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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溺与流逝中的爱及青春

《氓》中的这个女子本来应该去采桑叶的,可她却偷偷地溜出来,陪这个男孩子过了河。诗中并没有描写他们怎么过河,如果是今天的流行歌曲就会写,可是《诗经》没有,就是“送子涉淇”,这里面有一种敬重。

“至于顿丘”,过了河又到了一个小山丘上,所有的风景都变成了情感。其实,人就是活在山水里的。我的小学在淡水河与基隆河的交汇处,比较早熟的同学在那里谈恋爱,也有对淡水河的记忆。

在《氓》里,“淇水”变成一个非常有趣的象征,在后面的篇章里再次出现。淇水的水曾把女孩子车子旁边的布幕打湿,我觉得那个画面好漂亮,完全是侯孝贤式的画面。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一边过河,一边唱歌聊天,典型的《诗经》背景。可是到了第四段讲的“淇水汤汤,渐车帷裳”的时候,其实是很难过的,因为“桑之落矣”,有一点回想的意味,像电影画面的剪接,剪出一段当初出嫁乘坐的车子渡过淇水时两边的布幕被打湿的画面。这个女孩子的婚姻好像不快乐,带着某种感伤,突然想起出嫁时水弄湿了车子的帘幕,其实是泪水的联想和记忆,这才是好诗。好诗不是逻辑的。我每一次读到“淇水汤汤,渐车帷裳”都会想,怎么会出现这一段。如果是好导演的话,这就是在当下的时间里加入过去的回忆,就是蒙太奇。

第一段第四句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男孩子有点儿着急,想赶快把婚事定下来,可是在恋爱初期,女子像花一样,她是等候的、引诱的状态,所以她说“子无良媒”,她要用很多理由来拒绝。

农业时代的伦理也给女子很多保护,说你一定要有聘,有媒,有所保证,才能把恋爱变成婚姻。女孩子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是想恋爱的追求过程长一点。这个男孩子当然有一点不高兴,觉得她一直在拖,所以接下来女孩子就说“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整首诗虽然只有几段,可是已经把恋爱的过程都交代清楚了,而且两个人的心情都在里面。“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好像是这个女孩子被逼到最后,说下个时间,其实我们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在秋天结婚。可是女孩子回答说“秋以为期”,至少给男孩子一个希望。这是一首漂亮的恋爱诗。

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这首诗,这其实是农业社会里的人与商业社会里的人的矛盾和对话。那个女子永远需要农业的稳定,可是这个男子其实是不稳定的。从女子角度去看这个男子的时候,男子因为要做生意,总要跑来跑去。这有点像白居易的《琵琶行》里说的“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做生意就是要跑来跑去的,可是这个女子在稳定中变得落寞,因为她的稳定变成了永久的守候。

第一段中已经有了隐藏的悲哀,这是两个完全不同背景的人。第二段很漂亮,有很多风景:“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这个女子已经全心全意爱上这个男子,见不到的时候她会哭。第一段是女子被追求,而且是女子在拖延。第二段里,男子来得少了,女子反过来开始“泣涕涟涟”。这种心情上的大转变,就在短短的几句中完成。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垝垣”是一个画面,即残墙断壁。女子站在一堵倒塌了的高墙的废墟上瞭望,她知道男子每次来都走这条路。农业社会的情诗和民谣中,情感与方向、距离、空间有非常大的关系。为什么她不跑到顿丘上面去望?因为垝垣有一点感伤,是个废墟的画面。“不见复关,泣涕涟涟”,可是“既见复关,载笑载言”,这十六个字完整地呈现了两个人恋爱时变化无常的喜怒哀乐,可以刚吵完架,又忽然开心起来,这首诗真是活泼得不得了。如果先下定义说这是一首弃妇之诗,你就完全读不出这些东西。

