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内容分为三部分:风、雅、颂。“风”是主体,是流行在民间的民歌。古代专门有采诗官,这个官不能坐在办公室里,他的工作是每天到民间去,听百姓们在唱什么,然后记录下来给皇帝听,皇帝听了以后就可以知道民风如何。“十五国风”是指十五个诸侯国的民风(民歌)。我们之前听过“郑声淫”,“淫”这个字其实有“夸张”、“浪漫”的意思,并不见得是我们现在讲的色情,是说这个地方特别夸张,情感起伏特别大。很多人认为孔子不太喜欢郑声,就是因为郑国的音乐太不理性。
可是我们要注意的是,十五国风里保留了郑国的音乐。一般人认为孔子删诗删得很厉害,其实恐怕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严重。据说《诗经》原来有三千多首,孔子删到现在我们能见到的305篇。可是也有很多人认为孔子删诗只是整理而已,并不一定真删了那么多,至少不像我们今天所想的从卫道之士的角度把所谓的色情诗删掉。孔子读诗的品位很高,对文学的理解也很透彻,今天我们看到的《氓》就是孔子留下来的,他并不因为这里有男子对不起女子的内容就把它删掉。十五国风构成了《诗经》里最重要,也是最美的部分。
《诗经》的第二部分是“雅”,可以说是士大夫阶层也就是当时的读书人所写的诗。我们今天还讲“登大雅之堂”。大雅和小雅都属于雅,那二者怎么区分呢?
小雅是知识分子宴享时所奏的音乐,大雅是会朝时所奏的音乐。用今天的话形容,雅就是艺术歌曲,风就是卡拉OK里的东西。我有时候和学生到卡拉OK去唱歌,发现找不到我要唱的,一方面是流行期已经过了,另一方面我想唱的很多艺术歌曲歌厅里没有。雅有雅的好处,可是也有它的局限,一个国家如果到处都是艺术歌曲,大概也很无趣。
风非常活泼,其中“情动于中”的内容特别多,特别自由。雅的形式虽然特别完美,可是对一般人而言理解起来有难度。“下里巴人”这种比较民间的东西,与“阳春白雪”的音乐不太一样。就像今天无论我们如何去推广威尔第的歌剧,它在民间也不一定能生存,因为民间的感情和威尔第是有距离的。你不能叫一个嚼着槟榔、爱槟榔西施的人去听《蝴蝶夫人》,无论《蝴蝶夫人》的形式和音乐有多么完美,可是不能忘记它和“情动于中”是有差距的。对民间来讲,张惠妹或者伍佰的歌可能更直接。
我们在中学里学了英文以后,就开始唱英文歌,可是这样就和台湾的民风拉开了距离。所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会有所谓的“乡土运动”或者“民歌运动”,目的就是想要把这种距离拉近。为什么在读中学的时候,你会觉得鲍勃·迪伦的歌才是高级的,《望春风》或者《补破网》就是低级的?这其实就是“情动于中”发生了问题。所以我一直说,“情动于中”是所有艺术里最重要的内容。
形式好不一定就是艺术好,我那么喜欢马勒的《大地之歌》,可是我知道它与民间的距离,那是日耳曼系统下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犹太民族的“情动于中”,和我们是有差距的。为什么风才是《诗经》里最重要的部分?因为雅是知识分子创造的东西,而知识分子身上常常有一种奇怪的自负,他总想用知识去影响民间。比如俄罗斯曾经有一个“到民间去”的运动,所有写诗的、画画的全部到民间去,后来被农民赶走。农民觉得这些人好烦,人家明明有自己的文化,知识分子却硬要把他们的东西加到人家身上去。
“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一个从罗马回来的著名声乐家,到陕北去给那里的农民唱威尔第的歌剧,台底下笑成一团。他们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声音,他们有自己的秦腔,有黄土地里的歌谣。我们常常忽略真实的感情,但“情动于中”才是诗中最重要的元素。
我在这里把风和雅做一个对比,是希望大家了解雅也有它的好处。比如,它比较有叙事性,“绵绵瓜瓞”,“自土沮漆”,叙述的是一个民族迁移的过程,比较像史诗。大家有没有发现,我们的文学当中史诗形态的文字非常少?我所说的史诗是指对于事件的叙述,而《氓》、《黍离》,还有后面要讲到的《蒹葭》,却把事件全部抽离了。所以我不觉得《黍离》一定是在讲亡国,因为诗中并没有叙述亡国那件事,他讲的只是一个人经过黍子地时的心情,这个心情可以扩大。中国的诗从这样的形式出来,很简洁,甚至有点无头无尾的感觉。
