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谓”,《尔雅》释诂,“谓,说也”,有评论的含义。“庭”,家庙之庭。“是”,此也。“孰”,何也。
季氏是鲁国大夫,季孙氏的简称。周代礼乐有层级之分,八佾是天子之乐,以八人为一排,共八排,六十四人;诸侯之乐,是六六三十六人;大夫之乐,是四四十六人;士之乐是二二四人。季氏不过是大夫,依礼只能用十六人的乐舞。季氏却僭用天子的八佾舞,孔子忍不住批评。
什么是“八佾舞”?
《礼记·祭统》说:“夫大尝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
尝禘是祭祖庙,古时天子诸侯祭祖庙按四时祭祀,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季曰烝。其中的“禘”有阳之盛之意,“尝”是阴之盛之意,所以说“莫重于禘尝”,孔子在后章有两章,说到禘祭。
按照《祭统》记载,天子禘尝祭时,要先升歌颂《清庙》,《清庙》在《诗经》中的《周颂》,祭祀文王的颂歌,为周天子祭祀祖先的乐歌,接下的是管《象》,《象》是文王之舞,以管乐吹奏,而后是持朱色的干和玉戚,舞武王的《大舞》,更后是用八佾来舞天子的《大夏》之舞。
“佾”是乐舞的行列,“八佾”是指八行八列六十四人,并不是乐舞的名字,八佾行列是为了舞“大夏”之舞。因为“大夏”之舞用八佾,所以后人直接说天子之舞是八佾舞,而不晓周天子之舞有三种,先《象》舞,接着《大武》,最后是《大夏》之舞。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温良恭俭让的孔子,难得发出的严肃指责:如果季孙氏这种僭礼的行为,可以容忍,还有什么事不可容忍呢?
“八佾舞于庭”的僭礼行径,就是臣不臣。
一般人对季氏八佾舞于庭的臣不臣作风,只能徒呼荷荷,扼腕长叹,但孔子所表现的方法绝非忍耐。他对春秋时代礼乐日渐崩解,出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政治风尚大为痛心,于是作《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位其位,每个官大爷都要正位,在自己的位子上,守自己的本分,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季氏何以能僭礼、窃据国柄?因为季氏的先祖季友(季文子)辅相三君,对鲁国功劳太大。鲁定公即位,赵简子问史墨曰:“季氏亡乎?”史墨对曰:“不亡。季友有大功于鲁,受鄪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业。鲁文公卒,东门遂杀适立庶,鲁君于是失国政。政在季氏,于今四君矣。”(《史记·鲁周公世家》)
孔子时代,季桓子正掌握鲁国权柄,他竟然在自己的家庙,舞天子之乐,知礼的孔子当然老大不高兴。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三家的“家”在古时指大夫的家,而“国”则指称诸侯之国。今人的“国家”用词,取自古代诸侯有国、大夫有家。鲁国是周公的封地,鲁文公后,鲁国由三家大夫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把持。
“彻”,祭祀结束,收其俎案祭馔。
周代祭政合一,天子宗庙之祭礼成,要收去祭馔时,得歌咏《诗经·周颂·雍》,“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是《雍》诗的其中两句。
史称周公制礼作乐,而鲁国是周武王封给周公的属地。由于周公旦留在镐京辅相武王,子伯禽于是就封于鲁。有一个说法,因为周公有勋劳于天下,周公既殁,成王、康王追念周公,所以尊鲁,赐鲁重祭,外祭行郊社之祭,内祭行尝禘之祭。鲁国是礼乐之都,但传到末世,窃占国柄的季孟叔三家,只是大夫而已,却僭用天子祭宗庙之礼,歌咏《雍》诗收祭馔,孔子就此事批评三家不知礼。“三家者以《雍》彻”,“以”者,用也。这是记载弟子简述老师批评三家的原因。
“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原来的篇名是《雝》,“雝”同“雍”,有和谐之意,因为这篇诗前面还有两句“有来雝雝,至于肃肃”,所以篇名为“雝”。“相”,助也,指助祭。“辟”,君也。“辟公”,犹言诸侯。“天子穆穆”,形容天子祭祀容止端庄肃敬。
孔子批评三家僭礼,不直言面责,而是就咏歌内容驳正。三家歌《雍》撤俎,孔子就用《雍》歌反问:你们三家既然唱《雍》歌收祭桌,可你们了解《雍》颂内容吗?《雍》颂说,周天子祭祀宗庙时,各地诸侯都来助祭,周天子的容止端庄严穆。言下之意,三家在家堂家祭,有谁来助祭,三家大夫容止德行有如周天子吗?
“奚取于三家之堂”,“堂”,庙堂,大夫祭祖地方。“奚”,何也;“取”,取义。这是孔子痛心责问,这种僭礼举止,对于三家的庙堂何所取义呢?
古代文人士子熟读《诗》,应对常引《诗》。诗言志,诗是百姓的心声,孔子故而说“不学《诗》无以言”。像这章,孔子引诗来责备三家歌《雍》诗收祭馔。诗可以怨,孔子之怨,从引诗中表露无余。
有人说,三家祭祖用天子的《雍》彻之礼,这非三家一下子敢于如此,而是周公制礼作乐,功劳太大,成王赐鲁国准用天子礼乐,周公之子伯禽接受使用。三家窃柄国政,鲁君用天子之礼,三家自然也僭越用天子之礼。
另有不同看法,周公制礼作乐,自己本身当然不敢僭礼,他的儿子伯禽在他辅佐成王时受封,他颇受篡谋流言之苦,兢兢业业,何敢僭礼呢?周天子即使赐鲁国重礼,伯禽是否敢用,不无疑问,尤其三家又是窃据鲁君权柄的乱臣呢?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这章和前面二章,文义类似,可以连读。“季氏八佾舞于庭”就是“人而不仁,如乐何”;“三家者以《雍》彻”就是“人而不仁,如礼何”。
孔子何以由礼乐而论仁呢?因为礼是仁之用。《颜渊篇》颜渊问仁,孔子答说“克己复礼”,可知礼以行仁。乐以和性,人之性德为仁,《礼记·儒行篇》说:“礼节者,仁之貌也;歌舞者,仁之和也。”
“人”在此章可以解读为一般人民,若解读有位者,更有胜义。“而”,连接助词,无义。“如”,奈也。“如礼何”,奈礼何,即礼对这些有位者无可奈何;如乐何,奈乐何,即乐对那些有位者无可奈何。
人而不仁,为什么如礼何,如乐何?此因“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里仁篇》);人要能久处约,必须以礼约之;人要能长处乐,必须以乐和性。换句话说,一个有位者若不能久处约长处乐,奈礼乐何。
汉人把《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书当六经,但认为《乐》早已亡佚,不传,故去《乐经》,而称五经。关于《乐经》,古文和今文学家看法不同。古文学家以为古有《乐经》,因秦焚书而亡佚。今文学家则以为古无《乐经》,《乐》即在《礼》与《诗》之中。今人熊十力认为今传的《礼记·乐记》即为《乐经》。
乐经亡于秦火之说,不尽可信。乐以和性,人性好乐,自古皆然,帝典就有“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四海遏密八音”等有关作乐记载。
