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论语》再读孟子,不只观感大是不同,甚至会讶异“至圣”和“亚圣”的差距怎会那么悬殊。
《论语·学而篇》子贡尊称老师孔子,具有“温、良、恭、俭、让”五德,读《论语》后,会觉得子贡称赞夫子十分实在,后学也都援引这五德来界说孔子的人格特质。
但是,我们却不得不说,自称愿学孔子的孟子,从德行来说,一点都未学孔子。
孟子好辩,口德不修,像只斗鸡般,很多言辞实是强词夺理之辩。“温”字离孟子个性甚远。
孟子称赞孔子“不为已甚者”。孟子有先见之明,肯定孔子有宽容良善之量,自己个性与“良”字大相径庭。
孟子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标准的不恭之言。
孟子只是个游说诸侯的说客,却带了随从数百人,车辆数十辆,摆出仗阵阔气,“俭”不是孟子熟稔的行为。
孟子利用告子言论,来为自己立说,掠人之美,何让之有。
无温、无良、无恭、无俭、无让的孟子,与孔门弟子中的宰我最相似,我们可以如是揣测:孟子若是孔子弟子,孔子难免会像对待宰我般斥责几句。重视德行的孔子不会赏识孟子的。
孟子好辩,他不只承认,还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篇》)“予不得已也”,今日口语白话是:“我不是喜好嘴角春风,只是管束不住自己的嘴巴,不得已多说一些罢了。”
个人认为探究孟子学,宜重视孟子的好辩。大凡好辩之人,常口逞机锋,其精彩处妙语珠玑,灵光乍现;其缺漏处,好辩成强辩,论理不周全,前言常不对后语。
我们以孟子说商汤宰相伊尹为例。帮孟子著书的弟子万章问孟子说:“古书有说法,伊尹为求见汤,不得已委身为有莘媵臣,背着锅子、炊具,割自己的肉来烹作羮汤,以滋味向汤说王道。”这个故事在《墨子》、《庄子》、《吕氏春秋》都有记载,孟子却斩钉截铁说:“否,不然。”然后解释伊尹在有莘的地方耕田,喜好尧、舜之道,不是合尧、舜义理,不合尧、舜正道的,即使把天下之禄送给他,他也弃之不顾,商汤派使臣三度请聘,诚意殷殷,伊尹才决定出来助汤,要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让汤成为尧、舜。
孟子在《万章篇》把伊尹说得很清高,但他在《告子篇》又说:“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五就汤,五就桀”的文义十分清楚,伊尹曾五度在汤、五度在桀就臣位,我们到底要相信哪一说?
孟子说他之所以好辩是不得已也,因为杨墨邪说淫辞诬罔人民,他为了拒杨墨的禽兽思想,才不得已而辩。孔子时候,流传典籍是《诗》、《书》、《易》、《礼》、《乐》等经书,没有什么私人著作,《论语》一书,只有一些隐士对时局的伤痛言行,孟子差孔子百余年,出现一些私人思想著作,这些为救时弊的“子书”,也只是各言尔志而已,孟子却说杨墨是“淫辞邪说”,还批杨朱无君、墨子兼爱是“禽兽”。
孟子口德不修,喜好扣帽子,像批告子。孟子承认告子先他说性、说心、说气,是当时说心性的主流人物,孟子借着批评告子为自己立说,本来就有剿说之嫌。《告子篇》开宗明义章,孟子引告子说:“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告子说性,先举例说性犹如杞树、柳树,义犹如做好的杯盘,这个比喻是否得当可以理性讨论,但孟子说告子:“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扣上告子“祸仁义”的大帽子。
孟子的不修口德,当然不仅对杨墨、告子。孟子周游诸国,最重要的游说时君(指当时或当代的君主)是魏惠王、魏襄王、齐宣王、滕文公。魏惠王、魏襄王未用孟子,孟子批魏惠王:“不仁哉!”批魏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其过分的是魏惠王因三败,被迫迁都至大梁,孟子却改以都城名字“梁”取代“魏”的国名,直呼“梁惠王”、“梁襄王”。
