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许多人说:《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大部分的畅销书,在短短一两年,高踞消费排行榜,看到书商的夸张广告:每三十秒就卖出一本!令人咂舌。
但是,畅销书流行的热潮一过,就像一堆废纸,也在消费者的脑海、心灵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所谓“畅销”,也就是快速“退流行”。
在急功近利的商人眼中,仍然追逐着短促的流行,追逐着假象的畅销。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几本会是你读完以后舍不得丢掉的书?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几本会是你读过一次还想再读的书?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一本书可以永远留在身边,一读再读,在一生的不同阶段给你感悟、启发,给你反省、思考的吗?
《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我们不只是在读《红楼梦》,我们在阅读自己的一生。
《红楼梦》其实是一本畅销书,三百年来,从手抄本流传,到木刻活字本,到石印本,一直转换成电影、连续剧,《红楼梦》不但没有随着时间“退流行”,还在不同的时代,发生了久远而广泛的影响。
书商在做一个月,或者一个星期的畅销排行榜时,无法理解《红楼梦》在长达一百年、两百年间真正永不消退的“畅销”。
但是,生命短促到只有一个月、一个星期的计较,当然看不到一百年、两百年。
《红楼梦》是三百年来的大畅销书,如同德国出版界以一千年统计,发现最大的“畅销书”是基督教的《圣经》。
所有的“经典”才是真正的畅销书。
以一千年、两千年为计算,有多少人阅读过《老子》、《论语》、《庄子》、《诗经》……
历史有另一张畅销书的排行榜。
作家迷恋短促的“畅销”,不可能是好作家。
读者迷恋短促的“畅销”,也不可能是好读者。
《红楼梦》的作者用十年的时间写一部没有写完的小说,他如果计较一个月的“畅销”,不会写这本书。
最早的《红楼梦》的读者,用手抄流传的方式,一字一字抄写,抄写完百万字,他们如果在意“畅销”,也不会做这件事。
让“畅销”归于“畅销”;让“经典”归于“经典”。
《红楼梦》仍然在许多人的床头,每天晚上睡前读一段,若有所悟,每次读都那么不同,就像在阅读自己的一生。
许多人会问《红楼梦》十二钗,你最喜欢谁?最不喜欢谁?
林语堂说:最喜欢探春,最不喜欢妙玉。
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最喜欢”和“最不喜欢”。
反复看了二三十次《红楼梦》,我不敢回答看来这么简单的问题了。
人生看来很简单,却很难说“喜欢”或“不喜欢”。
探春是贾政的女儿、宝玉的妹妹,她的母亲是赵姨娘,一个丫头出身的妾。因为卑微的出身,赵姨娘似乎总是愤愤不平,嫉妒他人,总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把这委屈转化成报复他人的恶毒语言或行为,连自己亲生的女儿——探春,也不例外。
探春聪明、大器,极力想摆脱母亲卑贱的出身牵连,她努力为自己的生命开创出不同于母亲的格局。她处事公正不徇私,曾经在短时间代理王熙凤管理家务,有条不紊,兴利除弊,展现了她精明干练的管理才能。
林语堂深受欧洲启蒙运动影响,重视个人存在的自由意志,重视个人突破环境限制的解放能力。
林语堂一定喜欢探春,探春是他尊崇的生命典型。
但是妙玉呢?
妙玉是一个没落的官宦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道败落,不得不出家为尼,她寄养在贾家的寺庙中,看来是修行,心中却积压着不可说的郁浊的苦闷。妙玉孤傲,看不起俗世的人,对乡下来的刘姥姥嗤之以鼻,她有严重的洁癖,孤芳自赏。这样的性格,即使在今日,恐怕也很难有朋友,在世俗社会,总是招人嫌怨。
但是,《红楼梦》的作者,很委婉地使人们感受到妙玉洁癖背后隐藏的热情,她极爱宝玉,但她的爱是不能说出口的。她的孤芳自赏也变成一种怕受伤的保护,像最柔软的蛤蜊,往往需要最坚硬的外壳来防卫。
妙玉的不近人情,正是一种防卫的硬壳。
我们能够“不喜欢”妙玉吗?
我们能够嘲笑妙玉吗?
