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位于魏、赵、卫交界的朝歌地界,西连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处山高林密,人烟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后,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赵、魏、卫三国谁也不曾在此设官置吏,致使数百里云梦山区成为三不管之地。
孙宾辞别随巢子,经平阳地界径向西走,不消两日,就已来到河口古镇宿胥口。由此渡河就是朝歌地界,再涉过淇水,云梦山也就到了。
云梦山就在前面,孙宾也就不急了,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传闻三百年前,远在周定王时,河水泛滥,就是从这里决口后首次改道,经白马口东行至顿丘,然后北行,汇合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里的最大渡口,也是沟通赵、魏、卫诸地的重要津渡,南来北往的客商甚多,不少人在此经营店铺。因而,自殷商以来,这里就是重镇,最繁华时段常住人口一万多,关税收入更是一大笔财富。此处本属卫国,因受赵、魏两家挤对,卫人已于百年前放弃。卫人撤走后,这里迅速成为赵、魏两国必争之地。魏武侯时,赵、魏在此接连发生三次冲突,双方死伤上万人,直到魏将吴起出马,宿胥口才为魏人所占。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为大集,初五、二十五为小集。眼下时过三夏,正是农闲时节,这日又刚好十五,方圆百里都有来赶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长这么大,孙宾还是第一次来到这般热闹的河埠,完全被古镇的热闹吸引住了,一路走一路张望街道两侧的房舍和店铺。
一处高台上悠然坐着三贼,专业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里寻觅。其中一贼注意到身着卫人服饰、木头木脑的孙宾,目光落在他的包袱上,轻轻推下两个伙伴,努嘴。二贼会意,溜下台阶,挤入人群。
前面一段更加拥挤。两个贼挤到孙宾跟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故意挤挤挨挨,推推搡搡。孙宾毫不在意,依旧东张西望。最先注意到孙宾的那人悄悄跟到孙宾身后,一手麻利地探入孙宾包袱内,摸出钱袋,溜出几步,响亮地打声呼哨。
听到呼哨,二贼离开孙宾。
孙宾浑然不觉。
待到走过这段拥挤的街道,孙宾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面。孙宾精神一振,迈开大步走向渡口。
沿河大大小小都是码头,两只渡船刚好离岸。河面上又有一只驶过来,靠上码头。船家是对夫妻,男的朝码头上拴牢缆绳,搭上木板,五六个客人依序上岸。
孙宾走过去,扬手问道:“请问船家,何时开船?”
“呵呵呵,”船家朝他笑道,“人一够就开。货色买齐了?”
“没买啥。”
“啥?”船家惊愕道,“今儿逢五,是大集,一个月才有三次,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赶,货色最齐,你哪能啥也不买呢?”
“我就想渡河!”
“哦,你是要赶路呀,想咋渡哩?”
“咋渡都成,就过这河!”
船家见他着急,瞧一眼他的装扮,猜他是个有钱的主,便眼珠子一转,堆笑道:“我晓得你要过河,是包船,还是搭伙?”
孙宾较少出城,显然没听明白:“咋说哩?”
“要是舍得掏钱,你就包船,像我这船能坐十人,莫说是装货,就是再上来一匹马也没事儿。”
“搭伙呢?”
“搭伙就得等人,像我这船是载十人的,今天逢大集,不到十人一般不开。”
“好哩,我搭伙吧,反正也不急。”
船家打一哈欠:“要是搭伙,你就得多等一会儿。”又仰头看下日头,“这辰光早,集都没赶美呢,来的人多,走的人少。”
“好哩,我在附近转转。”
孙宾折身回到街上,觉得有些饿了,见旁边有家客栈,遂走进去,寻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放下包袱,将剑解下搁在案上。
日已错午,不是吃饭辰光。店中只有一个食客,戴着斗笠,坐在角落,背朝门窗,独自闷头喝酒。
伙计小跑过来,躬身笑道:“客官,想吃什么?”
孙宾边说边做手势:“一斤羊肉,两碟小菜,三碗酒!”
“好哩!”
“有烙饼没?”
“有。”
“五只烙饼,带走!”
“好哩。”伙计转身去了。
不多久,伙计端上酒菜。孙宾一是饿了,二是怕错过搭伙的船,便大口饕餮,就菜饮酒。不消多久,三碗酒并下酒菜全部吃空。
孙宾将五个烙饼塞进包袱,看看日头:“结账!”
伙计应一声,拿了一张竹简过来,摆在孙宾面前,满脸堆笑道:“客官请看,这是您点的酒菜,共是五个布!”
“好咧!”孙宾拿过包袱,伸手进去。
孙宾摸了一会儿,心里“咯噔”一下,忙将包袱摆到桌上抖开,里面除去几件随身衣物之外,并无一铜。孙宾震惊,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分文俱无。孙宾傻了,窘在那儿,以手挠头,似乎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
孙宾怔在那儿,显然拿不出任何钱了。
伙计朝柜台叫道:“主人,您过来一下!”
