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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阿尼结婚

我还记得

在废车堆见到她的那天,

当时我就知道,

她不是破烂,

锈蚀外衣下她有着闪亮的金身。

——海滩男孩(The Beach Boys)

那个周五下午本来可以加两小时班,但我们回绝了。在办公室领了支票后,我们就赶到自由镇的匹兹堡储蓄银行兑现。我把薪水大半存入户头,五十块拨入可开支票的活期存款(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大人),另外还在手边留了二十块钱。

阿尼把他的所有收入都兑成现金。

“还你。”他拿出一张十元钞票。

“不,”我说,“留着吧,修好那堆废铁前你会很需要钱。”

“拿去吧,丹尼,”他说,“我是有借有还的人。”

“留着吧,真的。”

“拿去。”他冷冷地把钱递给我。

我收下那张钞票,然后也要他收下我找给他,但他不肯收的一元钞票。

开车路过镇上驶向李勃的小屋时,阿尼越来越神经质。他把收音机开得好大声,先是在大腿上打起布吉(boogie)蓝调的拍子,一会儿又在仪表板上敲敲打打。收音机里播的是“外国人”合唱团(Foreigner)的《肮脏白小孩》(Dirty White Boy)。

我说:“阿尼,这首歌讲的就是我的故事。”这实在不怎么好笑,但他笑得人仰马翻,而且历久不衰。

总之,他就像个在产房外等消息的准爸爸。我想他是怕李勃不守信用把车子给卖了。

“阿尼,”我说,“别紧张,它会在那儿的。”

“我没事,没事。”他回我一个巨大灿烂,但一望即知是装出来的笑容。他那天的皮肤是我见过的最糟的一次。我在想(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被困在阿尼·康宁翰这张脓包脸后面度过每一分每一秒,不知会是什么感觉。

“嘿,拜托别流汗了好不好?看你那样子,好像我们开到前你就能从裤管里挤出一杯柠檬汁一样。”

“我没流汗。”才说着,他又在仪表板上打出一阵紧凑的节拍以示冷静。收音机里,FM104的《点唱机英雄》节目还在播着“外国人”的《肮脏白小孩》,而下个节目《周末派对》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回想起那年——我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我还是觉得所有事情依旧历历在目……同时又恐怖得像个噩梦。

“那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那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着窗外的自由大道,好一阵子不发一语,然后突然关掉收音机,切断了“外国人”的歌声。

“我也不晓得,”他说,“也许是因为我从十一岁长痘子开始,头一次看见比我丑的东西。你是不是想要我这么说?这样你是不是就能把它归类,觉得合理了?”

“嘿,阿尼,别这样,”我说,“我是丹尼,还记得吧?”

“我记得,”他说,“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当然,关于这点我才刚确认过。”

“这就表示我们说话不用互相隐瞒,或者至少我相信好朋友就该这样。所以我得告诉你——这不是随便说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很丑,也交不到朋友。我……有时候会很孤僻,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就会这个样子,你懂吗?”

我勉强点点头。诚如他所说,我们是朋友,这就表示我不能敷衍鬼扯。

他也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其他人——”他停下来,又谨慎地加上一句,“就拿你来说好了,丹尼。你很难想象长相对一个人有多大影响,那甚至会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如果你长得丑又常被人笑,你就会发现要保持幽默感是件很难的事,有时甚至连保持理智都很难。”

“这心情我了解,可是——”

“不,”他静静地说,“你不了解。或许你以为自己很了解,但事实上并不是——你没办法真正了解。可是我知道你喜欢我,丹尼——”

“我爱你,兄弟,”我说,“你知道的。”

“也许这是真的,”他说,“我很感激。如果你爱我这个朋友,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有别的特质——在这些痘疤和这张丑脸之外有某种特质……”

“阿尼,你的脸一点也不丑,”我说,“也许怪了点,可是一点也不丑。”

“总之那辆车也是。它的外表下有某种东西,某种更好的东西,我看得出来。就是这样。”

“真的吗?”

“是的,丹尼。”他冷静地说,“我感觉得到。”

我转入主街,我们现在离李勃那儿很近了。这时我心里突然涌出个龌龊的想法。如果阿尼他爸叫他的朋友或学生赶在他儿子之前偷偷把那辆车买走……你也许会说这样想会不会太小人了。不过迈可这人可不只是小奸小诈,他可是战争史专家。

“我一看见那辆车,就发现了它对我的吸引力。我连对自己都没办法解释,只是……”

他没把话说完,他的灰色眼睛又迷茫地望向远方。

“只是我知道自己可以让她变得更好。”他说。

“你是指把它修好?”