秦始皇得天下,不只易正朔易服色,还必须制礼作乐,秦代也有秦乐,六经中,《乐》最无害思想统一。《子罕篇》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乐正”和“雅颂各得其所”有关。孔子在前章的三家者以《雍》诗彻祭馔,《诗经》的雅颂和乐有关,雅颂篇章可能都入乐、和乐。采自民间的十五国风也可能都和乐,《八佾篇》子曰:“《关雎》乐而不淫”章,《泰伯篇》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起码《关雎》等六篇都入乐。至于《乐记》确是一篇古人论乐最具理论性的文字,如同《大学》、《中庸》从《礼记》中提出,若当作《乐经》研读,亦无不可。司马迁《史记》的《乐书》,如同《五帝本纪》抄自《尚书》一样,将《乐记》全文抄录。司马迁未说乐亡,《孔子世家》还谈“乐正”、“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也。司马迁应该是把《乐记》当《乐经》,只是司马迁那时候没有用“经”这个字,仍袭用“六艺”。
熊夫子说,乐未亡,《礼记·乐记》即《乐经》,但其中有战国时人改窜之处,宜分辨校正。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并未列名《仲尼弟子列传》,诸注中也未有相关记载。林放向孔子请教礼之本,自然是关心礼,甚至对当时的礼仪有意见。也或许是,林放看见时人为礼无根,生出许多不合宜的节文,他深契礼节,怀疑礼不应该是这样的,希望向以礼著名的孔子讨教,了解世俗礼文背后的大本大源。
林放这一问,的确问出了真学问来。本立而道生,孔子才会称道林放“大哉问”,问的题目好大。
可是,孔子并没有直接回答林放的大题目,提出礼的本是什么,而是谈礼之用,还特别提到丧礼。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这句话中的“与其”二字有比较的意思;显然地,孔子认为过不只犹不及,甚至防过尤甚。
礼由性生情,自情生文,“俭”、“戚”为真情流露,“奢”、“易”则流于文,夸人耳目。孔子恶巧言令色、恶紫夺朱、恶乡愿,都是防文过之害。
“奢”,奢华。“俭”,俭约。“易”,简慢。“戚”,哀有余。王夫子认为俭、戚不与奢、易相对,奢与吝啬对,易与苟且对。奢俭和易戚都非两端,而是不能守中,容易由俭流奢、由戚生易。
所以,孔子认为行礼与其奢华太过,宁可俭约不足;丧礼与其简慢,不如哀有余。
那么,林放问礼之本,孔子何以回答礼之用呢?
礼之本是什么?礼之本为仁,礼是仁之用。颜渊问仁(《颜渊篇》),孔子回答“克己复礼为仁”。《论语》一书中,少谈形而上的体,多谈形而下的用。《子罕篇》说,“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利、命、仁都在《易经》中阐述。仁、礼由行表现,也从行为要求,后人惯用“行礼”,可见一斑。故而,林放虽问礼之本,孔子仍答礼之用。
“易”,《集解》是“和易”,《朱熹集注》是“治”也,《辞源》的易有十个用法,其中一个是“简慢”,就是引用《论语》这章为依据。一般人把《辞源》、《辞海》、辞典等工具书奉为标准,但就这一章的“易”字解释,小子认为将“易”释为“简慢”,是较好的一说。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这一章,我们要特别注意“诸夏”两字。
“夏”这个字,在《尚书·帝典》就出现,尧舜把自己的邦族叫“夏”,外患蛮夷侵犯叫“蛮夷猾夏”。这也就是说,在遥远的尧舜时代,中原文化的子民就以“夏”自居。所以,《说文解字》解“夏”字说,“中国之人也”。
尧舜自称“夏”;禹接舜位,当然也称“夏”。禹治洪水,判定天下九州,四方之土皆是夏民。但殷代禹得天下,另建朝代名“商”,于是夏朝和商朝有了朝代的分别,但商朝其实仍是夏人,为了灭桀的政治目的,另取“商”的朝代名。周朝灭商,接任中原治统,也仍然自称“夏”民。
《尚书·周书·康诰》的“周肇造我区夏”、“君奭”的“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立政”的“帝钦罚之,乃伻我有夏”,都以“夏”、“有夏”自居,也就是说,周代承续殷商之天命,却继有夏之旧疆。
“夏”字出现,有学者专家认为是血缘、地缘的自然结合,而后是政治结合,直到西周又发生剧变,有了文化意涵。中原夏族自觉文化高于其他民族,称其同盟为“诸夏”。我的老师说,孔子所承继的六经之学叫“夏学”。以文化论,商的文化也是夏文化、中国文化。
“诸夏”一词见于《左传》和《国语》共六次。《左传·闵公六年》:“诸夏亲匿,不可弃也”;《僖公二十一年》:“以服事诸夏”;《襄公十三年》:“奄征南海,以属诸夏。”《国语·晋语》:“诸夏从戎,非败而何?”《楚语上》:“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征南海,训及诸夏”;《吴语》:“踰诸夏而图东国。”
从《左传》、《国语》的“诸夏”用语,可知孔子在这章所说的“诸夏”是指春秋的诸侯国,而诸夏和夷狄对称是以文化标准作衡量,因此,此章的解读必须扣紧文化角度。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亡”同“无”,无君也。“如”有两种解释,却使此章的文义有了很大的差异。
一是朱子引程子的注解,“夷狄且有君长,不如诸夏之僭乱,反无上下之分”;这个解释是将“不如”解成“不像”,连夷狄都有君长,不像大夏诸侯僭乱,反无上下之分。朱子显然以政治解读诸夏僭乱,诸王目无君长。这是尊君思想。
另一解释是刑昺的《论语疏解》,把“不如”注解成“不及”;文义就是夷狄虽有君长,但无文化,仍不及诸夏无君长。
孔子在《宪问篇》称赞管仲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这是明显以文化来分别夷狄和诸夏。孔子晚年又有“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思想,不可能出现忠君言论。所以,小子以为,“不如”解读为“不及”,较接近孔子思想。
孔子以文化区分诸夏和夷狄,并不是排斥夷狄,不接近夷狄。《中庸》说,“素夷狄行乎夷狄”,一个君子人即使在夷狄,仍可用极致之方,在夷狄之地行道。孔子在《子罕篇》说“欲居九夷”,就是文化论夏夷之别。
我们可以说,文化是标准,不达此标准,虽尧舜之后亦成夷狄。
中华文化有容能化,春秋以前的楚国是南蛮,吴越也非诸夏,可中原四境的夷狄,却几乎在战国时代,都成为诸夏,《史记》的夷狄只存南越、东越、朝鲜和西南夷等地。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朱子注解,“旅”,祭名。“泰山”,山名,在鲁地。礼,诸侯祭封内山川,季氏僭也。王夫之的《四书训义》认同朱子注解,并且训义说:“泰山在鲁之境内,故鲁得祭焉。然唯天子之祭名山大川也,则曰旅,合群而祀之也,仍僭旅焉。”
王夫之认为泰山在鲁国境内,所以鲁国依诸侯祭封内山川之礼,可以在泰山祭祀,这个说法没有疑问。《礼记·祭法篇》说:“有天下者祭百神,诸侯在其地则祭之。”但朱王认为“旅”是祭名,不晓有何依据。
古代天子、诸侯祭祀,可以从《礼记·王制》得知,天子巡守,要告庙,祭祀上天叫“类祭”,祭祀社稷叫“宜祭”,祭祀父庙叫“造祭”,诸侯不能祭天,没有类聚,只有宜祭和造祭。天子出征的行师之祭叫“祃祭”,也没有“旅祭”此一祭名。
《春秋公羊传·僖三一年》:“鲁郊何以非礼?天子祭天,诸侯祭土。”注解说:“郊者,所以祭天也,天子所祭,莫重于郊。”
从《春秋》和《礼记·祭法》来看,小子认为,季氏旅于泰山,是在泰山行天子的郊祭之礼。孔子个性不为人已甚,不直接斥责季氏行天子的郊天之祭,用较婉转的“旅于泰山”讽刺。“郊”和“旅”字义类同。
冉有在季氏旅于泰山时,当季氏家臣,孔子看不过,向冉有直问“女弗能救与?”“女”同“汝”。“救”,止也,正也。其意是,你冉有身为宰臣,难道不能阻止劝正吗?