店主显然意识到什么了,沉着脸走来。
伙计手指孙宾:“主人,又是一个吃白饭的!”
店主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你个蠢货,狗眼看人低,这位壮士像是吃白饭的吗?瞧人家这身衣冠,还能付不起你这点儿饭钱!”
“在下……”孙宾更窘了,“在下原本有钱来着,包袱里共有三镒金子,早起时还在呢!”
“听到了吗?”店家斜伙计一眼,“三镒金子!你个蠢货,见过三镒金子吗?一镒二十两,三镒就是六十两!六十两啊,不是白银,是金子!”又扭头转向孙宾,语气嘲讽,“嘿嘿嘿,我说壮士,你相貌堂堂,却空有一副躯壳,纵想编谎儿,也得编个大的,三镒金子也太少了,至少也得十镒、百镒才是!”
孙宾手足无措:“在下……在下……在下……”
店家摇头晃脑,拖着长腔:“不要再说在下了,在下是你这样的人说的吗?观你温文尔雅,即使爷见多识广,也差点儿让你蒙了!没钱也罢,阿五,这位壮士共欠多少?”
伙计伸出五根手指:“五布!”
“五布?”店家眼珠儿一转,“壮士,这么着吧,我们做个交易,你不用出钱了,一个布一个响头,只要你磕下五个响头,你我互不相欠!”说着顺手拉过一张矮凳,张开衣襟坐下,做出收头的架势。
孙宾脸色红得像只紫茄子,手指掌柜:“你……你……区区五布,你……欺人……”
“哈哈哈哈,”店家爆出一声长笑,“区区五布?欺人?爷开饭店,你吃白食,反倒说爷欺人!爷告诉你吧,小伙子,爷在此地开店逾三十年,南来北往各路过客,什么鸟人没有见过?磕吧,磕完一个,你喊一声爷,待爷应过,再磕下一个,否则,磕也白磕!”
孙宾指着桌上的包袱:“这只包袱,连同里面的所有东西,权抵五布,可否?”
店家扫一眼摊在那儿的包袱,冷笑一声:“嘿,当爷是个收破烂的!”
孙宾拿过剑,放在几上:“此剑少说可值一镒金子,权抵五布如何?”
店家脑袋连晃几晃:“爷不稀罕破剑,也不要你的一镒金子,爷只要五个布!”
孙宾气结:“你……”
店家阴阴一笑:“小伙子,不瞒你说,爷一辈子伺候人,一辈子喊人爷,今儿个啥都不想,就想听听这声爷从你嘴里出来是个啥滋味儿!莫说是你这个包袱,莫说是你这柄破剑,纵使你脱光身上所有,爷一件也不稀罕!对付你这吃白饭的,爷只有一招:要么五个布,要么五个响头!”
孙宾窘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店家目光更现不屑,挪一下凳子,姿势又摆几摆,倨傲地坐了。
孙宾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啪”的一声,一块小金饼飞过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孙宾的几案上,弹一下,蹦落在地面。
店家吃一惊,扭头看去,正好撞上坐在墙角的那位食客的冷冷目光。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庞涓,在宿胥口已住数日了。
“店家,”庞涓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块金饼值不值五布?”
店家迭声:“值值值!”
“若是值的话,就折算五布吧,权抵这位壮士的饭钱!”
“哎哟哟,”店家满脸堆笑,“这位爷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又转对伙计,厉声,“还不快点把这位爷代付的五个布捡起来!”
伙计弯腰去捡。
“慢!”庞涓缓缓站起,踱到金币跟前,拉下斗笠,“店家,这是五个大布,下人的手贱,如何捡得起呢?”
店家吸口长气,看向庞涓,见他满脸恶相,不由得打个哆嗦,连连鞠躬:“爷说得是,在下来捡!在下来捡!”
店家弯腰去捡,手指刚刚摸到金币,庞涓一脚踩上。
庞涓鼻孔里哼出一声,声音冰冷:“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见过不少,似你这般嘴脸,却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是区区五布,你却百般羞辱这位壮士。见到金子,难道就想一拿了之吗?”说完脚底渐渐发力。
“哎哟……哎哟……”店家疼得连声惨叫。
“店家,你哎哟什么呢?”庞涓更用力了。
店家龇牙咧嘴,做出苦笑:“在下……”
“你配说在下吗?”
“不配不配,小人不配!”
“知道不配就好。晓得该做什么吗?”
“晓得,晓得,”店家赔笑道,“小人言语不恭,这就向壮士赔礼道歉!”
庞涓松开脚,店家抽出手指,放在口边连哈几口气,朝孙宾鞠了个躬。
庞涓喝道:“是这样道歉的吗?”
