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竟跑了,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前面根本没有交代贾瑞的家世,下面才开始讲贾瑞的家世。我们看一部小说对其中的某个人物感到讨厌时,如果作者在此时告诉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开始同情他,这就是“转”。我以前在做行政工作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好讨厌某个人,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讲话每次都让人这么难过、不舒服,这么低级趣味。然后我就用了一个方法,就是开始写小说,把他变成我小说的主角,写着写着我就想说明他为什么会这样,开始为他着想,想他长大的过程中碰到什么什么事,最后我会忽然很喜欢这个人,因为你为他找到了一个理由。如果作者只是要写贾瑞跟王熙凤的情爱生活,他不会写这一段。
作者以第一人称出来交代贾瑞的身世:“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贾代儒书读得很好,可是却屡试不第,没有办法做官,一辈子都很寒酸,最后只能在贾家的私塾里做了个教书先生。这样的人内心郁积着一种不平,他们总觉得自己是最正义的,教训也最严格。所以贾瑞很惨,在这样一个严格的、做老师的祖父跟前长大,贾代儒把他一生不得志的郁闷都发泄在孙子身上:“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然而,这个被严加监管的孙子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因为他根本没有人生经验,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如果他从小就调皮捣蛋,也不会被王熙凤骗成这样。贾瑞的悲剧在于他完全是一个傻瓜,对于他的傻,他的祖父要负很大的责任。
“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贾瑞其实蛮乖的,他竟然到二十岁才第一次逃家。而作为权威的祖父,根本不问孙子一夜不归做什么去了,只是想到最坏的情况。可见所谓权威的父权,是从来不问小孩子在外面做什么的,反正你一夜不回来非饮即赌,要不然就是嫖娼宿妓。我现在常常会看到父权里面对孩子的猜测,他总是往坏的地方去想的,不会说坐下来,问问孩子晚上到底去了哪里,这才是真正的对话关系。亲子教育里面最悲惨的事情是根本不能沟通。
贾代儒根本不知道贾瑞被王熙凤调戏这件事情,更不会想到孙子已经二十岁了,他有情欲,会爱上女人,会因为情欲遭人算计。贾代儒的脑子里面没有这些,他是典型的又酸又臭的冬烘先生,由此,读者也就明白了贾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这种情形下,贾瑞哪里敢说我爱上了王熙凤,那还不被打死?肯定要说谎,就说他到舅舅家睡了一夜。可他竟然连说谎都说得很糟糕,因为这个事情是很容易查证的。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况且撒谎。”从这一段可以看出,贾瑞绝对不是坏孩子,每次出门都会跟祖父说,从来不敢在外耽搁。贾代儒气愤贾瑞擅自离家,而且撒谎,当面戳穿了他。“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古代的三四十板不是那么好受的,而贾瑞刚刚冻了一个晚上,现在又不让吃饭,罚跪背文章,真是苦不堪言。
这样的教育,会使贾瑞改变吗?会克制他的情欲,从此改邪归正吗?当然没用。接下来我们会看到贾瑞竟然变本加厉了。
在如今的社会里,贾瑞这样的男孩子其实不少,社会开放后,发育中的男孩子在网络上什么都能接触到,他的情欲生活非常混乱。而这是父母和老师最不容易理解的苦处,大人们都忘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是怎么过来的,尤其是父亲。他绝对拉不下脸来跟儿子讲自己年轻时的情欲,所以亲子之间无法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