情感牵连到这个程度,对方的一点一滴都会影响你的情绪。“载笑载言”用得非常好,有说有笑,简直是手舞足蹈,很有画面感。这个女孩子已经完全掉进情感的陷阱里了。

接下来就是婚姻了。“尔卜尔筮”,“筮”是用蓍草占卜,我们现在的人还在占卜、算命,不过方法不一样了。我有一个学生喜欢音乐系的女孩,就到高雄的小港去算命,因为他听说小港有人算得非常灵。我说:“你从台中的东海一路算到小岗,你的恋爱大概也可以知道是什么结果了。”其实,他就是因为不确定,才会用卜筮、抽签之类的东西来帮自己。你抽签最频繁的时候,一定是你对自己的恋爱最不确定的时候。

卜筮是用一种超自然、超逻辑、超理智的力量,也就是所谓神的力量来预测自己的命运。当时,人们在乌龟壳上钻孔,在上面刻上要占卜的问题,比如“我跟这个氓结婚好不好?”,再把这个龟壳拿到火上烤。龟壳被火烤了以后,孔的旁边会出现长短不一的裂纹,人们就据此找到答案。不要笑话古代人的迷信,连个乌龟壳都要看半天,我们现在也依然会对着自己的手掌纹看半天,每个人打开报纸时也会盯着星座那一栏看,因为你总希望里面能有一点暗示。

我在巴黎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巴黎大学的门口掉眼泪,手里拿着一朵玛格丽特。当地人有个习惯,将花朵上的花瓣一瓣瓣摘下来,这一瓣表示他爱我,下一瓣就表示他不爱,如此反复,摘到最后一瓣就会得出结论:他到底爱我还是不爱。人在情感里一旦变得无奈,就会想通过一种超人的力量来帮自己做决定。

情感可以是诗和艺术的永恒主题,因为情感太像生命了。如果我们生命里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确定,大概就不会那么有趣了,常常就是因为处在茫然、彷徨之中,才有很多期待、很多意外。正因为生命中有那么多不可控的因素,大家才会渴望去了解,这大概才是诗的源头。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卜”和“筮”得到的结论叫作“体”。《易经》里有“卦”,“泰”是卦,表示很好,“否”也是卦,表示很坏,我们常说“否极泰来”。“咎”是不好的意思,我们现在还有一个词叫“动辄得咎”,意为动不动就受到阻碍、排斥、打击。“体无咎言”是说卜筮的结果没有显示不吉。

我的学生常常拿着占卜的结果眼泪汪汪地来找我解释,很奇怪,年纪大了以后,你给出的解释一定是“体无咎言”。因为你知道你讲的再不好,他心里都是想要正面结论的,一个男孩子会因为一个女孩子从东海算命算到小港,你就知道他爱得有多深,即使你说多不好,他也还是会一直算到他想要的结果为止。所以年纪大了以后,我也变得很狡猾,总是都解释成好的预兆。有一次,一个学生抽了一个签,写着“董永葬身卖父”,就说好惨,怎么有这么坏的签。但我给他解释:“董永卖身葬父之后,七仙女就下凡来帮他,二人后来结为夫妻,这是多好的一个签啊!”他就说:“啊,真是‘体无咎言’。”

民歌系统里的情诗都有一些很有趣的情感描述,这就是“情动于中”,它非常真实,没有先入为主的道德批判或者预设立场,只是在讲自然的状态。一个女孩子如此急切地等待男朋友,以至于要爬到废墟上去张望他来的路,如果没有来就哭,来了就有说有笑。结婚前就去算命,问我们两人在一起到底好不好,恋爱的每一天都在试验、求证。

既然“体无咎言”,接下来就是结婚了。所以“以尔车来”,你的车子可以来接我。第四段有“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二者说的是同一辆车。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导演的剪接,把这辆车剪接到第四段里去了。

第二段很开心,车子来了,当然要和爸爸妈妈哭一哭,可更高兴的是自己要开始新生活,要出嫁了。“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贿”字现在变成很坏的意思,比如贿赂,可是以前就是财物、嫁妆的意思,“贝”字旁表示财富。一个女孩子要出嫁,家里要给她准备嫁妆,这些嫁妆需要车子来接,女孩子和嫁妆一起跟车子过去,所以叫“迁”。