冉有长于政事,孔子在《公冶长篇》称赞冉有“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冉有在孔子通经七十二弟子中,和子路被列入四科十哲中的政事科,冉有并曾领军打败入侵鲁国的齐军,大得季氏器重,孔子对冉有也十分期待。《季氏篇》,孔子对季氏将伐颛臾,向冉有面责,孔子甚至在《先进篇》认为冉有为季氏聚敛,大发雷霆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孔子在这一章同样不满冉有,发出“呜呼”的感叹声,既是批评季氏,也有责怪冉有之意。
“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曾”,怎也,岂也。岂可以说,泰山之神不如林放知礼吗?林放在前文向孔子问礼之本,孔子以林放知礼来责备季氏僭礼郊祭,泰山之神决不会接受这种违礼的祭祀。
每一个时代都有时代之礼,如果不符合时代民情,就要因时改易。古时天子才能郊天,现代人人可拜天地,但有些礼只是换了形式,像春祭忠烈祠,主祭者不能是一般人,必定限于元首。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君子不争强、不争利、不争名,所以说“君子无所争”。
“必也射乎”,古时射箭是六艺中的一艺,《礼记》有《射义》篇。《射义》说,“射者,所以观圣德也”、“射者,仁之道也,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可知古人认为心正矢直,从射箭中可以观看一个人是否有德。但射箭较艺,不能说不是争,孔子于是说完“君子无所争”后,接着说如果有争,那必定是比箭吧。
比箭非争胜争利,而是争术。在争术中,仍要依礼比艺。孔子接着说“揖让而升,下而饮”。“揖”,古时拱手礼。“升”,升堂。“饮”,喝酒。
礼主敬,礼之用主让。孔子在《里仁篇》说:“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揖让是恭逊作揖,射箭之前,先要拱手谦逊一回,射过后下堂,仍要作揖,再饮酒。
射箭虽然有争术,但因为有让,所以这个争术是君子之争。
君子坦荡荡,不应该有争,但人在社会难免有争,如射箭当有胜负,焉能无争。孔子的看家法宝是一个“让”字,让自然无争,而这个让字可以扩大至让国。
我的老师先祖代善所以被封为“礼亲王”,就因为是努尔哈赤次子,且为四个贝勒的大贝勒,在长子褚英死后,可以袭位,却让位给八弟皇太极,才得“礼亲王”封号。
这章对今人来说,大有深意。“君子之争”就从这章引申而来。
今人常有选举,若能揖让而竞,也算是君子之争。但多数选举,暴力、贿选频传,表面上口口声声君子之争,暗地里下狠招毒手,黑函满天飞,耳语在大街小巷流传。可说是其争也卑鄙。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这一章是《论语》这部书,较难解读的一章。
子夏是孔子七十二贤中,列名四科十哲中的文学科,他的文学造诣当然高,但他读《诗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自觉不晓,于是请问孔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倩”,双颊微窝。“盼”,眼珠流转时,黑白分明。这句话形容美人小巧而笑的时候,嫣然启齿,双颊微带酒窝,秋波流转,虽然只用八字,却曲尽美女巧笑神情,可说是文学造极用笔,读者看得懂,常加引用,甚至把美女叫“倩女”。子夏对这八字当然也懂,所以他请问老师的是后面五字“素以为绚兮”。
《诗经·卫风·硕人》第二章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语,却没有“素以为绚兮”这一句。而且“素以为绚兮”和上面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似乎不连贯,子夏才会提问。
“素以为绚兮”不见《诗经》,朱子说是逸诗,孔子对这五字了然于心,回答子夏说“绘事后素”。子夏终究是孔子得意弟子,听老师说“绘事后素”后,不仅了解“素以为绚兮”之意,而且立即接问:“礼后乎?”子夏说出“礼后乎”三字,不只是见道之言,而且往前推进一步,让孔子大为欣赏,称赞子夏“起予者”、“可与言《诗》”。
可是,子夏得知老师的心传,我们后学仍然不懂。不仅“素以为绚兮”一知半解,孔子和子夏后来对话的“绘事后素”和“礼后乎”,依然无法了悟,注解《论语》最出名的两位大儒郑玄和朱子,对“绘事后素”的解读竟然相反。
其实,朱子不只对“绘事后素”和郑玄有不同意见,他也认为子夏之所以问孔子,是怀疑“素以为绚兮”这句话有问题。
“素以为绚兮”,孔子解读是“绘事后素”,“绘事”二字十分清楚,绘画之事;若是以绘画之事来解读“素以为绚兮”,“素”是质地,“绚”是彩绘,“以”者,用也。“素以为绚兮”即是“以素为绚”。子夏认为“用素地当彩饰”,有违经验,素是本质,和文采有别,怎么可以用素作为彩饰呢?
