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脸以后宝玉又拜托湘云帮他梳头,湘云不干,宝玉就一直磨,宝玉磨起人来,谁都很难拒绝。小男孩、小女孩在一起时常常会拿彼此的身体当玩具,我们小时候扮家家酒就是这样子,你玩我,我玩你,一个头发就可以玩半天。
看到这里,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比如贾政会觉得这个男孩没出息。我的反应是,宝玉特别想要回到童年,对他来讲那些记忆特别美好。在他看来人一长大就不快乐了,成人世界太世故,要接受社会种种的规矩。如果你读《红楼梦》这一段时会感动,就说明你还童心未泯。从社会的角度看,宝玉绝对是病态。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宝玉是眷恋童年。
我常常想,如果一个画家去画宝玉,这个十几岁的男孩的模样一定很有趣,现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都跟书中的描写不太一样。八根辫子梳上去,一个大辫子在后面,辫子上有四颗珍珠,底下有一个黄金坠脚,作者写得很细。梳着梳着,史湘云说:“应该有四颗珍珠,怎么变成三颗,这一颗跟其他三颗不一样。”宝玉说掉了一颗。那史湘云就说:“不晓得给谁捡了去,真是便宜了他。”这些部分不细看就不知道,两个孩子的对话中有很多再也找不回的童年记忆,有点像那颗丢了的珍珠。作者为什么在这里会写掉了一颗珍珠?其实这其中有生命的遗憾。
作者在这里不是在描摹生活的细节,而是想借这些细节表现宝玉眷恋童年的哀伤,大人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伪装的、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意图的世界。可是谁都知道我们必须要长大,就像我们在读《小王子》时常会感叹我们失去了很多天真烂漫的东西,可日复一日你就会觉得那是合理的,有一天你也会用这样的方法去教训你的孩子跟学生。其实,如果长大注定是一种痛苦的话,为什么不能在文学里留一个角落,让这个“不长大”得到一点点尊重,尽管它最终是一个悲剧?宝玉其实就是一个“不长大”的悲剧,补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里,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跪在雪地里,给他父亲磕了三个头后出家了,意思是说我不配做你的儿子,因为我没法承担你赋予的重责大任。我自己读《红楼梦》时最大的感动是,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部分曾经抗拒父辈强加给我们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沉重地去背负它?为什么不能率性地活出自己?以这样的立场来看宝玉的所作所为,你会有更多的宽容和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