“可以这么说……不,这样说太没人情味了。对桌子、椅子那种东西可以这么说,对发动不了的割草机和普通汽车你也可以这么说。”

也许他看到我挑起的眉毛,所以笑了笑,那是略带防卫心的笑容。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怪,”他说,“我很不想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听起来很怪。可是你是我朋友,丹尼,我不用对你隐瞒。我不认为她是辆普通的车。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么想……可是就是这样。”

我张嘴打算说句日后也许会后悔的话——这句话或许可以稍微让他清醒一点。可是就在这时,我们已经转入李勃住的那条街。

阿尼用力地、深深地把气吸进肺里。

李勃门前的草地仿佛比昨天更黄、更秃,也更丑。草地末端有摊看了会让人生病的污油——那摊油杀死了原本应该长在四周的东西。因为它实在太丑陋,我甚至觉得要是往那地方看久一点,眼睛都有可能瞎掉。

那儿正是昨天那辆一九五八年普里茅斯停放的地方。

油污还在,车子却不见了。

“阿尼,冷静点,”我把车停在路边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先别抓狂。”

我怀疑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脸色发白,脸上的痘疤却变成深紫色,两相对比下格外分明。车还没停稳,他就已推开门跳了下去。

“阿尼——”

“是我爸,”他气冲冲地说,“那杂种干的好事!”

他冲到李勃门前。

我追了过去,心想这麻烦到底何时才会结束。真不敢相信刚才竟听到阿尼说他爸是杂种。

阿尼举拳正要捶门时,门开了。罗兰·李勃就站在门口,今天他在脊椎撑架外穿了件衬衫。面对阿尼的怒容,他看起来好整以暇,报以贪婪的微笑。

“孩子,你好。”他说。

“她上哪儿去了?”阿尼当头就问,“我们讲好的!我这儿还有收据!”

“冷静下来,”李勃说,他见我站在台阶下,两手插着口袋,“孩子,你朋友怎么啦?”

“车不见了,”我说,“你还敢问他怎么啦!”

“谁买走的?”阿尼大吼着。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气愤,我想如果当时他手上有枪,一定会毫不犹豫指向李勃的太阳穴。我吓呆了,那情景就像有只小白兔一瞬间变成了肉食动物。老天帮忙,我真担心他会当场脑出血。

“谁买走的?”李勃温和地学他说,“孩子,谁也没买,她注定是你的了。我只不过是把她倒进车库,为她换上备胎和机油。”然后他对着我们露出神秘的笑容。

“你真会逗人。”我说。

阿尼不信任地瞄了他一眼,立刻把头撇向旁边那间朴素的车库。车库与房舍间有条走廊连着,它就像这里的一切事物一样,往昔光辉早已消逝。

“另外,既然你已经付了钱,我就不想再让她待在外面。”他说,“这条街上有一两个人找过她麻烦,有天晚上有个小鬼拿石头扔她。这条街上住了不少浑球。”

他以狙击手般的威胁眼神往街上扫了一眼。刚下班的通勤者开着他们吃油凶猛的车通过门前的街道,小孩在门前玩着捉人游戏或跳绳,有些人坐在门廊下,趁着傍晚微凉的时刻喝着饮料。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丢的石头,”他轻轻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

阿尼清清喉咙说:“很抱歉,刚才对你那么凶。”

“别放心上,”李勃轻松地说,“我喜欢看到有人为了自己拥有或即将拥有的东西挺身而出。钱带来了吗,孩子?”

