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丑篇第二◎ |
2.1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蹙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孟子》一书,《公孙丑篇》有公孙丑请问孟子,《万章篇》有万章请问孟子,司马迁撰写《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独写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没有写公孙丑的名字。孟子在这章说“子诚齐人也”,公孙丑应是孟子到齐国当客卿时,才收的门徒。
“当路”,当权、当政。“许”,期许,言可否再现管、晏功业。“蹵”音cù,不豫、不安。“艴”音fú,“艴然”即勃然,脸上有怒色。“功烈”,功业。“子为我愿之乎”,“为”,一说是“谓”,不如解成“以为”,你以为我愿意吗?
孟子距离孔子百余年,他自己虽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但事实上,口头虽如此说,他却常以己意解读孔子,而非真学孔子。
《论语》一书中,孔子谈了齐桓公、晋文公,尤其称赞管仲为“仁人”,《宪问篇》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孔子弟子子贡说:“管仲非仁者与?”孔子还为管仲辩护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孔子对桓公、管仲的称许,载诸《论语》,但孟子视而不见。《梁惠王篇》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而闻乎?”孟子竟然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
《公孙丑篇》一开始,公孙丑问孟子,如果夫子在齐国当政,那么,有如管仲、晏子的功业,可以从夫子的身上期许再得到吗?公孙丑这一问,是对孟子的尊崇,希望孟子再造管仲、晏婴之功,但孟子回答管、晏算什么?还当面直批公孙丑真是一个齐国人,只知道管仲、晏子而已。孟子接着又引曾西之言,来表示管、晏不足学。
曾西称曾参是“先子”,后人所说的“先子”是先父,但曾西所称的先子,也有人认为是祖先,曾参是曾西的祖父。
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子路与曾参同为孔门弟子,子路是孔门弟子中年纪最长的大师兄,曾参对子路当然敬畏有加,所以曾西皱缩眉头说:“子路是我先父 (或先祖) 所敬畏的!”
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那人又问曾西,那么你曾西与管仲哪个人较贤能呢?
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之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艴然不悦”,脸上露出怒色。曾西不悦说:“你怎么把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国君的宠信是那么专权,管仲治理国政是那么长久,功业却又那么卑下,你怎么竟拿我和管仲这种人相比呢?”
孟子评价管仲是因有齐桓公长久的信任授权,管仲才能帮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在春秋史上,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攘夷狄,保护了中国文化传统,孔子因而感慨说:“民到于今受其赐。”所以,我们很难理解曾西会如孟子所言,如此严厉批评管仲。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孟子引介曾西之言后,接着说:“像管仲这种人,连曾西都不屑做的,你公孙丑会认为我愿意做吗?”
历史上,许多宰相获得君王信任一辈子,却害国家、人民一辈子。直到今天谈春秋史的学者,一定要重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霸业,然而轻视管仲的曾西,后学大概只在读《孟子》这章,才知道有这个古人。若说曾西猖狂,那么孟子更上层楼。
我们读《孟子》这段文字,还需注意一点,公孙丑问孟子可以让管仲、晏子功业重现吗?孟子不屑管仲,却未及晏婴。孔子曾批评管仲不知礼、不知俭,管仲确有个人修为的缺点,但晏婴尚俭知礼,没有好批评的,孟子所以只敢鄙视管仲,不敢卑视晏婴,何况梁惠王篇后文,孟子还向齐宣王称赞晏婴辅相齐景公的德业呢!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管仲以其君霸”,“以”,使。“其”,代名词,他。“犹不足为与”,“为”,做,有效法学习的意思。“以齐王”,“以”,如;“王”音wàng;如齐国之强,可王天下。“由反手也”,“由”通“犹”;“反手”,反掌,言容易。
有其师必有其徒。孟子好辩,其徒公孙丑也同样能言善道。我们感觉孟子前文奚落管晏德业不足,有些浮夸,逞口舌之利,身为孟子弟子的公孙丑也受影响,所以就问老师,管仲使他的君王雄霸诸侯,晏子使他的君王威名显赫,像管仲、晏子这等人物,还不值得效法学习吗?
“以齐王,由反手也”,如齐国的强大,王天下犹如翻手掌一般容易。
现在公关公司都会向事主提出大套设计蓝图,说得像有飞天遁地本事般,有些计划还常常搞垮一个公司。所以,今人常言“说的比唱的好听”。春秋时代,诸侯不时彼此争战,后来形成春秋五霸,齐桓公能领导各方霸主,号令诸侯,平定天下,何其困难。晏婴为齐国名相,辅佐的君王仍能显赫诸侯,也非易事。司马迁作《史记》,管晏排序列传第二,司马迁说:“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司马迁称管仲用语,如同孟子称赞周文王有园囿方七十里,民以为小。司马迁盛赞晏婴,甚至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但是《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仅寥寥几行,只谈到孟子游事齐宣王和梁惠王不能得用,梁惠王以为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司马迁对孟子评价不高。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惑”,疑惑,非迷惑。“滋”,益。“且”,语首助词,如同“夫”字。“百年”,《史记·周本纪》集解引徐广曰:“文王九十七乃崩。”百年是成数。“洽”,遍。
公孙丑不愧为好辩孟子的弟子,他听老师之言,大惑不解,向孟子请问:“像老师的说法,我做弟子的更加迷惑。”打蛇打七寸,公孙丑迷惑之余,向言必称文、武 (孟子自己说言必称尧舜) 的老师请教,以齐能王天下,如翻运手掌般的容易。那么,以文王的德行来说,长寿百年才死,功业还未能遍行天下。武王、周公继续文王未竟之志,然后才王业大行。现在老师说,王天下若是那么容易,那么文王就不值得效法吗?
旧注断句“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个人认为上文是“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这段句子宜断为“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古文“然”字有承上接下之词,如“然而”、“然后”、“然则”,《论语·八佾篇》云:“然则管仲知礼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
“当”,对等、相当。“何可当也”,何能可以拿来对等比较?“作”,兴起。“犹运之掌”,比喻容易,《论语·八佾篇》孔子说:“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孟子学孔子说“犹运之掌也。”“故家”,朱注“旧臣之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说的是殷朝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 (音 gé)等人,都是殷朝纣王的贤臣,这些贤臣流传下来的德风善政,也就是孟子在《梁惠王篇》所说的:“所谓故国者,有世臣之谓也。”“犹方百里起”,“犹”通“由”,由只有方百里地兴起。
文王是孟子最敬重的王政人物代表,文王这个崇拜偶像当然不能被质疑。孟子听弟子公孙丑说:“文王不足法与?”立即回说公孙丑:“怎么可以拿文王来作比较呢?”孟子接着从商汤说起,由汤到武丁,殷商的贤圣君王有六七人,天下归殷商统治很久,基石稳固,不易撼动,殷商传到武丁时,武丁号令诸侯入朝,统一天下,还像翻掌般容易,纣王和武丁年代相差未久,商朝世臣遗留下来的德风善政,犹有存在,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贤臣的参与辅助,所以能够守国甚久才失去,文王当时每一块土地都曾是殷商的土地,每一个老百姓都是殷朝的臣下子民。再说,文王由方百里地兴起,功业才会那么困难,至武王、周公才得以王天下。
孟子为文王作辩,其实蛮吃力的。传国越久常越容易失德失政,太阳不能独照一家红,天下绝非永远一姓的天下。如果照历史数据来看,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必有其不用兵的考虑。文王系狱,被囚禁羑里常演卦,知进退吉凶,他必定也为自己是否用兵占过卦,毓老师娴熟《易经》,才会说“文王术高”,但孟子为文王未能王天下,找的理由是殷商贤圣君臣很多,根基厚,难以立时变革。
《孟子·万章篇》说:“至于禹而德衰。”《礼记·礼运大同篇》,孔子明定“禹、汤、文、武、平王、周公”是大道既隐,世及以为礼的小康世,孟子仍极力称誉文王、武王,难怪熊十力先生批评孟子是孝治天下的“小康世”思想。
“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乘势”,乘时用势。“改”,更。“镃基”,种田器具,即今时的锄头。“相闻”,此起彼落。“辟”,太王迁至岐山下要开辟土地,齐地久住,所以不必更改开辟。“疏”即稀。“邮”即驿。“倒悬”,老百姓困苦如被倒挂。
孟子批评古代齐相管、晏功业不足,当然要解释自己有机会当宰相,必定做得比管、晏更好,孟子于是又解释文王德业未章明,是因为当时时势之难,所以接下当然要说:今日革命情势大好!孟子引了齐人谚语来说明。
“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这句话是这章的精粹之言。《易经》特别强调时之义、时之用,乾卦《彖》曰:“时乘六龙以御天。”每一爻都有其时,要用时,以时乘六位 (六龙) 之变来统御天下事,孟子因而称赞孔子为“圣之时者也”。今人也有人不强,形势比人强之说。圣人不能生时,时至而不失之。所以,一个人纵然有高妙智慧,失时、违时亦惘然,不如乘势。“乘势”宜解读为乘时用势,所以下文说,虽然有耕种的锄具,还不如待时。
“今时则易然也”,今日之时,比文王彼时容易王天下。何以容易呢?孟子接着提出两项“今非昔比”的说法。
“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认为夏后氏、殷、周鼎盛时,三代土地都没有超过方千里的。而今齐国土地超过方千里,人口又稠密。有人就有鸡犬,鸡鸣狗吠声此起彼落,从都城到四方国境。齐国之地不必如文王时要更改开辟,齐国之民也不必如文王时要号召聚合。有地有人,孟子因此以为此时齐国若行仁政能王天下,天下诸国无法抗御这一情势。
孟子为立说,有时说谎话不打草稿。《尚书·禹贡篇》,禹刊定九州岛,东方至海边,西方到沙漠地带,北方、南方也达到四海,土地之广,何止千里?周朝定天下,周武王封姜太公于齐营丘,还大封其他诸侯,周朝土地涵括整个中原,齐国只是诸侯国之一,周朝盛时之地,岂会不过千里?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且”,发语词。孟子倡王政,对当时的政治和主政者一再痛加批评,他向公孙丑说,王天下的王者不兴起,从没有比这时期更长久了,老百姓在暴政中面目憔悴,没有比现在更厉害了。为了活下去,饥饿的人只要有东西吃就好,口渴的人只要有喝的就好。
“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德之流行”,“德”,善行。“置邮而传命”,“置”和“邮”都是名词,相当于后代驿站传递,古代的驿站也因而叫“置”或“邮”,今人所设的传递地方叫“邮局”。“命”,国家政令。“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善行之流行,比置邮传命还快,孟子说是引自孔子的话,但《论语》未见此文。孟子时代,《论语》可能有此文,或者七十弟子著作中,引用了孔子这段话,孟子再加以援用。“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解民倒悬和解民于水火之中,今人常引用。
“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所以做事,只有古人的一半,功成必定比古人多倍,今人也常引用“事半功倍”。“惟此时为然”,孟子本意是此时不能与文王彼时相比。
毓老师说:“为政要解除人民倒悬之苦,不要扰民,以爱民为始,民安才能宁。”
“解倒悬”,后人常引用,如《金瓶梅词话》说:“黎民失业,百姓倒悬。”“事半功倍”也是后人常引用成语,如文天祥《代曾衢教秀峰上梁文》云:“彼有室筑而道谋,此则事半而功倍。”
此章孟子称三代为“夏后、殷、周”,《论语·八佾篇》哀公问礼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粟。”为何夏用“夏后”呢?《史记·夏本纪》记“太史公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禹即天子位,国号即“夏后”,非“夏”,“夏”是尧舜以来的中国人称呼,所以说三代应为“夏后、殷、周”,但后人将“夏后”简称“夏”,易生混淆。
2.2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加”,古人受重用升官,常说“加官晋爵”,“加”即晋官。“卿相”,古时国君以上卿为相,故言“卿相”。“异”,动词,以为奇异。
孟子游说诸侯国君,尤其对齐宣王最为期待,他口口声声齐宣王所处时代,是王天下最可以乘势的大好之时,他批评齐宣王没有世臣,批评管仲、晏婴功业卑微,言下之意,只要齐宣王加他为卿相,就能行王道,助齐宣王王天下。
公孙丑看出老师孟子的起心动念,所以就问:“老师若是加官晋爵至齐国上卿之相,得到行道的机会,以老师能耐成霸业或王业,都不令人奇怪。如果有此功业,老师会动心吗?”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论语·为政篇》孔子说自己“四十而不惑”,“不惑”是不迷惑于欲。孟子的“四十不动心”,若是与孔子的“不惑”类同,就应该在定、静、安、虑、得,以及修、齐、治、平上发挥,但孟子之意似乎和孔子的“不惑”有别,因为他在下文提出了一个当时的出名人物告子,并且申言告子先他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不动心”是什么意思呢?其实我们应该先了解公孙丑的原意。公孙丑说孟子的不动心比孟贲境界高很多。孟贲是秦武王重用的勇士,和乌获齐名,尸子称赞说“孟贲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兕虎”,所以公孙丑所谓的不动心,是指勇士的修为。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治中国晚周哲学需要重视这句话。孟子似乎只尊尚古人,侃侃而谈的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时贤甚少谈及,这儿却说“告子先我不动心”,《告子篇》更引告子言性,自己再趁机批评立说,可知告子在当时十分著名,而告子的心性之说,也是当时思想的主流,孟子才会承认告子先他不动心。告子的不动心非告子的行止做到不动心地步,而是告子先论说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北宫黝,姓北宫,名黝。“挠”,即屈。“不肤挠”,肌肤遭刺,不屈缩。“不目逃”,眼睛遇刺不转睛逃避。“思”,语首助词,无义。“挞”音tà,用鞭棍打人。“挞之于市朝”,即《书经·说命下》“予弗克俾厥后惟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的“挞于市”,意为受辱于大庭广众之间。“褐宽博”,“褐”,粗衣。贫民只穿一衣,故宽大,“褐宽博”意指位卑下民,即下文“褐夫”。“刺”,非刺杀,对抗之意。“严”,畏敬。孟施舍,姓孟,名施舍 (也有说是复姓孟施,名舍) 。孟子以孟施舍和北宫黝作比较,孟施舍也可能是齐国另一勇士。
孟子举北宫黝和孟施舍的养勇相异处,如同《中庸》子路问强,孔子反问是“南方之强与?”或是“北方之强与?”孟子先回答公孙丑养勇有两种不同方式,北宫黝的养勇,像似有人刺他肌肤,他不会立即反应收缩。有人刺他眼睛,他也不立即转睛逃避,他所受挫辱,虽细如一毫,有如受辱于大庭广众。他既不受辱于位卑下民,也不受辱于万辆兵车的大国君王,他反抗万乘之君,一如位卑下民。他不敬畏诸侯,有人对他恶言恶语,他必恶言恶语回击。
孟子评介北宫黝的养勇,偏向坚忍无畏,还击不手软。
孟子所谓的孟施舍之勇,则引了孟施舍自己所说的用兵争胜为例。孟施舍说:“我打起仗来一往直前,看起来没有胜算,我却视之如同必胜。若是估量敌人强弱才进兵,考虑胜利而后才与敌相会交兵,就是害怕敌军众多。我孟施舍岂能认为打仗必胜,只是不管胜不胜利,无所惧怕而已。”
后学读这段,大都心生疑惑,公孙丑问不动心之道,孟子却回答养勇之道。
“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约”即要。“缩”,《史记·天官书》:“其趋舍而前曰嬴,退舍曰缩。”“自反而缩”,意指自己反省有过,能退舍省过。“而”,当“能”字解。“惴”,惊惧。“焉”,语气助词。
孟子在这段文字中虽说:“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但他接着说:“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意即孟施舍能守约较贤。
孟子评介北宫黝和孟施舍的养勇后,又把孔子二大弟子曾子和子夏扯进来,说“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孟子以两个勇士比喻孔子两大传道弟子,似乎不伦不类,何以故?
