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面每一回都在写人生,让你看到生命的两面:热闹与凄凉,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王熙凤要去看秦可卿,有个人一定要跟了去,那就是宝玉。宝玉去看秦可卿是非常重要的。第五回中,宝玉第一次性幻想,就发生在秦可卿的卧房。当他第二次走进这个卧房时,卧房的主人将要离世了,这又是一个对比。第十一回呼应第五回:第五回的时候,这个卧房的主人尚处于生命的全盛时期;第十一回里,她已经危在旦夕了。《红楼梦》一直在让你看人生。宝玉的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他忽然觉得人生竟如此虚幻,他曾经在这里梦到的那个美丽世界真似春梦随云散了。
“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秦可卿病都那么重了,但她还是要站起来,因为贾宝玉是她的叔叔,王熙凤是她的婶婶,长辈来了。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凤姐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的褥子上。从很多的细节读者都能看出来,王熙凤跟秦可卿非常亲,这个长辈就坐在秦可卿的床边了。宝玉是不能坐在床边的,他虽然还是一个小孩,可他是一个男性长辈,宝玉问了好,就坐在对面椅子上。
贾蓉是陪着进来的,他就吩咐赶快倒茶,婶子跟二叔在上房还没有喝茶呢。他们的习惯是饭后先用比较差的茶漱口,然后再喝最好的茶。他们赶着来看望秦可卿,没有喝茶,所以贾蓉就特别交代,赶快沏好茶过来。
秦可卿拉着凤姐的手讲了一大段话,这是秦可卿最后一次讲自己的心事。从这一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好强的、长得极美的女人心里的委屈。秦氏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彼此相敬,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没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过去决定一个女性命运好坏的第一个要素就是嫁得好不好,她命很好,嫁到这么好的人家。第二个就是公公婆婆待你好不好,因为婆婆要虐待你就惨了,她说公公婆婆待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所以她觉得自己命很好。每一个人都是疼爱她的,又特别指出王熙凤对她的好。秦可卿嫁到这个家族来,还没有生孩子,几年当中做媳妇非常周到,受到全家上上下下的疼爱,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可是忽然生了这种病,她一方面很感伤,同时也觉得很抱歉,不能孝顺公婆了。王熙凤这样疼她,本来觉得一定要报答这个婶婶,可是也不能够了。这等于是告别的话。其中有女性味十足的情感,这些话大概也只有王熙凤会懂,她不能跟公公婆婆讲,也不会跟丈夫讲,而是对很亲的闺房密友讲了她最细密的心事。秦可卿病得这么重,最后心里想的还是别人,觉得自己还没有尽到职责就要走了。她认为自己“未必熬得过年去”,而眼下已经是秋末冬初了。
可这个时候你看宝玉在干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一直在看墙上的画《海棠春睡图》,看到“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想到自己以前在这里午睡时做的太虚幻境的梦,然后就开始发呆。宝玉永远能看到人生的两面,这个卧房是他第一次领悟“性”这个奇妙事物的地方,而今天,曾经的繁华春梦不再,一个美丽的生命正在被死神渐渐地夺去光彩。《红楼梦》非常善于用同一个场景让读者看到繁华和幻灭。宝玉“正自出神,听了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宝玉真性情流露的时候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控制。通常我们去看一个病人,大概都懂得自制,可是宝玉就哭得一塌糊涂。
凤姐听到秦可卿讲这样的话也非常难过,可她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所以表现就完全不一样。“凤姐儿虽心中十分难过,但只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么?’”这是很标准的王熙凤语言,她一方面指责宝玉,另一方面也是在劝秦可卿,劝她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