“带来了。”

“那进来吧,你和你朋友都请进。我签份证明把车转让给你,然后我们喝杯啤酒庆祝一下。”

“不,谢了,”我说,“不介意的话我在外面等就行了。”

“随你的便,孩子。”李勃说完,然后向我眨了个眼。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进屋去了,门砰的一声带上。鱼已入网,现在可以刮鳞剖肚了。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穿过走廊来到车库前。门很好开,只是一拉开我就闻到一股怪味。就像昨天拉开那辆普里茅斯的门时闻到的一样——油味、霉味,还有一整个夏天的闷臭。

墙上靠着一些锄头之类的园艺工具。另一面墙边摆着一条老旧的橡皮管、一个脚踏车打气筒和一个高尔夫球袋——里面还装了几支生锈的球杆。车库正中央停着阿尼的车——克里斯汀。她的车身看起来足有一英里长,摆到今天这时代,就算凯迪拉克跟她比都显得娇小玲珑。门外的光线刚好照在风挡玻璃的裂纹上,形成钝重的水银光泽。李勃说是小孩用石头砸的,但也许是某天晚上他在海外退伍军人协会和昔日战友喝醉酒后,边开车边聊第二次世界大战布尔日战役或朝鲜战争猪排山战役时出车祸撞坏的。通过火箭筒看遍了欧洲、太平洋和神秘的东方,真是美好的旧日时光啊。不过谁知道究竟是怎么打破的……谁又在乎?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要找块同样尺寸的风挡玻璃,就算是有瑕疵的旧货也不容易了。

阿尼,你实在陷得太深。

李勃换下的那个旧车胎靠在墙角。我趴在地上查看车子底盘。一摊新渗出的黑色机油就漏在那块已渗入水泥地面,并褪成褐色的陈年机油污迹上,引擎箱百分之百破了。而这景象完全无助于缓和我的沮丧情绪。

我绕到驾驶座旁抓着方向盘时,看见遥远的角落里有个空罐,是个开口已被捅破的塑胶罐。罐身上明显可见蓝宝石(SAPPHIRE)机油的SAPPH字样。

我咕哝一声。好吧,他真换过机油了,算他行。他先放掉原来的机油——如果还有的话——再换上几夸脱蓝宝石机油——这种你只要花三块五就可以在猛玛量贩店买到五加仑一大桶的货色。所以说,我错怪他了,好吧,罗兰·李勃果然心地高贵,而且古道热肠,行了吧!

我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现在那股霉味已经没那么重了,我想这是因为我太沮丧的关系。它的红色方向盘很大,看来气势十足。我又瞥了那疯狂的秒表一眼。最高时速一百二十英里,而不是一般的七十英里或八十英里,下面没有公里数的对照刻度,或许当它离开装配线时,华盛顿特区的人还没想到要实施公制,五十五英里的危险速限以上也没用红线标示。那时候一加仑汽油只要两毛九角九分,如果你住的城里碰上油价战,那就更便宜了。至于阿拉伯国家发动石油禁运和高速公路五十五英里速限规定,那是十五年后的事了。

我想着“美好旧时光”,不自觉笑了出来。我在坐垫左下方摸到操纵椅背高低的按钮(如果还管用的话)。前面还有部冷气(当然不可能运转了)、定速控制器和一台布满铁锈的笨重按键式收音机——当然只有调幅(AM)电台。在一九五八年,还没人听过调频(FM)这字眼。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不敢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那是幻象——如果是我也不奇怪。只是有一度,那破烂的坐垫似乎消失了。代之浮现的是焕然一新的完整皮垫,我甚至还闻到塑胶套和真皮的气味。方向盘上的疤痕不见了,而布满铁锈的金属竟在透过车库门照进来的傍晚斜阳下闪闪发亮。

然后,我仿佛听到克里斯汀在炎夏的沉寂中,在李勃的车库里喃喃对我说:老兄,咱们兜风去吧……走吧。

刹那,一切都变了。风挡玻璃上的蛛网状裂痕不见了,或者说似乎不见了;李勃门口的草坪不再枯黄光秃,不再杂草丛生,我仿佛看见新割的整齐绿嫩的草皮。那条走廊像刚刷过油漆过一样,所有风雨斑痕全都消失无踪。我看见(或许是梦见)一辆一九五七年凯迪拉克停在路边,车身是深薄荷绿,黑帮风格的镶白边轮胎,外表没一丝铁锈,轮胎上的铁盖如镜子般光亮。那是辆大得像条船的凯迪拉克。有什么不可能?那时候汽油便宜得跟自来水一样。

老兄,咱们兜风去吧……走吧。

当然,有何不可?我可以开到镇上,到那所古老的高中去——它还会在那儿屹立六年,直到一九六四年才烧毁。我可以打开收音机,听听查克·贝瑞(Chuck Berry)的《梅碧琳》(Maybelline),或艾佛利兄弟(The Everly Brothers)的《苏西,醒醒!》(Wake Up Little Susie),或是罗宾·卢克(Robin Luke)的《苏西宝贝》(Susie Darling),然后我可以……