“这位爷,”店家看向他,声音发颤,“您……您要小人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那五个响头吗?就那五个头吧,依你方才所说,向这位壮士磕一个,喊一声爷。五个头磕完,今日的事就算两清了,这五块大布也就是你的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反向“吃白饭”的人磕头,这要传扬出去,小店必定名誉扫地,在这一带甭想混了,损失岂是一块金饼所能垫上的?店家深明其理,强撑在那儿。
庞涓一脚踢翻几案:“店家?”
店家打个哆嗦。
庞涓似笑非笑,骇人的表情令人生畏:“方才听你说你一辈子给人磕头,一辈子叫人爷,这再多磕几个多叫几声就不行了吗?”
店家声音打战:“我磕!我叫!”便走到孙宾跟前,“扑通”跪下。
孙宾觉得有些过了,打圆场道:“这位店家,记住做人厚道就行,这五个头就不必磕了!”说着起身拉他。
庞涓摆手止住:“壮士,你且坐下!今天这个头,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又转对店家,“听见了吗?你如此糟践这位壮士,壮士却以德报怨,替你讲情!爷看在这位壮士的面上,五个响头,免你四个,剩下一个,你看着办吧!”
店家重重磕在地上:“壮士爷,适才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在此赔礼了!”不待孙宾应声,就从地上爬起,将膝头上的灰土拍打几下,脸阴沉着走向柜台。
伙计跟后溜走,刚走几步,店家扭身,恨恨道:“还不捡起那五个布来!”
伙计一愣,回身捡起金块,小跑步跟上。
恰在此时,厨师从灶房里走出:“主人,没盐了!”
店家接过伙计递过来的金币,顺手摸出两枚铜布,丢给伙计:“打盐去!”
伙计答应一声,跑出门去。
看到伙计出门,庞涓方才转过身来,朝孙宾微微一笑:“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说着反身回至自己几案,依旧端碗喝酒。
孙宾起身,走过去,朝庞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请受卫人孙宾一拜!”
庞涓放下酒盏,摘下斗笠放到案角,起身还一揖道:“孙兄客气,恩字在下实不敢当!”
孙宾再揖:“恩兄高义,孙宾没齿不忘!请问恩兄……”陡然怔住,惊讶地盯住庞涓。
庞涓略吃一惊,下意识地坐下,将斗笠匆匆戴上,掩住脸。
孙宾轻声问道:“敢问恩兄,可曾当过武卒?”
庞涓眯眼回看,淡淡道:“当过。”
“可曾征过平阳?”
“征过。”
“平阳失陷后,恩兄可曾驱车追过一辆卫车?”
庞涓陡然一怔,移开斗笠,两眼盯住孙宾,昔日平阳攻防战时的情景映入眼帘:
——树林里,一身甲胄的孙宾从树上溜下,从他身前走过。
——平阳街道上,孙宾、孙操纵车冲杀,勇猛无敌。
——孙宾驾车,孙操中箭。
——孙操拔出胸中之箭,孙宾以此箭射杀射箭魏卒。
——孙宾一手抱孙操,一手持枪。
…………
庞涓思绪回来,完全放松,笑道:“呵呵呵,没想到会是你,这天地小呢!”
孙宾“扑通”跪地,叩首:“恩兄……”
“这这这……”庞涓拉起他,“孙兄快起!”
孙宾在他对面坐下,拱手:“那日若不是恩兄,在下……”
“车上你抱着的那位将军,叫何名字?”
“是先父,孙操!”
庞涓肃然起敬,黯然道:“孙将军他……”
孙宾泪水流出。
庞涓会意,半是难过半是仰慕道:“你有一个好父亲,他是在下见过的最勇敢的将军!”
孙宾擦下泪,拱手问道:“敢问恩兄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庞涓亦拱手道:“不敢称尊,在下姓龙名水,大梁人氏!”略顿,爽朗一笑,“孙兄,在下求你一事!”
“恩兄不可用求,有何吩咐尽管讲来!”
“不要再叫在下恩兄,这个词儿听起来别扭!”
“这……”孙宾有些尴尬,“好吧,在下就叫你龙兄了。”
庞涓倒酒:“孙兄,你我这是第三次见面了,真是有缘人哪,”举碗,“来,就为你我的缘分,干!”
孙宾端碗,纳闷道:“第三次见面?”
庞涓大笑:“哈哈哈,第一次你不晓得。”
“在哪儿?”
“你带着人马来救平阳,藏在一片树林里。你还爬树瞭望魏军,又从树上溜下!”
孙宾惊愕:“龙兄,你……你怎么晓得?”
“哈哈哈哈,”庞涓又是一阵大笑,“因为你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还差点踩到我的头呢!”
孙宾倒吸一口气:“龙兄在那儿做啥?”