《论语·子张篇》中,孔门弟子曾子、子夏、子张、子游在孔子死后,就成群结派,互相攻讦,从另一角度来说,孔学传承有人,但七十二子之学究竟如何?《荀子·非十二子篇》,只是严词痛批子张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子游氏之贱儒,甚至还批评子思、孟子,而荀子所谓“三贱儒”的真正之学,《非十二子篇》并未钩玄提要说明。
《韩非子·显学篇》也说:“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有孟氏之儒,儒分为八,取舍相反不同,自谓真儒。”遗憾的是,韩非子也未略谈八儒异同。《显学篇》较出乎意料的是,有一段文字说:“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洪亮吉《洪北江诗文集》说,这段文字即孟子所云:“北宫黝之养勇,不肤挠,不目逃者,漆雕氏之学也。”梁启超说,《漆雕子十二篇》已佚,其学说赖此仅存。
参照《韩非子·显学篇》,我们才能够了解孟子为何以孟施舍比曾子,北宫黝比子夏,因为孟施舍和北宫黝都属孔子之后的儒者。
但我们较遗憾的是,孟子罕言曾子、子夏之学,对公孙丑先说“孟施舍守约也”,又后说“孟施舍之守气也,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文气似乎不一贯。
“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子襄为曾子的弟子。曾子尝闻大勇于孔子,《论语·为政篇》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中庸》云:“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从另一端说,即见义必为大勇也。曾子由孔子的大勇之言,体悟了能自己反省止过,才能见义必为:因为止过,可以面对穿宽大衣服的下民百姓,问心无愧而不惊惧;因见义必为,虽有千万强敌,才会一往直前。
王夫之特别重视“缩”,认为自反只是处世一枢机,孟子之意在缩,而不在自反。“缩”是集义,“唯其缩,乃能生浩然之气而塞两间。”毓老师说:“读书、讲书不要只照传统的字讲,那没有境界。” (见《毓老师说》) 王夫之说《四书》常有新境界。
“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前文说“孟施舍似曾子”,“孟施舍守约也”,何以又说“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似乎矛盾。古文容易误读,同一个字常有不同意思。孟施舍的养勇,虽似曾子,仍不如曾子所谓的大勇。孟施舍养勇守约,此约是守勇气之约,即约于气,但曾子自反而缩,虽千万人仍往矣,则是约于道,约于直,两个“约”字不同义。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孟子因公孙丑请问:“不动心有道乎?”孟子绕了不少圈子,论及北宫黝、孟施舍、曾子、子夏,模糊了这章的焦点,若是孟子回答公孙丑“告子先我不动心”后,即续此文:“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文气就紧凑连贯了。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孟子不只好辩,这章还呈现了滑头的一面。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这四句话是孟子引告子之言,但孟子并未诠释告子这四句话的真义,而是滑头地利用这四句话来立自己之说,还倒打告子一耙。
从这四句话可看出,告子的不动心和北宫黝、孟施舍不同,北宫黝和孟施舍以养勇之道来求不动心。告子的不动心之道是以知言、养气二个观念来求得不动心:第一个观念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第二个观念是不得于心,勿求于气。
《论语·尧曰篇》最后一章,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不得于言”,即“不知言”,不知言便不能知人,而言为心声,告子之意不动心先得言再求心;《论语》只见《乡党篇》的“屏气似不息者”,用了一个“气”字,这个气是呼吸的意思,《易经》才重视气,如乾卦初九《文言》曰“阳气潜藏”,告子似乎是较早重视气,并把气和心并谈的贤者。告子所说的“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是认为不动心之要,必先养气,若不得心,即勿求气,因为气会反动其心。
告子的“不动心”四句话并没有错,但孟子以己意评断告子,并告诉公孙丑:“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可与不可是孟子的个人之见,但看《孟子》书,很容易就接受孟子主观意见,对告子的心性之学失去客观公正的评价。其实孟子以下所言,可说是以告子为师,接着告子往下讲。
“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既然说“不得于心,勿求之于气,可”,所以先说养气部分。孟子虽然说不动心,但不直接谈心,而是谈志,因为志是心之所主 (王夫之注) 、心之所之 (朱熹注) 。孟子先定义“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朱子批注这一段说“志固心之所之,而为气之将帅,然气亦人之所以充满于身,而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朱熹这一注解与孟子后文“养气”之旨未合,也无法解释孟子后文“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
孟子本义应非如此。虽然,孟子说“夫志,气之帅也”,志是气之主帅 (帅当“主”字解) ,但志并非高气一等,所以紧接着说“气,体之充也”。就天地而言,气充塞天地两间,就人而言,人之四体所充盈的无非是气,王夫之说:“盖气者,吾身之与天下相接者也。”人活着就是为争一口气,怎能说志高于气?志固然是气之主,但气是体之充,无气何有志?后人故而志、气合词,有志气才能弘扬人能。
同样,“夫志至焉,气次焉”,古文的次固然有排序之解,但古字的“次”也可解成“至”字。“夫志至焉,气次焉”即乾、坤《彖》曰,乾卦是“大哉”,坤卦是“至哉”,“至哉”即至其大,志至气亦至,所以既能“持其志”,也能“无暴其气”。“持”即守,“暴”即乱。能够守志、气不乱,才能达至不动心的境界。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孟子在此章的说文用词,不只容易误解,连当场听他立说的弟子公孙丑也听不太懂,所以又问一次。
“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壹”,专一不贰。持其志能专一不贰,即为“志壹”;守其气能专一不贰,是为“气壹”。“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就是志、气互相影响、互为动静。所以,“气次焉”不能解读气为志之次一等,而是志至,气亦随之而至。“蹶”音jué,倾跌。“趋”,向前急走。“蹶者趋者,是气也”,因趋走而倾跌是气的作用。“反动其心”,反者,道之动。气动则心动,所以说气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养”,长养。孟子认为吾身有心有气,无非天理,所以后言“养心”、“无物不长”。
“我知言”,即得于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即我得于气,且能善养吾浩然之气。
章太炎《诸子略说》批评说:“夫有神我之见者,以我为最尊,易起我慢。孟子生平夸大,说大人则藐之。又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塞乎天地之间,其我慢如此。何者?有神我之见在,不自觉其夸大耳。以故孟子之学,较孔颜为不逮。”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八个字很美,后人常说“浩气长存”,因而孟子的“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就把告子的四句话盖过去。不过,孟子接下以揠苗助长解说浩然之气,别有新意。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
“浩然之气”,“浩然”是形容词,孟子用以形容他所养之气,也就是接下所说的“其为气也,至大至刚”。“其为气”,其指浩然之气;“为”,之所以。《易经·乾卦·文言》形容乾是“大哉乾乎,刚健中正”,孟子形容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似乎参考此文。“以直养而无害”,“以”,因也。“直养”,孔子说“人之生也直”,“直养”是以人之直养气。“无害”,《中庸》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因为直养,万物各畅其生,故能并育而不相害。“间”,隙漏。“天地之间”,天地无一事一理不周全。浩然之气如万物并育般,充塞于天地,没有一事理不周全。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馁”音něi,衰颓。孟子说浩然之气难言,但不得不言,先以“至大至刚”比喻,自觉不足,又引喻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中庸》说“博厚效地,高明配天”,《中庸》一说是孔子孙子孔伋 (子思) 所作,孟子之学出自孔伋,孟子用字可参证《中庸》。孟子在此章论浩然之气配义与道,与上文的“直养而无害”,都是参照《中庸》文字。“配”,媲美。孟子以浩然之气媲美义与道,论四端则以义为羞恶之心。《中庸》率性曰道,浩然之气配义与道,故能充盈天地间而无衰颓。
王夫之说:“养气于动者也,故曰‘浩然’,曰‘至大至刚’;而其不养也,则曰‘馁’,曰‘害’。”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之”,浩然之气。这章的主题是谈“不动心”,孟子先说北宫黝和孟施舍的不动心是养勇,而申论自己和告子的不动心是从义和气二者申明,并将自己所谓的气扩充为浩然之气。因此,“是集义所生者”是指不动心乃是集至大至刚、配义与道之气所生成,而非“义袭而取之也”。《中庸》云:“仲民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袭”,取法,取法则外求,孟子将不动心又转为内集,而非外求,集义是集羞恶之心的义,与气相配而生浩然,义袭则是外求浩然之气之义。
王夫之说:“气从义生,而因与义为流行。”又说:“孟子以集义为养气之功。志主道,而气主义。明矣。其曰‘配义与道’,是志气合用底。”
“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慊”音qiè,满足也。“行有不慊于心”,是因自反违背自性之直,故而内心产生一种不满足感,气就衰颓。
“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孟子批评告子未尝知义,因为告子认为义是外在,非内在。《孟子·告子篇》有“仁内义外”之辩,孟子批评告子认为义为外之德,所以未尝知义。
孟子引用告子的不动心,先说告子的“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也”,但在畅说自己知言、养气时,又扯到集义和义袭。其实要说义袭、外之,北宫黝的养勇之道不肤挠不目逃,以及孟施舍的视不胜犹胜也,才是义袭。
“义”在《论语》并非道德条文,义者宜也,宜于事也,行事要宜于事理,叫行义,“义人”指行义之人,孟子在《离娄篇》说“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义不应分内外之道,而是合内外之道。孟子为将告子比下去,批评告子的义是外袭,可说别有居心。
王夫之以“道是志上事,义是气上事。告子贵心而贱气,故内仁而外义;孟子导气以尽心,故集义之扩充其志之所持”,作为分判孟子和告子立说之高下。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若宋人然。”“必有事焉而勿正”的批注分歧,顾炎武、俞樾皆说“正心”二字为“忘”字之误,此文当作“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忘,勿助长也”。个人认为这句话应该扣紧下面寓言作解。宋人忧苗之不长即必有事焉,“必有事焉”的“必”字,即《论语·子罕篇》子绝四的“毋必”,必有事而后必有所行。行事勿正的“正”字,非一般的正确,宜解为矫枉过正。故而,“必有事焉而勿正”即是有事而后必有所行,但行事勿矫枉过正。不过,必有事也不能心忘事,不能只种苗不耘苗,更不能如宋人揠苗般助长,苗不受其利反受其害。
《颜元集》曰:“‘必有事焉’句是圣贤宗旨。心有事则心存,身有事则身修,至于家之齐,国之治,天下之平,皆有事也,无事则道统、治统俱坏。”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闵”音mǐn,同“悯”,忧的意思。“揠”音yà,拔的意思。“芒芒”同“茫茫”,疲惫貌。“槁”,干枯。
宋人忧他所种的禾苗老长不大,就把苗全都拔高一些,然后累得头昏眼花般回去,告诉家人说:“今天累坏了,我帮助禾苗长高了!”他的儿子赶去看,禾苗全都枯干了。孟子所说的寓言故事极富教育性,成了两千多年来的好教材,而孟子以此寓言批评养气能够不像种苗的宋人,已是很少了:有些人认为养气没有好处,便放弃不管,如此是不肯除草养苗的懒汉;有些人知道养气的好处,却用功过猛,就好比是拔起禾苗的傻瓜,不但没有益处,反而自害。
孟子的宋人揠苗助长,深层意思说,集义、养气不是拼一日之病,而须终岁勤动苦疾,方得有力田的收获。
“何谓知言?”曰:“被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何谓知言?”孟子以言、气来阐述不动心,公孙丑听孟子大谈“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后,立即又问什么是“知言”?
“被”,偏陂。“淫”,放荡。“邪”,邪僻。“遁”,逃避。“辞”分文辞和言辞。“知言”即知言辞。孟子以辞响应公孙丑之问,提出“被辞”、“淫辞”、“邪辞”、“遁辞”,也就是四种不正言辞,但孟子自言自己知道这四种不正言辞,听到被辞就知道它的遮蔽不明处,听到淫辞即知道陷溺不拔处,听到邪辞就知道淆乱是非处,听到遁离支吾辞,就知道穷极理屈处。
“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既然言为心声,所以被辞、淫辞、邪辞、遁辞发而为言,必生于心,若果为政,就会害政,发布政令,就会害了国事。
“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孟子这话说得自信满满,铿锵有力,自认他的知言,连圣人都不会非议,其实孟子的知言和《论语·阳货篇》孔子向子路说的“六言六蔽”大致相同。
毓老师说,孟子自夸“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抄袭自告子,然后将告子之说盖住了,孟子吹牛滑头。但是,智慧的事,本来就应该后来居上,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加上“以直养而无害” (直养乃是善养的方法) ,确比告子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更出色。
《陆九渊集》说:“孟子知言一段,后人既不明其道,因不晓其文,强将诐、淫、邪、遁于杨、墨、佛、老上差排,曰何者是诐辞,何者是淫辞,何者是邪辞,何者是遁辞。不知此四字不可分。”
王夫之也认为“知言”是孟子极顶处,唯有灼然见义于内而精义入神,方为知言,所以知言至处,是“大而化之”的境界,但养气至处,只得“充实而有光辉”的境界。孟子在《尽心篇》说“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所以知言高于养气。王夫之这个看法与一般看法不同。王夫之自己说:“读书当还他本旨,分外增入,说虽可观,必有所泥也。”王夫之把天下事物之理,都用“言”来涵括,是否为孟子本旨不无疑问。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这一段文字引申自《论语·先进篇》。原文是“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虽然,此段文字为公孙丑之问,但若视为孟子对孔门弟子的评价,亦不为过。《论语》分别孔门弟子为四科十贤,好辩的孟子却突显言语和德行二科五贤,且言语先于德行,宰我先于子贡。
孟子好辩重言语科,可以理解,将宰我列为十贤之首,更可以突显孟子深契宰我,孟子在下文说“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宰我先子贡、有若等人绝非无意,孟子以性善立说,性善所依据的恻隐之心,应该源于宰我的“井有人焉”。
《论语》论四科十贤的“言语科”,公孙丑用了“善为说辞”四字,公孙丑先说孔子兼说辞、德行,但孔子谦虚表示“我于辞命,则不能也”,那么公孙丑认为老师孟子既善为说辞,又善言德行,还能辞命,所以公孙丑间接说老师孟子已成圣人了。我们不晓公孙丑有何根据,辞命胜过说辞,而孔子虽能说辞,却不能辞命,孟子则能说辞,且能辞命。
《论语·宪问篇》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命”指应对诸侯之辞令,“为命”即言诸侯之事,预为辞令,本篇第九章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孔子做过有职权的中都大夫、司寇、司空,辅助鲁定公与齐君相会于夹谷,孔子必善为辞命,怎会谦逊说“我于辞命,则不能也”,若是孔子真如此谦逊,孟子诸弟子当更谦逊,公孙丑何可夸说:“夫子既圣矣乎?”
