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谜语是:“騄駬何劳缚紫绳?”“騄駬”是古代神话里周穆王骑着去见西王母的那匹马。一开口就知道是黛玉,她是天上来的,根本不守人间的规则。意思是如果你真是神马,天马行空,哪里还需要什么缰绳来把你拴住?如果说宝钗是堆砌雕镂,那黛玉就是浑然天成。她像天马一样不需要任何的捆绑,这个“缚”就是“束缚”。这个谜底是走马灯。这种灯有点儿像皮影戏,将画着比如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之类的各种英雄形象和故事情节的图像剪纸,罩在灯上转,它一转动,故事就发生了。对黛玉来讲,人世间所有的故事不过都是幻影而已。
“驰城逐堑见狰狞。”人世间所有的哀伤、痛苦、肮脏、污秽,其实都因为背后有个“主人指示风雷动”,可是“螯背三山独立名”,灯柱是不跟着这些幻象转的。当年在元宵节的时候,常能看到这种走马灯,灯在转的时候的情节的狰狞、美丽是不断变化着的,可是黛玉的生命就像中间那根不动的柱子,外面怎么转对她来说都没有影响。
三个谜语让我们看到了三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态:那个被风雨摇动,可是发不出自己声音的宝钗;那个“天上人间两渺茫”,知道人生的巨大本质的宝玉;以及保有自己生命的笃定,根本早就看透了世间幻化的黛玉。
我一直希望在座的朋友如果对《红楼梦》真有兴趣,一定坚持回到文本。不要害怕看不懂,你一定会看得懂,因为最后你读《红楼梦》不是靠注解,而是靠你自己的生命看懂的。为什么我说《红楼梦》需要二十岁看、三十岁还看、四十岁再看,因为你是用自己的生命在看。等到有一天你恍然大悟,你忽然懂得了自己跟风筝的关系,另一天你又懂得了生命跟那些幻象的关系,这个时候你对《红楼梦》的领悟才是真正的生命的领悟,而不是注解层面的领悟。
在五十一回,刚刚来到贾府的年轻、漂亮、聪明的薛宝琴,因为从小跟爸爸做生意到处跑,说自己也写过十首怀古诗。什么叫怀古?就是我们到了某个古代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心有所感而写出的诗。中国古代有很多的怀古诗,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是典型的怀古诗。
我们今天到了柴山,会有一些感怀;到了台南,可能又会想到某些人。我们的人生旅途,很多路是前人走过的,所以你才会怀古。可是最后你会发现,所有的怀古都是因为你心有所感,否则的话,前人走过的路跟你毫无关系。
这个十五岁不到的薛宝琴,跟着她的父亲到处漂泊,经过了十个名胜古迹,写了十首诗,这十首诗也暗示着十个俗物。所谓的“俗物”就是日常生活里常看到的一些小东西。这十首诗是十个地方、十种心情、十类生命状态,还是十个谜底。这十首诗不知有多少红学考证者一直在找它的谜底,因为作者并没有讲,它们有的可知,有的不可知,非常错综复杂。注意,最好的艺术一定是错综复杂的,因为生命远没有那么单纯,它是很多光和色彩交织起来的状态。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如此,而很多时候这种错综复杂可以由诗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