“不做啥。在下喜欢打仗,也喜欢看打仗,看够了魏卒,当然也想看看你们卫卒喽!”
“龙兄是……斥候?”
“不是。”
孙宾一脸不解道:“可你是魏卒呀!”
“那时还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你……没有告密吗?”
“告了,可裴英不信不说,还把在下绑起来。结果你是晓得的,他吃亏了。他放掉我,感谢我,送我钱,我不要,他问我有何欲求,我就穿上武卒的甲胄了!”
“可……”孙宾又问,“在下仍有一惑,你我素不相识,又是战场对手,龙兄为何要放走在下?”
“呵呵呵,不为什么,你们父子皆是勇士,仅此而已!”
孙宾举碗:“在下代先父敬龙兄大义!”
伙计走至小木桥边,看到告示墙前围着一大群人在观看。时至后晌,店中生意正值清淡,伙计也不想着急回去看庞涓的脸色,干脆踅身过去。
伙计走到近处,见墙上挂着一长排木板,板上是清一色的官府告示,几乎全是拿人的。伙计的目光由第一块板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块。
伙计的目光盯住最后一块,上面赫然画着庞涓的头像。许是时间久了,画像略有模糊,但轮廓看得分明。
伙计心中一紧,拉住一个正在新告示前看得津津有味的中年人:“先生,您看下这个,这人叫啥?犯的是啥罪?”
中年人应道:“老告示,早就看过了,此人是个凶徒,姓庞名涓,在上大夫府中行劫,连杀多人,是司徒府追缉的在逃钦犯,谁若举报,上大夫府悬赏五镒黄金!”
“五镒黄金?”伙计眼睛睁大,“您再看看,甭看错了!”
中年人瞪他一眼:“这么大的字,还能看错?白丁!”
伙计满怀歉意地朝他打个拱,离开告示墙。走着走着,伙计眼前浮出店中庞涓踩住主人时的一脸凶相,自语道:“难怪此人躲到角落里吃饭,还一直戴着斗笠,原来是个凶徒……五镒金子?天哪,五镒!一镒二十两,五镒就是一百两,不知够置多少个店铺哩!”
想到这儿,伙计顾不上买盐了,拔腿就朝官府里跑。
跑有两百多步,伙计的步子突然放慢,心道:“我这儿报官了,主人会咋想?万一认错,赏金拿不到不说,主人也必不容我,我这……岂不是鸡飞蛋打?三年徒工也白干了!不可,还是回去告诉主人,让他来断!”于是掉转头,又朝客栈飞奔。
伙计一头大汗地进到店里。
店家见他两手空空,脸一沉:“盐呢?”
伙计小喘几下,瞄一眼厅中仍在对饮的庞涓与孙宾,轻嘘一声,拖他走到里屋,附耳低言。
店家震惊,走到厅里,盯住庞涓的背影看一会儿,嘴角撇出一丝冷笑,招伙计过来,低语几句,恶狠狠地甩下袖子,大踏步出去。
看告示的人不多了。店家走到最后一块告示牌前,两眼盯住画像,认定是庞涓无疑,遂摘下牌子,飞步走向官衙。
客栈里,庞涓、孙宾喝完坛中老酒,各自起身。庞涓拿起斗笠戴上,眼睛看着正在打包的孙宾,声音却冲柜台:“伙计,结账!”
见二人要走,伙计急了,支吾道:“这……主人出去了!”
庞涓剜他一眼:“让你算账,与那厮何干?”
“这就算,这就算!”伙计从柜上拿过一块竹简,看着上面的符号,又拿过算盘,慢腾腾地拨打一会儿,“一共八个布!”
庞涓正要付钱,一阵脚步声急,店家领着二十来个持械役卒堵住店门。
店家手指庞涓,对为首的军尉说道:“官爷,就是那个戴斗笠的!”
军尉手中提着告示板,指向庞涓,厉声道:“你,取下斗笠!”
庞涓冷冷地斜他一眼,回过头,继续观看孙宾打点包袱。
军尉被激怒了,剑一指:“拿下此人!”
庞涓将手缓缓按在剑柄上,目光鄙夷地扫向众卒。
见他已有戒备,众卒各自拿了兵器,小心翼翼地逼过来。
距离几步时,众卒见庞涓虽未拔剑,但面目凶狠,便住步不前。
孙宾震惊:“龙兄,这是……”
未待他说完,众军卒已经散开,围成一个扇形,几个持长枪的走在前面。
庞涓嘴角撇出一笑,“嗖”地抽出宝剑,朝孙宾拱手道:“孙兄,不关你的事!”
孙宾无暇多想,将包袱挂在肩上,拔剑在手,与庞涓背依背,低声道:“冲出去!”