大家在台湾还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因为我们还保留了一些农业社会的痕迹。那个时刻对于一个女子来讲非常动人。我之前提到的日本很重要的导演小津安二郎,最喜欢拍女孩子出嫁的场面。那一天,女孩子都要挽面,穿上华丽的衣裳,最后一刻是跪下来与父母告别。每次拍到这个场景时,镜头就很安静,有女子出嫁时的庄重,好动人。

有几个女学生出嫁时,我去她们家里做证婚人。当女孩子跪下去的那个时刻,你会有一种不忍,这种情感也是农业社会的。等到这种情感消失后,结婚那天就变得乱七八糟的,爸爸可能很落寞,本来等着女儿来讲几句贴心话,可女孩子已经三脚两脚就跑掉了。但是要在过去,这个时刻非常重要,爸爸一定会讲几句话,比如女儿嫁过去后应该怎样对待公公、婆婆之类。

第一段、第二段讲从恋爱到婚姻初期的状态,在一个比较温暖、平衡的状态里发展。第三段开始使用兴,出现了转折,用到了“桑”。因为女子每天都会去采桑叶养蚕,她看到桑叶,就有了感慨。幸福中的人很少会感慨,落寞的时候才会。女子想到桑叶曾经那么绿,“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完全是比兴,讲的是她自己曾经的青春貌美。可是有一些力量在阻碍她的幸福——“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斑鸠来吃桑葚,她就去打斑鸠,说你不要来吃,这也是在讲自己,“鸠”代表着这个女子从幸福转向不幸福的某种外在力量。

接下来引向自己,“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我非常喜欢这个“耽”字,后面这个字接着又用了两次:“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可是我不晓得该怎么翻译。这个字我们今天还在用,比如“耽溺”,是指沉迷在某种东西里不能自拔。

可是注意一下,所有的“耽”都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就不会不能自拔,所以我才说这个字很难翻译。大家可以想一想,你生命里有什么东西会让你“耽”?在“耽”的时候,你没有办法用理性去判断和思考。可能某一天回想起来,会觉得很后悔,可是如果再活一次,大概还是一样。这说明“耽”是不容易用理性排除的,它是一种沉迷,陶醉,至死不悔。

我在布拉格遇见过一个捷克男孩子,学汉语六年,后来又去北京学中文,还画水墨画。我邀请一些朋友去看他的画时,看到他用毛笔字写了《爱莲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如果他不告诉大家自己是捷克人,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中国人。我觉得他身上就有一种“耽”。他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的感情,说自己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去台湾看郎世宁的画,因为觉得自己上辈子就是郎世宁,而郎世宁的画大部分在台湾。我很努力地在帮他完成这个愿望。

他的“耽”是完全没有理由可以讲的。我问他,他父亲是否有汉学基础,他说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小就喜欢汉语,喜欢中国文化。他在荣宝斋学了一套修复技术,现在在布拉格的美术馆修复中国古画。他说看到那些画坏掉心里很难过,但是没有人修,就专门去学了这门技术。我觉得用“耽”来形容他特别准确,他的生命里有一种东西让他爱到别人都觉得他是神经病,可他就是不能不爱。

第三段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那个女孩子好像是在提醒自己,说男孩子陶醉就算了,我为什么也要陶醉呢?她仿佛有点生自己的气,可是她却没有办法不陶醉。更让她生气的是,男孩子后来都不陶醉了,自己为什么还在陶醉?