孔子回答了子夏“绘事后素”,显然认同“素以为绚兮”这句话,而孔子解释这句话是谈绘画之事,并且加了“后素”两个字,来解读“素以为绚兮”。
什么叫“后素”?用孔子自己的话来说:“毋乃太简乎!”(《雍也篇》)
孔子说得太简练,用“绘事后素”解释“素以为绚兮”,子夏听懂了,后人却越听越不懂。
郑玄注解说,“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色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以礼成之。”
朱子注解说,“素,粉地,画之质也;绚,采色,画之饰也”、“绘事,绘画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先粉地为质,而后施五彩。犹人有美质,而后可加粉饰。”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自然美,自然美再加彩饰,当然更美。彩饰不能取代本质之美,这是不争之论,但绘画之事,是像郑玄所说,彩绘完成后再用素色分布其间,以成其文?或如朱子所说,先上素粉再加彩绘呢?
朱子和郑玄解释何以相反,原因是朱子解读“后素”是“后于素”,先素后彩,郑玄则解释“后素”是彩饰后再加素色。
郑玄和朱熹都是大儒,对经学都是大师,但对绘画不见得内行。
晚周以前述作,文字写在竹简上,绘画则绘在素绢上。素是白绢,绢素既然已经是白色,何需打素粉底呢?朱子和郑玄解读都不无疑问。
中西绘画有显著差异,西方重彩绘,不只粉彩,而且油彩,像画日月,用浓浓的红、黄色彩绘。古中国绘画重笔重墨,像画日月,用墨笔勾画行云,云成,素色日月即能光照大地,这种画法就是“烘云托月法”。
“素以为绚兮”就如同绘画的“烘云托月法”。素色不需上粉底,只要彩绘之后,素底就自然呈现。
礼和绘画同样,不是在色彩和礼仪上见其美,而是借助彩绘和礼仪,烘托呈现质地之美。简单说,先有白纸才能彩绘,欲有光彩,先有圣洁本质,而这正是“素以为绚兮”、“绘事后素”的中国绘画特质。
孔子曾在《学而篇》称赞子贡“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这章称赞子夏“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矣”。子贡、子夏两个孔门弟子都可以言《诗》。
子夏本名卜商,小孔子四十四岁,孔子叫子夏“商也”。
子贡本名端沐(木)赐,小孔子三十一岁,孔子叫子贡“赐也”。
子贡、子夏都是卫国人。
周武王灭殷后,将殷遗民封给纣王儿子武庚,并派管叔、蔡叔作武庚师傅,不意周武王一死,管叔、蔡叔怀疑周公趁周平王年幼窃位,于是与武庚作乱,周公平乱后,封武王同母少弟康叔于卫,住在河、淇间的商墟旧地。
孔子自己说是殷人之后,他离开鲁国,周游列国求仕。鲁国北境是齐国,孔子曾见齐景公,求仕不遂,只好西走,亦即卫国。孔子在卫灵公、卫出公时曾出仕当官。
子路的妻兄颜浊邹是卫国人,孔子一到卫国,就住在颜浊邹的家。子路后来在卫国任官,也死在卫国。
孔子在死前七日见子贡,感叹说:“赐,汝来何其晚也。”子贡可说是孔子卒前最重要的托命弟子。子贡在孔子死后庐墓六年。
孔子的勋业垂世,有钱的子贡是最有功的宣传者。
子夏以文学著称,《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洪迈《容斋随笔》说:“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为与他人不同矣。”可知子夏在孔学传播的地位。
研究孔子之学,对孔子的两个卫国弟子子贡和子夏,应该格外重视。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周武王为天子后,封夏朝的后代为杞国,殷朝的后代为宋国。也就有杞国、宋国两个封国的典章制度,提供后世的文献,孔子才会在《为政篇》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但遗憾的是,夏殷之礼虽因损益之道可推知,孔子也能够说出夏礼和殷礼,但杞国和宋国所存的文献显然不足,不能验证他所说的。
杞国在今安丘县,距离临淄约二百公里。“征”,验也。“文”,典籍。“献”,不是文记,而是贤人。历史学者常强调治史要征文考献。这就是说,了解历史的途径,除了取证典籍记载,还要访谈察考耆老贤人,追记往事。
征文考献对历史十分重要,往昔有校雠学,现代则有文献学。
但战国以前的历史,因诸侯害怕不利自己而改篡古籍(孟子说:“诸侯恶其害己而皆去其籍。”语出《万章篇》),在孔子时代,虽存三世,已有文献不足的感叹。
周武王封夏殷子孙于杞国和宋国,存三世义,这种重历史为后世存文献的作为,可说是睿智之举。可惜的是,后人不能绍继武王之德,今日所见的文王武王史料不多,甚至连文王和周公有没有作《易经》卦爻辞,或何人作卦爻辞,都无法确定,遑论其他。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禘音dì。“灌”,以酒洒地。祭祀前,迎接所祭的祖先,犹如今人祭祀后,以酒洒地的奠酒,只不过古今先后次序不同。“往者”,往下的祭祀礼节。
古代王者祭祀,莫大于天子郊天之祭。禘祭则是天子、诸侯祭祀自己祖先的庙祭。郊祭为了明天道,大报本反始;禘祭则是追慕祖宗的功德。
禘祭的程序,先倒郁鬯酒(煮郁金草取汁合黍酿成,为古代祭祀酒),作为初献之始,接着迎牲、迎尸、侑食,三酒递酌。三酒完后要将酒洒地。往下程序是乐舞,天子八佾舞、诸侯六佾舞。
孔子大概看到季氏行禘祭之礼,将酒洒地后,就不想再看下去了。孔子曾任下大夫,禘祭时必须参与,三酒递酌之前尚未违礼,接下去的八佾舞是天子的乐舞,孔子在前面章节批评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所以发出感叹说:“吾不欲观之矣!”
“吾不欲观之矣”的今日语言是,“我看不下去了!”