庞涓将宝剑连摆几摆,大吼一声,气势如虹,声如响雷。
众卒似乎被这声大吼吓坏了,退后一步。
趁他们退后的刹那,庞涓冲向最前面的兵卒。那人举枪刺来,庞涓以剑拨开枪头,另一手握住枪身,猛地一拉,顺势欺上,一剑刺入他的胸脯。
庞涓的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奇快无比,出手就是一条人命,众军卒不曾见过这般凶徒,无不面如土色,纷纷避让。
店家吓呆了,躲在军尉后面。
庞涓挺起手中枪冲向军尉。军尉持枪迎战,身体本能地闪到一侧,使店家暴露在庞涓跟前。
店家吓傻了,正欲逃避,庞涓已到跟前,一剑劈来。店家拿手去挡,惨叫一声,手落于地。庞涓踩倒店家,照其后心就是一剑。
众军卒见他眨眼间连杀二人,无不惊惧。趁众军卒踌躇期间,孙宾仗剑跟上。二人并肩冲到大街上。
军尉与众卒也追出来,将二人远远围定。过路的赶集人见发生械斗,纷纷避让。孙、庞联手,背对背,左劈右刺,众军卒根本无法靠近。
相较平阳与魏武卒之战,这些专门对付百姓的捕卒不值一击。但孙宾并无杀心,左抵右挡,连断对方数支枪头。
见枪头被削,持枪军卒皆是震惊,纷纷弃枪拔剑,避在后面。
庞涓杀得兴起,舞起长枪,将众卒逼得四处躲闪。
孙宾低声道:“龙兄,冲出去吧!”
“好哩!右侧!”庞涓大声叫道。
不待庞涓杀到,右边几个军卒紧忙避到街边,让出通道。庞涓、孙宾冲出去,径奔一条小巷。众卒无人敢追,呆在原地面面相觑。
见闹出人命,围观者多起来,纷纷交头接耳,显然是在嘲弄这些军卒。
军尉面上挂不住了,转对众卒,怒喝:“追呀!”说罢,挺枪率先冲上。
众卒跟后,个个叫得响亮,但没有谁真敢逼近。
孙、庞二人拐进一条小巷。
庞涓以枪撑地,纵身跃上墙头,冲孙宾叫道:“孙兄,上来!”伸给他枪杆。
孙宾拉住上墙,二人再上房顶,沿屋顶转入另一条巷子,大踏步而去。
军尉转进空巷,装腔作势地咋呼一阵,返回复命,善后。
孙、庞二人出得古镇,钻入一片林中。
走到一块空地,庞涓住脚,拱手道:“孙兄,请借剑一看!”
孙宾解下佩剑,双手递给庞涓。
庞涓接过,抽出,验看,叹服道:“孙兄好功夫啊!”
“龙兄过誉了。”孙宾拱手,“方才一战,龙兄功夫远超在下,宾实敬服!”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该敬服的是在下。以剑断枪而剑丝毫无损,孙兄腕力了得,在下不及!”
“惭愧惭愧。”
“哦?”
“非在下腕力了得,实乃剑好!”
庞涓细审那剑,果非凡品,咂舌道:“啧啧啧,果是好剑!敢问孙兄,此剑何来?”
“祖上所传。”
“孙兄的祖上是……”
孙宾略作迟疑:“祖上是祖上,不足挂齿。”
庞涓先是一怔,既而想到自己亦是隐姓埋名,便识趣地点头:“好好好,孙兄不愿讲,在下也就不问了。”又从身上摸出两枚金饼,递过去,“孙兄拿上这个,在下告辞!”
“这……”孙宾推托,“如何使得?”
“呵呵呵呵,如何使不得呢?钱这玩意儿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门在外,没有这泡狗屎还真不行!”庞涓将金饼塞进孙宾衣襟里。
孙宾大为感动:“龙兄……”
“聚散是缘,你我就此作别,孙兄保重!”庞涓拱手作别。
孙宾拱手还礼:“敢问龙兄欲往何处?”
“这……孙兄还有何事?”
“在下倒是无事,只是……在下在想,龙兄可有麻烦在身?”
“唉,”庞涓叹喟道,“孙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隐瞒了。其实在下并不姓龙,也非大梁人氏。在下姓庞名涓,家住安邑,与那奸贼陈轸结了冤家!”
“奸贼陈轸?”孙宾愕然,“庞兄所说,可是魏国上大夫陈轸?”
庞涓咬牙切齿道:“正是此贼!”
“庞兄缘何与他结作冤家?”
“说来话长,”庞涓一吐为快,“此贼阿谀逢迎,嫉贤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终有河西之辱,堪称魏国大奸。此为国事,暂且不说。几个月前,此贼勾结秦人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家父曾为大周缝人,司制王服,此贼听闻,使人寻上门来。家父以不合王制为由,拒不从命。此贼恼羞成怒,囚禁在下,以在下性命为要挟,强逼家父缝制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贼暗设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罗文舍身相救,在下方才逃过一劫!此贼不甘罢休,将在下诬为杀人凶犯,令官府四处缉拿,欲除后患!在下逃往大梁,隐身军中,本欲建功立业,斩除此贼,这却……”
孙宾打断他,面现愧疚之色:“庞兄离开魏营,是因为我父子吗?”
