行乎夷狄”。

一个识微、用小的民族,绝对是智慧高的民族。中国文化精神之所在,在于懂得识微,能够用小。

书有古今,智慧无古今,有用与否在于“时”,以时习之,不断演习。

有智慧还得有毅力,才能有所成。

有智慧也要有修为。

中国有适合“时”的智慧,能应事之变才是智慧,智慧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

聪明不是智慧。

人越无阳刚之气,越有狐疑心;所以然,因智慧低。

如何善用智慧?你对现实体悟越深,智慧越高。

应世要有智慧,不能太鲁莽,不致密。

智慧,就看你运用纯不纯熟。一个人知道的少,就容易发生错误。人越用脑子,越聪明。

智分常智和急智,应世有急智的人胜算多,现在的人连常识都没有。

天下没有废物,我们认为有废物,就是智慧没有达到,物不能尽其用。

知险而止的智慧,高于通行无阻;明险而止之亨,才能成就一切。

人生就是战场,应用什么智慧取胜?不可以人云亦云,遇事必须要客观,要比别人先了解。反复想,找答案。

人应凭智慧成就事业,不可靠撞大运成就事业。

一切问题必用人的智慧去解决,不可得病乱投医。

人可以不怕死,但必善用智慧,做事要成功,不必耍狠,有时躲避冲击绕个弯,反而容易成功。

人能支配生活,是最有智慧的人;无精一功夫,不能培养智慧。

修炼确知时代所必需的智慧,养成引导群生走上正轨的胆识。

人何以苦恼?因为看法和一般人一样,不能脱俗,老在俗和欲中打转。人真有智慧,就不苦恼。

古人有智慧仍一败涂地,即因无德,不能以德养智,自以为己智高人一筹。玩天下于指掌之中者,最后玩火,玩掉自己。

任何事都得用脑子,有了想法,即有智慧。用智慧中间得经过多少步骤才能完成,否则即是妄想。

世事多从忙中错,智慧半由历练来。

读书是在用智慧,要自根上了解,如内里添把火,就有力量。

不必找算命,人生即不如意,想通即智。

有智慧的人因不失其新,一般人只能因袭。

毓老师认为,古人的智慧,记载在古书中,学古文要学“经天纬地”之文。学文若学不到一个境界,连猪都不如,猪还可以给人吃,学文若不努力,只是要饭的。学文得有大志、大智慧,像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毓老师讲学,恳切殷殷,说:“今天教学的,要教为学的、修学的、进学的学生开智慧之源,使他们成为思想家、发明家、科学家、哲学家,他们都得接受前人智慧的启发,所以我们说要由古人的智慧来启发我们的智慧。”

但是,一如孔子不轻易以仁许人,毓老师也不轻易点名某古代人物是智慧人物。较意外的是,他说汉代以“萧规曹随”名世的曹参“有智慧”。

刘邦杀项羽平定天下,论功行赏,刘邦以“功人功狗”定“功人”的萧何功第一,而攻城略地、身被七十创的曹参以军功最多,排名第二,萧何于是成为开国丞相。萧何临死前,推荐曹参接相位。曹参当上丞相,整日饮酒吃肉,几乎不做事。小皇帝惠帝不解,命曹窋劝谏,曹参竟然鞭笞曹窋,并将他赶出门外。惠帝受不了,亲自责问。曹参说:“陛下与先帝相比,谁较为英明?”答:“我怎敢与先帝比?”又问:“我跟萧何比,谁较贤能?”答:“好像不太比得上。”曹参说:“那就对了!高祖跟萧何平定天下,法令都健全完备了。那我们坚守岗位、遵守法令而不犯过失不就是了吗?”

毓老师称许曹参,不是认为他整日饮酒食肉,不管理政事是对的,而是说:“‘萧规曹随’有智慧,自己不成材,又何必乱搞?”也就是说,曹参有自知之明,智慧比不上萧何,不胡搞。历史上那些国政败坏的,就因为主政者无知、没智慧,却以为万事通,无所不能,伤害国家而不自知。 6J3OOezWrkgZdNDg9HSdN6O5MOVJUEZc+5NC3+se6DsZntu3BGuTXcwSncTE3H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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