其实,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男孩究竟是不是一个坏蛋,可是如果将这首诗定义为弃妇之诗,那他就一定是了。从刚刚认识,到慢慢演变成女孩子要求男孩子有更多时间和自己在一起,男孩子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并不见得少了,只是和刚认识时不一样了。刚开始时是女孩子推拒,男孩子主动,现在情况反过来了,他们的角色发生了转换。大家注意,好的文学里没有好人与坏人,有的只是生命的不同状态。

我有一个朋友,结婚十年了,现在要离婚。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提醒他说,不要把对方当坏人。所有的情感在破裂时,你都会听到人们以第一人称自述,称对方为坏人。当你听到两个人都把对方当成坏人的时候,站在第三者立场的你会相对客观一些。就像这首诗,如果一开始就认定它是首弃妇之诗,就意味着它已经没有其他答案,但我认为它呈现的是一种复杂的状态,就是“耽”,也说明情感上的耽溺在结婚后的现实生活里可能会转换成其他相处模式。

如果你以“氓”作为第一人称来写,可能会出现另外一首诗。我发现所有哀怨情诗的作者都是受害者,但设想一下,如果那些造成伤害的人要写一首诗的话,会怎么写?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我常常对朋友说,其实受害不是一个角色,而是一个时刻。我们在感到自己受害的时刻,从来不去想曾经有过的喜悦和幸福,把之前的“载笑载言”全忘了。问题是,两个人都必须为最初的“载笑载言”不能持续而承担责任,这绝不是某个人单方面的错。

我觉得这是一首好诗,是因为它充分展现了第一人称的女子的立场。但文学不能投射,你不能将自己设想成这个女子。到第三段的时候,你很可能会一不小心就把自己设想为这个女子,一旦转为这种立场,这首诗就被窄化了。

下雨的夜晚,花朵掉落在土地上,如果你一定要找出那个“凶手”,我想这首歌的意义就被削减了。同样,《氓》这首诗更大的主题是对生命的爱和关怀。其实,我们身边到处都是“雨夜花”,它涵盖了每个人的生命状况。那份被眷顾的心情,才是诗的主题,这个主题就这样被长久地咏唱着,每个人都能从中感觉到某一刹那的温暖,那些孤独、寂寞的生命可以凭此渡过难关,但是千万不能有角色认同。

“无与士耽”好像是一个提醒,但要真的做到了,也就没有这首诗了。“耽”的迷人之处在于,所有的理性都分析完了,结论也有了,但是第二天可能又会全盘摧毁。如果生命里没有了“耽”,还有什么意义?不同的年龄耽溺的东西有所不同。理性是一个人的思维方式,非理性也是。非理性对生命的影响更大,它也是生命构成中的巨大力量。这种非理性的能量一部分往哲学发展,一部分往文学发展。如果是文学,就绝对不是一种逻辑,而是一种情感。

这首诗把“耽”写到这种程度,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作为一个女子,千万不能“耽”。事实上她已经“耽”得太深,而她的“耽”可能让男子压力过大。如果从“氓”的角度来讲,这种压力可能让他喘不过气来,此时就需要转换,也许婚姻有另外一种相处方式。

第四段,哀伤出来了,而且有了抱怨。“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桑叶枯黄了、陨落了。“自我徂尔,三岁食贫。”她开始把桑和自己交错着讨论,说我到你们家来,三年里从没吃过好东西。可是我要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只听一面之词,诗里的主体性人物往往非常感人,她需要读者的认同。就像我在解决那对结婚十年后要离婚的朋友的矛盾时面对的情况:男的和我讲的这部分,要我认同他;女的和我讲的那部分,也要我认同她。

文学作品里的第一人称,你要认同她,她才会感人,可你一定要在若即若离的状态。如果完全投射进去,就不会是好诗;可完全不投射,也显得你很无情,最好是在同情和无情之间摇摆。同情是耽溺,无情是超然,我们没有办法完全无情,也没有办法完全同情,读诗的最佳状态是能保持在两者之间游离。