“非也。魏卒陷城后,奸抢杀戮,老少不赦,在下看不顺,方才追兄而出,借故离营!”
孙宾油然而生敬意,拱手道:“庞兄大义,宾实敬服!敢问庞兄欲往何处?”
“在下有位叔父,名唤庞青,住在大梁,以箍桶为生,在下往投大梁,正寻叔父时,起了战事。在下投入战事,邂逅孙兄后,再返大梁,打听到叔父的邻居,从他口中得知叔父十多年前就到宿胥口了。在下来到宿胥口,寻问几日,说是他又到赵地邯郸去了。在下本想由此渡河,往投赵国邯郸,不想再遇孙兄。”
“如此说来,庞兄是要投奔邯郸去?”
“不了。”庞涓断然说道,“方才在下在想,似此一路逃命,终究不是长法!再说,家父仍在奸贼手中,生死未卜。于国于家,于忠于孝,在下都得赶回安邑!奸贼不除,魏祸不已。在下这次想回去,与陈轸那厮见个分晓!”
“见分晓事小,救出令尊却是紧要。庞兄若是不嫌弃在下,宾愿同往,或可助兄一臂之力!”
庞涓握牢孙宾的手,激动道:“孙兄……”
在秦孝公的旨意下,嬴驷不得不躬身洛阳求聘。
嬴驷已有几个嫔妃,身边不缺女人,这让他去求聘一个日渐没落的周室公主,自是十二分的不乐意。将行之际,嬴驷与公子华前往太傅府作别公叔。
“什么?”嬴虔惊愕道,“君上命你躬身周室,再聘雪公主?”
嬴驷点头。
“哼,不用问了,肯定是卫鞅怂恿的!”
嬴驷点头。
“他卫鞅意欲何为?”嬴虔言语激愤,“害苦了紫云,又来害你!前番为你聘亲,就算是为了河西,为了打败魏国,情有可原!可这……仗打完了,我们没有理由再去高攀周室了呀,可他仍要聘亲,且定要你躬身前往,意欲何为?”
嬴驷闷头不语。
“他说出理由没?”
嬴驷苦笑:“说是为天下立信,言出必行!”
嬴虔一拳震几:“信他个狗屁!”
知他又要开骂,嬴驷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下文。
“驷儿呀,”嬴虔破天荒地没有开骂,反而讲起道理来,“你细想想,他这个信字为的是谁?是他自己!他行新法时,城门立木,当时我让他整蒙了,没想明白,后来才想清爽!是谁立木,是他,是他的大良造府,不是君上!他先是立木,后是杀人,以行新法为名,将我公室里凡是反对他的人全都杀了!更可恶的是,说他坏话的他杀,连说他好话的,他也杀!为什么要杀呢?因为他的新法不容议论!他凭什么不让议论?弓是弯的,理是曲的。理既然是曲的,不议不辩怎么明了?自古迄今,理儿都是辩明白的,只有他不让议,不让辩!他为什么不让议不让辩呢?因为辩了,他的几斤几两就全露馅了……”
“公叔,”见他扯远了,嬴驷止住他,“甭说过去了,就说眼前这事儿。驷儿该怎么办?”
“不去!”嬴虔忽地起身,“公叔这就去求请君上!”
嬴驷扯住他胳膊:“该求的我都求过了,公父执意要我去!”
“咦!”嬴虔重重坐下,朝几案上擂上一拳,“河西一胜,君兄又让这厮迷魂了!”
“还有,公父要我随带三千军士护身,还要我在过函谷关、崤关时留意一下魏人的布防!”
“哦?”嬴虔老眼眯一会儿,吸一口气,“不会是君上在琢磨函谷关吧?”
自从被处劓刑后,但凡公孙鞅所做决定,嬴虔总是二话不说就抗议,近乎形成了“条件反射”。然而,一旦得知公孙鞅的决定对秦国有利,他就又将功劳想法设法地加到君上身上。私人恩怨是一方面,国家大事上,嬴虔从来不犯糊涂。
“也许是吧。”嬴驷缓缓点头。
“若是此说,倒是可去。只是,雪公主的事儿,能支应就支应,不可当真。周室不是已把她许给老燕公了吗?名义上讲,雪公主已经是老燕公的人,你即使娶来,不但是个二手货,也要落个抢亲的恶名!估摸这也正是公孙鞅想要达到的目的!”
“晓得了,”嬴驷转对公子华,“华弟,你陪我去!”