有些旧注认为公孙丑盖以长于言语者指“知言”,长于德行者指“养气”,把这段文字连上不动心。其实,这段文字连接下文,是论圣人。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恶!是何言也”,“恶”音wū,感叹词,《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作“乌”。这句话,今人用语是:“哇!这是什么话?”
“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一般弟子尊崇老师,捧老师为圣人,并不为过,就看被尊奉为圣人的老师如何教诲弟子了。子贡长于政事,有财又有能,是颜渊死后,孔子最器重的弟子。子贡为孔子庐墓六年,钦敬仰慕老师,有感而发说:“夫子是圣人了吧?”孔子不只德行高,而且善说辞,回答说:“我是不够格当圣人的,我只是学能不厌,教诲别人不倦罢了!”
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子贡从孔子言辞中,再加上自己的聪慧,说“学不厌”是智者之事,“教不倦”是仁者之行,进而恭称老师仁且智,已经成为圣人了。
以子贡恭称孔子为圣人和公孙丑瞎捧孟子为圣人,可见子贡和公孙丑的修为差距一大截外,孔子和孟子的德行相差之大,也不言可喻。
“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孟子虽向公孙丑说,孔子不以圣人自居,你公孙丑说的什么话?表面上,孔子不敢居圣,他孟子何敢居圣?从另一端来说,孟子以孔子传人自居,孔子不敢居圣,他当然也不能居圣。但是,我们要作更深层的分析,公孙丑何以称孟子是圣人呢?因为孟子自夸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老师既说自己了不起,弟子当然捧老师比孔子更伟大了。还好,孟子虽然喜欢弟子戴高帽子,但公孙丑这顶帽子委实太高了,自己承担不起,也不得不向公孙丑说:“哇!这是什么话?”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曰:“姑舍是!”
“窃闻”,私自得知。“圣人之一体”,圣人一部分长处。圣人之“具体而微”,小圣人,如颜渊为“复圣”,即是至圣孔子的“具体而微”。“所安”,安于“圣人之一体”或“具体而微”。“姑舍是”,不谈这个。
公孙丑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当孟子不敢自比圣人孔子时,公孙丑接问,他私下听说,子夏、子游、子张三个孔门弟子都有圣人孔子的一部分长处,冉牛、闵子骞、颜渊三个孔门弟子都是圣人孔子的具体而微。老师是属于圣人的一体或者是具体而微呢?
公孙最后一问,不合孟子心意。孟子虽在下文说“乃所愿,则学孔子”,其实他自比孔子传人,怎能拿孔门弟子和他相提并论呢?“姑舍是”的字义是姑且不说这个,可以想象孟子彼时的脸色不会太好看。
孟子在前文引曾子“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处文字又有“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论语·子张篇》中,曾子和这三人为传学而相互攻讦,可知曾子等四人在孟子时皆为孔门的传学弟子。《论语》所载孔门四科十贤中,文学科是子游、子夏,公孙丑加了子张。
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何如?”公孙丑接问孟子,伯夷、伊尹两人是何等贤人。很显然,孟子常向弟子说伯夷、伊尹,公孙丑提出孟子和孔子及几个出色弟子互相比较后,又提问孟子常说的伯夷、伊尹二人,问二人德行如何,或二人相较有何不同。
“不同道”,从下文解释,是指伯夷、伊尹二人为官进退之道的不同。
“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其”,自己。“事”,事奉。“使”,使令。朱子批注伯夷是“孤竹君之长子,兄弟逊国,避纣隐居,闻文王之德而归之,及武王伐纣,去而饿死”,朱子注的伯夷和《论语·公冶长篇》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章、“伯夷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以及《史记·伯夷列传》的伯夷同一人。
本篇第九章说:“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孟子所说的伯夷,是品行高洁的人,不是自己喜欢的国君绝不事奉,不是他喜欢的人民绝不使令,治世时才入朝为官,乱世则辞退官职。《史记》所谓的伯夷是孤竹国的长子,而且为让位隐居首阳山饿死,怎么会有“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的行为呢?
《万章篇》第十章,孟子说:“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孟子所说的“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清”的贤者伯夷,其实不是孤竹国君的长子,而是曾到孤竹国。《史记·周本纪》记载说:“伯夷、叔齐在孤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归之。”可以为证。司马迁遭宫刑,借伯夷饿死首阳山,寄寓自己之怨心,故而将伯夷、叔齐说是孤竹国君之子。
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 (《尽心篇》) ,孟子认为《尚书·武成篇》的记载不能尽信,只取两三片简册。我们再看《万章篇》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墨子·尚贤篇》、《庄子·庚桑楚》、《史记·殷本纪》、《吕氏春秋·本味篇》都有详细记载伊尹割烹、要汤,但孟子断然否认。孟子所说的伯夷或入朝为官或致仕为民的进退之道,显示伯夷非孤竹国君长子,有异于司马迁的记载。
“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这一段表面文字简单:哪一个我事奉的不是国君,哪一个我使令的不是人民,治事入朝,乱世也在朝,这就是伊尹。设若从负面一端而言,伊尹只想做官,管他国君品德怎样,只要霸得官位就不放手,死皮赖脸,好官我自为之。
但在《万章篇》,孟子叙述汤三次聘伊尹,伊尹说:“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先民之先觉者,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伊尹治乱皆进的抱负就令人肃然起敬了。伊尹自认是先觉者,所以觉民有责,哪管治世、乱世,世民都是有待觉知之民。
毓老师认为一个读书人在乱世中,应该做中流砥柱,先觉觉后觉是儒家的真精神,读书人的真骨气。毓老师并列举中国三大名政治家:伊尹、曾国藩、周恩来。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公孙丑只问伯夷、伊尹何如?孟子却自己加上孔子,这是孟子的精明处。因为依公孙丑前面之言,孟子只论说伯夷、伊尹,公孙丑可能又会续问孟子和伯夷、伊尹相较如何?孟子干脆提孔子,因他自己心目中,若要将他和古代圣贤相较,就只有和孔子比较了。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是指入朝为官,自己要有知人、知时之明,用之则行道于朝,舍之则致仕、停止仕途,藏道于民。
“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久是久在其位,速是速离开官位,绝不恋栈。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表面文字,孔子之德也不过如此。但深入探究,人生进退久速能合时当其可,岂是容易?许多政治人物都是失于进退,该进不进,该退不退,大至失国,小至败身。《易经·乾卦·文言》最后一句话是:“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可以仕则仕是知进,可以止则止是知退,可以久则久是知存,可以速则速则是知亡。孟子说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即是称赞孔子是“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的圣人,而进退存亡以时,孟子又说:“孔子,圣之时者也。” (《万章篇》)
“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界定圣人较宽松,他不只肯定伯夷、伊尹、孔子是古代圣人,连公孙丑说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是圣人的“具体而微”,他也不否认。但他借机说出自己虽未能有圣人德行,如果能够有志愿,他愿学孔子。“乃”有如果之意,“所”是结构助词。
孟子说自己“吾未能有行焉”,又说“乃所愿”,像似谦逊,其实一点也不客气。孔子是圣人,而且是自有生民以来未有的圣人,他以学圣人孔子为志,志气不小,终而也如愿,孔子为“至圣”,孟子成了“亚圣”。
《孟子》一书最后一段文字是孟子大谈从尧舜至孔子的道统传承,孟子明说要当孔子接班人,所以孟子不曾清楚说出自己的师承,后人只能把他和孔子的关系连在一起,说他是孔子孙子子思的再传弟子。
王夫之说,孟子言“乃所愿,则学孔子也”,那么孟子所谓“学孔子者”何所指?王夫之认为“则仕”、“则止”、“则久”、“则速”,几入神之妙,何能学?从前文看来,孟子学孔子的知言、养气。王夫之又比较孔子和伯夷、伊尹的不同:“养气者,夷、尹、孔子之所同也;知言者,孔子之所以异也;学孔子者,知言而以养其气也……然则孟子之所以学孔子者,一言以蔽之曰,知言而已矣。”王夫之这种说法,应是自己的高见立说吧?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班”,齐等。现在同年级同教室上课,就叫同班。
公孙丑问孟子,若像孟子所言,那伯夷、伊尹不就和孔子同一等级吗?
孟子在上文给伯夷、伊尹和孔子的为政用舍之道作了分别,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公孙丑若不是未用心听,就是智慧不高,把伯夷、伊尹与孔子视为同一境界。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生民”,人类。孟子对于公孙丑之问,不只断然否定,并且称赞孔子说:自有人类以来,未有像孔子那么伟大的圣人。
“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这句话其实不是孟子开始说的,而是孔子的弟子子贡和有若异口同声说的,而孟子加以引用,下文孟子就将子贡、有若对老师五体投地的称赞叙述出来。
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孟子在上文分辨孔子和伯夷、伊尹之异,公孙丑于是问孔子和伯夷、伊尹有无相同处,孟子不只回说“有”,且接着说出相同处。
“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百里之地而君之”,即指当个方百里之地的国君。方百里之地的国君,在春秋战国是小国,但因为孔子等三人都能行仁政,天下民都会归往,也就能使其他诸侯来朝见,得以王天下。“有天下”即为王天下。
“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孟子以两端来说孔子和伯夷、伊尹的相同处,他认为三人都有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以王天下,皆有不为的共通点。
“行一不义”是指做一件不合宜的事,“杀一不辜”即字面之义,杀死一个无辜之人。感觉上,“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并非难事,其实不然。国君日理万机,偶一疏忽,就做出不义之事;国君手操生杀之权,能够免于杀害无辜,极其不易。所以孟子在《梁惠王篇》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一之”即定于一、天下平,“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人乐于归往。
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曰:“敢问其所以异?”孟子在前文已回答公孙丑提问,伯夷、伊尹与孔子是不是齐等,孟子也回说不然,但未说出相异之处,公孙丑于是又问。“其所以异”的“其”是代名词,指孔子和伯夷、伊尹。“所以异”,所以相异之处。
孟子回答公孙丑之问,不再给三人作比较,而是说出孔子的三个弟子宰我、子贡、有若如何称赞孔子,把孔子称赞到极处,自然将伯夷、伊尹比下去了。
“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污”音kuā,夸大。“阿”音ē,阿私也。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三人的智慧皆足以认知圣人孔子,不至于夸大阿私三人所私好之人。也就是三人虽为孔子弟子,但他们的称赞不是阿私,而是有智慧的评价。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论语》一书中,宰我是孔子责斥最深的弟子,“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公冶长篇》) ,就是骂宰我的,但宰我在孔子四科十哲的排序中,却居于言语科之首,在子贡之上,让后学很难理解,但是我们看孟子引用宰我、子贡、有若三个孔门高徒称誉老师,最先提出宰我,而且就三人称誉老师内容比较,宰我智慧确实高出子贡、有若二人。孔子在《论语》中称赞的古圣人,以尧、舜为最。《泰伯篇》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又说:“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尧、舜在孔子心目中可说前无古人了,但宰我用简单一句话,把孔子捧得再高不过了,他说以他观察老师,远远超过尧、舜,把孔子捧上了天。
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论语·为政篇》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子贡的见礼知政、闻乐知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取自孔子的“虽百世可知也”。孔子能知百世,子贡故而说“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莫之能违也”是莫能违孔子之道。而子贡所谓的“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与下文有若的“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可说文意完全相同,不晓是子贡先说,还是有若先谈,这句话虽然不如宰我的思维深度,但文字优美,不只孟子引用,今人也常引用这句话,来称誉孔子。
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垤”音dié,丘垤,小山。“潦”音lǎo,“行潦”,道旁沟中的水。“出”,高出。“拔”,特起。“萃”,犹聚。
麒麟为兽之长,凤凰为鸟之长,泰山是山之最高者 (古人以泰山为山之最高者,故而天子祭天封禅在泰山) ,黄河及海为水之最大者,相较之下,走兽、飞鸟、丘垤、行潦虽然都是同类,但小大之别甚明。
“岂惟民哉”,意指岂只是一般小民和圣人有那么大的差距?动物、虫鸟、山水亦是如此。
“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意指高出同类,拔起于群众之中。“出类拔萃”已成后人常用成语,但很少人知道这四字出自有若。
我们从宰我、子贡、有若三个孔门弟子的称誉老师用文中,可知孟子时候,三人都有文章传世,可惜后来大都失传,而我们也可由三人斐然文章中,肯定孔门七十二徒,都有高人一等的文采,孔子也才会失意于仕途时,在陈国叹说:“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公冶长篇》)
2.3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孟子书从一开始的《梁惠王篇》就谈王霸之分、义利之辨,但直到此章才见孟子心中所谓王霸之分的分际标准。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力”,兵力。“假”,假托。霸必有大国,即必有大国才能称霸。春秋五霸即是春秋时代的五个兵力强盛大国。
“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以德行仁,以即用。仁,仁政。此句即《论语·为政篇》的“为政以德”,用仁德行政。“以德行仁者,王”,“王”,王天下,此即仁政为王道之本。王天下是天下民所归往,所以不必兵强大国。
“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赡”,足。“而”,连接词。孟子以商汤和文王为例,说明王天下不待大,汤用方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用百里之地王天下。孟子又分说王霸虽都能服人,但用兵力服人的霸政,不能收服人民之心,只是民众力量不足,不得不顺从,若是以仁德服人,人民中心喜悦且诚心服从。
“中心悦而诚服”的“中心”和“心中”境界有别,“心中”是心里面,“中心”的“中”是喜怒哀乐未发的天下大本境界,中国道统即在执中,保有这个境界,才能有诚,而诚之者是人之道。孟子故而说“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 (中心安仁的仁者,把天下人当一人) ,现在人也说“中心思想”,而非“心中思想”,孟子特别举出孔子的七十多名弟子,即是中心悦而诚服。“中”、“诚”二字的深义,在中庸一书中有特别的阐述。
《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思”,句中助词。这诗引自《大雅·文王有声》,意思是从四方来归人民,无一不是中心悦而诚服的。
孟子每以汤、文王、武王当仁政王道代表,其实这和孔子思想有别。《礼记·礼运大同篇》,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是三代之英的六君子,六君子之治是小康世,而非王天下的大同世。
我们多数人读孟子的王霸之分,都把霸者、霸政当负面解读,以《春秋》三世义来说,霸政是升平世,王政是太平世,霸政以力服人,已是升平世,王政得从霸政来,所以孟子说:“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尽心篇》)
2.4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
近代逻辑有三条思想律,是人类知识的基础,一切的真理,都基于这三条思想律,它们本身是自明的,不需要证明:一、同一律,每事物,和其自身相等,即A是A;二、矛盾律,凡是的不能同时不是,以孔子为例,不能是孔子又不是孔子;三、排中律,凡物必须是或不是,不能二者皆是,如我肯定一事,则必须否认它的矛盾,如肯定仁,则必须否定不仁。“思想三律”可说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铁律,三律中的“同一律”和“矛盾律”可说是自明自了,论证时大抵不需要援引说明,但中国古代圣贤重视内证,忽视逻辑辨正,常抵触而不知。
孟子对王霸义利之辩,似乎有欲实行“排中律”,肯定王道和义,否定霸道和利,其实孟子的思维是不合“排中律”的,而孔子并未违反“排中律”。“王道”的排中律是“非王道”,而非“霸道”;“利”的排中律是“非利”,而非“义”。孔子的理念和孟子大不相同,孔子称赞行霸道的管仲是仁人,而《论语》也说“智者利仁”。《易经》乾之四德“元亨利贞”,“利”居其一,《文言》解释利是“义之和也”。
“王道”的排中律是“非王道”,没有中间灰色之道,除非有意说笑。清末民初第一个翻译中国经书的辜鸿铭,当然知道排中律,当外国学者见辜鸿铭大说王道时,故意开他玩笑,问说中国除了王道,还有什么道呢?辜说道:“王八蛋的道!”
