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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湘云的童年记忆 |
第二天中午,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还有贾迎春几个姐妹在贾母房中坐着,有人来回:“史大姑娘来了。”
我们管贾母叫史太君,史湘云是贾母侄孙女,贾母很疼她,她从小就住在贾家,那时黛玉还没有来,湘云是宝玉更早时候的玩伴。后来湘云的爸爸妈妈去世,她便回了自己家。就在这个时候黛玉进了贾府,所以黛玉跟湘云之间也有一个结,好像是黛玉代替了湘云。下面我们会看到,史湘云身上有个金麒麟,我们一直在讲金玉良缘,有玉的人要有金的人来配。之前大家都认为宝钗有个金锁,所以是配宝钗。可是三十一回的回目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说的是这金麒麟注定了两个人将会白头偕老。一般人都认为曹雪芹的小说原来的结局是湘云跟宝玉结婚。上一回里在道观,宝玉从一盘子的东西里挑了这个金麒麟,只是因为史湘云也有一个。现在史湘云也带着她的很多童年回忆回来了。“史湘云带领许多丫环、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消说得。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罢。’”本来到人家里做客,穿的衣服是比较正式的,现在不需要那么拘谨了,史湘云就赶快起身宽衣。王夫人就笑着说:“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那史湘云说:“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史湘云的爸爸妈妈去世后,是叔叔在照顾她。这其中已经暗含了一个问题,叔叔婶婶对她不怎么好,史湘云有很强烈的孤独感,可贾府的人对她都很好,所以她特别喜欢来贾家。
宝钗在旁边笑着说:“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童年的心理很奇怪,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记忆,小时候非常爱穿别人的衣服。换衣服本身在戏剧里代表着角色的转换,这个角色转换包括希望做比自己大的人,或者希望自己是另外的性别。童年的时候,因为对自己角色的不确定,会有很多类似的行为,我们常常看到一个小女孩穿爸爸的皮鞋,或者一个小男孩穿妈妈的高跟鞋。《红楼梦》虽然没有直接写心理学,事实上却是一本了不起的心理学小说。人在自我尚不完整的时候,是会尝试着做各种模仿的。大人如何看待小孩这种模仿非常重要,比如一个小男孩看到妈妈化妆,就会趁妈妈不在的时候,拿妈妈的口红去涂。如果妈妈觉得这是大逆不道而责骂他,这个男孩就会对自己扮演的角色被阻碍有很深的记忆,他的角色转换意识就会受到挤压。
史湘云就非常喜欢穿男孩衣服,“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背后,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头上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小子好看了。’”这说明拒绝长大的意念不只在宝玉身上,在史湘云身上也有,史湘云也有属于自己的童年记忆。
《红楼梦》中的童年回忆让作者觉得特别美好,那个世界中没有界限、没有差别,可以任意扮演各种角色。
林黛玉接着说:“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注意“拜了影”现在不太用了,过去祠堂里供着的祖先画像叫“影”,活着的人一般不画像,只有死去的祖先才有像。每月初一、十五去拜祖先祠堂叫“拜影”。“老太太的一个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手帕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在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大家回想史湘云以前的这些事情,都笑起来。童年的史湘云至少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是宝玉,一个是贾母,儿童的世界里有个戏剧的元素可以随时转换角色。可一旦成人,我们的样子就被固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想转换的元素消失,它依然还在,只是变成了潜意识,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被我们压抑了的自我,他认为人扮演多重角色本来就是自我的正常现象,这种现象在童年时表现得非常突出。
宝钗就问跟史湘云的周奶妈:“周妈,你们姑娘还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妈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叽叽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这也是小孩儿个性,睡在床上会一直说话,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其实那些话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只是那声音会变成一个记忆,证明有个人在你旁边。王夫人说:“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这里点出大概才十三岁的史湘云已经相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