“嘻嘻,”公子华眯眼笑道,“听说雪公主还有个妹妹,叫什么雨公主,驷哥这把姐姐娶来,华弟顺手拐她妹妹耍耍!”
见儿子将国家大事视若儿戏,嬴虔狠狠瞪他一眼。
公子华凑近他,嬉皮笑脸道:“阿大,华儿这去拐她来为您老敲腿,成不?”
嬴虔扑哧笑了:“滚边儿去!”
秦魏在大荔关的关门楼上签约之后,张猛因夜袭秦国中军有功,被提升为西河郡守,袭龙贾之职,但此时的西河郡已大部归秦,魏国仅保留临晋关、阴晋城与函谷通道,且临晋关通往阴晋的地盘也让秦国占去,临晋关已成孤地,仅通过一座浮桥与安邑沟通,仍由老将仲良负责镇守,张猛实际只负责阴晋城及函谷道的守备。
秦国殿下亲率三千甲士经由函谷道往周室聘亲,着实让张猛大吃一惊。
张猛拆看国书,眼睛盯在“三千卫士”上,详阅一时,将国书递给副将。
副将阅毕,恨道:“三千卫士?不给他过!”
“这个不妥,”张猛道,“太子为储君,储君出行带三千卫士符合列国惯例,并未违犯关则,你有何理由不让过吗?”
“要是他们偷袭我呢?”
“谅他没有这个胆子!”张猛转对军尉,“传令,准许过关!知会秦人,过关兵卒须遵守关则,枪头朝下,不得在关内以任何名义作任何停留,违者拘押!”
军尉拱手:“得令!”转身出门。
张猛吩咐御史:“以本将名义,速报君上!”
张猛快报连夜递至魏宫,魏惠王急召陈轸道:“秦人又去聘亲了!”朝案上的急报努嘴。
陈轸拿过,吃一惊道:“嬴驷亲往迎聘?”
“看来,秦室是志在必得啊!”
陈轸放下急报,拱手道:“王上,臣恳请再赴洛阳!”
“算了吧,”魏惠王显然已失去对周室的兴趣,夸张地打个哈欠,“雪公主既已许给燕公,我们再去与秦人抢,让天下人如何看我?”
“可……”陈轸心有不甘,“臣这心里堵啊!”
“你堵什么呢?”
陈轸语气坚决:“不能让雪公主嫁给秦室!”
魏惠王似是想到什么,一拍脑门:“这个好办,你以寡人名义向周天子禀明利害就是,对了,语气客气些!”刻意将“客气”二字说得特重。
陈轸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若是此说,王上就不必出面!”
“哦?”
陈轸阴阴一笑:“由臣出面,给东周公、颜太师分别写封私函。周室都是一窝虫子,只要唬他一唬,秦国太子就得白跑一趟!”
“怎么能是唬呢?”魏惠王语气严厉,“你可晓谕周室,若是为王不尊,出尔反尔,寡人就真拆了他的宗祠!”
陈轸拱手:“臣遵旨!”
淳于髡在洛阳一住数月,渐渐觉得无味了,欲到楚地一游。颜太师苦留不住,只好听凭他去。
淳于髡是个随性的人,早晨说走,不到中午就把车马行李全备妥了,来与颜太师告别。
颜太师的两只狗却是不舍,一边一个扯住淳于髡的袍角。
“哎哟哟,”淳于髡蹲下身,轻拍两只狗头,“你们两个小畜生呀,还是守着你们的老主子吧。老主子虽说老了些,心里却是有你们的,千万不要见异思迁,跟着我这没心没肝没出息的混家子!”说罢起身,朝颜太师拱手,“颜兄留步,光头告辞了!”
颜太师拱手还礼,感叹道:“淳于兄,楚地遥遥,你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哪!”
“待光头从楚地回来,不定还会来一趟呢!”
“唉,你这一走,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空落什么呢?”
“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呵呵呵呵,你不是还有两只狗吗?”淳于髡笑着弯下身,一手拍一只,再次安抚它们,“好兄弟哟,光头要跟你们说再会喽,你俩千万甭信光头的话哟,光头这一去,怕就再也会不上你俩喽!好兄弟哟,这些日来,光头与你俩讲了许多许多的话,可那些话全是假的,光头这就要走了,就把实心话掏给你俩,从今天起,你俩就甭再想念光头喽。光头是个坏东西,光头只会骗人,只会哄人,只会游山玩水,只会寻欢作乐,只会打情骂俏,只会吃喝嫖赌,光头真真就是个混家子哟!光头走后,你俩要好好守住这个老头子,他是个大好人哪,你俩能得颜老头子,是你俩的福分,但凡得空,就拉他出去,早也遛他,晚也遛他,优哉游哉,岂不是狗生乐事!”
