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 洄从之,道阻且长。遡 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 洄从之,道阻且跻。遡 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 洄从之,道阻且右。遡 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这首诗非常漂亮。《黍离》的作者是一个写民谣的高手,“黍”和“离”并不诗意,但它是起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比。蒹葭是芦苇,在秋天会变白,白露以后,天气由暖转凉,这里是用季节转换和芦苇变白来讲心情的落寞和孤独,因为作者寻找的东西老是找不到。以我自己写诗的经验来看,《黍离》更难写,因为它的开头根本不像诗,一开始讲黍子、高粱,简直以为作者要去卖酒,可接着却进入了诗的世界。
但是“蒹葭苍苍”一开始就很漂亮,非常适合画一幅画。“苍”和“霜”也押韵,苍、霜、方、长、央,都是江洋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一直使用江洋韵的ang韵,产生了非常美的诗歌韵律。
其实,闽南话民歌中江洋韵也用得很多,当然闽南话和普通话语音不完全相同。比如《补破网》是用ang韵,ang韵比较婉转,有 一 点金属音的感觉,也是开口韵,可是又不如中东韵的共鸣大,因此就产生了一种内敛的力量。《补破网》最后讲希望,同时又是哀伤的,“伤”和“望”都是ang韵。网都破了,当然是哀伤,但它最后将你引导到希望里。
再读这首《蒹葭》,会不会觉得哀伤里带着希望?第一段结束在“宛在水中央”,他相信她会一直在那里,虽然“道阻且长”,怎么走都走不到,可是“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首诗和《黍离》的绝对哀伤不一样,它介于哀伤与希望之间。
他每一次寻找的过程都是“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都要经历巨大的艰辛,可是最后一定有希望——“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这首诗反复、婉转,把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放在一起,并产生出希望。我自己特别喜欢这类诗,在重复中呈现情感的婉转和跌宕。
《蒹葭》是特别典型的《诗经》风范,所以《诗经》选本总会选它。它的画面太美,讲最淡的情感,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追求,有点彷徨,却不放弃。无论客观环境有多艰难,主观心愿上一定相信有希望——“宛在水中央”。这首诗兼具文化与教育的功能,是最好的青少年情诗。你应该相信“她”在那里,虽然“道阻且长”,而且正因为“道阻且长”,这份感情才有意义。相对来说,《氓》的节奏就太快了,她不应该“秋以为期”,而是该“三年以为期”。
《蒹葭》留下了最完美的古典情感,没有哀怨,没有愤怒,只是淡淡的。这一定是一个水边的族群,喜欢水的悠长,用了很多水来形容感情。《黍离》很可能是从山西那种高粱地里唱出来的,绝望得也比较彻底,可是水边的情感比较婉转、悠远,产生在这里的歌声和山里的歌声不同。我有一阵子很关心这个问题。我在阿里山达邦邹人聚居地感受到的艺术色彩非常少,他们的歌声都非常庄严,表达了人们对山的崇拜。可是台东海边卑南人的色彩非常多,女子非常妩媚,衣服上的花纹非常漂亮。阿美人也一样,他们的歌声和舞蹈里感情很丰富。邹人文化里男性阳刚的直率比较多,卑南人的歌声里有很多水样的流转,可见任何文化都与其所处的生态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