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这是过去的礼节,你过生日人家请你看戏,过几天你也要请一台戏来还席。其实袭人是在逗他,就是想让他开心一点。结果宝玉就冷冷地笑着说:“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大家注意,《庄子》、佛经读到一定的程度的时候,就会觉得什么事都没有那么严重,实际上是他们已经触摸到了人生的虚无。
袭人吓了一跳,这太不像宝玉往日口吻,就说:“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姊妹们都喜喜欢欢,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又冷笑说:“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那宝玉就说:“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刚才看的戏已经见效果了,青春期的孩子真像一块海绵,很多东西只要一碰到,马上就能吸收。回想刚才看的戏台上的鲁智深,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孤独,所有的心事都没有人懂,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青春期孩子的情绪真的很难理解。我常常跟大人们说,不要太去管他,孩子此时有需要自己处理的问题,他躲在墙角掉泪也好,发呆也好,忽然一个人跟自己笑也好,都是他自己排遣情绪的过程。
宝玉细想这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意味,不禁大哭起来。忽然觉得人生真是悲哀,从生到死都没有什么挂碍,便翻身起来至案边,提笔写了一首偈。“偈”这个字我们现在不太用了,佛教禅宗里面常常用“偈”,“偈”其实是一种非常简短的诗句,里面的意思不直接表达,多用隐喻和象征。基本上不是要你读懂字面的意思,而是叫你领悟,有点像我们在庙里面抽的签。大家知道弘一法师临终前就曾留下一个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还有一偈,是临终前三天所作,只四个字:“悲欣交集。”这些从字面看并不难懂,可其中的含义很深,需要慢慢去体悟,才十几岁的宝玉也要写“偈”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把人生彻头彻尾地领悟了。这个“偈”说:“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非常像“偈语”,可你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你也证明,我也证明,你要很诚心地证明,最后发现没有什么东西可证明。人生到最后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什么好证明的?等到明白“无可云证”的时候,才是人生立足的根本境界。
我常常觉得爱文学的人,跟宗教的那种一心想要领悟的心境不同,很多人觉得《红楼梦》讲繁华若梦,最终就是一个“空”字,可是,这个小说里面描绘了这么多对人生的眷恋,目的是让人感受到如果不经历这场繁华,是无法了解最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经常听到身边朋友说,我终于领悟了,他们都把“终于”说得太早了,没过两天他又执迷不悟了。人生的可爱就在于常常是刚领悟完,又执迷了,正是这种领悟和执迷构成了人生中很多有意思的转折,当然你的人生一定会有进步,但很可能会陷入下一个迷障。这个时候宝玉写的这首“偈”,其实是另外一种执着,另外一种形态的执迷,他却自以为是领悟,所以遭到那三个女孩子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