《红楼梦》的作者,没有“嘲笑”,只有“悲悯”;没有“不喜欢”,只有“包容”。
《红楼梦》的作者引领我们去看各种不同形式的生命——高贵的、卑贱的、残酷的、富有的、贫穷的、美的、丑的。
《红楼梦》的作者通过一个一个不同形式的生命,使我们知道他们为什么“上进”,为什么“洁癖”,为什么“爱”,为什么“恨”。
生命是一种“因果”,看到“因”和“果”的循环轮替,也就有了真正的“慈悲”。
“慈悲”其实是真正的“智慧”。
《红楼梦》使读者在不同的年龄领悟“慈悲”的意义。
“慈悲”并不是天生的,“慈悲”是看过生命不同形式的受苦之后真正生长出来的同情与原谅。
《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是,《红楼梦》的每一章、每一回都可以单独当成一个短篇小说来看待。
许多年来,《红楼梦》在我的床头,临睡前我总是随便翻到一页,随意看下去,看到累了,也就丢下不看。
事实上,《红楼梦》并没有一定的“开始”,也没有一定的“结束”。
如同我们自己的生活,即使琐琐碎碎、点点滴滴,仔细看去,也都应该耐人寻味。
《红楼梦》最迷人的部分全在生活细节,并不是情节。
因此,每天能阅读一点就阅读一点,反而可能是读《红楼梦》最好的方法。
《红楼梦》读久了,会发现自己也在《红楼梦》中,有时候是黛玉,喜欢孤独,有时候是薛宝钗,在意现实的成功,有时候是史湘云,直率天真,不计较细节。
十二金钗,或许并不是十二个角色,她们像是我们自己的十二种不同生命阶段的心境。
宝玉关心每一个人,关心每一种生命不同的处境,他对任何生命形式,都没有“不喜欢”,都没有恨,包括地位卑微的丫头、仆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是应该被尊重的对象,都是可以被欣赏的美。
他在繁华的人间,看到芸芸众生,似乎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像自然中的一朵花,他没有比较,只有欣赏,只有欢喜与赞叹。
宝玉,其实是《红楼梦》中的菩萨。
宝玉爱每一个人,他的爱都没有执着与占有。《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正是宝玉的本性。
《红楼梦》的阅读,因此是一种学习“宽容”的过程。
少年时读《红楼梦》,喜欢黛玉,喜欢她的高傲,喜欢她的绝对,喜欢她的孤独与感伤;也会喜欢史湘云或探春,喜欢她们的聪慧才情,喜欢她们的大方气度,喜欢她们积极而乐观的生命态度。
《红楼梦》一读再读,慢慢地,看到的人物,可能不再是宝钗,不再是王熙凤,不再是风光亮丽的主角,而是作者用极悲悯的笔法写出的贾瑞,或薛蟠。他们陷溺在情欲中无法自拔,他们找不到生命上进的动机,他们或堕落,或沉沦,但作者却只是叙述,没有轻蔑或批判。
世界文学名著中很少有一本书,像《红楼梦》,可以包容每一本书中即使最卑微的角色。
我当然也会在自己身上看到贾瑞,看到薛蟠,看到自己堕落或沉沦的另外一面。
一本书,可以让你不断看到“自己”,这本书才是一本可以阅读一生的书。
《红楼梦》多读几次,回到现实人生,看到身边的亲人朋友,原来也都在《红楼梦》中,每个人背负着自己的宿命,走向自己的命运,或许我们会有一种真正的同情,也不再会随便说:喜欢什么人,或不喜欢什么人。
这几年,细读《红楼梦》,有一种领悟,觉得《红楼梦》其实是一本“佛经”。
我是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的,因为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
“永远的林青霞”有个“唯一的偶像”,就是蒋勋。
蒋勋的美学课堂从大学延伸到社会,将“天地有大美”当成一种信仰传播。文学、艺术于是成了心灵的功课,蒋勋总是带着所有学生,从美学反观生命的深层内在,参悟人生修行的基本功课。
总是被注视着的大明星,曾经每周一次飞到台湾,上蒋勋的美学课,听他讲《红楼梦》。“美的觉醒”之后,林青霞曾在雕像前感动落泪,也热衷于书法、画画,尝试写作,艺术燃起她的热情,甚至发愿:六十岁时要成为艺术家。
问:蒋勋什么时候变成您的偶像?
林青霞 (以下简称林):有朋友送我蒋老师讲《红楼梦》的光盘,我听了就很想见他。后来知道蒋老师在这儿开课,我就趁每星期回台湾探望父亲时来上课。蒋老师是我唯一的偶像,不能太接近,太接近我会怕,哈哈。
蒋勋 (以下简称蒋):杨凡(香港电影导演)笑她,你一定是一生都没有偶像,一定要找一个偶像。
林: 老师还是我的半颗安眠药。因为听老师讲《红楼梦》的光盘,心里很安定,就容易入睡。
蒋: 在捷运上也有人告诉我,他长期失眠,听我的有声书,一听就睡着,我的声音能让他安静。我很高兴。
问:开《红楼梦》的私人讲堂是什么缘由?
蒋 :最早是一群好朋友希望在富裕的生活之外有不同的、精神上的追求,所以最早不只讲《红楼梦》,也讲中国美术史、西洋美术史;只是个小班,一二十人,每星期五下午上课。
青霞刚来上课时,我蛮紧张的。她是大明星,借我们场地的卓太太店里的员工都跑来排两排等着要看青霞。媒体对她的塑造太多,我难免会受到干扰……
林: 他的目光都不飘到我这边!我坐在边上,他快看到我了,目光又移过去了。我想,嗯,这样很安全,老师都不看我,我就戴上我的老花眼镜,没想到一抬头,哎呀,老师看到我了!
蒋: 哈哈,一看到青霞戴上老花眼镜,大明星一下变成真实的人——她也会老花!从此以后我就好了,突然觉得好轻松,好像魔咒被解除了。所以,要一清如水去认识一个人的本质,是大修行,青霞是我很重要的功课。
那几年来上课的多是富贵中人,《红楼梦》讲的也正是富贵人家的事,也讲情深的苦。课结束一年多了,大家都有些变化,有些人走了。他们叫我老师,可是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因为我相信所有人要过富贵、过情深这一关都不容易。
问:林青霞曾经演过贾宝玉,读《红楼梦》有什么体会?