“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孟子在这章谈仁与不仁之别,合乎排中律,十分难得。至于他将仁定义为荣,不仁定义为辱,辱即非荣,是否对称,要看相关字句,倒是后人常把荣和辱合词,而有“荣辱与共”的说辞,我们似乎可以把“荣”解读为荣己,“辱”为辱身。辱身为己之所厌恶,因此就应该行仁得荣,不应该恶辱身还居不仁,犹如厌恶潮湿而住居在低下处。“居”在春秋当作“守”字解,大居正即大守正,“居不仁”是守身不仁。“居下”对恶湿而言,则当居住低下处解。
“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恶之”,恶辱。“贵德而尊士”,《中庸》言“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孟子这段文字显然参照《中庸》。《中庸》贵德贱货要旨为劝进贤者,也就是孟子在这章所说的尊士,让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论语》鼓励为学成君子,孟子则尊士。
“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是中国政治哲学的大方向。《礼记·礼运大同篇》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即是选贤举能,拔擢贤者入仕有位,能者有职守,得以在职贡献。
“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明其政刑”十分重要。《论语·为政篇》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国家以政刑治民,百姓只会设法免刑而无羞耻心,所以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就要利用国家未有战争的闲暇之时,明白清楚告诉百姓政刑之失,引导百姓行德复礼,让百姓有耻且格,那么虽然有比自己地大兵强的国家,也会畏惧三分哩!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所引之诗见《豳风·鸱鸮》,是作诗者假托鸟的口气而说的。“迨”音dài,及、乘。“彻彼桑土”,“彻”与“撤”通,取的意思;“桑土”,“土”音dù,有根的意思,“桑土”即桑根的皮。“绸缪”,缠结;“牖”音yǒu,“牖户”意指鸟巢。“下民”,有轻视的意思,民都在鸟巢之下,故有此言。“予”,鸟自称。这首诗之意是鸟儿自言,趁着天还没有成云下雨时,取那桑树根上的皮,缠结修补巢儿,今后在下面的人,有谁敢欺侮我呢?
后人喜爱这首诗,常引用“未雨绸缪”这句成语。
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道”指治国之道。这首诗确实作得好,孔子读后称赞。孟子引用孔子不少话,今本《论语》未见,可能出自七十子记录,可惜七十子之学大都失传。
“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褔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褔。’《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般”音pán,即大的意思。“般乐”是乐而无度。“怠敖”,怠惰傲慢。“今国家闲暇”为此段文字之首,可知上句可从“能者在职”和“国家闲暇”之间断开。上文是正面谈国家闲暇,要及时明政刑,这段是反面说国家一闲暇,不明政刑,而是乐游无度、怠惰傲慢,这是自求其祸。“祸福无不自己求之”即今人所言:“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永言配命,自求多褔。”此诗引自《诗经·大雅·文王》。朱注:“永,长也。言,犹念也。配,合也。命,天命也。”《尚书·尧典》有“诗言志,歌永言”,诗歌的功能是言民之志。“配命”,《中庸》云:“天命之谓性。”“配命”即配天。《中庸》又说:“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古人读《诗经》有“诗无达诂”之说,“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我们无妨也可说是修诗歌、尊亲配天,且自求心中的福田。
“《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孟子引《诗》为求福,而引《尚书·太甲》为戒。《尚书·太甲篇》已失传,现在流传的是东晋伪造的。孟子当时所读《尚书》有《太甲篇》这一段文字。“天作孽”即天地不仁,因为天工人其代之,人工可以补天工的不足,故说犹可违抗,但自己作孽,是自己求祸,就没有存活之路了。《礼记·缁衣》也引用这段文字,但“活”作“逭”,郑玄注:“逭,逃也”,“不可逭”即不可逃出活命,意思一样。
2.5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廛”音chán,市宅。“法”,市官税货之法。“讥”,通“稽”,稽查。“助”,助法,使出力以助耕公田,而不税其私田。“布”,钱币。“里布”、“夫布”皆杂税名称。《诗经·卫风·氓》有“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布”即古代钱币,而非布料;“氓”同“民”。
孟子这章内容没有高见。《梁惠王篇》齐宣王问王政,孟子回答“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这章说得更详尽些而已。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上文言“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这章文字变成“尊贤使能”,尊重贤者,使用能才,内容一样。孟子的创作力很强,在这章使用“俊杰”,他章又使用“豪杰”,朱子批注“俊杰”是才德之异于众者,其实俊杰即是贤能者。为政者能尊贤使能,有德有能的俊杰之士得以在位,自然近悦远来,天下士都欣悦到那个朝廷为官。
“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梁惠王篇》有“关市讥而不征”,这章将市、关二者分开,而市征进一步说明,只征商号房捐,不征货物税,在关卡上一样只稽查,不收商民税捐。“法而不廛”是只依法征货物税,不征房捐,那么在商言商,商人因少税,自然心里悦服,愿意把货物积藏在市场上交易。“关,讥而不征”,关卡只稽查不征税,旅客自然愿意络绎于途。“耕者,助而不税”,耕田的人,官方只依据助法收税,不加增私人租税,也就是《梁惠王篇》的“耕者九一”,农民自然愿意耕田。“廛,无夫里之布”,人民缴完房捐税,就不需再缴杂税,民众自然乐于为民。
“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济”,成的意思。为政者如果能够奉行不任意征税,那么邻国之民闻风仰望,这些官吏就如同父母。因此,如邻国发动战争,率领他的子弟兵,来攻如父母之国的做官者,是自有人类以来,未有能够成功的。故而,天下就能没有敌人;天下没有敌对之人,即为“天吏”。这么说来,不能王天下,那是未有的事。
横征暴敛容易引发民怨,尤其今日,许多国家人民不只反抗增税,甚至连樽节开支都不愿意,但若如孟子所言,能行减税,就能天下无敌、王天下,也太一厢情愿了。
孟子在这章后文用了“天吏”一词,来形容无敌于天下的为政者,值得称许。《论语·尧曰篇》云:“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所以,得天历数的中国之民叫“天民”,有别于他国的“公民”。天民做得好,没缺德,叫“天德”,天爵自尊人自贵,中国人重“天爵”,享“天禄”,而为政的官吏即“天吏”。
“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然而”,承上接下之词。孟子讲出若行此五者,必能无敌于天下,更接下说,“不王者,未之有也”,反复阐述申明他的王者思想。
2.6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滕文公篇》第一章开始是“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康太老师有为的《孟子微》总论,即引此章说:“孟子一生学术皆在‘道性善’、‘称尧舜’二语,为孟子总括,即为七篇总提。”《孟子微》接续之文即引此章,而说:“不忍人之心,仁也,电也,以太也,人人皆有之,故谓人性皆善。既有此不忍之人心,发之于外,即为不忍人之政。”毓老师则说:“道性善是孟子的哲学思想,言必称尧舜是孟子的政治思想。”
此章的重要性于此可见。
什么是“不忍人之心”,按字面解释,大抵是怜恤之心、不忍他人加害之心或不愿安于不仁之心。孟子在后文则自解为“怵惕恻隐之心”。“怵惕”音chù tì,受惊的样子,“恻隐”即伤悯隐痛。但以“怵惕恻隐之心”解释“不忍人之心”,这种以文解文方式,不见得让人明白,孟子因而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实例,来说明所谓的“怵惕恻隐之心”,直接且清楚。
“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乍见”,是忽然看见,没有理智思索,而是人心自然反应的初心。“孺子”即小孩。一个人在毫无预警之下看见小孩将落井,都会惊惶忧心,伸手相救,这是纯然发自内心,孟子称之为“不忍人之心”。
“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内”音nà,同纳,内交即结交。“要”音yāo,即求。“要誉”,要求声名。“恶”音wù。孟子评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救助,纯乎人性,不是想要结交孺子父母,也非想博得乡里朋友的美誉,更不是憎怨恶名才去救人,这是基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的人性。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这是孟子的结论,孟子先谈结论再叙说原由。先王和前王不同,前王是以前的君王,先王是有圣德之王,康太老师认为先王即孔子,孔子有德无位称“素王”,凡孟子、荀子、孔门后学所称“先王”皆孔子,这跟春秋的“君子”即孔子,是相同的用法。不过,王夫之解“先王”是汤、武。先王有不忍人之心而后有不忍人之政,这是扩充,孟子还往前探索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即性善。“治”音chí。
孟子“不忍人之心”的立说,即《梁惠王篇》的不忍牛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而探究孟子的立说根源,应该是受宰我的影响。《论语·雍也篇》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和“井有仁 (人) 焉”,都因有人入井而引发恻隐之心的讨论。
王夫之说:“若见大宾时,内交之心,从中而发,便是礼之端;不韪之声,思以避之,便是义之端;畏乡党之清议而思得盛名,便是智之端。唯孺子入井之时,非彼三者之动机,故孟子别之。”王夫之把“纳交”作礼之端,“要誉”
作义之端,“恶声”作智之端,可谓创见。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由是观之”,“是”即此,指“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人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孟子由此而反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按理说,孟子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而推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甚至反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整个文意已足,但孟子继续“非人”,接续扩充说:“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人有“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等推论。
“非人也”,用浅白的话说,即不是人、不算一个人,孟子常用词严苛,不修口德,自己心里有数,所以会称赞孔子“不为已甚者” (《离娄篇》) 。
西方哲学重理性逻辑推论,要得一结论,需要用归纳、演绎法;中国哲学重内证,孟子在这章只用“由是观之”四字,就结论出“非人也”。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者,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
“端”,事物都有两头叫“两端”,孔子“叩其两端而竭焉” (《论语·子罕篇》) ,孟子却将“恻隐之心”扩充成“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等四端,为了强化四端之说,孟子又找了仁、义、礼、智四个字,充为四端之德。
恻隐之心为仁之端,孟子举了“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例说,可其他三端并未有清楚例说,孟子只以人之有四端,犹人之有四肢 (四体) ,含糊带过,我们无法得知何以羞恶之心为义之端也,辞让之心为礼之端也,是非之心为智之端也。
义者,宜也,事之宜也;礼者,理也、履也,理天下之事也;智者知人、利仁,孔子谈义论礼,偏向外王之道,而智虽常与仁并举,但人有智不一定有是非之心、辞让之心,有些人反而利令智昏。
也许,孟子由恻隐之心扩充为性善,成为人性善恶争议的焦点,孟子也得以“性善”立其说,其他三端较少论说,像康太老师的《孟子微》就只申论仁之端也的恻隐之心,而不论及其他三端。只有在《告子篇》论及“舍生取义”,才说“使人不言性中有此羞恶之心,在人扩充与否。”康太老师又说:“盖言性恶者,乱世之治,不得不因人欲而治之,故其法检制压服为多,荀子之说;令人人皆有平等自立,故其法进化向上为多,孟子之说是也。”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然”同“燃”,“然”是古字、本字,“燃”是今字,加火旁的形声字。“若火之始燃”,即星星之可以燎原。“达”,泉流出去。“泉之始达”即涓涓之流,可成江河。孟子擅长利用“扩充”理念,大发扩充之效:一个人若能扩充四端,就可以保有四海天下;如果不扩而充之,就不足以事奉父母。
王夫之解释,知道“扩”,就能“强恕而行”,知道“充”,就能“反身而诫”,扩充之中,便有全部不忍人之政在内。
“扩而充之”之效,当然可以鼓励一般人,像今日常听到一个寓言:一个人要做富翁十分简单,只要有一窝鸡蛋,让蛋孵化成鸡,鸡又生蛋,终有一天可以致富;但若作为立说依据,就显得太过简化了。
王夫之以为仁、义、礼、智四端是道心,道心终不离人心而别出,故可以情说心,但其体已异,不可说是情。显然的,王夫之分别喜、怒、哀、乐为人心,仁、义、礼、智为道心。
