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晴雯总是懒懒的,不想做事,不喜欢献殷勤。这种人其实常常会很吃亏,大家也会觉得她爱偷懒,可接下来大家会看到她补裘的时候,可以补到整个人都晕倒。其实我们身边有时候也有这类的朋友,平常可能不会说好听的,甚至不饶人,常常让你觉得这个人好讨厌;可是在危难的时候,给你最大支持跟帮助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人,正所谓“心直口快,面冷心热”。
“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了。”这是《红楼梦》里让人越读越喜欢的片断,它让人回忆起自己青春里最快乐的时刻,天真烂漫,任何名利等级的概念都没有,就是人对人,包括你要喝茶,我就帮你倒一碗茶的那种关系,这种记忆很美好。而这种青春里的天真烂漫,进入成人世界的职场就不见了,你再也不敢相信人跟人之间还可以这么天真。这一段完全是在写三个小孩子之间的一种来往。
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这么晚了,她还要出去走走。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这特别像我们初中时说的话,每次露营的时候,有人不睡觉要出去,就有人会说外面有一个鬼等你。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宝玉对于人去欣赏美丽的东西是非常鼓励的,他觉得麝月是要看夜晚的月色。其实雪夜的月光是最美的。我们总说宝玉像菩萨,其实菩萨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体贴人心的。他觉得麝月已经起来了,又披了这么暖的衣服,出去看看月光是件好事。
“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生命中这样的时刻其实是非常美的,跟你是主人还是丫头无关,关键是他能看到生命里最美的这个部分。有时候我们发现知识再多,学位再高都不见得会欣赏好月色,可是这个丫头在这个晚上看到了,而且宝玉也鼓励她去看。
晴雯等她出去就要来吓唬她。这也是我们在初中时常做的事,一个人去上厕所,我们就去吓他。那个时候好奇怪,现在想起来蛮病态的。很多人常常在半夜知道人家要去上厕所,就拿一个白被单,先站到厕所里去,好多同学都被吓哭了。现在想起来初中宿舍里每天都特别喜欢玩这种游戏。
本来晴雯喝茶自己都懒得起来,现在要出去吓唬人就变得好高兴。噼里啪啦就起来了,“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
宝玉就赶快劝她:“罢呀!冻着不是玩的!”因为宝玉知道外面有多冷,一个女孩子穿着那样的睡衣的小袄出去,是会冻病的。“晴雯只摆手”,叫他不要讲话,随后去了。“将出房门,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晴雯出去了!’”注意,宝玉在警告麝月,其实不是担心麝月被吓到,而是因为害怕晴雯被冻着。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你就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就是婆婆妈妈的意思。
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唬,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反倒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意思是说你看袭人才一天不在家,你们就闹成这个样子,都三更半夜了还不睡觉,这里面有宝玉的很多体贴跟担待。他叫晴雯“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一掖”,注意这句话,大家肯定认为是宝玉觉得脖子那个地方冷,其实他是想看看晴雯是不是被冻到了。我常说对人真正的关心是“体贴”,是身体的彼此贴近,可是这种贴近常常被误解成猥亵,其实体贴跟关心是同一个东西,甚至可以说体贴是关心的基础,宝玉对人的体贴从来都是身体的。
“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注意,宝玉已经握到了晴雯的手。“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其实就是立刻把自己的被子拉开让晴雯赶快钻进被子里来。
这是《红楼梦》里最不容易理解的地方,很多人觉得一个女用人忽然钻到男主人的被窝里简直不可思议,在今天一定会有不得了的新闻报道出来。作者的写法非常奇特,此时的宝玉完全没有男女之防,只是觉得有人在这个时候很冷,他的被窝是暖和的,就叫她赶快进来渥一下,他始终有前面提到的那种对人的体贴。
我相信这世间大概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看得懂这一段的,从中看到的是非常高贵的情操;另一种是看不懂的,看到的只能是猥亵。就像看蔡明亮的《天边一朵云》也有两种人一样。可是对这种情操的领悟恐怕需要个人的缘分。之所以强调这一段,是因为早些年一直不明白宝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而最近几年读《红楼梦》,这是最能打动我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