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也随出来”,要开示妙玉了。他赔笑跟妙玉说:“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宝玉指的是那个成化窑的茶杯;“撂”就是扔了。“依我说,不如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
注意宝玉的菩萨心肠,他一方面疼惜那个杯子,一方面疼惜刘姥姥,可我觉得他真正疼惜的还是妙玉。我们很多人读不懂宝玉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在这里讲的话,因为其中包含了好几重关照。可你看妙玉是怎么回答的:“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看,妙玉心里有一种恨,那个恨你很难解释。好像那个杯子如果妙玉用过,刘姥姥又用了,妙玉的品格就都不对了。
我有时候读到这一段会很害怕,不晓得我们的人性怎么会发展出这样一种东西来。所以我觉得宝玉跟妙玉的这段对话真是惊人。宝玉完全是一副菩萨心肠,可妙玉还在加强她的分别心。虽然最后同意把杯子给刘姥姥,可还在说:“只是我可不亲自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我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注意“快拿了去罢”,她觉得那个东西已经脏到让她心里不舒服了。这让我们觉得,妙玉的修行,真的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宝玉笑着说:“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都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宝玉还是了不起,他可以理解,以妙玉这样的身份,当然不想跟刘姥姥有任何往来。可真正的修行不应该怕脏;最脏的地方,最是应该去的,禅宗公案最后讲的就是这个东西。我们看这一句:“只交与我就是了。”要知道,宝玉也是一个贵公子,他为什么不觉得脏?他为什么可以去做这件事呢?
妙玉让人把杯子拿来交给宝玉,宝玉接了,又说:“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内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我觉得宝玉的这番话其实有一种担待在里面。他看到妙玉的苦,同时又体谅她的苦,觉得帮她把地洗一洗,能让她心里舒服一点。
可是从头到尾,妙玉没有一点反省。妙玉说:“这正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来,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栊翠庵是一个什么地方?这是一个修行的所在。我们一直觉得修行的地方是最干净的,可修行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是最脏的?我觉得这才是作者想讲的东西。真正的脏其实在心里,并不在地上,洗是洗不掉的,是要修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