2.7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矢人”,作箭之人。“函人”,制甲之人。“巫”,降神驱病之巫医,利人之生。“匠”,制作棺椁之工匠,利人之死。“安宅”,不能就字面解释为可安居之宅。“宅”是心宅,故有“宅心仁厚”之语,“安宅”如《易经·系辞传》的“安土敦乎仁故能爱”,“土”不能解为土地,而是心土,因为“心是良田百世耕”。“人役”,旧注为人役使,不如解读为人为物所役使。
“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矢人造箭,惟恐不伤人,函人造甲止伤,惟恐伤人。所以,就器用而言,造箭的人不如造甲的人有仁心。助人降神驱病的巫医,和制造棺材的工匠,也是同一情况。其实这是职业的差别,矢人、匠人之心,与巫人、函人心同,所以不同的,就是术。故而择业不可以不慎重。
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论语》此章是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由孔门弟子记录,所以用“子曰”,孟子是后学,故而用“孔子曰”,“知”与“智”同义,以孟子而言,“知”是古字,“智”是今字。但《孟子》一书流传至今日,有些当时的今字,我们今天看来是古字了。孟子引《里仁篇》这章文字,来强调择业必须慎重,但孔子的“里仁章”本义,择的涵盖面广,不只择业,还包括择居、择人、择友、择主等。
“故术不可不慎也”,“术”在古文,字义很高,像“儒”这个字在《说文》是“柔也,术士之称”,《庄子·天下篇》论学术派别,用“道术”二字说儒。所以,身为术士,应该慎重其术。
“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谚语说“天爵自尊人自贵”,“天之尊爵”即天爵,仁是上天所赐的最尊贵的爵位,也是人心最安定之所。
“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御”,旧注为止。“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译成“没有人来阻止,你却不去做,是不智的行为”。《梁惠王篇》有“沛然谁能御之”之句。“莫之御”应该可以释成不能抵挡物役而沦为不仁之人,是不智者。
“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人役于物。孟子认为人有仁、义、礼、智四端,但终而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是人役于物,即是顺躯壳起念头。
“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由”通“犹”。人受物役而知耻,就如同造弓之人以造弓杀人为耻,造箭之人以造箭杀人为耻。
“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为仁”,行仁。人贵知耻,如果知耻,不如好好行仁。“仁者如射”,孟子以射箭来比喻行仁。“射者正己而发”,古人射箭有规矩,《礼记·射义篇》说:“射者,仁之道也。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孟子这段文字大概参考《射义篇》。射箭可以观德,先求调整自己身体再发箭,发箭不中,不怨怪胜过自己的射者,而是反求自己。《论语·八佾篇》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即是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2.8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并未出现在《论语》。“子路”二字在《论语》出现四十七次,“由”也出现二十二次,《论语》较接近“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是《为政篇》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孔门弟子中,“告之以有过,则喜”,应该是颜渊。《雍也篇》中孔子称赞颜渊:“不迁怒,不贰过。”
“禹闻善言,则拜”出自《尚书·皋陶谟》:“禹拜昌言。”孟子把“昌言”改易成“善言”。
孟子在后面的篇章对舜的引述和评断,有很多是出于自己的“创见”,必须分辨细读。这章论及子路、大禹、大舜三人,相同之处是乐意取人之善为己之善,且知过能改,而主要论述对象是大舜。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大舜有大焉”,旧注是大舜比子路、大禹更伟大,可能非是。尧舜并称,怎么会拿舜和子路、大禹作比较呢?《论语·泰伯篇》中,孔子称赞尧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大舜有大焉”,亦即“大哉!舜也”,舜之所以成其大,孟子说是“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舍己从人”,是舍弃自己缺失,遵从他人之善,因为他能善与人同。什么是“善与人同”?《中庸》说:“舜其大知也矣,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 (《易经》大有卦是‘遏恶扬善’) 。”舜的善与人同,即能“好问好察迩言”后,舍己之不善而信从人,且能与人同扬善。
“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诸”,之于。“与人”,助人。舜的事略必须以《尚书·尧典》为主。《尧典》记载尧试用舜是“明明扬侧陋”,也就是说舜出身微贱,但孟子说“舜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 (舜做过耕种、烧窑、打鱼等工作,一直到当了帝王) ”,不知有何根据?“无非取于人者”,耕稼、陶、渔的技术经验当然都是取自他人。
“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善”是善其事,取之于他人的经验技术来完成自己的善行,即是助人为善。故而君子最大要事是与人一同扬善。
这章最重要的是大舜的“善与人同”。因为善与人同,人人才可成舜。康太老师的《孟子微》第十章是“同民”,以为孟子见梁惠王所说的众乐乐,见齐宣王的好货、好色都无伤,只要与民同,就可王天下。
2.9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涂炭”,污泥黑炭,比喻污秽之物。“思”,语助词,无义。“望望然”,《礼记·问丧篇》说:“其送往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望望”即瞻望之貌。“浼”音měi,沾染污秽的意思。“辞命”,《论语·宪问篇》有“为命”章,“为命”是制作应对诸侯的辞令,“辞命”则是诸侯致聘辞令。“不屑就已”,不肯委屈自己,不接受做官。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解读这章,要参酌《尽心篇》孟子对伯夷的评论:“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伯夷能感动人,因为有风骨,能使顽冥不灵的人有廉耻心,使懦弱者坚定有志气。伯夷这个感人的风骨是廉和志。廉是廉洁耿介,志是心之所主。伯夷因心有所主,他的事君之道和交友之道就是“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其君”,是伯夷认为足堪当他的君王。“其友”是伯夷自定义下的标准,够格当他的朋友。伯夷不只择君,还要择臣僚。“不立于恶人之朝”是伯夷不立于有恶人臣僚的朝廷,不跟这些恶人臣僚说话。
“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孟子说“伯夷,非其君不事”,故而他所立之朝的国君不是恶人,恶人与恶君有别,人是有位者,恶人即恶臣,伯夷一旦立于有恶臣的朝廷,感觉和恶臣讲话,就像上朝时正衣冠,穿朝服,戴朝冠,却坐在污秽的地方。“推恶恶之心”是伯夷厌恶与恶臣立朝说话之心,推而广之,如同与衣冠不整的乡人同立,他瞻望一眼就离开,好像将被玷污似的。
孟子说伯夷的为官之道,所以“乡人”不应是“乡里之人”,而是“乡愿之臣”,唯唯诺诺、貌似而神伪之臣。
“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伯夷的廉志,不只就恶臣、乡人而言,也就君侯而言。所以有诸侯虽致送美好辞令的聘书,他也不接受,而所谓的不接受,即因不肯屈就自己而拒绝做官。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佚”,遗佚,为君王所遗弃。“阨”音è,“阨穷”是困厄穷途。“袒裼裸裎”音tǎn xī luǒchěng,“袒裼”是露臂,“裸裎”是露身。“由由然”,自得貌。“不自失”,不自失其守。“援而止之而止者”,“援”,牵持,此句是去职时,有人挽留,他也不拒绝。
朱子批注,柳下惠是鲁国贤大夫,本名展获,字禽,又叫展季,居住在柳下,“惠”是谥号。《论语》有四次提到柳下惠。柳下惠是贤人,孔子曾批评鲁国大夫臧文仲知道柳下惠之贤,而不提拔他共立朝廷之上 (《论语·卫灵公篇》) 。柳下惠之贤,孔子在《论语·微子篇》也说:“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斯而已矣!”
孔子评柳下惠“降志辱身”,孟子即据此发挥,在《尽心篇》说:“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把柳下惠提升至闻名百世的风闻人物,基本上符合孔子所说的柳下惠。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不羞污君,不以事奉有污行的国君为羞耻。“不卑小官”,怀才不受大用也不自觉卑下。这就是孔子所说的“降志辱身”。“进不隐贤,必以其道”,既然做了官,不隐藏贤能的人,必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孔子批评臧文仲,不举荐贤者柳下惠,而孟子则称赞柳下惠入朝为官,不私隐贤才者,必定用尽方法举荐。且柳下惠一旦被君王所遗弃,并不生怨,受困途穷也不自伤自怜。
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曰”应是柳下惠之言,可推知柳下惠留下一些文章,孔子读之以为是个降志辱身的贤人,而孟子得以引用他的文章。柳下惠为行道降志辱身,但他自许能自守,才会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露臂赤身在我身侧,怎么可以玷污我呢?”
“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说伯夷是“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这是知退;说柳下惠是“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则是知进。柳下惠与污君小官偕行共处,都是从容自得神色,能够不失自己之所守。若是有位者援手留任,柳下惠即接受,不屑于弃直道而离去。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隘”,狭隘,不善与人同。“不恭”,降志辱身,即不恭己。“由”,从的意思。
孟子批评伯夷狭隘、柳下惠不恭,所以君子不从二人。孟子如此说,可能是前文公孙丑问:“伯夷、伊尹何如?”他回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自然批评伯夷、柳下惠的不足处。君子是孟子自称。
孟子好辩巧言,难免有些话前言不对后语,像他在这章对伯夷、柳下惠批评说“君子不由也”,但《尽心篇》说伯夷、柳下惠是“百世之师”的圣人。
2.10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郭”,外城。“环”,围绕。“池”,护城河。“革”即甲。“委”即弃。“域”,界限。“畔”同“叛”。
《荀子·王霸篇》说:“农夫朴力而寡能,则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废。”荀子晚于孟子,他在《性恶篇》批评孟子的“人之性善”,所以他在《王霸篇》所用的有关天时、地利、人和字词,不应该是引用孟子,而是当时的俗谚。而“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则是孟子的看法。
孟子倡王道、仁政,几乎不言兵战。
《孙子兵法》第一篇《始计》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七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言战必须用将,将是人,孙子用兵之战的排序,除了道之外,先天地而后将法。孟子谈战,非谈用兵遣将,却谈人和的重要。
无论儒、道、法,甚至兵家都重道,孙子谈用兵五事也首先重道。孟子一开始虽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他还是要重道,所以在后文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言兵道的重心,应该就在得道的多寡而定。
孟子的兵道显然和孙子不同,他对生死存亡的战争,还是免不了谈道论德,说得道若多,天下人都来顺从,也就是王天下,而得道寡少,连亲戚都背叛。
我们先从“道”说起,再谈孟子何以主张人和重地利重天时,孟子所持的理由是什么呢?三国赤壁之战,诸葛亮就是用天时。孟子却认为天时不如地利,他依凭的理由,是长仅三里、外郭也仅七里的小城,敌人围攻,而不能取胜。在长期围攻下,一定有合乎天时的时候,然而仍不能取胜,可以说是“天时不如地利”。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孟子解释“天时不如地利”很辛苦,他先有个假设,一个小城屡屡攻不下。可是事实非如此,战争现实十分残酷,大国一出兵很容易灭掉对方之国,像齐国灭薛国,在薛国地筑城,就吓坏了小国的滕文公。小城若遭大国攻战,大国不能取胜的机会很少,滕文公才会请教孟子,小国如滕国在齐楚之间,要事奉何国为宜呢?孟子在这章却设词说,围攻小城时,攻城敌方必有天时,终而不能取胜,是因为天时不如地利。其实,合理的说法,小城如果长期受攻而不破,天时应该在小城,而非围攻者。因此,用久攻不下,证明“天时不如地利”十分率强,因而东汉赵岐《孟子注疏》批注天时是“时日、支干、五行、王相、孤虚之属也”,显然非孟子本义。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兵器甲冑不是不坚利,粮食不是不充足;城高池深应该是守城地利,委弃不攻是攻城者,两者合一说,似乎有语病,也不足以突显地利不如人和。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故曰”,或许是孟子自己的看法,也可能引自他人之说,但“故曰”以下三句话说得不错:不能用封锁疆界来限制人民,也不能以峻山深涧的天险来巩固国家,更不能用兵器盔甲的坚利来威服人民。孟子从这三句话,引申出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言战言胜之道,似乎过于一厢情愿的简化,他说,失道寡助到极点,亲戚都会背叛。得道多助至极点,天下人都会顺服。用天下顺服之民攻伐亲戚背叛的君王,一定得胜,所以得道君子不战则已,一战必胜。这还用他说吗?
