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着说这个故事:“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泼声浪嗓喊叫起来,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倒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没好话,抢白了他一顿。”注意“泼声浪嗓”,曹雪芹的民间语言出来了。这个“浪”字绝对是很难听的,就是女人叫春一样的声音。她其实有一点在骂说,她好像A片里面那种人在乱叫一样。大概林黛玉听到这种语言,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这种民间的女人,她有一种泼辣,一个比她年纪小很多的小男孩,她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所以就把性的粗俗的语言拿出来。
这些管理的人就假借着佛,假借着贾母,假借着王夫人,表示说你们不要乱动这些东西,等到进了上头,以后都会分给你们,所以先不要急。那这个柳家的就很生气说:“好像我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馋痨”就是想吃东西想得生了重病。大家可以在这些地方,注意一下曹雪芹的了不起。就是这里除了语言的活泼之外,还有一个是这种身份的人,她所描述出来的事件的活泼。这样的事件,在林黛玉的口中永远听不到,因为林黛玉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摘李子,她不需要跟别人在口边去抢东西吃。
因为这个管李子的人是小警卫的舅妈,柳家的也有一点气这个小警卫,她就说:“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们要去?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鸦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这又是民间语言,今天在整个正规的学校教育里,你可能永远学不到这个东西。比如我们在法国读书学法语,因为一直在大学里,法语里面其实有一个部分永远碰不到。有一天你如果去巴黎的pub里面待一待,会发现一半的话听不懂,因为那个语言是在学校里面听不到的。如果有一天你接触到那种跳街舞的小男孩,会发现那个语言有大概四分之三听不懂了,他们又有他们语言的特征。所以语言其实是跟一个文化的阶层有关系的。《红楼梦》的了不起在于包容了各个不同层次的语言。
我觉得语言本身本来就应该包容很多不同的东西进来。这几年我很喜欢夏曼·蓝波安的文学,因为他把达悟族很多的东西变成了汉语,我觉得他在丰富汉语。比如,他会描述他的爸爸年纪很大了,就是用达悟族的语言说:“我很老了。”可他不是直接说“我很老”,而是说:“我是那个很低的夕阳了。”我听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达悟族住在兰屿,是在海边,他们看到太阳越来越低的时候,就是生命快要结束了。夏曼·蓝波安用汉字写出这一段的时候,我觉得达悟族语言的魅力出来了。我觉得像这样的作家,对我们非常重要,因为他提供了他自己族群语言的魅力,他可能会丰富我们的语言。
我跟很多朋友提到,我有很长的时间在大学里,最不喜欢的语言是大学的语言。因为它就是很正经八百,没有活力、没有魅力,比起六合夜市的语言,比起我在桃园的文昌公园听到的那个客家老人家的语言,比起达悟族的语言,它都没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