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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人之常情的关怀 |
这一回从袭人开始,夜里袭人肋骨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呻吟。宝玉掌了灯去看,结果发现她吐在地上的是一口鲜血,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因为她“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到这句话袭人特别难过,“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身体状况真的会对人的价值观有很直接的影响,记得大学时我有个同学非常好强,总是考第一名。有一次我去看他,正好碰上他忽然胃痛,在地上打滚。后来他跟我说,胃痛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了。有很多朋友人生观的转变是因为身体,尤其在处于事业巅峰的中年,忽然发现身体出现不好的征兆,他会一改原来那个努力争强的状态,回来做真正的“自我”。
大家一直认为袭人是个最能忍辱、最不争强的丫头,对不对?其实她骨子里最是争强好胜的,只是她外柔内刚,一般人看不出来而已。她表面上那么圆润,实际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已定。此时她就觉得心都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看她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就问:“你心里觉的怎么样?”宝玉很会疼人,问出的话总是很贴心。袭人明明心里很难过,还是勉强笑着说:“好好的,觉怎么呢?”这就是袭人的个性,换作是晴雯可能早就叫起来了。
“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黎洞丸”是古代的一种中成药,有点儿像我们现在常用的“云南白药”,里面有血竭、三七、儿茶、雄黄等十几味中药,黎洞丸吃的时候要用黄酒来服,是当时一般家庭必备的。袭人立刻拉着他的手,笑着说:“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注意,“轻狂”的意思是不守本分,袭人只是一个丫头,一点点小病,就闹那么多人起来为自己服务,肯定会惹出闲话。袭人从不恃宠而骄,宁可忍痛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招摇。所以她说:“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可是大家不要误会,她绝不是不要强,她要的是更远、更大的未来。
她建议宝玉说:“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么?”这是袭人的习惯,她讲话的口气,永远是商量而不是命令,总能让人感觉你是主人,最后裁决的是你。其实真正会做副手的人,最后都会加上这句:“我们这样做好不好?”注意,这种话王熙凤绝对不会讲,她从来不会用“好不好”这种句式;林黛玉也不会,甚至连宝钗也不会,只有袭人才这样说话,但结果是宝玉几乎什么事都听袭人的。
宝玉听了觉得有理,也就罢了,到案上斟了茶,给袭人漱口。“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这都是袭人懂事的地方,她明知宝玉不该来服侍她,可是又知道如果拒绝,宝玉一定难受,结果一个晚上宝玉都没有睡觉。大家注意,这种关系颠覆了清代社会的阶级界限,在当时,一个男主人是绝对不可以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丫头的。但作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等级观念,他认为这是人之常情。《红楼梦》就是因为回归了这种常情,才变得如此动人。
一大早,“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是太医,宝玉亲自问他袭人的伤该怎么办,这个王太医心里一定觉得我是给皇帝看病的,一个丫头受伤你干吗这么紧张。如果是王夫人他绝对不敢这么敷衍,所以只是简单问了问缘故,说就是伤损,便说了一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注意这两个字,“服”是内服,“敷”是外敷。宝玉记了以后,回到大观园就依方调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