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了黛玉的门口,黛玉就把他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这就是宝玉的磨功,就在那里不停地叫。“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袭人是最关心宝玉的,可是她知道此时三个人闹成这个样子,劝也劝不来。
注意下面这段很有趣,宝玉叫门不开,便“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起来开门”,黛玉一直在想他到底走了没有,所有这个年龄段的斗气都是各自尽力硬撑着,看谁撑得久。黛玉一看宝玉还站在那里,便不好意思再关门了,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终究是为什么起?’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我该给你们取笑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可见,刚才的事情对黛玉是一种很深的伤害,对别人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孤女,一下子变成众矢之的,让她感到尴尬,觉得受到了羞辱。宝玉很委屈:“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有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有没有发现,人在恋爱中是最矫情、最不讲理的。因为就算天下人都笑了,都比了,也与她无关,她在意的只有宝玉,而宝玉恰恰就在现场。柏拉图曾经说过:爱情中的人比任何时候都最在意一种尊贵,此时最怕的就是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丢脸。黛玉这段话从逻辑上完全讲不通,但其实是在强调他们两个的关系非同一般。大家如果有机会可以去偷听一下初恋中小男女的情话,使用的都是这种语言。“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啧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可恕。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玩,设如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得,又是一个误解!本来宝玉不希望史湘云说出来,是怕伤害了黛玉。可是黛玉这里的解释刚好相反。偏偏宝玉刚才跟史湘云讲的话,林黛玉又听到了。很奇怪,《红楼梦》里这些人之间完全没有私密性,任何人的话都很快就能传到另外一个人耳朵里,所以林黛玉马上说:“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又怕他得罪了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更加闹得不可开交。
宝玉见到黛玉这样说,就知道刚才和湘云的谈话她已经听见了。他“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与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是《庄子》里非常美的句子,记得读大学时好多朋友都把它写了压在玻璃板底下当座右铭。庄子的意思是说:人之所以会忧愁和操劳,是因为太聪明、太敏感,总是想要把事情摆平。如果能笨一点、木讷一点,也就没有什么要求了。在庄子看来,最快乐的人生莫过于吃得饱饱的,宛若不系之舟荡在水面,随遇而安。我们也许一生都做不到“泛若不系之舟”,可是它能提供一个境界,那就是心境上的自由,提醒你很多事干脆不要管,他们最终自己会好。实际上两天后,她们就和好了,宝玉根本就是庸人自扰。
宝玉还由此想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山木自寇”出自《庄子》里面的《人间世》一篇,原文是“山木,自寇也”。说的是山里有一棵最大的树,它总是嘲笑旁边的树:“你们长得这么小,我这么大,这么挺拔,这么美丽。”结果一天樵夫上山,一眼就看到了它,把它砍掉了。大树从来没有想到过它的美丽、挺拔就是它被砍的原因;“源泉自盗”也如山木,总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甘泉,结果它是第一个被喝完的。庄子是在提醒我们:人在得意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很可能那就是你日后受伤的开始,生命中的得意忘形往往是很危险的状态。宝玉读到这些,越想越觉得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