禘祭之礼,众说纷纭。禘祭时要把木主排在一起,然后致祭。木主的排序大有学问。鲁文公二年,举行禘祭,鲁文公将他的父亲鲁僖公列在闵公之上,春秋就批评是逆祭,因为僖公虽是兄,闵公虽是弟,但闵公为君在先,僖公弑闵公为君在后,不应该把僖公的木主,反排在闵公上面。
周公制礼作乐,周武王封周公于鲁,鲁国按理说应该最知礼,但三家窃据国柄僭礼乱祭,孔子大为痛心,《论语》因此出现不少批评三家僭礼的篇章。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有些注解认为上一章,孔子对于鲁的禘祭表示看不下去了,所以有人就问孔子禘礼的流程要义。
古代禘礼的确不易了解,《礼记·祭法篇》把禘祭和郊祭合为一谈,而且有四代禘郊祖宗之法:“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但这个四代禘郊祖宗的说法,其他经书未见,加以纬书夹杂,更加纷乱,所以才有或人向娴熟礼制的孔子问禘礼。
“不知也”,孔子就或人之话回答不知道,其实不是真的不知,而是不能回答知,因为孔子若知禘礼,鲁国禘祭何以背礼僭礼呢?孔子依礼要为君者讳。
孔子面对或人之问,不只说:“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还伸出手掌示意,表示其实何难之有。
“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的上面文字是“或问禘之说”,这个“其”就是禘,“知其说者”就是知禘之说的人。“之于天下也”参照《里仁篇》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之”,助词,无义。“之于”犹言对于。
古时祭政合一,知礼才能立身行道于天下。“之于天下也”,可解读为“对于立身行道天下”。
“其如示诸斯乎”,“其”,代名词,指知禘礼之说者。“斯”,手掌。孔子说这句话后,又用动作配合,指自己的手掌。这句话之义是自己能知禘礼,且能立身行道天下,有如伸出手掌般容易。
“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不只就立身行道而言,还可以有更深一层的解读,古代大事是祀与戒,能够了解禘礼,治理天下有如把手掌伸出来般容易。《中庸》说:“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所以“之于天下也”也可说治理天下国家。
孟子形容容易为“折技”,孔子指其掌,后人因而用“反掌折枝”来形容容易,又因为上文有“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所以也有掌握天下之意。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论语》鬼神都是合词的,只是依文气,有时省文,只谈鬼或神。
《礼记·祭法》说:“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自己的祖先是鬼,凡有遗爱在民的鬼叫神。
“祭如在”,是祭鬼如鬼在,祭祖先如祖先在,和“祭神如神在”的句法相同。
孟懿子问孝,孔子回答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也就是要以礼祭祀鬼神。
如何以礼祭祀鬼神呢?礼主敬、祭鬼神要以诚敬之心来祭祀。孔子在《中庸》说鬼神的盛德,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人从天地万物中似乎可以体悟出鬼神如在天地间,如在吾人左右。所以祭祀时一举一动不能苟且含糊,必得毕恭毕敬。
也就因为祭祀鬼神要有鬼神如在天地间,如在祭祀者的前后左右,所以必得诚意。孔子才会认为自己如不亲自参与祭祀,即使请人代祭,一如没有祭祀一样。
台湾民间大事就是祭拜鬼神,祖先之祭一定要摆设牲礼诚敬祭拜,牲礼依规定用二牲或三牲。地方的庙宇做醮或帝爷生日、妈祖生日等等,都要犒军祭拜。祭拜的善男信女喃喃有词,虔诚祈愿,仿佛神明就在眼前,有求必应。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孙贾,姓王孙,名贾,卫国大夫。孔子曾在卫灵公和卫出公时到卫国,权臣王孙贾因而有机会向孔子请教。
“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是当时通行的俗语。“奥”、“灶”都是神名。古时尊长住在西南隅,神明方位也设在西南隅。灶神虽在煮饭的灶边,但灶神每年腊月廿四日都要回天庭,向天帝陈述这家人的善恶,所以当时人可能有与其向奥神祈求谄媚,不如向灶神祈求谄媚的说法。
朱子认为这是王孙贾暗示孔子与其自结于卫君,不如阿附权臣的他。
王孙贾不晓是否有这暗示,或者纯粹请教事奉奥神、灶神之礼。但孔子却老大不客气,说出重话。孔子曾在《为政篇》说“非其鬼祭之,谄也”,又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祭祀本于虔敬,何需媚神。何况神明皆为保佑人民,哪有大小眼之分,孔子故而说:“不是这样的,行事逆理背天,得罪老天爷,老天爷一定不保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向上天祈祷请罪呢!”(“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获音huò,河北鹿泉获鹿镇之“获”则念huái;获罪,得罪也。
孔子到卫国,卫灵公问孔子在鲁国俸禄多少,孔子对答“奉粟六万”,卫灵公就给孔子六万俸禄,可见卫灵公仍然掌权。孔子在卫国又有好友蘧伯玉等人。《史记·孔子世家》未提过王孙贾。所以,朱子解读王孙贾暗示孔子向他示好,未必可信,只能当作一说。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对时义体会最深刻,自己的心志言行也能与时偕行。他周游列国后,因时异势变,对政治哲学有了钜大转变。
孔子遭荷蓧丈人、长沮、桀溺等隐士奚落,他怆然说:“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两句话可不是空言。孔子认为天下为公之道不行,如果天下有道,他孔丘就不会去改易;换言之,孔子决定改变天下的无道。
孔子改变天下无道的方式,就是去掉世袭制,改成天下为公的选举制。所以孔子在《礼记·礼运大同篇》,发出石破天惊的主张,提出“天下为家,大人世及以为礼”的小康世,是“大道既隐”的乱制。
君权时代,挞伐君道世袭,这是何等的智慧与勇气。当然,必会招致君权护卫者的奴儒所抨击,认为《礼运大同篇》绝非孔子之言,而这些君权护卫者提出的证据,就是孔子称赞周代盛文而说“吾从周”这一章。
“周监于二代”,“监”,视也,有察看比较之意。“二代”,夏、殷两个朝代。周朝因夏、殷二代之礼,察其得失,较其长短,当然后代的周朝较前二代的夏、殷文物完备昌盛。孔子对周代之文,用“郁郁乎文哉”来称赞。“郁郁”,文盛貌。
“吾从周”从上下文来看,是孔子检视三代之文,周公制礼作乐,以周朝为盛(夏殷文献不足征),孔子当然要从周之文。
或许,孔子早期思想也因周朝文物鼎盛,而见贤思齐,称赞文武之政,但孔子晚年的政治思想幡然大变,确属不争事实。《阳货篇》,公山弗扰以费畔,孔子向弟子子路说:“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其”,岂也。“为”,助也。这是孔子慷慨之言,如果他能被重用,他岂会助东周吗!