我用最快的速度逃了出来。那扇生锈的烂车门打开时伴着一声尖叫。我的胳膊肘用力撞在车库墙上。我用力把车门关上(说实话,我真不愿再碰它一下),然后站在那儿凝视这辆即将属于我朋友阿尼的怪车。我揉搓着胳膊肘,心脏不断猛跳。

一切又回复原状。闪闪发亮的金属不见了,新沙发不见了,车子外表的凹痕、铁锈依旧。其中一个车头大灯不见了(昨天我没注意到),巨大的收音机歪歪斜斜挂在那儿。那股长年的脏臭霉味又飘了出来。

我当下便做出决定,我非常不喜欢阿尼的这辆车。

走出车库时,我频频回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它在我背后的感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我真有这种感觉。那辆疮疤满布的老普里茅斯现在停在车库中央,没有一丝邪气,也看不出任何怪异,我看见车牌上贴了张一九七六年六月一日就已失效的检验标签。

阿尼和李勃刚从屋里出来。阿尼手上拿了张单据——我猜是转让证明之类的。李勃两手空空,他已经把钱藏好了。

李勃说:“希望你喜欢她。”不知为何,我感觉到那种老皮条客拐年轻男孩的口气。我真的很讨厌他——他的牛皮癣和臭汗淋漓的脊椎撑架。“我想你很快就会喜欢上她。”

他那凝满黏液的眼睛转向我,停了一下,然后又转回阿尼身上。

“很快。”他重复道。

“我相信。”阿尼心不在焉地说。他梦游般走向车库,然后停下来看着他的车。

“钥匙在里面,”李勃说,“我要你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她能发动吗?”

“至少昨晚还能发动,”但李勃边说边把视线转向远方的地平线,等了一会儿,他又用无辜的口气说,“我想你朋友的后备厢里一定有电瓶跨接线。”

事实上,我的确有电瓶跨接线,但不喜欢李勃这样擅自猜测,而我不喜欢是因为……我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我根本不想被扯进阿尼和他这堆废铁之间,却又发现自己正一步步被拖下去。

阿尼压根儿没听到我们的对话。他走进车库直接钻进他的车。黄昏的斜阳照着那辆普里茅斯。我看见阿尼坐下去时沙发上扬起一阵灰尘,于是我也不自觉地拍拍屁股。他在驾驶座上呆坐了好一阵子,两手轻轻扶着方向盘。我又开始觉得不安了,那辆车好像用某种方法吞噬了他,而我告诉自己,必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但又实在没理由像个七年级小女生那样跑过去把阿尼拉出来。

接着阿尼向前倾身,他在发动车子。我回过头愤怒地瞪着李勃,他又仰头看天,一副正在祈雨的样子。

它发动不起来,绝对发动不起来。我的德斯特车况非常好,可是在它之前的两辆车都是废铁(不过都是堪用的废铁,绝对没有烂到克里斯汀这种程度)。我非常熟悉那种不可能起动的发动声。我相信它的电瓶已经快从底盘下掉出来了。

嘎……嘎……嘎……嘎……嘎……嘎……嘎……

“别费力气了,阿尼,”我说,“发动不起来的。”

他连头都不抬,只是不断转动钥匙。起动机的曲柄缓慢痛苦地扭转呻吟。

我走向李勃:“你连多充点电好让我们开到车厂修理都不肯,是吧?”

李勃隔着金黄的眼屎瞄我,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又抬头查看下雨的可能。

“也许这车根本就发动不了。昨晚你大概是找了几个朋友把它推进了车库——如果你这种糟老头也有朋友的话。”

他转过头来看我。“孩子,”他说,“你什么都不懂,乳臭未干的小鬼,等你像我一样打过几场仗——”

“去你的打仗!”我说完后走向车库,阿尼还在试着发动他的车。我想这难度大概跟用吸管吸光大西洋的水,或者搭热气球到火星去差不多。

嘎……嘎……嘎……

再这样下去,等那积满凝垢的电瓶中最后一丝电力都被吸光时,就连曲柄扭动的发动声都听不到了,到时就只剩雨天乡间小路或偏僻公路上的弃置车辆最常发出的声音,也就是钝重、了无生气、宛如死亡般的寂静。

我拉开驾驶座车门说:“我去拿电瓶线。”

阿尼抬头看我:“我想她会为我发动的。”

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咧出不信任的微笑:“我还是去拿好了,以防万一。”

“当然,你坚持的话。”他敷衍地答道。然后我听到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来吧,克里斯汀,给点面子?”

