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们在“中国文学史”这样一个笼统的题目之下,抓住的其实是《诗经》《楚辞》一线的韵文传统——或者更精确地讲,是和诗歌密切相关的文学传统。很明显,我们并没有把散文系统和诗做对等的讲解,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我觉得诗歌非常有助于大家亲近文学。诗歌的文字通常比较精简,而且有押韵、节奏这些优势,是最好的文学入门路径。
当然,很多朋友的看法可能不是这样,在此我需要做一个解释。诗是最容易接近的,可是诗也可能是最不容易了解的。它容易接近是因为它精简,而且有一种歌曲般的阅读的愉快感。可是诗又是文字极度精炼后的一种状态,背后有很大的解读空间,每个人都可以对同一个句子做出不同的诠释。
下面我们会碰到很多戏曲、小说一类的作品。宋代以后,小说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作品对民间戏曲或小说产生了很大影响,这里面有很多原因需要了解。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其宣讲故事的方法对中国的文学叙述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我特别希望大家能够了解一下。可能有人觉得佛教传入与文学的发展并没有那么直接的关系,可是佛教故事讲究叙述细节,具有史诗性展开的特征,这些手法都渗透到了中国后来的文学作品中。
汉语本来已经发展到非常精简的程度,比如《诗经》里面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汉语非常适合写诗,因为它很容易实现对仗、押韵等形式美。但这是它的优点,也是它的缺点,因为不容易描述细节,也常常不够精确、很暧昧,解读的可能性非常大。这样的语言也不适合用来打官司,而法语则正相反。今天在国际法庭上仍然使用法语,因为它的名词、动词时态等非常精准,人称代词绝对不会被误解,可是汉字里“他”的指代却可能并不清楚。后来我们造出了“她”字,这种情况算是得到了一些改善。但在古代的时候,主词往往是模糊的,“松下问童子”——谁在问?你根本不知道,因为主词已经被拿掉了。
唐朝的时候,中国文学的形式美已经基本固定,而且从天子到文人,再到庶民百姓,都多少受过诗歌方面的训练。大家可以想想看,即便是在一般的民间戏曲里,演员讲话的时候真的可以说是出口成章。任何一个歌仔戏演员一出场,一定有两句定场诗,从中你可以看到文字的押韵和对仗,这在西方文学里是很少见的。在莎士比亚的剧本里,罗密欧和朱丽叶这种上层阶级的贵族谈恋爱,在情感最炽烈的时候,才会有几句诗出来;他不会把诗句交给一个平民百姓来讲。可是在我们的戏曲里,民间的人物也是可以出口成章的,我想这和文字的结构有很大关系。
到了唐代,我们遇到一个情况:中国古代诗歌文学形式的完美到达了黄金时代,代表性的作家就是李白、杜甫等人。文学到了出口成章的时候,其内容本身被思考的可能性会被降低。我的意思是说,某个诗句很优美,读者很容易被它感动,但不太会去思考它的内容是什么。所以,每次看到政治人物讲诗我就很害怕,因为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在这样的背景下,“古文运动”应运而生。这个运动和韩愈、柳宗元有非常大的关系。“古文运动”的目的是要把语文重新定位为先表达内容。语文最基础的作用是表达内容,而不是美。如果完全为了美,最后连内容都表达不清楚了,那是有问题的。在这种情形之下,韩愈和柳宗元所倡导的“古文运动”是非常重要的。
苏东坡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就是说文学在衰落了很久以后,由韩愈重新建立了古文的传统。“八代”指的是从魏晋到唐以前这段时期。那么,我们今天能不能接受苏东坡对韩愈这样的赞美呢?即韩愈是文学衰落了这么长时间以后的一个复兴者。我想这涉及我们对文学的界定到底是什么。苏东坡给韩愈这么高的历史评价的原因在于八代之中都在追求文字形式上的美,即所谓的“骈体文”,整个汉语文学变得非常讲究技巧,非常讲究对仗结构、文字堆砌。我们对“堆砌”的文学可能是持批评态度的,但我不完全采用这样的看法。我也很希望大家能够理解,一个文学家手上“玩”文字的功夫绝对是重要的,他应该懂得押韵,懂得结构的对仗之美。我们读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时,会觉得文字真是用到极致了,它就是“四六四六”的规格,现在我们都当作成句来用;而且“关山”对“萍水”,当我们讲“关山难越”,讲“萍水相逢”,根本是从这些文字被这个文学家所界定出来的意义来使用的。只要各位还常常用到成语,就会感受到“四六”传统延续下来的力量。有人吵架的时候就会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结构很容易记忆,而且形式上很容易有一种力量出来。
这类文学对民间的影响其实非常大,因其结构的精准度和易于记忆的形式而便于掌握,可是其中也存在极大的弊病。“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在大家不知道这个句子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它好美,反而将内容忽略了。韩愈认为这种文章大家不见得懂,可是听起来真好听的情况是有问题的,因为形式变得比内容还重要。所以,他们要进行“古文运动”,先把话讲清楚,让大家都可以读得懂,而修饰是其次的事情。韩愈认同李杜文章的价值,也佩服前代文学达到的高度,可是他也希望改变那种重视文章形式超过内容的风气。我们讲内容重要还是形式重要的时候,大部分人会说内容重要,可是我们喜欢读的诗都是形式很美的。所以我们可以修正一下:形式和内容都重要,二者都是文学不可或缺的部分。形式与内容都完美的时候是最好的文学时代,可是如果不能偏重的时候怎么办?韩愈会说:“先重内容。”先把内容弄好,形式是其次的问题。“古文运动”从唐代一直延续到宋代,所谓“唐宋八大家”指的就是以韩愈为首的八个带动“古文运动”的人,苏东坡、欧阳修等人都参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