2.11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如”,将。“寒疾”,畏寒之病。“朝”,早晨。“视朝”,君王朝见诸臣。
“孟子将朝王”,“朝王”表示孟子已在齐国当客卿。“孟子将朝王”宜解释成孟子和齐宣王约好,将去朝见,这可能是私下朝见。但朝见之前,齐宣王派臣子来说,他本来将往见孟子,但因染上风寒病,不可以受风。“朝,将视朝”,明朝,他将视朝 (公朝) 见诸臣。“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不晓得可以在朝廷见孟子吗?“不幸而有疾,不能视朝”,孟子大概一时不悦,对来臣回说,他也不幸有疾病,明天不能上朝廷。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孟子将朝王”是喜欢私下在齐宣王面前发表高见的孟子,本来和齐宣王约好,将朝见齐宣王。齐宣王大概后来认为不一定私下见孟子,明天公朝视朝的时候,就得以相见了。于是,在孟子将入朝朝见时,派臣子来说得了风寒之病,不能见风,改明日上朝再见面。齐宣王明显不想单独见孟子而托病,否则,哪会今日病,明日将视朝呢?孟子一听,竟然跟来见的臣子说,他也不幸有病,明天不能上朝廷,这分明是不爽之辞。孟子倚老卖老的脾气不小。大概就是这章对话,注定了孟子不得不离开齐国的命运。
齐宣王派人托疾不见孟子,孟子“礼尚往来”,同样托疾不上朝。下文,齐宣王派官员问疾,显示齐宣王礼貌未衰,朱子批评齐宣王托疾不诚,未免画蛇添足。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东郭氏,齐国大夫。“吊”,吊丧。“明日”和“昔者”虽然对应,但不能解读为昨日,而是前几天。“或者”,疑词。“愈”,痊愈。
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从这说辞看出,齐宣王派使臣来,公孙丑在孟子身边,或者听到这件事,才会感觉孟子几天前才以生病为由不造朝,犹言在耳,现今却要去吊丧,或许不适宜吧?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孟子回公孙丑说,先前有疾病,现今痊愈,何以不能去吊丧呢?从公孙丑与孟子对话中,可看出公孙丑设想周到,孟子却是固执己见。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采薪之忧”,即不能采薪,疾病代词。《礼记·曲礼》有两段记载:“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言曰‘某有负薪之忧’”、“问庶人之子,长,曰‘能负薪矣’;幼,曰‘未能负薪也’。”和“采薪”义同,不能任事的意思。王安石《辞参知政事表》云:“故里服丧,重困采薪之疾。”
齐宣王确能养士,孟子托病不朝,齐宣王心知肚明,仍派使臣和医生前往慰问孟子。孟仲子,赵岐注是孟子堂兄弟,也可能是孟子的弟子。
孟仲子这人算是知礼得体,君王派来使和医生前来探病,孟子人却不在,吊丧去了,孟仲子为圆孟子的不实之言,向使臣解释说,先前有王命来,但孟子有疾病不能上朝廷。现在病情稍愈,已经赶去朝廷了,但不晓得是不是赶到了。孟仲子为了帮孟子圆谎,大概来使一走,立刻派数人去孟子可能出现的路上,拦阻孟子务必不要回来,立刻去朝见齐宣王。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之”即往。“主恩”,以恩为主;“主敬”,以敬为主。“恶”音wū,叹词。
“不得已,而之景丑宿焉”,孟子在吊丧回来的路上,果然被孟仲子派去的人堵上了,但孟子心意已决,不愿去见齐宣王,就到齐国大夫景丑的家并借宿。
景丑知道事情原委,向孟子直言,孟子做法不妥。
“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内则父子即孝道,外则君臣即悌道。孝道以亲为主,亲是父母生养之恩,景丑故而说“父子主恩”;悌道为尊长,景丑故言“君臣主敬”。
“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景丑是个有识见的齐臣,敢向孟子说出心中的话,以他的观察,齐宣王十分敬重孟子,但他不见孟子有如何敬重齐宣王的动作。景丑这句话一下子击中孟子心坎,孟子当然要强辩解释他最敬重齐宣王了。
“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古代被冠上不敬君是十分严重的事,孟子生在战国时代,国君求才若渴,谋士说客虽然自高,仍不愿被冠上不敬君的恶名,孟子当然立即回嘴,说景丑说他不敬君是什么话,但孟子接着说齐国有位的官员 (齐人不是一般齐国百姓) ,没有比他敬重齐宣王的说辞,则令人莫测高深。孟子说齐臣没有人以仁义之道敬告齐宣王,他认为齐臣不是认为仁义之道不好,而是心中想着,这个王不足以跟他谈仁义之道,所以这些齐臣才是大不敬,而他则是尧、舜之徒,不是尧、舜的仁义之道,不敢拿来面陈齐宣王。因此,再没人比他更敬重齐宣王的。孟子这个辩词好像全齐国大臣都不懂仁义,只有他孟子一人才知尧、舜之道,稍嫌说理不足吧。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俟”,等待。“驾”,车子驾好了马。“不果”,事情不合于预期。
景丑一听孟子又再谈仁义之道,就说不要再扯仁义之道了,而是谈礼。“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景丑说是“礼曰”,是依礼来说。《论语·乡党篇》云:“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景丑于是引孔子的话,说他孟子听到王命相召,就应该朝见齐宣王,结果却没有,似乎和礼的规范不合吧。
王夫之以为,孟子所争在臣不臣,而不在召不召,与孔子仕于鲁不同。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慊”,心有所不足。“一道也”,一种说法。
“岂谓是与?”景丑引孔子之言,孟子很难招架,但好辩的孟子不可能无言,终而说出心中的话,他先故意说,你原来所说的是这个呀!接着引用曾子的话来解释。
“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孟子这话是白说的,一个人之富怎么跟国家之富相较呢 (再富有的人,也只能说是“富可敌国”,还是不如国家之富) ?晋楚是当时大国,个人之富当然不及。孟子却说,晋楚之国有财富,我有仁,晋楚之国有权位爵禄,我有义,我心何有不足呢?孟子如果自己认为自己心中有仁义,没有不满足,他何必当说客求仕呢?
“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孟子引曾子此言,来说明仁义比国家的富有、爵位更重要,他认为景丑可能不同意这个申论,所以先行自己解释,曾子所说的难道不合宜吗?至少是一种说法。天下间最尊贵的东西有三样,爵位是一个,年龄是一个,德行也是一个。以朝廷而言,先论爵位;以乡里而言,先论年岁;至于辅助世道、长养百姓,再没有比德行重要的。现在齐宣王有爵一种之尊,我有年岁和德二种之尊,齐宣王应来看我,不是我去看他。言下之意,只有一尊的齐宣王怎能怠慢有二尊的我孟轲呢?
齿为尊,孟子因自己比齐宣王年长,故而倚老卖老;辅世长民之德,孟子自说自道自己有德,并非贤者应有的行为。
邵博的《邵氏闻见后录》记载司马光《疑孟》说:“孟子之德,孰与周公?其齿之长,孰与周公之于成王?成王幼,周公负之以朝诸侯,及长而归政,北面稽首畏事之,与事文、武无异也。岂得云彼有爵,我有德齿,可慢彼哉?”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大有为”,大有作为,现今有些威权国家都歌颂政府是“大有为政府”。“谋”,谋国。“就”,屈就。“丑”,类。“齐”,相等。“尚”同“上”,“相尚”即超过。
“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孟子在《梁惠王篇》有齐景公和晏婴的“君臣相说”之说,所以孟子若以此为例,说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大有为之臣,孟子的言说就一致,但这章来个大转弯的说法。孟子说是将大有为之君,必定有不应君召之臣,君臣若想谋国,为君者就应该亲自去就教臣子,这样的君王才叫尊德乐道;反之,君王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就不足以当个有为的君王。孟子还举商汤与伊尹、齐桓公与管仲的君臣之道为例。
商汤与伊尹的君臣之道有两种记载,一是伊尹想见商汤无门,于是先当有莘氏近臣,利用机会背负炊具,以滋味来说为政之道;另一说是伊尹是处士,汤派人五次往返才说动伊尹,比刘备三顾诸葛亮草庐还用心。孟子引用汤与伊尹的君臣相合是第二说,所以后文《万章篇》,万章问孟子:“人有言,伊伊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当然回答:“否,不然!”
但孟子举齐桓公与管仲相合就与史实不合。孟子在前文力批管仲,甚至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且历史记载,齐桓公父死,小白与兄长公子纠争位,管仲支持公子纠,公子纠兵败而死,管仲遭擒成囚,送至齐国,因鲍叔牙力保苦谏才释放管仲,齐桓公并听鲍叔牙之劝,后来又重用管仲。汤是否先向伊尹学治国之道,才请伊尹为臣相,不得而知,但说齐桓公先向管仲学治国之道,才不必劳心而成霸主,就是所言不实了。
“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天下”不是天下人,而是天下之国。“地丑德齐”是指战国七雄的土地都差不多,德行也不相上下,没有一国超出他国的。孟子说,这个原因是当时国君都喜好可以使令的毕恭毕敬臣子,而不喜欢必须受教的臣子。孟子心态至此昭然若揭,他比齐宣王年龄大,自认有德行,他到齐国是来教导齐宣王的,不是来受教于齐宣王的。
“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之于”,对于。汤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都不敢随意命令召唤。孟子称赞伊尹,所以说汤不敢召见伊尹,但对于他一向抨击甚力的管仲,说桓公不敢召唤管仲,是太抬举管仲了,所以加了一句奚落管仲的话:“何况不屑学做管仲的我孟轲呢?”
孟子在《尽心篇》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我们与其批评孟子自高自大,看轻权势富贵的君王,不如说是他游说当时国君的策略吧!
但孟子这种策略,终会逼得自陷绝境,终而被迫离开齐国。
2.12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臻”音zhēn。“馈”音kuì,赠送。“兼金”,好金,价钱倍于常者。古代的金指五色之金。黄者叫黄金,白者叫白银,赤者叫铜 (又言吉金) ,青者叫铅,黑者叫铁。后来通称金、银、铜、铁、锡为五金,专卖日常生活用品的店就叫“五金行”。
“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周代所谓的金指铜,而非黄金,当时社会上通用的金是银子,所以兼金应该是最好的银子。“镒”,古代一镒为二十四两,百镒是二千四百两银子。
这章有孟子于齐、于宋、于薛等三国国名,应该是孟子离齐后,到了宋国和滕国。孟子往齐魏之前曾到宋国,见过滕文公,教导滕文公三年之丧,和宋国、滕国关系良好,宋君和滕君都馈赠银子。齐君馈赠百镒不接受,宋君送七十镒,薛君送五十镒却接受,孟子弟子陈臻不解缘故,所以请问老师孟子。
“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此章的前日和今日是前时和现今,而非前天和今天。陈臻以是非题请教老师。前时不接受馈赠若是合宜的话,那么,现今接受是不合宜的;现今接受是合宜的,那么前时的接受即是不合宜的。接受和不接受二者只能择一,也就是有一个合宜的是,另一个是不合宜的非。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赆”音jìn,送远行的人财货之礼,后人称“程仪”。“有戒心”,有戒备不虞之心。“处”,自处之道。
“皆是也”,好胜好辩的孟子对自己的言行,决不会像孔子般有反省能力,我们读孟子不需责其强辩,反而可以欣赏他如何辩解,赞赏他舌灿莲花的机智,或者欣赏他理屈力辩的趣味。“皆是也”,是孟子先给自己的受馈与不受馈作个结论,接着再一一说分明。
“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滕文公篇》起文是“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大概未到齐国之前,曾经到过宋国,离开齐国后,又前往宋国,故而有宋人揠苗助长的故事。孟子显然又未受宋王重视,远行即远离宋国,这一去不再回来,送行者赠送七十金,而且说是“程仪”,孟子自认当然要接受。
“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孟子也到过薛国,却传出有人将不利于他,需有戒备不虞之心,馈送五十金的人说:“得知你需要戒备,馈金助你买兵器。”所以他有什么理由不接受程仪。孟子游说诸国时,排场不小,随行数十辆车数百人,开销当然大,甚至还得请保镖买兵器,没有特殊理由,馈赠金哪有不收之理。
“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孟子解释不受齐王百金,是因为没有自处的理由,“未有处也”的今人口吻是“说不出个道理”,说不出道理而拿馈金,孟子用“货之也”来比喻,一般批注是“用金钱收买”,“收买”二字用得稍重,孟子有何好收买呢?货为人所用,“货之也”、“货取乎”即是当货物般对待。《中庸》云“贵德贱货”,孟子自认自己是“贵德贱货”君子,言下之意是齐宣王送他百金不是当他有德君子,而是以为送个百金就可打发他。我们似乎可以推断,孟子可能去齐时,齐宣王派使臣送去百金馈赠,但孟子彼时心情不佳,赌气退回。若从人性角度观察,孟子即使到老,仍是个性情中人。
这章之后仍是孟子在齐之章,所以章序若在去齐之后为佳。
2.13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平陆”,齐国的边邑。“大夫”,邑宰。“失伍”,不是走错行伍,而是没准时跟上行伍。“去之”,开除。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孟子往平陆,后文有“他日,见于王曰”,可知孟子当时在齐国当客卿,齐宣王待他不薄,他去平陆,可以直见平陆的邑宰,而且直问:“假使你左右持戟的卫士,一天内三次跟不上行伍,要不要开除?”邑宰孔距心一听,大概连想都不必,立即回说:“不必等到三次就开除。”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孟子论辩有迹可寻,常在国君面前,提臣子的过失,让为君的斥责臣子一番,再转而问君王是不是也有相同的过失,要怎么处置自己;战国时代,常见凶年饥馑,老弱濒临死亡,辗转田沟山涧里,壮者散逃四方谋生,孟子也常以此质问君王或大夫。这章也一样,孟子向孔距心所说的“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羸”音léi,弱。孟子曾以同一方式问齐宣王,齐宣王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这回,孟子见齐国平陆大夫孔距心,也是老调重弹他的“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孟子原以为孔距心会当下自责,没想到孔距心却说,这不是身为大夫的他权限所能做到的,而是国君的职责。
孔距心何以说“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因为孟子说得太膨风了,平陆只是一个边邑小城,能有多少人,孟子说“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这不是就平陆而论,而是就整个齐国而论。何况孔距心治理下的平陆,应该治绩不差,没有“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的情事,孔距心才会回驳孟子。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求牧与刍矣”,求牧地和喂牛羊之草。“反诸其人乎”,以牛羊还主人。“亦”,转折词,还是。
好辩的孟子自然不会反省自己刚才的说辞不确,他很技巧地说个比喻来化解先前的不当言论。孟子说,假如现在有人接受别人的牛羊,而替别人牧养,就一定要为牛羊找牧地和草料。若是牧地和草料都找不着,那么是将牛羊还给主人呢?还是束手而立,眼睁睁看牛羊而死。
孟子是说故事寓言的高手,他说牧养牛羊的事,没有像先前暗示孔距心让老弱死于沟壑、壮者散走四方而应该去职的责任,所以孔距心回孟子的话也就委婉些,给孟子一个下台阶的答复:“这就是我孔距心的罪过了。”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齐宣王待孟子相当不错,孟子在后文说齐宣王为齐国客卿,俸禄是十万钟,而且虽属客卿,仍让孟子有事做,如派孟子出使滕国吊丧,而这章则显示齐宣王还派他到齐国的城邑观察,所以孟子说齐宣王派去治理的邑宰,他认识了五个人。孟子与孔距心对谈后,对孔距心似乎有惺惺相惜之意,在齐宣王面前说了好话,虽然孟子仍不免倚老卖老说,他认识的五个邑宰中,只有孔距心知罪。孟子说孔距心知罪后,借机又说了他和孔距心的对话情形,齐宣王确实是战国时代难得的明君,听完话后说:“这倒是寡人的罪过了。”不仅肯定了孔距心,也不露痕迹地捧了孟子一下。
2.14 孟子谓蚳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蚳鼃”音chī wā,齐国大夫。“灵丘”,齐国边境邑名。“士师”,一为狱官,如《论语》“柳下惠为士师”,即是当狱官;另一是谏官,等于汉朝的谏议大夫。
蚳鼃应是有心为齐国效命的大夫,所以辞掉灵丘邑宰,请求当个谏官,结果如愿改当谏官。几个月后,却无进谏之言。孟子于是跟蚳鼃说:“您辞去灵丘邑宰的职务,请求改任谏官,似乎近理,因为有机会向君谏言。但至今已经数个月了,难道没有机会向君王进言吗?”