几乎同时,我的脑中又浮现出那句话——老兄,咱们兜风去吧……走吧。我不禁打起哆嗦。

他再次转动钥匙,我等待着一片死寂,可是这次听到了引擎转动声。它转了几下,又停了下来。阿尼继续转动钥匙,这次曲柄越转越快,然后引擎突然逆火,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人在这密闭车库里点玩具炸药。我吓得跳起来,但阿尼无动于衷。他已迷醉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当我的车发生这种情况时,我会臭骂几声:臭婊子是永远的经典骂词;贱货也不错;要不然至少也会说,真是狗屎!我认识的每个人都这么做,而且我想这些都是从大人,尤其是父亲那边学来的。

做母亲的通常会留给子女比较切实际的建议,比如,如果一个月剪两次脚指甲,袜子就不会破那么多洞;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乱捡;多吃胡萝卜对你有好处;等等。可是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东西感觉就像魔术、像护身符,或是具有特殊力量的词。比如说,当你的车发动不了,那就骂它……而且千万记得把它当女人骂。如果追溯到七代前,你说不定会发现你的某个祖先也在英国苏塞克斯郡或捷克布拉格的窄桥上骂他那头死不肯动的驴,而且骂的不外乎天杀的婊子之类的。

可是阿尼没骂他的车。他只是很有耐心地低声劝着:“动一动嘛,娃娃,帮个忙好不好?”

他再转动钥匙。车子颤抖两下,然后又一次逆火,接着就真的发动了。那声音真吓人,听起来八只活塞里只有四只还能运作,不过毕竟是发动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我没有站在原地或冲上去和阿尼讨论,因为车库里很快就弥漫着青烟和火星。我立刻躲到外面去。

“她发动得好好的,是不是?”李勃说,“也不必动用你宝贵的电瓶线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说实话,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车子慢慢滑出车库。那场面实在荒谬得让你想笑想哭或至少做出点反应。我几乎不敢相信它有那么长,简直就像个视觉幻象。而坐在方向盘的阿尼小得快看不见了。

他摇下窗向我挥手,我们都得提高嗓门才能让对方听到自己说的话。我发现阿尼的女友克里斯汀还有个新的致命伤——她的声音简直就像雷鸣,看来阿尼非得尽快给她换个消声器不可。从阿尼坐进那辆车后,我脑中账本的汽车栏上,数字已经跳到了六百多块——这还不包括换那面风挡玻璃的钱。天晓得那样一块玻璃要多少钱!

“我要把她停到唐诺那里去!”阿尼大吼着,“他在报上的广告说,在那里租个车位一周只要二十块钱。”

“阿尼,那种地方付二十块停一周太贵了!”我吼着回答。

唐诺自助修车厂坐落在一片四英亩大的废车堆置场旁。那可真是个童叟必欺的地方,我去过那儿几次,一次是替我的德斯特买个起动器,另一次是替我的第一辆车——一台福特水星换化油器。威尔·唐诺是头肥猪,他以严重的气喘闻名镇上,却仍旧烟酒不离口。他痛恨自由镇上每一个青少年车主,但这并不能使他免于奉承并欺骗他们。

“我知道,”阿尼在引擎怒吼声中大叫,“我只停一两周,到我找到更便宜的地方为止。丹尼,我总不能这样把她开回去,我爸妈会昏倒的!”

这倒是实话。我开口还想劝他点什么——也许叫他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赶紧停止这疯狂举动,但还是闭上了嘴。这笔交易已经完成,我还能说什么?况且我也不想跟那消声器坏掉的引擎较量嗓门,我已吸够了它排的废气。

“好吧,”我说,“我跟你走。”

“好极了,”他笑着说,“我要绕胡桃树街和洼地街,避开主要街道。”

“好吧。”

“谢了,丹尼。”

阿尼挂上前进挡,这辆普里茅斯踉跄地往前爬了两英尺,然后差点熄火。阿尼轻踩油门,克里斯汀顿时排出一堆黑烟。这辆普里茅斯慢慢从李勃的车道爬上马路。他踩刹车时,只有一边刹车灯会亮。我脑中的修车账本上又加了五块钱。

