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承担了所有一切以后,平儿第二天去报告王熙凤,王熙凤就叹了一口气说:“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去求求他,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情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凤姐说宝玉也真是滥好人,什么事情都认,那以后还怎么得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处理了。王熙凤的角度是法律,意思是说什么事情都是他认,以后大家就又偷又抢了,反正都有宝玉去担。我想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曹雪芹并没有一味夸赞宝玉,他会觉得一个社会在情的部分和法的部分,是要有平衡的。全部都是法,会变成一种苛刻,变成一种刻薄寡恩;都是情,也会产生弊病,最后就没有公正的法律的理性。
王熙凤说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把所有的人找来,让她们跪在瓷片上,在大太阳底下一整天,菜饭也不给吃,看她们招不招。有没有发现,王熙凤的思考角度全部是法律,是严苛,是我不相信这个事情查不出来。
平儿就讲了重话。她说:“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她好像在讲一种因果,劝凤姐“得放手时须放手”,放一马算了,人世间的事哪有一是一、二是二的,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宽容一点。
这真是让人动容。这里面有平儿代表了另外一个对生命的看法,就是对生命不宽容,是留不住生命的。如果这个流掉的胎儿代表一个生命的话,其实是因为母亲的生命本身不够宽容。我们常说“水至清则无鱼”,水太清的时候,其实是没有鱼可以生长的。
可是如果这样讲,那我们不是要混水吗,那这个社会不就脏了吗?可这里面注意一下,是平衡的问题,是说洁癖不要太过,因为生命是在“清”跟“浊”之间平衡。我们都觉得浊不好,我们希望自己是清流,我们希望社会是清的。可是不要忘记浊本身也是生机,因为它里面有养分,它能够供给那些鱼生长的养分;如果彻底的清,又变成另外一种弊病,叫作洁癖。
第六十一回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回,我觉得里面有非常动人的东西,包括语言的活泼,包括对小人物的描写,包括宝玉对所有卑微人物的担待,都构成了一个生命的宽阔度。最后也对王熙凤这样的生命做了某一种反省,就是这个女强人好强,不服输,得理不饶人,最后的因果也是她自己在生命里面一步一步走向最大的绝望。我们面前都有一条路,可能越走越窄,也可能越走越宽。越走越宽是因为生命里面可以包容更多的东西,越走越窄会让自己越来越走不下去,最后变成一个牛角尖。
读完第六十一回,我常常特别想到夜市里去坐下来,跟摊子里面的人坐在一起,会忽然觉得里面有另外一种生命的温暖,它是不一样的。这也让我自己觉得平常对优雅、高雅的追求,好像可以有另外一条不同的路,也可以包容更多不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