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笑道:“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贾蓉、贾蔷是跟王熙凤很亲的。刘姥姥来的那一天,王熙凤正在忙,贾蓉进来要借玻璃炕屏,王熙凤就有点故意戏弄他,明白地表现出王熙凤很爱贾蓉。然后她说蓉儿回来,但贾蓉回来等了半天,王熙凤也没有话讲,说你走吧,我现在没有空,晚上再来找我。很多人会猜想王熙凤跟贾蓉的关系有点暧昧,可是作者没有明写。王熙凤可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玩这些她总是处于主控的状态,而这时她却装成很干净的样子,反而特别批评贾蓉。整个贾府其实有很多是非。大家肯定记得那次焦大喝醉了酒,骂说“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的就是王熙凤。王熙凤当然也知道贾瑞可能在外面听人说过贾蓉跟她很亲的事情,所以她说:“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事。”
听到王熙凤骂贾蔷和贾蓉,贾瑞觉得自己真是不得了。他在学校里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既不会判断是非,也不会处理事情。可这样一个在社会上比较卑微的人,一旦受到赞美,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强的人,他觉得自己可以和贾蓉、贾蔷比了,而平常他跟那些人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他不晓得这是凤姐在耍他。
这时的贾瑞很惨,他以为这一切是真的,他甚至也愿意相信这种玩弄是真的,因为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赞美。这是一个卑微者的哀伤,或者他宁愿死在这个事情上,似乎这件事是他临终前一个华丽的梦想。他的一生根本没有梦想,不可能有美丽的爱情,不可能功课做得很好,不可能在任何事情上成功。日常生活中,周围这样的人常常是我们容易忽略的,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忽然能感觉自己也可以跟别人一样,去爱一个美丽的女子,结局就会很惨。我完全是从悲剧的角度看贾瑞,可是作者很厉害,他用闹剧的方式写了一个悲剧。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着荷包,然后又问戴着什么戒指。”本来已经坐得很靠近了,他得寸进尺又往前移动,可见他的情欲真的无法自制了。眯着眼开始看凤姐的荷包,以前女孩子、男孩子腰带上都会挂几个荷包,女孩子会在里面放一些饰品、香粉、胭脂等小东西,男孩子会放鼻烟壶之类的。荷包是非常私密的物件,我记得以前有个民歌就叫《绣荷包》,女性常常会把荷包送给心爱的男子作为定情之物,她们的荷包不会轻易让男子去碰。贾瑞竟然去看王熙凤腰上挂的荷包,很不礼貌,然后又问她戴着什么戒指,越来越接近她的身体,他当然不是在看她的戒指,而是在看她的手。从这些地方读者都能看到,贾瑞已经昏了头。一旦王熙凤给他一些暗示,他觉得可以得寸进尺的时候,他本能的欲望就爆发出来,再不阻止的话,他可能就要去摸人家的手了。
这时王熙凤当然要阻止他,就悄悄说:“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见笑话。”这才是王熙凤应该讲的话,很有威严。凤姐是何等人物,她当然不会让贾瑞这样的人碰她,她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太不像样了。贾瑞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贾家根本是没有人看得起的一个小人物,他平常也总被人家侮辱,大家记不记得打架那一回是谁在骂他,是帮贾宝玉拉车的李贵在骂他。
“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可见贾瑞是非常听话的人,问题出在凤姐身上,凤姐此时如果好好教训他一顿,他也就不敢来了。可是凤姐却像猫玩老鼠一样,抓一抓、放一放,贾瑞就真的完蛋了。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说:“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这里,王熙凤已主宰了全局,贾瑞则完全昏了头,毫无判断力。情欲到了最无奈的时候,多坐一会儿都是好的,其实就是赖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