林: 当时大家都猜是我演林黛玉,张艾嘉演贾宝玉,后来我们对调了。李导演(《金玉良缘红楼梦》的导演李翰祥)说,我身上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我也觉得我可以演得到。我演过的角色中,我最爱是男角:贾宝玉和东方不败。
蒋: 我觉得李翰祥了不起。青霞眉眼之间有一种英气,他看出来了。我刚从巴黎回来看到这部电影,记得好清楚,她被贾政毒打时的那种惊心动魄!
林: 那场戏,我的小女儿不敢看,脸红红地抱着我。我跟她说,其实我垫了毛巾,不怕、不怕。在真实生活中,有人猜我是薛宝钗,我希望能够是王熙凤,那么会管家,只是心不要那么毒。其实,我以前的性格中是有林黛玉讨人厌的部分,爱哭、敏感又多愁,别人看我一定觉得我别扭。
蒋: 看青霞演的《窗外》,就知道她一定很别扭。她的脸像蒙着一层雾,喜悦和忧伤都混合在她脸上。
林: 那时候太单纯了,刚刚高中毕业,才十七岁。但老师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变成薛宝钗了,结婚以后,会很自然地变换角色。
蒋: 我们性格里都有林黛玉和薛宝钗,我们永远都会面临两种性格的矛盾。林黛玉带着不妥协的坚持死去,薛宝钗懂得圆融,跟现世妥协活下来。我们要内在有自我的坚持,在外又能与人随和相处,能达致这两者平衡,真是大智慧。
林: 讲得真好,就是这么回事!我十几岁时,爱赋新词强说愁,也不知道在愁什么,很不快乐;三十岁之前,我的痛苦占了百分之八十。有一次照镜子,问自己是谁呀?我原来是什么样子?谭家明导演跟我说:
“你如果能不在乎人家的看法,你就成功了。”
少女情怀如黛玉 嫁入邢府似宝钗
“潮来潮去,白云还在青山一角。”蒋勋写了诗,裱成挂轴送林青霞。很定静的字,他说是打坐四十五分钟之后才动笔的,把这份安静送她,让她打坐时可以观想。“真漂亮!像弘一大师的字,嗯,比弘一还好!”林青霞不住地赞叹,更为这份知心的体贴。
为了这场由《红楼梦》而起的师生对谈,林青霞特地从香港飞来,和“蒋老师”回到以前讲《红楼梦》的地方,但当年同窗有人已不在,比如王永庆长媳陈怡静。旧地开讲,老师还是蒋勋,学生只有林青霞一人。
曾有捷运上的陌生人对蒋勋说:“你前世在庙里捐过一口钟,所以这一世会有很好的声音。”林青霞说蒋勋是她的“半颗安眠药”,他的声音中带着安定的力量。
蒋勋自称是“美学传道者”,他讲美,讲得极其动人,几乎具有宗教的感染力量。为富贵友人开的“红楼梦私塾”,像映照真实人生的隐喻;他说书,也看听课者的内心;林青霞仰望蒋老师的眼神,早已不限于红学,而是在寻求行走人生的指引。
蒋勋说,每个人都能在《红楼梦》人物中看见自己,即使是恶棍薛蟠或贾瑞。被导演徐克夸为“五十年才出一个的美人”林青霞看见自己年少性格中的敏感、别扭,有林黛玉的某个部分。但认识香港“邢太太”的朋友,却觉得她像是懂得人情世故的薛宝钗。
但她个人钦佩干练持家的王熙凤;刚甩脱“第一夫人”束缚的法国前总统夫人贝尔纳黛特也让她欣羡,“她怎能那么潇洒”?
穿过大明星光环,蒋勋以宽阔的人世历练看到林青霞作为常人的纠结与脆弱,还有作为母亲的欣喜,“我最爱看你跟女儿讲电话,整个脸都亮了”。蒋勋的理解和引领,也为林青霞在不准她肥、不许她丑的世界中,带给一片她能自在处世的空间。
三十岁之后就决定要快乐的林青霞,要自己多笑,“笑多了,就习惯了”。如今游刃有余:被拍到眉头皱,港媒猜她忧郁症上身;衣服宽松,八卦说她怎么变肥婆?林青霞豁达地说:“我不在乎他们怎么写,只要照片美就好啦!”喝着林青霞特地为他带来的手工米酒,蒋勋的脸微红,对着青霞点头。
人世有相知,也是让人窝心(在这里是暖心、温馨的意思)的美。窗外,霓虹灯一一亮起,林青霞笑中有泪地走出了《红楼梦》,连夜搭机回她的“邢国府”了。
文章原载于《联合报》(2007/11/06),
由《联合报》记者王惠萍、赖素铃、梁玉芳采写。
风尘怀闺秀 |
贾雨村 |
梦幻识通灵 |
甄士隐 |
第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