孔子的为公思想,除《礼运大同篇》,《易经》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群龙都是龙,没有首才会吉)、《春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等,都是去除家世袭制的睿智之言。
孔子把君权世袭制当乱制,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明文记载。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披露董仲舒无意中说出孔子作《春秋》的目的,是因为见天下无道,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于是提出拨乱反正的“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主张。这可以为孔子晚年政治思想作定论,也可佐证《礼运大同篇》的天下为公、大道之行,正是孔子的王天下思想。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太庙”是祭太祖之庙。周平王封周公于鲁,所以鲁国太庙就是祭祀周公之庙。“鄹”,鲁国的一个县名。“鄹人之子”这四字十分重要,因为它确定了孔子的出生地在鄹县。“孰”,谁也。
朱子注解这章说,孔子父亲叔梁纥,曾经为鄹县大夫,孔子开始出任时,进入太庙帮忙祭祀。王夫之对朱子解释不以为然。王夫之说,如果孔子入太庙助祭,就应该无言,哪有每事问的诘难之理呢?王夫之更进一步说,古时太庙不禁止人游观,太庙有执事,孔子得以问礼。
“每事问”,孔子并非每事不知,而是好古敏求,问得精细明白。寻常人一问便休,以疑为信,知道的难免粗疏,未能真知,不能因器见道。孔子则深知要能好问,才能大明。
《中庸》说:“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舜所以能成为大知者,就因能好问而好察迩言。孔子同样好问,入太庙每事问,才能成知者。或人不解成圣成贤之道,以为孔子不知礼,故而每事问,以致讥嘲谁说鄹人之子知礼,不晓孔子因能每事问,礼学才能卓群,得到时人尊崇。
“是礼也”,是孔子闻知或人的怀疑,作出的解释。太庙有它的沿革礼法,绝非平常人所能知晓,能问才能知。孔子问礼,才能知礼,所以孔子告诉“或人”“是礼也”,不过,有人解释成当时祭祀诸典不合礼,孔子反问“或人”这是礼吗?把“是礼也”解读成“是礼耶?”的问句,可当一说。
“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不仅确定孔子出生地在鲁国鄹县,而且可以推知,孔子知礼名声在年少时已远近驰名,不仅鲁国大夫孟厘子在孔子十七岁时,就知晓孔子年少好礼,连这章的“或人”也闻知孔子知礼,才会怀疑孔子何以入太庙每事问。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礼记·乐记》说,射有“贯革之射”,此为军射,就是主皮之射;另外有“中鹄之射”,即是不主皮之射。
“射不主皮”是古人一般射箭之礼的要道。
“皮”是皮革做的箭靶,“主皮”是以贯穿皮革为主。古代射礼以射中标的为主,叫“中鹄”。鹄是箭靶的中心,《礼记·射义》说:“故射者各射己之鹄。”后人把鹄当作目的、目标。
射不主皮,为什么呢?因为非战之射不是为争,而是为了观德,射礼是仁之道。《射义》说:“故曰射者,所以观盛德也”、“射者,仁之道也。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为力不同科”,“为”,因为。“科”,等也。因为射者的力道不等同的缘故,这是孔子对“射不主皮”的解释。
“古之道也”,这句话是孔子说出“为力不同科”后的补强说明,孔子的解释非自己臆想胡言,而是有凭据的“古之道也”,古代的射礼就是以礼为重。
这章从文气看来,应该是弟子或时人问孔子,何以射箭不主皮呢?孔子才提出“为力不同科”,又搬出“古之道也”的说词。
射箭在战争时是对敌厮杀的利器,但平时射箭则是修心观德的君子之争。人力有天赋强弱,射争不应论力而论技,今人有些运动较劲比赛,就采取孔子这种意见,因为力不同等,像举重、拳击、柔道、跆拳道等,按体重分级比赛,遵循“为力不同科”的古之道。
朱注“射不主皮”是《乡射》礼文,但《礼记》只有《射义》、《乡饮酒义》,没有《乡射》礼。“射不主皮”四字在《射义》中,未有记录。朱子大概就孔子之语,推测这是古人乡射之礼,《乡射》礼文不是根据礼记“射义”的文字。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告音gù,通告之意。饩音xì,生牲,杀而未烹之羊。
孔子盛赞尧之德为“惟天惟大,惟尧则之”,尧的伟大是则天。则天的什么呢?则天的天时。
尧如何则天呢?《尚书·尧典》叙述尧派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到旸谷、明都、昧谷、幽都等四方观察日月星辰,记载四时运行,并且把天时敬谨地传给人民,让人民合天时,行农时,以利农作。
《舜典》有“正月上日”的记载。汉孔安国传:“上日,朔之日也。”孔颖达疏:“月之始日,谓之朔日。”称夏历(阴历)初一为朔日或朔。
我们引用《尚书》记载,是要说明尧舜以下诸帝,如何“敬授民时”,而流传到周朝的告朔之礼,就是本诸于尧的敬授民时。
“告朔”,是在每年岁末,天子颁授明年十二个月的初一给诸侯,告知哪一天是朔日,诸侯受天子告朔后,藏置祖庙,每月初一,杀牲羊告庙,请朔而颁行,让百姓遵行,以利农作。
这种告朔之礼严肃重大,即使周天子从幽王后不再告朔,鲁文公之后也不再视朔,但用生羊行告朔之礼意义重大,绝不能因王政不行而去除饩羊之礼。所以,孔子语重心长告诉子贡,告朔之礼的羊存,告朔之礼的名未亡,后世可以了解这一古制,并得以追循尧舜之德,他十分喜爱告朔之礼。
古有告朔之礼,幸赖此章,可以得知。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这种行为,孔子认为不可取,但子贡这不可取的行为,却有助此一礼制之名的流传。
子贡何以欲去告朔之饩羊,这是子贡当官,有权决定告朔之礼是否要宰活生生的羊来祭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贡“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卒终于齐”,我们由司马迁之言,可推测孔子归鲁,有功于鲁国的子贡,主持告朔之礼,欲去牲羊,孔子闻知不以为然,才有此章。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事君尽礼”,“事”,动词,事奉解。“尽礼”,尽事君之礼。
人际往来,无论君臣、朋友、父子、夫妇、兄弟都要有礼,以礼相接。礼不只是进退仪节,更重要的是心态。臣事君要能够尽礼,竭尽所能达成事君之礼,那就要尽己,不得懈怠。尽己之礼即为忠。“忠”非服从,而是尽己。
忠和谄谀在言行举止自有分寸,但有时难以分辨。在官场上,一些有位者会将尽忠之礼,认为是谄媚行为。
后学认为孔子有此感叹,是当时事君多简傲无礼,反而以事君尽礼为谄媚。
孔子为让后学免于是非不分,《论语》一再强调“知者不惑”,而《中庸》也说“慎思之,明辨之”,要后学有思辨之能。
今人做官也同此情况,有些人在岗位上尽心尽力,达成上司命令,较不得志的同僚,就会批评拍马屁。不懂内情的人,很难分出是尽己守礼,或是逢迎拍马。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鲁定公问孔子君臣相处之道,孔子回答简单明了,明确表达他的政治理念,君臣之道不是后儒所说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孔子的君臣观态度非单向、绝对,而是基于上下、双向、对等的礼尚往来原则。
君臣虽有使令和事奉之分,以及尊卑之位的不同,但孔子却认为虽有位差,只要各尽其位。“以”者,用也。君要用礼使令臣子,臣子要用尽己的态度事奉君上。言外之意是,君若不能使臣以礼,哪能要求臣事君以忠呢。
孟子就孔子的君臣观加以发挥,《离娄篇》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梁惠王篇》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孟子解读孔子的君臣观十分精辟,但后儒不但不取,甚至注解说君位尊,使令臣子要合礼,臣位卑,事君要耿耿忠心。于是乎,就在礼与忠作文章,把“礼”界定为使臣之道,把“忠”界定为事君之道。忠甚至被扭曲成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的殉君愚忠。
历史上有不少死忠、愚忠的例子,屈原谏楚怀王不听,忧心忡忡,投汨罗江自尽,就是死忠、愚忠。
诸葛亮《出师表》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臣鞠躬尽瘁可矣,不必死而后已。
清代庄亲王载勋、怡亲王载垣、武英亲王阿济格等亲王都是赐死。
慈禧太后痛悼儿子同治病死,吩咐饿死嘉顺皇后。皇后父亲崇绮向女儿流泪说:“请皇后尽节,升天吧!”