“三岁食贫”,好像真的很惨。我朋友也说对方十年都没有对他(她)好过,但我与他们夫妇认识这么久,当然知道这十年中他们的关系。现在他们却说彼此十年都没好过,每天都要看对方的脸色,显然是把曾经所有的好都遗忘了,只希望你认同他。这时候,他(她)已经没有了“载笑载言”的回忆,只有“泣涕涟涟”的回忆。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这一句非常漂亮。文学里最美的,其实是离开情感后突然出现的一个画面。那一天车子过河的时候,帘幕都被打湿了,这完全与情感无关,却蕴含着最深的情感。《红楼梦》里林黛玉听到贾宝玉和薛宝钗结婚的消息,大概已经决定了要焚稿断痴情,但她回到家里,把帘子拉开,看到架子上的鹦鹉,与鹦鹉讲话,一句都没有提贾宝玉多么负心,多么坏。曹雪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在关键时刻换移到看上去和贾宝玉完全无关的事物,这是很惊人的笔法。

侯孝贤的电影中拍到情感最深的时候,也会忽然转开镜头去拍一些看上去毫无关系的东西,比如一棵树,而且能拍好久,因为此时人的情感需要转移。就像《氓》中的“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子突然想到自己出嫁那一天,车子过河的时候,帘幕被打湿了。湿其实是在讲眼泪,可能这时她的衣服被泪水洇湿,让她联想到当年的情景,所以弗洛伊德一直认为文学里最迷人的部分是潜意识里的东西。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女方从来没有违反过自己的诺言,可是男方却改变了。“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男方做事没有原则,完全违背了当年的誓言。接下来的抱怨更加严重:“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此时,对情感的回忆变成了对劳苦的记忆,你也知道这份情感的结局将是如何了。我最怕在解决朋友情感纠葛的时候,听到他说你看我十年来为他吃了多少苦,其实情感与这些东西无关。对方还希望你能给他打分,比如,每天扫地应该打八十分吧?这样对待情感关系其实很悲哀,好像没有一天不苦。“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你看我每天早起晚睡,日复一日地劳作,你至少得感谢我吧?情感到了向对方讨要感谢的地步,其实很不幸。

我一直很喜欢这首诗,就是因为这种情感直到今天还在发生,就连我们自己也一样。在一份情感里,你也许会对对方说:“我这几年如何对你,你也要平等一点吧?”一份情感一旦到了讨价还价的阶段,想要维系基本已经不可能了。“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女方已经觉得男方很粗暴,但是粗暴的内容并没有讲,有很多注解添油加醋地说男方打她,这一点我们并不确定。所谓粗暴,不同立场会有不同的解释,比如以前每天叫“亲爱的”,现在改成一个星期叫一次,有人认为这就是粗暴了。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显然她对这份情感已经没有自信,需要从别人的角度去判断,说别人都笑她,觉得他们的婚姻不美满。其实最大的不美满,是别人的意见影响了她,造成了她的自卑感,至此婚姻的破灭已是必然。

这首诗非常哀伤,写诗的人这么诚实,把情感的所有步骤都一一记录下来。“静言思之,躬自悼矣。”静下来思考,为自己感到难过。最后的结局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本来结婚是要与你共老的,可是现在一直在抱怨,不止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所有快乐的回忆都不存在了,她已经沦落在“怨”的状态里。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至此,诗人又回到自然,河流总有尽头,沼泽也有边缘,可是这个女子的哀伤却无边无际,自然没能够抚慰她。她又开始回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那个刚刚把头发抓成一个鬏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多么快乐。读到这里,你会发现这个女子哀伤的不是婚姻,而是青春的逝去。童年是快乐的,可是童年不能永存。

在这个女子的回忆中,“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变成了她一生的标准,是她一直想要回归的状态,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其实她和任何人在一起,恐怕都是这个结局,因为青春必然逝去。“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你不是说海枯石烂吗?今天海也没枯,石也没烂,我们的情感却变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那种难过还是不要再提了。

这首诗在这里结束了,从初恋走到情感的幻灭,非常完整。这首诗是情诗的典范,也是民歌的典范。我们的民歌里很少有这么完整的故事情节,所以我特地把它选出来。还有一首诗和它类似,那就是《蒹葭》,我们稍后会讲到。 OggE0VF7xEXzGKFpkJAuRkF5rS3+Aqp/ykh5tNlYBA/RgdM4oWaV6RCa3+f+0Vi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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