或许我们能为孟子解说的是,这是孟子游说国君大人的技巧:“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所以,个人以为要贴近孟子思维,就不需要把孟子捧得高高在上,毕恭毕敬,也应该学孟子,好好跟孟子辩说,才能体悟孟子哲学的要义。不过,我们也不能就孟子好辩,抹杀或低估孟子的地位。
执两用中,我们也得肯定孟子有穷高极远之才,能识孔子“集大成”,且明言“孔子,圣之时者也”,把孔子之学定为“时”字(《万章篇》),又在《离娄篇》说:“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把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相承的中国道统定为“仁”字。
我们甚至可以参酌孟子的智慧高见,建立中国哲学思想的起源及传承,明定中国哲学史首篇是孔子集大成之前的祖述之学,而后才是孔学。(拙作《中国哲学史》第一部《祖述篇》和《孔学篇》已出版)
恩师爱新觉罗·毓鋆特别提及,孟子最伟大的贡献是说孔子成《春秋》,杜绝疑古者妄说《春秋》不是孔子作的,且因孟子引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篇》),将《春秋》定为哲学之书,使后儒得以从哲学角度研究《春秋》;公羊高、董仲舒、何休至康有为太老师,研究出了中国特有的政治哲学“春秋学”。
恩师四十二岁来台,一百零六岁作古,在台生活六十四年,读书百年,讲经、子数十年。恩师讲《论语》是一个字、一个字讲,讲《孟子》却是跳着讲,并且曾说孟子滑头、好吹牛,且问我们:“什么叫吹牛?”恩师接着自解:“吃饱饭有力气,可以吹出一条牛。”吹牛当然要有功夫,不然怎能吹出一条牛呢?
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直言,将《孟子》与《论语》、《学庸》合为《四书》的朱子,于《学庸章句》、《论语集注》屡易稿本,唯《孟子注》未经改定,故其闲多疏略,未尽立言之旨,如此类者不一。王夫之批评朱子注《万章篇》,用了“立言不精”、“矫异”、“甚平淡”、“俗陋”等字词。
孔子温良恭俭让,我撰写《子曰论语》时,追慕圣人,恭谨推敲每一字,包括虚字,但对嘴角春风的孟子,态度略为狂放,我认为要精准捕捉孟子的神韵和思维,自己也需打开心胸和孟子好好辩说。我的撰写原则有三:一、孟子愿学孔子,我尽可能指出孟子如何学孔子,以及孔孟之学的异同;二、恩师说孟子滑头、好吹牛,言之有据,我比对《孟子》前后文以及六经,探究好辩的孟子,如何展现他的嘴角春风;三、恩师说书读百遍自通,后儒注疏略作参考而已。
恩师一再训诲,读古书不是要到殡仪馆为死人化妆,而是要学得古人应世治时智慧,以古人智慧来启发自己的智慧,所以读古书不要自囿于师承师说,要接着老师之学往前走往下说。
孟子立论言必称尧、舜,其实重文、武更重尧、舜,而孟子有关舜的大孝说,大多非史实,而是出自他自己的撰说;孟子道性善,也非承孔子的性直说;孟子愿学孔子,不是照本宣科传孔道,他的性善论、仁义说,是接着孔子往下讲。孟子的哲学体系不如孔子的恢弘阔远,但他以穷高智慧佐以文学修为,所提出的孝治天下、性善论、恻隐之心、浩然之气等立说,成为孟子卒殁后的两千年中国文化主流。
孔子未自许为儒者,孟子愿学孔子,也不言学儒家,但在浩浩奔流的中国哲学中,孔子却被定为儒家创始人,我们因而也可说孟子是儒家的光大者、奠基者,孟子尊称“至圣”孔子,为“圣之时者也”;后儒尊称孟子为“圣之次者也”的“亚圣”,当之无愧。
撰写《子曰论语》,因恩师解读“子曰”是“我的老师说”,所以释义解说《论语》,引用恩师之言,概用“我的老师说”;《说孟子》引用恩师说解文字较少,且不少个人见解,恐引起争议,恩师教诲文字,全用“毓老师说”。
个人认为,对《孟子》哲学意蕴最见创发者当属王夫之,《说孟子》引用特多。
《说孟子》依据版本为蒋伯潜的《语译广解四书读本》。
感谢师门兄弟刘君祖百忙中作序。
感谢师门兄弟吴宏达费心校正。
感谢师门兄弟吴荣彬相助。
许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