蚳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古人辞官职叫“致仕”,为臣即仕,“致为臣”就是辞官。蚳鼃听孟子一说,立即进谏齐宣王,但齐宣王不能用他的谏言,于是不愿尸位素餐离去。
“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即“吾不知其所以自为”,“自为”是自处之道。
“齐人”不是齐国百姓,而是齐国有位的官吏,他们一见遭孟子质疑尸位素餐的蚳鼃已辞官离去,但孟子本人也没有进谏成绩,却未请辞离去,所以就不客气在背后批评孟子:“给蚳鼃出的主意,倒是很好,给自己出的主意是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显见孟子的好辩,在齐国官员中,也有相反的评价。
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公都子以告”,公都子是孟子弟子。“以告”,以实情相告。这表示齐人的批评是背后言。
“吾闻之也”,孟子一般引文都是引经据典,但这章以下之言,却未“言之凿凿”,而是用“我听说过” (吾闻之也) 含糊带过,说不定是自己的说法。
“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官守”,为官要有守,守其职、守其位。“不得其职”,不是得不到这个职位,而是得到这职位,不能守其位,这句话正是孔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反面说:“既在其位,必谋其政。”“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即有言责的官吏不能尽言责,那也得去职致仕。言下之意,蚳鼃有言责而不能尽言责,致仕离去是合宜的。
“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绰绰然”是宽舒的样子。“余裕”,宽舒自然有余。孟子在齐国是客卿,犹今日的顾问,不是真正在朝廷有官位,当了守官有责、谏言有责的官员,所以自言不必像蚳鼃,不得其言就应致仕。
孟子虽然给自己找了一个“言论免责权”做台阶下,但由这章可看出,孟子在齐国官员中的评价不高,所以像前文不愿见齐宣王,夜宿景丑处,景丑应该是孟子的齐国好友,也不客气对孟子说:“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其实,孟子为客卿,领有十万钟年俸,也是在职有官守的官吏,下文就有“孟子致为臣而归”,怎能说无官守、无言责呢?
2.15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辅行”,副使。“反”同返,往而回还。“行事”,出使之事。“或”,有人。
滕文公当滕国太子时,将往楚国,经过宋国,就曾面见孟子;滕文公死亡,孟子在齐国当客卿,代表齐宣王到滕国吊祭滕文公,可知孟子活得很长。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王驩为辅行”,滕文公的谥号为“文”,可知滕文公纯厚有文德,齐宣王重文公贤德,不只派了与滕文公认识的孟子去吊问,还派了盖邑邑宰王驩当副使。
“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王驩和孟子同行,当然是一天到晚见面,吊丧后返回滕国路上,不曾与孟子谈些出使吊问些事。孟子与齐臣关系不融洽,这又是一例。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孟子随行数百人,他到滕国,这些随行的人当然也跟着,与孟子较亲近的弟子公孙丑观察孟子和王驩两人一路无交谈,不免问:“齐国卿位并不是小位子,齐滕路途不算近,夫子回程不曾与王驩谈出使的事,到底怎么了?”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夫”,语首发语词,孟子的回答是:既然有人办事,我还需要说什么呢?
孟子是正使,王驩是副使,从孟子口中,好像是吊丧之行,行事旁落王驩。当然,这也可说是王驩专横,但孟子自己也有不尽其职之嫌。
孔子曾说“予欲无言”,因为“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论语·阳货篇》) 孔子法天,与天地合德;孟子的“予何言哉”,却是和王驩赌气,认为王驩专横、不尊重他,“亚圣”亚于“至圣”,由此可见。
《张居正讲评孟子》说:“观孟子之言,盖既不肯妄与之交,以流于苟合;又不肯直斥其故,以伤于己甚。可谓不恶而严者矣。”
2.16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肖”,类似,儿子自称“不肖”,是自谦其德不如父母,而非不孝顺。“敦”,治。“匠”,做棺木。前文有“巫匠亦然”,匠即做棺材工匠。“以”,与“已”通。
孟子重孝道,在齐为客卿,迎母亲至齐奉养,母亲在齐终老,孟子在齐办好丧事,就扶着母亲灵柩,从齐国回到鲁地 (孟子为邹国人,但邹国为鲁国附庸国,“葬于鲁”即葬于鲁国附庸国邹地) 安葬;事后再回齐国,歇止在嬴邑时,弟子充虞就请问老师说:“前些日子,您不知道我的才德不足,派我充虞督造棺木。因为此事严肃,不敢请问,现今事情告一段落,私下有点疑惑,请教夫子:棺木似乎太美了吧?”
顾炎武《日知录》说:“言葬而不言丧,此改葬也。”顾炎武似乎忽略古人用字除了本义,还有引申义。丧礼本来就包含葬,《礼记·丧大纪》就有“君葬用輴,御棺用羽葆;大夫葬輴,御棺用茅;士葬用国车,御棺用功布”的记载。顾炎武认为言葬不言丧即改葬,恐非是。
这一段有个断句可以讨论,有些断句把“敦匠事”合词,个人认为把“事”和下字“严”合词“事严”较好,孟子葬母之事当然十分严肃,充虞才不敢请问。
“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孟子于是向充虞表示,古代棺椁无度,“无度”言没有一定的尺寸。“中古棺七寸,椁称之”,“中古”应是周朝初年。《易经·系辞下传》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说:“《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所以中古指的是文王、周公之时,而一般史学家更言周公制礼。故而中古内棺厚七寸,可能是制礼作乐的周公所制定。椁为加于棺外的外棺,所以椁要与棺配合相称。孟子解释棺椁厚度不应贵贱有别,从天子到庶人都一样,这并不是纯为美观所作规定,而是为了满足人子尽孝道之心。
“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不得”,不得好木材为棺,或者不得法制、世俗所允许。“不可以为悦”,不可以让孝子称心;“无财,不可以为悦”,无有钱财购买好棺木,孝子当然也不称心。“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既得到好棺木,又有财能够购买,古代的贤者都这样做,我孟轲何以独独不能呢?“古之人”不是古代的人,而是古代贤者。孟子说此话,内心是有些不服的。充虞为何有此问,应该是孟子葬母的棺木用得十分美观考究,引起时人的侧目,《梁惠王篇》鲁平公将见孟子,就因为臧仓向鲁平公说:“孟子之后丧踰前丧。君无见焉!”鲁平公因而不见孟子。
顾炎武说孟子自齐葬于鲁,言葬而不言丧,此改葬也,但《梁惠王篇》就明白说是“后丧踰前丧”。
“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比”,为。“化者”,死者。“恔”音jiǎo,快慰。孟子申论说,况且为了死者,不使泥土黏贴在死者皮肤上,将棺木做厚些,这对于人子之心,不感到快慰一些吗?
“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朱注是“为天下爱惜此物,而薄于吾亲也”,有些难以意会。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听说君子人不会把天下人人都可以使用的东西,在他的父母身上加以节省的。”
2.17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这章的历史记载十分重要。齐宣王伐燕,几乎在五十天,就灭了燕国,燕国后来重用乐毅反扑,也几乎灭了齐国,幸有田单的复国,在齐、燕两国近乎毁灭性的战争中,造就了两个历史人物:乐毅和田单。《史记》为两人立了传。
在齐伐燕之战中,《史记》的记载是“孟轲谓齐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燕君哙死,齐大胜。”
《孟子》一书中,孟子游说魏惠王、齐宣王等时君,都是言必称尧舜、行王道,所以《史记》记载孟子告诉齐宣王“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令读者讶异。而《孟子·梁惠王篇》的文章又与《史记》记载背道而驰。《梁惠王篇》,孟子不只不赞成伐燕,甚至要齐宣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司马迁必定熟读《孟子》书,何以有那么大差距的叙述呢?司马迁应该根据不少资料,才判定孟子鼓励齐宣王伐燕,而这一章可能是最重要依据。
沈同以其私问:“燕可伐与?”孟子曰:“可。”沈同是齐国大臣,为何以其私人身份问孟子,燕国可以不可以攻伐。攻伐是生死存亡大事,很可能是孟子曾向齐宣王建请伐燕,沈同大概奉了齐宣王之命,再私下向孟子打探可以不可以伐燕。孟子回答沈同,一开始就说“可”字,承认不讳。
孟子接着说明何以认为可以伐燕,是因为燕王哙私相授受,将王位私与宰相子之。孟子说:“燕王子哙不可以私自把燕国王位让给别人,燕相子之也不可以私自从子哙手上接受燕国王位。比方你在这里做官,你喜欢某个人,不禀告君王,却私自把你的俸禄和官爵给了喜欢的人。一个士大夫 (沈同是士大夫) 如果无君之命,而私下将你的爵禄授受给我,可以吗?这和子哙私相授受有何不同呢?”
孟子若因子哙将燕国王位私相授受给宰相子之,就认为可以攻伐,好像替天行道,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孟子在下一章解释,他回答沈同可伐燕国,是因为顺着沈同的问话才作此回答,实际上他的本意非如此。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这一行字是孟子为自己辩解未劝齐宣王伐燕,却在说辞中说溜了嘴。孟子解释,沈同问他:“燕可以讨伐吗?”他回答:“可。”结果他们以为然,伐燕去了。“彼然而伐之也”,这句话坐实了孟子劝齐伐燕,也是司马迁认为孟子劝齐宣王伐燕的铁证。
“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这段文字是孟子自己设词自己回答,借以说明他回答沈同,是因为沈同之问才导致他回应说“可”。孟子的设词有三:一、设问“谁可以伐燕”,他将回说“奉行天命的‘天吏’,就可以伐燕。”二、现在好比有个人杀了人,有人问我:“这杀人的可以杀了他吗?”我就回说:“可以。”三、如果有人问:“谁可以杀他?”我就回应他说:“作为执行法律的狱官,就可以杀他。”
“天子”是行天之道者,不能行天道,不配当天子;官吏行事不逆生生天德,才是“天吏”;老百姓得天赐福,所有人都叫“天民”。
“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朱注是“齐无道,与燕无异,如以燕伐燕也”,此一批注未注意史实。燕王哙立,鹿毛寿劝说燕王哙不如将国让给宰相子之,那些官员一定称赞你燕王哙是继尧以来的贤者。燕王哙听信了,子之于是南面行事,燕王哙愿为臣。结果三年,国家大乱,百姓恐惧,将军市被与太子平计谋攻击子之,但不能战胜,将军市被及百姓反攻太子平,将军市被战死。内乱数月,死者数万人,百姓离志,孟子所说的“以燕伐燕”,即是燕国内乱,燕人彼此攻伐,但齐伐燕,几乎灭了燕国,岂能“以燕伐燕”含糊带过?
2.18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畔”同“叛”。陈贾,齐国大夫。
这章得参照《梁惠王篇》“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章。“吾甚惭于孟子”,说明孟子必定和齐宣王谈伐燕定燕事宜。孟子劝齐宣王置君而返,齐宣王未从。齐破燕后二年,燕人共立太子平为王,即为燕昭王,燕人果然叛齐,诸侯联合攻齐国,如孟子前所预见,所以齐宣王才向近臣大夫陈贾说他没听孟子建议,甚为惭愧。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患”,忧心。古人臣与君应对,常不会直言,而是转个弯,所谓致曲之道,曲才能全。陈贾为了宽解齐宣王的忧烦,就曲言问说,齐宣王若与周公相较,谁较仁厚而且明智呢?王曰:“恶!是何言也!”周公是古代圣贤,齐宣王怎么敢自比呢?故而回陈贾说:“哦!你说的是什么话呢!”
“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尽”,即《大学》“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极”。“解之”,有批注说是解释过错,失当。齐宣王不听用,何过之有,只是解说而已。“请见也”,非请见孟子,而是请齐宣王允许见孟子。“而”,连接词。
陈贾说出一段历史,周武王灭殷纣后,派武王之弟、周公之兄管叔去监视殷人行动,不料武王死后,管叔反助殷人叛乱,陈贾引这段史实,以今人逻辑非A则B的方式来非难周公,认为周公派管叔监视殷人,管叔却据殷地背叛,遭周公讨平杀死。如果周公早知道而派管叔前去,导致管叔叛乱被杀,是不仁者;如果不知道而派管叔前去,是不智者。以仁者或智者来说,周公那样的圣人,都没有尽其极致之方,何况你齐宣王呢?我陈贾请求君王允许我见孟子解说一番。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这一段文字内容和前文相同,是陈贾把自己和齐宣王的说辞搬到孟子面前重说一遍。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陈贾去见孟子,本来信心满满,有意凭其口才,说说孟子。不意好辩的孟子口才确实高过陈贾,陈贾反而被孟子训诲一顿。
孟子先说,周公是管叔的弟弟,兄弟有友恭的情分,所以周公纵使对兄长管叔有过,也是人情之失。“不亦宜乎”,不能解读不也是应该的吗?宜解为不也是兄友弟恭之宜吗?
孟子又接着说,古代君子有过则改,今之君子有过则顺遂其过,古代君子犯过,就像日食和月食一样,人民都目见;等到改了过,人民都景仰他。
孟子说“古之君子之过”,是引用《论语·子张篇》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子贡的“君子之过也”是形容老师孔子如日月之过,而孟子所说的“今之君子,过则顺之”,是批评陈贾知齐宣王之过,不敢劝谏,只会顺从;孟子甚至更加重语气,抨击陈贾不仅顺从齐宣王,而且又为齐宣王辩说。
2.19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孟子致为臣而归”,“致为臣而归”即致仕归去。古代除了致仕,还有“左次”,高位者辞官回家优养。旧注此句是孟子久于齐国而见道不行,故辞官而退。
“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旧注说从前孟子未来齐国,齐宣王想见孟子而不能够,这批注不确,应按文意解读。“前日”是前几天,不能批注成“从前”,读来令人纳闷,哪有一个君王会想见一个没有进入国境的说客呢?“就见”,齐宣王就孟子之处相见。
这章要参看前文“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章,齐宣王本来约好私见孟子,不意孟子往见前,齐宣王派近臣来说他受了风寒不能来,希望明天上朝时,才与孟子在朝廷相见。孟子一听老大不高兴,便回说他不幸也得了疾病,不能造朝。齐宣王知道孟子不高兴,派臣子来问疾,并请医生同来,孟子刚好出吊,孟子从弟孟仲子向使者解释,孟子病情稍愈,已经入朝了,并派人分数路堵孟子,要孟子立即上朝。孟子仍是不愿,前往齐大夫景丑氏家夜宿。这个情形,显然是有文人穷酸性格的孟子和齐宣王闹僵了,不得不向齐宣王请辞客卿,所以齐宣王才说他前几天愿见孟子而不可得。“得侍同朝”,侍不是侍奉,是齐宣王的谦词,言与孟子得为君臣而同朝;“甚喜”是齐宣王自言。孟子要辞官,齐宣王为表示尊贤爱才之意,故而客气前往孟子住处相见。
“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从这句话,可以看出齐宣王的高明,他虽到孟子家中,给足孟子面子,却无意挽留孟子,向孟子说了送别的话:“你孟夫子现在将弃离我而归去,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继今日之后再相见?”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孟子内心是希望齐宣王出言挽留,故而客气说:“不敢请你君上给予相见机会,但这本是我的心愿啊!”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齐国大夫。“中国”,不是国名,而是齐国的中央。“室”,宅第。“钟”,古时俸禄以粟,用钟为单位。“矜”,敬。“式”,法。“盍”,何不。
齐宣王告诉大夫时子,他想在国内之中,赐给孟子宅第,每一年万钟俸禄,让他教养弟子,让齐国大夫和齐民,都有尊敬效法的榜样,他并且要时子何不为他转告孟子。
齐宣王说这些话有深意,“授孟子室养弟子”是尊孟子为讲学教弟子的老师,而非参政的客卿。这是齐宣王的高招,既然你孟子善于说教,那就不要问政,专心教诲弟子好了。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恶”,疑问之词。陈子为孟子弟子陈臻。从这一段看出,孟子虽然提出辞呈,但人仍留在齐国,希望齐宣王有挽留他的后续行动。孟子的盼望并未落空,果然听到齐宣王派大夫时子捎来消息,但一听之下,心中有数。表面上,齐宣王说要为他建宅第,教养弟子,但年俸禄从十万钟降到一万钟,只剩十分之一,齐宣王明显不用他的治国之才,而是要他养老教学,他自然不能接受,向弟子陈臻说:“嗯,是这样的!那个时子怎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齐宣王如果要使我富有,那么我辞去十万钟年俸,而去接受一万钟,这是为了想富有的做法吗?”
