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家这样就可以比较清楚地了解到诗与词、曲发展中间的界限。诗的文学形式慢慢没落以后,词、曲就兴盛起来,这其实是因为诗后来发展成太过文人化的一个专业的艺术。中唐以后,像杜牧、李商隐、李贺的诗越来越难读懂,用字用句越来越繁复,你必须要查字典了。所有的文学形式,当它繁复到专业性那么高的时候,它可能达到巅峰,可同时一定是下坡的开始。它到了巅峰,无路可走了,那它就会下坡,这个时候,它就会下到民间。所以你会感觉到,大概唐代比较有创作力的诗人,已经意识到诗这样的形式,必须要转换成另外一种形式。
我们会发现最有趣的就是,尽管李白、杜甫是诗的高峰,可李白是非常喜欢词的,我们现在保留的大概最早的词,就是在李白的集子当中出现的,像大家很熟悉的《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般都认为,这是词的开始。李白是喜欢在酒楼跟这些民间的歌谣形式发生关系的,所以这个《忆秦娥》应该算是最早的一个歌谣形式,被诗人拿来填了词。我想李白作为这么了不起的一个创作者,大概他觉得这个流行歌曲的歌词实在太烂了,他就想把它改掉,放进了自己的内容。所以他从“箫声咽”——一个吹箫的声音,开始有了呜咽,那种悲哀的,有一点感伤的声音,然后到“秦娥梦断秦楼月”。
我们刚才说过词与诗有很大的不同,从上面大家可以看到,第一,词有很明显的长短句,三个字、四个字、五个字或七个字的形式,它把原有诗的形式再一次打破。我记得我们在讲文学传统的时候曾经讲过,最早的中国汉语的诗的格局,从《诗经》开始是“关关雎鸠”,是二加二,是“二”的关系,是偶数的关系,然后到屈原的《楚辞》,都是三个字的音节。到秦汉统一的时候,出现了汉乐府:“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变成了二加三,所以二跟三的组合,在汉代出现了五言形式,汉朝的三百年,大概都是“五”。三国分裂之后,重新出现二、二、三的关系,就是七言的形式,所以到唐代开国,出现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都是七个字的形式。
那么诗经过了大概“二、三、五、七”这个结构的发展,到了词出现的时候,后者就开始把上述结构来了一次大集中,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词在宋代文化的基础上,把汉语中格律的美,做了一次最大的集合,可是它的准备工作是在唐朝。刚才提到李白、杜甫的诗是格律的极限,五言、七言的极限,可同时他们又意图打破这个极限。有趣的是,扮演这个角色的不是杜甫,而是李白。因为杜甫太在意形式的完美,而李白在意的是创作内在的情感,所以他会把形式打破。
我们上面提到的李白那首词,它对于词的创造性意义非凡,李白可能真的是在酒楼上听到那个歌以后,觉得这个歌的形式,是可以拿来作为一个新的文学形式的。而且李白这个人讲通俗一点就是爱玩,是在创作上爱玩的人。他对形式的创造常常会比较有另类的做法,不像杜甫那么规矩。杜甫是人家教他一个律诗,他就规规矩矩照着写,而李白这个人有一点佯狂,所以我们看到这首词当中的气魄,传达出李白特殊的豪迈,同时也有很多婉转。
我希望大家特别注意到叠句的大量出现——“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他再重复一次“秦楼月”,这是歌词里最常用到的形式。大家可以注意到所有的歌词,因为只有听觉的缘故,是需要反复和婉转的。视觉看的东西常常要避免重复,所以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写作文,老师常常说,同一页不要有重复的词汇或者字句,这就是一个视觉文学的规则。可是听觉刚好相反,听觉非常喜欢重复,你注意一下《雨夜花》或者《望春风》,都有调性跟文字的重复性。这个重复性会使大家便于记忆,便于跟上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