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在一岁的时候抓周,好像已经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走向。在小说中,贾雨村开始为他做人生辩护。
在现实的人生里,我们常常把人分成好或者不好两种。甚至我们在转述一个故事的时候,忍不住会把自己的褒贬加进去。要使自己像一面镜子那样,清澈干净地去呈现一个现象,大概是非常难的。每次读到这一段都有种感觉,就是贾宝玉的行为让一般人都觉得他是淫魔色鬼。贾雨村下面讲的这些话对儒家的善恶是非价值观提出了异议。
他讲到人世间大概有两种人。一种是应运而生的,一种是应劫而生的。应运而生的是在太平治世。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圣贤人物都是在儒家的道统里一再被宣扬的。其实尧和舜在历史上很难考证,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一个叫作“禅让”的政治也未可知。尧让舜、舜让禹的这个故事,好像只是一个伟大道统里面的理想,或者是一个虚拟出来的梦想。我读书时感觉这个道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有的教育让你往这边走。可是你又会想:如果这是一个宿命,如果我不是这个道统里面这样的圣人的话,我到底应该往哪里走?
作者后面又列举了孔子、孟子、董仲舒。乱世中没有圣贤人物出现,董仲舒之后几乎是空白,三国、魏晋南北朝就没有。一直到唐代出了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的一个重要人物,所以直接从董仲舒跳到韩愈。接着就是宋朝的几个重要哲学家,周敦颐、程颐、程颢,还有张载、朱熹。这些人是应运而生的,他们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清明的时代,然后修治天下。
下面又举出另外一些人。共工,就是打仗把天柱撞断的那个人,还有夏桀、商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这些都是坏人。
儒家的文化习惯于把人分成善、恶两种,而且这善、恶几乎是定规的东西,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人性中一大段黑跟白中间的灰色地带就被忽略掉了。事实上,当你一直在下判断的时候,就没有办法真正对人性的本质做深入的了解。西方也有这样的问题,可是启蒙运动的时候,他们提出了很多人性的中间地带,就是在善与恶之间游离的这种状况。人对善的向往,以及恶的沉沦的吸引力,其实是两个力量一起在走。在教育当中,人性的游离被考证出来以后,人性的讨论就比较多面。文学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因为文学里面的人从来不是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绝对好和绝对坏都很难成为文学。
贾雨村讲的这些都是所谓应劫而生的人,是坏人。然后他又补充说:“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他讲到所谓的气。文天祥的《正气歌》中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就是天地之间有一种气,这个气可以秉持在不同的人身上。如果正气秉持在你身上,你就可能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如果是恶的浊气秉持在你身上,你就可能是共工、桀、纣,好像很宿命。贾雨村说:“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运”是很兴隆的时代;“祚”是福气的意思,“祚永”就是福气长久。所以他说:“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意思是整个城市当中都是清明灵秀之气,总是看到人所形成的善良或者温和的东西。
他又提到这个清明灵秀之气“所余之秀气”,比如我们说高雄都是好的气,没什么空气污染,没有水污染,也没有登革热,所以都是一片秀气。多出来的“清明之气”怎么办?他说:“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
后面他又讲到“彼残忍乖僻之邪气”,讲到这宇宙之间酝酿的正气跟邪气两种力量。所有的邪气没有办法发展,因为这是一个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清明之气成为主流的时代。所有的邪气就被关在深沟大壑,它出不来。可是“偶因风荡”,就露出了一点点。他要说人性基本是好的,都是善良温和的,但是偶然间他的欲望和邪念便慢慢动荡出来了。
我过去讲人性历史的时候,会用到圣洁跟沉沦。我们向往圣洁的东西,同时我们有一个向下的东西。早上应该起来,可是不太想起来;今天应该很认真工作,可是有一点懒懒地不想工作;觉得这个东西不该拿,可是又有一点儿想拿。作者要讲的是:人不是绝对没有一丝欲望。这个深沟大壑里的邪气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它就偶然透露出来。他在讲人性,它是两个不同的气交错着的东西,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好或者坏的力量。
美国爱荷华州曾发生过一个有名的凶杀案件,中国的一个留学生,在拿博士学位前枪杀了主考官和老师。这个案子发生以后,我一个朋友搜集了所有资料,访问了很多人,并写了一篇报道。他发现,所有跟这个学生有关的中国朋友都说,我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坏人。可当他问到西方学生的时候,他们说我没有想到,觉得好意外,因为他平常对我们很好。两种不同的人性观在转述一个人的时候,结果是那么不同。我看到那个文章时真的吓了一跳。如果他不搜集,我想不到不同的文化,对同样的事件的认知会这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