他向左打方向盘,驶入正路。消声器的残体几乎磨到柏油路面,她一路走还一路掉铁锈。阿尼再催油,引擎咆哮得更嚣张了,那声势简直就像示威的难民群众一样。对街邻居都来到门廊上或走到门口,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克里斯汀带着怒吼狂吠,以时速大约十英里向前推进。她排出带着油臭的青烟,在低空聚成小小的云朵,在八月柔和的黄昏中飘荡着。

又走了四十码遇上红灯后,她熄火了。一个小鬼骑着莱礼牌自行车超过阿尼的车。只听远处飘来一句无礼的吼叫:“把它扔进垃圾处理机吧,老哥!”

阿尼握拳伸出窗外向那小鬼挥舞,并向他比画中指。又是第一次——我没见过阿尼对别人做这动作。

车子再发动时,引擎一连猛咳几声,并连连逆火放黑屁。听起来仿佛有人在自由镇上刚引发一场枪战,我拼命咽口水。

马上就会有人报警,那些惹人厌的公仆会以驾驶未注册车籍以及车辆未经检验为由把阿尼带回局里——或许再加上妨害安宁和污染空气的罪名。

克里斯汀又爆了最响的一声——几秒钟后那声响还回荡在街头,仿佛有人引爆了一颗迫击炮弹——然后慢慢向左转入马丁街,这儿离胡桃树街大概还有一英里。金色斜阳渐渐转红,慢慢消失在地平线。我看见阿尼把胳膊肘架出车窗外。

我怀着满腔怨气,回过头看李勃,一心想诅咒他下地狱。我说过打一开始就对他没好印象。可是我看见的景象令我全身僵冷。

李勃在哭。

那光景真是既奇怪又恐怖又令人怜悯。我九岁时,家里有只名叫“牛心上尉”的猫被UPS快递货车撞伤了。我们送它到兽医那儿去——我妈没办法开快车,因为她满眼都是泪水,我和牛心上尉坐在后面。它躺在纸箱里,我不断告诉它,到了兽医那里就会没事了,可是即使像我这么笨的九岁小孩也知道它永远不会没事,因为它肠子都露出来了,肛门不停流出的血和屎弄脏了它的毛。它就要死了。我轻轻抚摩它,它则轻咬我的虎口最敏感的地方。痛苦是很不幸的,可是绝望的同情更糟。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再有那种感觉了,我想那是世上最不人道的心灵折磨。

李勃站在他那秃黄的草地上,距离普里茅斯留下的油污不远。他拿出一条老人用的那种大手帕,低着头慢慢擦眼泪,泪水在他脸颊上闪闪发亮,乍看之下会让人误以为是汗水。他的喉结上下动个不停。

我把头撇开,假装看他那空洞的车库,我实在不愿看到老人哭泣的样子。很久之前,他的车库里一定堆满了东西——当然墙角那些杂物是一部分,最主要的就是他那辆占满空间的大车。而现在墙角的杂物将车库反衬得更显空洞,空得就像掉光牙齿的口腔。

李勃的情形就跟他的车库一样糟。我再回头时,他已几乎恢复自制。他的眼角不再渗出眼泪,手帕也塞回老人裤的口袋。但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非常非常苍白。

“终于走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总算了了一件事。”

“李勃先生,”我说,“我希望我朋友也能说出一样的话。你大概不知道这辆车给我朋友和他家人带来多少麻烦——”

“滚吧,”他说,“你像只喋喋不休的绵羊,只会咩咩咩。我想你朋友比你懂事多了。快滚吧,或许他会需要你帮忙。”

我走向我的车。我也不想在李勃面前再多待一秒钟。

“你只会咩咩乱叫!”他在我背后追着骂,这让我想起“热血青年”合唱团(Youngbloods)的一首歌——我是一曲歌手,一曲走遍天下,“你还没有你外表一半成熟。你屁也不懂!”

我钻进车里开车走了。转入马丁街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李勃还站在他的草地上,秃溜溜的脑袋反射着斜阳。

事情后来的演变证实他说的是对的。

我真是屁也不懂。 gYFXaqkL+fyWke9v2KmRGqgKqXqqrXoImjTGb9Uz6+v9llLNvhAcndebfXtwN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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