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原来清朝人是用青盐来刷牙的。大概在清朝的正史里,从来看不到关于早上盥洗的记录,可是《红楼梦》里面有。我常想,如果我们写一篇作文,以我们早上起床以后洗漱为主题,很有可能就是最好的文学。好的文学其实就是生活细节。全是大事的文学绝对不好看,它只能讲一些空洞的东西。
宝玉看到湘云梳完了头,就走过来,笑着说:“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说:“这可不能了。”宝玉说:“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注意,“先时”怎么帮我梳,是说我们以前有多好,天真烂漫、两小无猜。湘云说:“如今我忘了。”她不好意思直接说:我们现在长大了,不可以这样子没有男女之别。宝玉就说:“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冠子”是头上的金冠,“勒子”是抹额。宝玉说,今天你帮我打几根辫子就好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地央告。大人央求一两次也就算了,可是宝玉能千万次“好妹妹、好妹妹”地赖皮,可见他对童年的眷恋比任何人都甚。最后,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我很喜欢“扶”这个字,宝玉一下变成了乖顺的小孩子,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人跟人之间自自然然,没有礼教,只有真情。礼教是不会把别人的头“扶”过来的,只有真情才会。“扶过头来”让人感觉有一种触觉的快乐。这些身体的动作,在人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越来越不可能发生了。
“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看到这些细节,下次大家到美发厅就又可以写一篇作文了。大家有没有想过,再过五年十年,我们很可能不知道以前的东西是什么样子了,只有文学能给我们留下很多细节。我小时候看了很多遍“田单复国”,如今已不记得任何内容,因为它只关涉政策跟政治,没有任何细节的描述,《红楼梦》只字不提政治,它写的全是人的生活。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够在几百年当中让人一读再读。
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这也是不得了的心理刻画,一般人不会发现这四颗珠子有一颗不一样,只有湘云敏感到其中一颗不是童年时的那颗珠子了。后来我再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有很痛的感觉,那颗珠子不见了,意味着他们童年的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此时两个人已不是在梳头,而是同时在做童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