“如使予欲富”,孟子怎么突然市侩起来,说齐宣王有欲使他富有呢?古时做官为仕必受禄,“欲富”即为仕,孟子不好明说齐宣王不想让他继续为仕做官,难免有些火气,用了“使予欲富”的词句,后文有“人亦孰不欲富贵”亦是为仕之言。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这段文章是孟子引述季孙批评子叔疑,做官有垄断私心,和贱商图利垄断一样,内文显然和前文“孟子致为臣而归”不类,而下章是“孟子去齐,宿于昼”,则与“孟子致为臣而归”文义通贯。因此,这段文章宜移至他处。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龙”同“垄”,垄断本意是土山高起而四面削落者。这段文字是季孙批评子叔疑的话,认为子叔疑可奇怪,一直设想打通关,想让自己做官,不受国君所用,那就应该知难而止,但他又设法使他的子弟当客卿。人谁不想得富贵,但子叔疑在富贵场中,似乎想要私下垄断整个官位。
“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为市”,作买卖交易。治之,管理。罔同网,网罗而取。贱丈夫,卑贱男子。征通征。孟子因子叔疑想举亲垄断官位,深不以为然,就以古时作买卖交易为例子说,古时买卖是拿自己拥有的东西去交易自己所缺少的东西,负责官员也只是尽其管理之责而已,但现今有卑贱男子却登上高起土山,左边望望,右边望望,想把市场之利网尽。结果,有位的官员认为这人卑贱,故而随后征收他的税。征收商人的税,就从这个卑贱男子开始的。
今日国际间常有贸易对抗,提出反倾销、反垄断的制裁行为。孟子在两千年前,就有反垄断的高见,智商确实高人一等,但他说向商人征税,是由该卑贱男子开始的,其实不然。前文就有“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显见孟子时,商人已征税,只是孟子希望少征税罢了。
王夫之十分称颂孟子,为文常为孟子辩说,却直言“孟子拒齐王万钟”一段文字,最难看。无端说个子叔疑,又无端说个“贱丈夫”,又无端说到“征商”,与齐王授室为师语,意全不登对。
2.20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昼”是齐国西南边的县邑,还是齐国属地,所以“孟子去齐”,是离开齐的国都,而非已经离开齐国。“行者”,出行的人,指孟子。“隐几”音yìn jī,“隐”,依凭;“几”,几案。
孟子离开齐都后,往西南行,下文有个齐国人名叫尹士的说,孟子在昼邑住了三个晚上,希望齐宣王派使臣来挽留。其实齐宣王已经要时子告诉孟子弟子陈臻,尊孟子为老师,要在都城中为孟子建宅第教养弟子,只是孟子没接受。孟子在昼邑时,还有人想为齐宣王挽留孟子,“坐而言不应”,是指来客端坐说话,孟子不回应。“隐几而卧”是说孟子不只不回应来客,而且依靠几案假寐。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弟子,不是孟子学生,而是晚辈。“齐”同“斋”,“齐宿”是先一日斋戒。来客好心想劝说孟子回齐养老,见孟子不搭理,好心没好报,于是没好气说,他这个晚辈可是恭谨地斋戒一个晚上,才敢来劝说,可你孟夫子伏靠几案不听,我只能向你请罪,再也不敢见你老人家了。
“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前有“坐而言”,这个“坐”是复坐,再坐下来。孟子见来客不悦要离去,赶忙要来客坐下听他解释。
“乎”当“于”字解。孔子死于鲁哀公十六年,鲁哀公死后,悼公继位。悼公卒,穆公立 (鲁穆公即鲁缪公) ,接穆公的是共公,再接续的是康公、景公、平公,所以从鲁缪公至孟子时期的鲁君鲁平公,其间有共公、康公、景公;孔子孙子子思在鲁缪公时,经历四代才是孟子的鲁平公,由此推知,孟子不可能是子思的再传弟子,而子思在孟子时,不只留有一些事迹和今日已失传的某些文章。孟子还说鲁缪公尊崇子思颇为用心,没有经常派人于子思身旁致意,就不能安下子思的心。而泄柳、申详这两个贤人,若不能于鲁缪公之侧,就不能安鲁缪公之身。
旧注子思贤于泄柳、申详,鲁缪公对泄柳、申详不如子思,这个旧注有问题。鲁缪公尊子思为师,所以要安子思;泄柳、申详是鲁缪公之臣,所以说非二贤臣,不足以安他鲁缪公之身。为师和为臣有别。
“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孟子认为若齐宣王将以师礼尊崇他,则将如同鲁缪公尊崇子思般,所以向来客坦白说,你若为我这个长者考虑,齐宣王待我不及鲁缪公对于子思的尊崇,是你弃绝了我这个长者?还是我这个长者弃绝你呢?
王夫之说,齐宣王待孟子不及子思,这是齐宣王的行为,跟有心留孟子的来客有何干系?孟子责备来客“绝长者”,是“微辞”。王夫之说得客气,“微辞”实是不当之辞。
毓老师说,读书人最忌讳穷酸。来客显然非齐宣王所派来使,孟子当然有些失望,对来客的热心才会冷淡响应,并暗示齐宣王即使要尊他为师教弟子养老,也没有如鲁缪公尊崇子思般敬重他。
2.21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人”,有地位的官员,非普通庶民。“则”,连接虚词,犹今言就、便。“干”,求取。“泽”,恩泽。“干泽”即求取俸禄入朝为官。“不遇”,不是不遇到君王,而是其道不遇,不遇行道之君。“濡滞”即滞留,迟迟其行。“兹”,此。
孟子离开齐都,行止缓慢,齐人尹士看出孟子仍眷恋在齐的客卿之位,不免酸孟子,告诉某有地位的人说,孟子这个人如果不知道齐宣王不可以成为汤武般的圣王,那就是他本身非明识的人;如果知道齐宣王不可以成为汤武般的圣王,仍然到齐国,就是为求俸禄而已。现在孟子不以千里为远来见齐宣王,认为不遇明主,故而离去,而且在齐国西南的昼邑还住了三个晚上,行止何以那么迟缓呢?分明尚有依恋,我尹士就此事,不喜孟子。
尹士此章批评孟子,类似前文陈贾批评孟子的“圣人之过”,可知孟子的言论和举止,时人并不是没有意见,即使知道孟子好辩善辩,仍然有人出言折辩。
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高子以告”,高子以尹士所说的话转告孟子。“反”同“返”,招回。高子是齐人,孟子弟子。孟子去齐,高子大概同行。尹士告诉某些官员,高子可能亲闻,也可能辗转得知告诉孟子。
孟子回复尹士,说得极好,真心感人。对于尹士的质疑,一般政客大概会批评齐宣王不能行其道,他之所以留滞昼邑只是行程安排问题,没有他意,但孟子说出了他对齐国和齐宣王的深厚感情与期许。《孟子·滕文公篇》中,孟子为其好辩说“予不得已也”,这章的“予不得已也”,则是不能行己之道故而离去的无奈伤感。
孟子坦言告诉高子,尹士怎么知道我呢?不远千里见齐宣王,是他孟子自己心中的欲愿,不需先考虑齐宣王是否可以行汤武之政,不试怎么知道?不能与齐宣王遇合行道,故而离去,这岂是他所欲求的,哪来的不明、干泽问题?
“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诸”,之乎。尹士抨击孟子“三宿出昼”是眷恋官位,所以迟迟其行,孟子却明言他宿昼三晚才离开,自己还认为太快了。因为他认为齐宣王或许能改变心意,就会招他回齐国。孟子这几句话透露他的心情。“王如改诸,则必反予”,显示孟子去齐,齐宣王表面说得好听,是孟子“弃寡人而归”,其实是齐宣王不再任用孟子为客卿,问政于孟子;而孟子长时在齐,已把齐国当第二母国。
《万章篇》孟子曰:“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孟子去齐如孔子去鲁“迟迟而行”,孟子对齐国深为眷念。
“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不予追”,即不追予。“浩然”,孟子前文有养浩然之气,“浩然有归志”是心胸阔达,如孔子有归与之叹。“由”,同“犹”。小丈夫与大丈夫对,犹言不成材小男人。“悻悻然”,愤愤不平的样子。“穷”,尽。
孟子期盼齐宣王招回之心极为强烈,直到离开昼邑,不见齐宣王派使臣追回才放下眷念齐国的深情,心胸开阔归乡。而就在这时候,孟子说出了他对齐宣王的感情,他虽然离开齐国,岂会舍弃齐宣王?齐宣王犹是能推行善政的好君王。他纵然去齐,齐宣王如果再重用他,岂止是可以安齐国之民,也能安天下民众。孟子仍心生盼望,齐宣王或许还会改变再重用他呢!
对于尹士批评住宿昼邑三夜,孟子反批说,他不像那些不成材的小男人,劝谏君王而君王不肯接受,就发怒,脸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离去时就整天穷尽力量赶路,直到力竭而后才肯歇宿。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尹士听到孟子迟迟其行,只因眷念齐国和齐王,希望再获齐宣王重用行道安民,身为齐人的尹士当然动容羞愧,自己承认是个真正小鼻子、小眼睛,不能望远深思的小人。
2.22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豫”,悦;“不豫”,脸上没有悦色。“然”,样子。
孟子去齐一连四章,宿于昼,只是离开齐都,尹士批孟子三宿而后出昼,则已离开昼邑,这章是刚离开昼邑的路上,孟子脸色仍有不愉悦的样子,弟子充虞才怀疑问。充虞似乎不能体会老师的心境,竟然质疑老师说:“老师不是曾说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吗?”充虞之意是怀疑老师言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出自《论语·宪问篇》,孟子引用孔子的话,教诲弟子,充虞记在心头,以此反问。
“彼一时,此一时也。”因时不同,人的治时也不同,孟子所以说“彼一时,此一时也”,孟子之意,他离去有如母国的齐国,心境当然不是悦乐,脸色似乎有怨尤神色,但现在心境和当时已然不同。孟子接着说明彼时和此时有何差别。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名世”,《孝经》言“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名世者”即扬名后世者。“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句话是孟子的自我期许。《孟子》终篇章就是谈这句话:“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尽心篇》) 孟子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是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其间必有名世者”则是尧舜至于汤之间的禹、皋陶;汤至于文王间的伊尹、莱朱;文王至于孔子间的太公望、散宜生。这些人虽不能王天下,但都能扬名于后世。孟子自况即使不能成王天下的王者,也是扬名于后世者。
2.23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休、崇皆地名,“孟子去齐,居休”。休地可能仍是齐地,而崇是孟子始见齐宣王之地,可以确定是齐地。
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仕而受禄,是礼。公孙丑问孟子“仕而不受禄”是古人为仕之道?这个问法,会让读者误以为孟子在齐国做客卿,并不受齐王的俸禄。
孟子为齐宣王客卿,不只受禄,而且所受的是丰禄,《滕文公篇》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孟子游说诸侯,阵容庞大,后车数十辆,从者数百人,这数百人中,有些人具有武力,当传言有人不利孟子,还得购买兵器,开销不可说不大。孟子也不因开销大而拮据,母亲死的棺木太好,遭弟子充虞质疑,鲁平公也因孟子厚葬母亲,后葬踰前葬而取消面见孟子。
前文,齐宣王就向孟子提出欲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孟子无法接受而离开齐国,孟子似乎道出其中原因。孟子先前当齐宣王客卿,俸禄十万钟,齐宣王打算给孟子建宅第,教养弟子,降为原先俸禄的十分之一,只有一万钟,孟子也可能是盘算生活开销不足而去齐。
公孙丑所问,应该是孟子当初在崇地得以初见齐宣王,却不愿受禄,公孙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误以为古人初为仕不受禄,才有此问。
“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不欲变”,不欲改变去志。“有师命”,有战事师旅之命。“请”,请辞。国有兵灾,为官不可以请辞去官。
孟子初见齐宣王可能一如见魏惠王,感觉不佳,即使齐宣王给了客卿之位,他仍有退职去位之志,所以不接受俸禄。但后来发生齐伐燕的战争,孟子说是不可以在战事时请辞,其实是没有心思在齐国待太久。
孟子的话语中,似乎有所保留。孟子在前文去齐时,迟迟其行,多么希望齐宣王派人前来召回,他还称赞齐宣王善政,岂会舍弃齐宣王,可见齐宣王在孟子任客卿时十分礼遇,不只俸禄高达十万钟,甚至还代表齐宣王前去滕国吊丧。
齐宣王何以善待孟子呢?是因孟子的言必称尧舜吗?可能不是。孟子在这章提到“有师命,不可以请”,这让我们不免重视《史记·燕召公世家》记录,司马迁记载孟轲谓齐宣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齐宣王因而令京子将五都之兵伐燕,五十天几乎灭了燕国,孟子功劳可说不小,齐宣王故而厚待孟子。孟子也有可能自认伐燕有功,还倚老卖老,要私见齐宣王,齐宣王假说有疾,要孟子明天上朝再相见,孟子竟然回说他也有病,不能上朝见齐宣王。孟子即使去齐,还心想齐宣王待他不如鲁缪公尊崇子思。
我们认识中的至圣先师孔子,就是道德文章垂诸天地,生民以来所未有,我们自然认为孔子弟子都是循规蹈矩的书生,不晓孔子弟子子贡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奉孔子之命出使各国,打破了各国形势,十年之中,让五国的强弱起了大变化,句践复国、伍子胥忠死、西施美人计,都因子贡而来;我们认识中的亚圣孟子言必称尧舜、行仁政、道性善,我们很难相信,历史上的田单复国、毋忘在莒,就因为孟子劝齐宣王伐燕而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