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的毓老师既传奇又神秘,近代人物罕见,内地跟港澳都不知道这号精彩人物,应该为毓老师作传。”香港天地图书公司董事长陈松龄兄和副总编辑孙立川兄印行拙著,看到毓老师的记载文字,建议说。
老师从四岁开始读书,读到一百零六岁,读书百年,读书之久,古今中外未见超过老师者,可说是传奇。
老师老年无病,头脑越老越清楚,智慧越老越圆通,四十一岁到台湾即从事教学,教诲弟子六十年,超过万人;老师诲人不倦一甲子和收徒之多超过孔子,不可不谓之传奇。
老师在毓庆宫当溥仪伴读,宫廷老师集天下鸿儒硕彦,陈宝琛、罗振玉、王国维、郑孝胥、叶玉麟、柯劭忞、康有为等人都是恩师,老师的师门渊源、风仪,当然也是传奇。
只有清华大学国学院旁听生学历的老师教导洋博士弟子读中国古籍约百人,老师的推荐函在美国的学术界,分量不下于学位证书,老师的洋博士弟子在七八十年代执外国汉学界牛耳,这份成就从来未有,以后也不可能有,说传奇当不为过。
第二次世界大战发动者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东方人大多只闻昭昭恶名,未见其人,在伪满洲国当末代皇帝溥仪御前行走、掌管军机的老师,曾奉溥仪之命远到德国面见二人;老师还在“满洲”军官学校讲王道,听课的人包括日本前首相吉田茂和前韩国大总统朴正熙,老师的际会风云,绝对是脍炙后人的传奇。
国共关键性大决战在东北四平,四平是老师的封地,国民党要人蒋介石、李宗仁、陈诚、汪精卫,共产党的领导人周恩来、董必武,都和老师见过面,这也是传奇。
传奇说不完的老师,在台湾所收的万名弟子中,每人读书大多超过二三年,有的听了三四十年的课,但大家入门时,只知道老师叫“毓老”,离开也仅只知道老师是王爷,仍不晓是什么王爷。有师兄弟知道老师满族名字是“爱新觉罗·毓鋆”,却把皇帝赐给老师之名毓鋆的“鋆”字给念错了。
“天德黉舍”(后来扩充为“奉元书院”)弟子几乎全不晓老师在台湾的户籍登记名字是“刘柱林”;“刘柱林”不是老师父母的命名或老师自取,而是一个救命恩人的名字。“刘柱林”的名字是在老师开吊之日,才首度公之于世。
不只老师的真正名字,弟子不知道,“天德黉舍”的弟子也不晓得这四字的命名有缅怀大清先祖的深义。
老师在新店有座园子“静园”,弟子们依字面解读是“宁静之园”,不晓溥仪被迫离开紫禁城,在天津所租的最后行在就叫“静园”,整个复辟工作就在静园进行,“静园”是老师为纪念“伪满州国”而取的名字。
老师的神秘和他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就孤身来台湾有关。老师上课常说“靠祖宗吃饭,谈背景,丢脸”;又在上《易经》课讲到乾卦《文言》“初九”“潜龙勿用”:“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即神色凛然,胸板拔直道:“在这翻天覆地大变局,老师这几十年来,守的就是这一爻。”
老师不喜浮世之名,不接受媒体采访,上课不谈自己出身背景,本人又十分威严,弟子们只知道老师十分神秘,却不晓得老师在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来台湾,不是像1949年的国民党撤到台湾,而是当年的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不敢大用老师,又怕被共产党争取过去,在三十六年(1947年),继张学良之后,将老师监管至台湾。蒋家父子退据台湾,对老师仍不放心,派调查员伪装成弟子,监听老师的一言一动。
说传奇,老师不只当之无愧,而且是传奇中的传奇;道神秘,近代人物再没有比老师更神秘的了。
“我们万名弟子,只能在近代史舞台,浮光掠影地捕捉老师的身影,很难为老师立传。”我向孙副总喟叹。
“你虽然自认只能浮光掠影说毓老师,我们却感觉毓老师的风采霞光万道;为毓老师的神秘传奇作传,是你们弟子的责任。”孙副总说。
老师多次神情俨然自谓“不易乎世,不成乎名”,我们当弟子的自然凛遵师命,“天德黉舍”创办十年内,未见片言只语介绍老师。
我在1971年成为“天德黉舍”正式招收台湾的大学生弟子,只读三年书,台湾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就离开师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两岸局势紧张,前景未明,老师的行止出处十分谨慎,雅不愿弟子任意为文。1980年,我发表《钟声二十一响》,在报章连载,其中一文约三千字感怀师恩,见诸报端时,我惶恐不安多日,生怕老师怪罪;老师晚年,两岸时局趋势于稳定,时变势异,老师训勉弟子“时乘六龙以御天”,不时鼓励弟子多写文章。
本书撰写时,我参酌了四十年来攸关老师的报导资料,只有高雄师范大学经学研究所首任所长黄忠天、前南华大学校长龚鹏程,曾经在台大哲学系任教的钟友联,以及王镇华、黄德华、黄宪宇、赖声羽、宾静荪、张辉诚等几位师兄姐寥寥数文。
老师长辞后,毓门弟子恭印了《毓老师纪念集》,百日纪念会又辑印《毓老师百日纪念会文集》,二书中也只见十数位师兄姐为文悼念,他们是李济捷、刘君祖、孙中兴、蔡明勋、林义正、周义雄、李蓬龄、陈复思、郭中翰、龙思明、曾百薇、吴益谦、吴哲生、薛丹琦等人。
我还请教老师义子张景兴夫妇和同门白培霖、王初庆、黄大炯、贾秉坤、周正成、吕世浩、陈文昌、张元、阮品嘉、张锦秀、吴荣彬、潘英俊、吴宏达、马康庄、颜铨颍、沙平颐、蔡济行等多位师兄姐;感谢吴秀贞师姐所提供的两张老师素描。
老师得以高寿,殚竭心力,为老师做菜的义子媳妇当居第一功。
孙铁刚师兄和义子张景兴应允为此书作序,十分感激。
徐泓师兄肩负“奉元书院”在中国的发展前景重担,两岸奔波,同门应致敬意。
老师在内地历经“逊位”、“复国”、“亡国”、“辞庙”,我未亲眼目睹,而老师在台湾作育英才的音容宛在,几次中夜醒来:那是战鼓震天,杀声四起的民国初期,那也是一个台湾孩子需要教养启迪的年代,我凝视眼前不清的身影,或武或文,或威或慈,我真不晓能拼成多少老师岳峙崖岸、神气清朗的风采图形。
我曾发表过感谢恩师的文章三篇,短的三千字,多的一万余字,本书虽写成,我仍自觉无能为老师作传,只是在老师作别人间后,多位师兄姐的哀思更深更浓,提供不少珍贵的追忆,让我得以多写了一些文字罢了。
由于大时代见证者、大时代参与者的老师,传奇且神秘,我对老师的传奇,所知有限,而有些神秘性的故实,学长又各有说法,我只能并存;因此,本书无法用客观性、历史考证式的第三人称叙述,而用第一人称来拼图追忆老师,我个人的身影难免入镜。
徐泓、孙铁刚、黄德华、白培霖、贾秉坤、刘君祖、吴荣彬、颜铨颍等同门师兄,帮此书作最后校订,老师一定会满心欢喜。
老师在1998年端午节晚上立誓:“继成华夏天下,长白又一村。”故而书初名《长白又一村》(简体版改名为《一代大儒爱新觉罗·毓鋆》)。
天德黉舍弟子
许仁图识于2012年3月20日出版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