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太医开的药方,宝玉看了很不以为然。因为药方上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还加了枳实跟麻黄,这都是疏散的药。宝玉说:“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这完全在讲一个没有临床经验的医生,本来医学就是理论是一回事,临床是另外一回事。宝玉的意思是说,女孩子用药不能跟男孩子一样,就像大人的药跟小孩的药不同一样,女孩子的体质这么娇嫩,怎么可以用这么猛的药?可见宝玉非常懂药理。现在也有红学的考证说明,这些药在中药里确是重药,虚弱体质根本承受不了。因此宝玉就说:“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可老嬷嬷说:“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马钱”指的就是车马费。
可就是因为这个车马费折腾了半天。袭人不在家,到底应该给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一包银子,又没人知道是几两。
所以宝玉问:“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曾给银钱,不过每年四节一趸送礼,那是一定的例。”因为王太医他们有点像家庭医生,所以不必每次都给钱。“这个人新了来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少了不好看。”宝玉听了,就叫麝月去拿银子,麝月说:“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就说:“我常见他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钱,我和你找去。”“螺甸”就是用贝壳镶的柜子,有点像现在的保险箱。两个人就来到“袭人堆东西的房间,开了柜子,上一格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格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戥子”是称银子的小秤,相当于现在的天平。
“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要称一两银子就得知道一两的星儿在哪儿。宝玉笑道:“你问我?”两个人都不知道,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跟丫头,其实要是有人现在叫我开一张支票,我真的不会开,因为从来没有这个经验。之前这些事都是袭人在管,所以宝玉笑道:“有趣,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弄这些做什么!”这完全是少爷的话,拣最大的拿,宁可多给一点,也不要让他说我们少给了。“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小器似的。’”
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剪夹,姑娘收了这个,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就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些你拿了去罢。”宝玉说:“你只快请了王大夫来就是了。”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先诊了脉,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无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分量比先也减了些。”病虽然一样,在不同的体质的人身上用药是不一样的。宝玉看到这个方子说:“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狼虎药”,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该用的重药。我们现在的西药多半是狼虎药,副作用大得不得了,像抗生素之类的大概都属于这类药。这里其实讲的是东方的药理。“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在宝玉心目中,女孩子是娇嫩得不得了的。
麝月等人就笑他说,干吗把自己比成野坟地里的杨树?“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古代的男人多半会把自己比作松柏,《论语》里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宝玉说:我可不敢比松柏,松柏还是让那些要员去比吧!
这其实是一种嘲讽,作者讨厌中国主流文化中人的那种自负,动不动就说自己又是松或是柏,他觉得野坟圈里的杨树已经很不错了,而对像海棠一样娇嫩的女孩子,应该多给她们一点安慰和关心。
这都是因为袭人不在而发生的一些琐事,但也点出了几个小孩子之间的某种非常有趣的关系。我自己非常喜欢五十一回,觉得其中晴雯钻到宝玉被里、医生给晴雯看病、宝玉讲他自己不敢自比为松柏这些片段,都很有深意。它们对主流文化有非常大的颠覆意义,虽然很多时候并不自觉,但主流文化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根深蒂固的力量,甚至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去维护主流文化。每一个时代里想让主流文化有所松动的人,恐怕都要受到攻击跟非议。《红楼梦》是如此,《天边一朵云》也是如此,它们在为时代的主流文化做一点点化解,让人性有更多的空间跟可能,而不是仅有道德的教条。因为道德一旦变成教条,晴雯钻到男主人的被窝里,绝对是要被鞭尸的罪恶,因为太不合封建礼教了,可是一旦回归到人性上来,这是非常动人地展示孩子们天真无邪的一幕,我想这些部分都是容易引起社会争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