死忠、愚忠的忠君观念,并未随着清廷覆亡、封建王朝的结束而消失,二十世纪中外弥漫着忠君思想,两次世界大战都是独裁者奴役人民,高唱忠君,“忠”字成为众德中的首位,甚至列于仁德之前,所谓“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德目,以忠君、忠于领袖为上,流毒贻害不浅。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淫”,过度,而非淫荡,如雨下得过多,叫“淫雨”。“伤”,不是哀伤,而是伤生人之性。
《中庸》说:“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喜怒哀乐未发,就在心里面,叫“中”,我们常说“中心”。但喜怒哀乐不能永远不发,感物一定会发,叫“情”,所以《礼记·乐记》说,“情动于中”,情发若能中节,就叫“和”。
乐者为同,乐胜则流(《乐记》);乐由中心感物形声成音,而后比音而乐,所以乐同,以和其声,但乐胜则流。流则淫而不和,哀而伤性,发而不中,无法和性。
孔子戒乐过而淫、哀而伤,他举《诗经》的《关雎》章为例,这一章歌咏君子思得淑女为配偶,完全发乎情止乎礼,合乎性。得之,虽乐不至于淫;未得,虽哀而不伤。
“而”,当能字解。乐能不淫、哀能不伤,这就是得中,发而皆中节。
这章是孔子的恋爱观。乐而不过、不流,哀而不伤性。
今人男女恋爱轰轰烈烈,欲生欲死,乐极生悲,有些不只伤性、伤情,甚至伤人,造成憾事。
中华文化男女有贞节观。贞和节两件事。贞操指女性而言,节男女皆有。苏武牧羊守节。古代中国男女没有平等不平等问题,因为男女有别,别内外,男主外女主内。孟子的孝道谈“续莫大焉”,有些男人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情况下常不能守节,这些观念在今时已经摒弃。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宰我,名予,在孔门弟子中,被孔子骂得最惨的一个,《论语》一出现宰我的名字,似乎只有做错挨骂的分儿。可宰我这人不简单。《史记·孔子世家》记载楚昭王想重用孔子,楚国令尹子西认为不妥,孔子诸弟子中,有四个人的贤才冠诸侯各国,孔子如受重用有异心,楚国将十分危险。子西提出的四人是子贡、颜回、子路和宰我,其中宰我之能在“官尹”。
我们再看孔子的四科十哲中,言语科有两人成名,一是子贡,另一是宰我,而宰我之名还在子贡之前。
这一章也凸显宰我的能才,哀公是鲁国的国君,他竟然问社于宰我,可见宰我在当时已经大大有名。
“社”是古代的土地之神,叫“后土”。社和稷常合词。稷是谷神。《白虎通义》说:“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地;稷,五谷之长,故立稷而祭之也。”历代王朝新建,必先立社稷坛墠。灭人之国,必变置所灭之国的社稷,因而以社稷为国家政权标志。《孟子·尽心篇》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古代立社要种树,作为社的标记,借以表明这块土地的性质,适宜种何种树,让百姓效法栽种,类似今日的林木试验所。
社树还有一个特殊意义,古代祭祀后土,要替他立一个木制牌位,叫“木主”,而这木主即为神灵所凭依。国家对外战争,像周武王伐纣,就载木主而行。
夏、商、周三代社稷不同,社树当然也不同,鲁哀公对社树了解不多,才问宰我。宰我回说夏朝用松树当社树,殷朝用柏树当社树,周朝用栗树当社树。宰我说明三代社树,这回话算是完整了,但宰我见君,话多了些,自己凭想象又解释周朝何以用栗树为社树,是为了让老百姓战栗畏惧。
“栗”,古时候通“慄”,宰我大概也不知道周朝何以种栗树,只好由“栗”字作文章发谬论。孔子得知之后,认为宰我曲解原意,离本太远了,就忍不住责备几句:“你这浑小子把种栗树说成为了使百姓战栗,真是太扯了,我不想再说下去了。算了,已成的事,不能再挽回了。不善的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成事不说”,是事已成,不能再说了。
“遂事不谏”,是事已遂,不可复谏止了。
“既往不咎”,“咎”并非追究、研究,咎是不善之处。不善之处只要悔改,就让它过去吧。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这句话在《微子篇》,有类似的说词,“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孔子对宰我批评的三句话,在《公冶长篇》只用一句话:“于予与,何诛!”
《周易》占吉凶。咎,灾害,轻于凶,重于悔吝。《周易》重无咎,原先有咎,由于悔改补过而得无咎。“既往”,既已成过去;“不咎”,要能悔改补过,使悔吝成为不咎。《易经》出现“无咎”凡九十三回。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评论一个人不容易,即使这个人已死,仍很难盖棺论定。
一个有影响后世的人物,不能只用单一角度评断,最好由较多角度观察推论。
像管仲这人的定位,就不能单一化。
孔子不轻易以仁许人,但在《宪问篇》,回答弟子子路、子贡,就为管仲辩护,称赞管仲是仁者。孔子颂扬管仲是从功业角度,肯定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一匡天下,德泽中原苍生。
但从私行而言,孔子就批评管仲器小的遗憾。器小是器识太小。孔子在《为政篇》说“君子不器”,管仲器识小,甚至连当君子都不够格,因此或许有人听到孔子称赞管仲是仁者,为管仲说话,误认孔子批评管仲的“器小”是节俭。
孔子对“或人”疑问,应该是不假思索否认管仲有俭德,而且拿出实际例子来证明:“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古代王公大官有三归台,在楼阁小榭外修建没有栏杆的平台。风和日丽时,可以携贵人在平台上望远耍玩。《史记·鲁周公世家》鲁庄公三十二年,庄公“筑台临党氏,见孟女”,就是筑建三归台。
我的老师认为“三归”下文是“官事不摄”,释“三归”是三个小公馆。
“官事不摄”,“摄”,收拢、集聚。“官事不摄”就是办公的地方分散各地,不集聚办公,浪费公帑。
“三归”是私行浪费,“官事不摄”是公帑浪费,孔子故而批评管仲安能称为节俭。“焉”,安也。
“或人”听闻孔子批评管仲不知俭,仍为管仲说话:“那么,管仲知礼吧!”“或人”大概没想到孔子批评管仲不知礼,更是露骨三分,拿出两件事为例抨击说,管仲这人能够知礼,还有哪一个人不知礼?言下之意,管仲是不知礼的人。
这两事其一是邦君树塞门,管仲也树塞门;其二是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仲也有反坫。
“树”,不能当动词“立”解。树是名词,就是屏风。屏风用来塞住门,所以叫“树塞门”。
后人沿用“树塞门”来显示尊崇,大门内的屏风叫树,大门外的屏风叫影壁,如北京的九龙壁。影壁分地位,地位高的一高二低。一般北京大富人家良贾深藏若虚,角门后才是大门,有屏风塞门。
管仲时代,只有诸侯国君才能用屏风塞门,管仲僭礼,也用屏风塞门。
“坫”,用土做的平台,放酒器,后人改用玉石为台。管仲时代,两国国君修好,干杯交好后,将酒杯返于坫。管仲僭礼,也做酒坫。所以孔子批评管仲十分严肃、不客气。
“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而”当能字解。管仲能知礼,还有谁不知礼?