《荷马史诗》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可以几天几夜只讲一个故事。比如木马屠城记,你会非常清楚其中的主角是谁、配角是谁,年、月、日也有,这是典型的叙事。可是我们的文学中叙事诗并不发达,因为我们雅的比例没有超过风,无论什么国家、什么年代,大家表达的都是心情,而这个心情几千年来没有太大的改变。
各位可以看看陈凯歌的电影《黄土地》。那个生在黄土地上的女孩子翠巧,每天的工作就是走过颠簸起伏的山路,担着担子到黄河边去打水,这完全像《诗经》里的风景。有一天,她非常辛苦地担了两担水回来,发现家里来了一个男人,是个穿着军装的知识分子。那人拿出一个笔记本说:“你可不可以唱民歌给我听?我是来采集民歌的。”翠巧的父亲坐在炕上说:“也不悲,也不喜,唱什么?”这表明他们是不随便唱歌的,悲哀的时候唱,快乐的时候唱,可是你今天来采集民歌,我不悲,又不喜,唱什么歌?那一段非常动人。
这些知识分子下乡的时候其实很做作,可是这个女孩子慢慢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个村里的村民都是文盲,过年的时候,他们虽然不识字,却认为一定要贴春联,就把红纸裁成两条贴在门上,在两边的纸上各画了七个圈圈。就是这么一群底层的农民,让人感觉到几千年来老百姓还那样活在《诗经》里。
这个知识分子最后要走了,翠巧送他。他走在前面,翠巧跟在后面,两个人隔得很远,有点像《氓》那样在展现风景,两个人都不说话。最后告别的时候,军人回头说:“回去吧,路很远。”镜头就停在一个小山丘上,军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就这样一直拍一直拍,好沉默的电影。身影到最远的时候,翠巧惊人的歌声出来了:“黄河九十九道弯……”她这个时候要唱歌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见到这个男人了。其实这份感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她也知道这个军人不会爱她,自己不可能嫁给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将来大概就随便嫁给一个种田的人,可这是她一生唯一的一次恋爱经验,所以她开口唱歌了。《诗经》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里产生的。
当年我到陕西时,还能看到这样的情景,民歌就是在这种生活中慢慢产生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说雅永远超越不了风的原因。风才是我们文学的主体,雅只是知识分子创作出来的一种艺术形式,它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第三种形式是“颂”,它的影响力更小了。颂就是国歌,你非唱不可,因为它是歌功颂德的,在国家大典时必须要唱。那部分内容都很假,就算你不爱国,也必须唱。大家去看一下《诗经》里的颂,就会感觉到它有多空洞,就是用很多词句堆砌起来,堆到让你觉得帝王伟大、国家伟大,但内容是空洞的。
风、雅、颂是《诗经》的三种文体,雅和颂都无法超过风,风是真正的民风。在台湾,真正在民间流传的东西,都是一些很简单的情感,像《雨夜花》、《补破网》,都是在民间口口相传的情感与力量,那才是接地气的民风。
所谓“《诗经》六艺”,在风、雅、颂之外,还有赋、比、兴。过去把风、雅、颂和赋、比、兴合在一起,其实是种误解,风、雅、颂是三种文体,赋、比、兴是三种写诗的方法。赋非常像叙事诗,直陈其事,比如我们这次选的《绵》,就是赋体。到了汉朝的时候,赋变成官方文学中很重要的文体。
可是民间用比和兴比较多,这二者很难分。比是比喻,比如《雨夜花》,讲的不是雨夜花,而是自己生命的状态。下雨的夜晚掉落的花,很美,可是不被眷顾,有掉落在土中的哀伤和无人照顾的孤独之感,其实是借雨夜花讲作者自己。兴是看到一个东西,引发了心情上的变化,可是并不是直接比喻。比如我看到黍子会想到自己心里的哀伤,为什么看到黍子会哀伤?这就是兴。人看到晚霞,看到下雨,都可以引发情感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