管仲何以器小,王夫之认为管仲不能立其大,下手处太低,所以生活呈现出不知俭不知礼的器小行为。
孟子对管仲批评十分严苛,他认为:“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公孙丑篇》)所以卑管仲而不屑为。孟子只用单一角度评管仲,器识大不如孔子。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大师”是乐官之长,孔子告诉鲁国乐师乐理,可知这是孔子对乐已有深刻体会之后,这章应该是孔子“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子罕篇》)的晚年时候说的。
乐师奏乐不只纯然技巧娴熟,还必须了解乐理、知晓乐的大本大原。“乐其可知也”,“其”,语助词,无义。“可知”,可知大体。乐之理可知它的大体。孔子概括“始作”和“从之”来说。
“始作,翕如也”,“始作”,开始演奏。翕音xì,合弦调音。
“从之”,正式扬声奏乐。
“纯如”,“纯”,和谐;“如”,状词语尾,无义。“皦如”,皦音jiǎo,五音明白。“绎如”,“绎”yì,相续相生,绵绵不断,一气呵成。
“以成”,以之而成,以纯曒绎原则,演奏完成。
一般注解,认为孔子论乐分始、从、成三节。始作,翕如第一节。从之,纯如、皦如为第二节。绎如,以成当第三节。王夫之认为从之至以成十三字,一滚趋下,断不可以纯皦属从,绎如属成。所以只有两节,从是放,成是收,收成自如连成一气,不应中间有隔。
本章收在《史记·孔子世家》,但司马迁对于深于乐理及娴熟演奏不少乐器的孔子,未有学乐叙述。古籍记载,孔子入周朝,曾向苌弘学乐。苌弘是东周大臣刘文公所属大夫,后因故被杀。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仪”,卫国县邑,在卫国西南境。卫国地另有夷仪,在卫西北境。钱穆先生认为孔子自鲁往卫,应自卫东境入,无缘过卫西南之邑。孔子居卫十日而过蒲过匡,匡蒲在晋卫边境,与夷仪为近。或孔子此行曾路过夷仪。“封人”,“封”是疆界,“人”是有位者,也就是在卫国疆界仪县的一个官员。
孔子去母国鲁国,到他国求仕,第一个国家就是卫国,按照《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先住在子路妻兄颜浊邹家,他的心情一定不太好,不愿见客。
孔子在那个时候,已经当过鲁国司寇,他的去国到卫,一定是个大消息,连仪封人都知道孔子的到来,而且想见见孔子。
这个仪封人没有名姓记载,或许是隐于吏的贤者,他向跟随孔子的弟子只讲了一句话,便突破孔子不见客的心防。他说:“一个有德位的君子来仪县这地方,我未尝不得见的!”
仪封人虽是名不见经传的官吏,但他的说辞,却显现知者的能耐。言下之意,只要是君子,就不会拒绝见他的。孔子的随从弟子听了这句话,绝对不敢怠慢,立即安排和老师相见。
“二三子何患于丧乎?”这句话可知仪封人已有了年纪,所以直言“二三子”,对几位孔子弟子称呼“诸位后生小子”。“患”,忧心。“丧”,丧时失位去国。
仪封人告诉几位当时在场的孔子弟子,不是情绪上的安慰,而是智者知人,他看出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天将以他们的老师作为手持木铎的传道人。仪封人可说是肯定孔子的智者。
“木铎”形状像摇铃,金口木舌,古代发布政教,用来摇振告知百姓,“为木铎”就是司铎传道。
古代有封疆官吏。《周礼·地官·司徒》其下的属官,守护帝王社坛及京畿的疆界,就叫“封人”。春秋时的封人为典守封疆之官。如郑有颍谷封人,《庄子·天地篇》有华封人。仪封人若是典守封疆之官,地位不低,才能说出“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的识见。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是舜的舞乐;《武》是周武王的舞乐,又叫《大武》。
古代帝王功成,改朝换代,不只要改正朔、易服色、易社稷,还要另造新乐,有如现代国家的国歌。
《礼记·乐记》说:“王者功成作乐”、“其功大者其乐备”、“五帝殊时,不相沿乐”,所以每一朝代都有自己的礼文和乐舞,不是只有周公才制礼作乐的,只是周公制礼作乐成绩斐然,孔子才赞叹“郁郁乎文周,吾从周”。
《乐记》又说:“乐由中出……乐至则无怨……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舜揖让治天下,兵革不试,所以舜的《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
武王载木主伐纣,动干戈兵革,武王音乐有杀伐声,只是尽美矣,却未尽善也。
孔子在这章称赞舜的《韶》乐,又在《述而篇》记载孔子在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可知《韶》乐应该是人间美音美乐,但《韶》乐于今已失传,后人无缘一饱耳福。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这章是孔子给居上者、为礼者、临丧者提出的必备条件。
“居上不宽”,“居上”就是上位者。“宽”,孟子在《离娄篇》称赞孔子说“仲尼不为已甚者”,就是“宽”的最佳解读。孔子发现人家有不对之处,会给对方留出路。有宽才有容,有容才乃大,居上位者若不能宽宏大量、以宽待下,就不能上下交融。居上要宽,是孔子的领导统御术。
“为礼不敬”,礼主敬,如果行礼(非敬礼)、以礼行事不敬,则是背礼、不知礼。
“临丧不哀”,“临丧”,吊丧。古人吊丧穿丧服,首饰全摘除,更要有哀戚之情。
“吾何以观之哉”,“以”当用字解。“观”,察其德。此句之意是,我何用观察这种人的德性呢。言下之意,这种人一定无德行。
《论语》不少篇章谈君臣之道,甚少谈上下之道。这章孔子说“居上不宽”,反言就是居上在宽。“宽”在《论语》只出现过四次,却是中华文化长官与下属的相处之道。
“居上在宽”之言,不是始自孔子,《尚书·舜典》,舜要契做司徒,敬谨地教化人伦,就提出了“在宽”: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
有宽才有量有容,这是统御之术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