两条狗吠声悲鸣,与淳于髡难舍难分。
淳于髡的话显然戳到了颜太师的痛处,老太师非但笑不出来,反倒以襟拭泪。
淳于髡起身,走向轺车,正要上车,一阵马蹄声急,一辆轺车疾驰而至,在大门外停下。一人下车,匆匆走进。
是御史时礼。
时礼拱手,声音颤抖:“报,秦室储君带三千甲士入境,要求入城!”
“这……”颜太师吃惊不小,“他们来干什么?”
“聘亲。秦使照会说,仍来聘娶雪公主!”
颜太师老眉拧起:“这……”
时礼急切道:“怎么办?”
“你怎么想?”
时礼应道:“下官之意,聘亲使臣可以入城,甲士不可!”
“就这样吧!”
时礼匆匆走出。
颜太师看向淳于髡,苦笑一下,摇头。
“哟嗬,”淳于髡来劲了,“这是要来抢走老光头的买卖哟!”
“淳于兄呀,”颜太师苦笑,“这下你怕是走不成喽!”
“不走喽,不走喽,这么好玩的事儿,老光头还去楚地耍什么呢!”淳于髡转对仆从,“去,把行李全都搬下来,还搬回燕使馆!”说完一手抱起一条狗,“走走走,老光头再与你俩耍会儿去!”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苏家打谷场上,苏虎、苏厉各戴斗笠,检查场地上堆成一垛又一垛的粟子,查看是否漏雨。
父子俩正在忙活,苏代披着蓑衣从北面走过来,冲苏虎道:“大——”
苏虎看过来,急切问道:“代儿,寻到没?”
苏代摇头:“半个洛阳城都寻遍了!”
苏虎纳闷道:“不是说他在那个破庙里吗?”
苏代苦笑:“去过好几次了,住着一老一小两个算命的,二哥早就不在了。”
苏虎的脸色阴沉下来。
当日晚间,苏虎再次来到麻姑家,将一只鸡和一只鸭朝院子里一扔,一脸是笑地蹲在地上。
麻姑看一下鸡鸭,叹道:“唉,老哥儿呀,你甭再笑了,两只鸡鸭还是拎回去吧,大妹子实在消受不起!”
“咋哩?”
“无论为谁家跑腿,大妹子好歹还能混口水喝,只为你家二小子,妹子是连冷水也混不到一口呀!”
“大妹子,是老哥儿委屈你了。可……不瞒大妹子,那小子的心越来越野,不把他早点儿套住,就怕他飞上天哩!”
“唉!”麻姑终归是个热心肠人,禁不住苏虎苦苦相求,也就答应下来。
心中窝下此事,只要听说哪家有姑娘待字闺中,麻姑必去敲门。没过多久,周围十里八村竟是被她访了个遍。
然而,苏秦的名声实在太大,无论谁家,只要麻姑提到名字,对方劈头就是一句:“可是那个倒背木剑的二公子?”麻姑无言以对,只好点头称是。接下去,对方三言两语就将话头堵死,连茶水也不给一碗,气得麻姑几度落泪。
做媒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是窝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输的脾气,越是难做之事,越是上劲,天天早出晚归,为苏秦四处奔跑。
姬雪正在梳妆台前打扮,姬雨走进来。
见是妹妹,姬雪停下,回转身抱住她,激动得声音发颤:“雨儿,他来了,是他来了,是太子驷!”
“阿姐,”姬雨两眼直盯住她,“你……真的那么想嫁给他吗?”
姬雪点头:“嗯。”
“你见过他吗?”
姬雪摇头。
“你了解他吗?”
姬雪摇头。
“你喜欢他吗?”
姬雪迟疑一下,摇头。
见她一连三个摇头,姬雨两手一摊,苦笑道:“阿姐既没见过,也不了解,更谈不上喜欢,你这说说,为什么想嫁给他?”
姬雪没有回答,扭转头,缓缓看向远方。
“雨儿晓得,阿姐要嫁他,只是因为不想嫁给燕公,是不?”
“是,”姬雪微微点头,略顿一下,又缓缓摇头,“也不完全是。”
“哦?”
姬雪从远处收回目光,看向姬雨:“雨儿,阿姐想嫁秦室,没有其他,只有一求!”
“能说给雨儿听吗?”
“守护周室,为父王分些忧愁!”
“你那么相信秦人?”
“说不上相信,”姬雪轻叹一声,“可人这一生,总得赌一次吧。阿姐没有其他资本可赌,只有青春。阿姐查过史籍,秦室对我周室还算忠诚,虽说也有不守本分处,但还不曾谋过大逆。今我周室风雨飘摇,日没西山,魏侯南面,列国不朝,唯独秦人前来聘亲,更有太子躬身亲临,也算诚恳。姐之奢望莫过于此!”
姬雨将头靠在姬雪肩上,喃声道:“阿姐……”
闻知秦人又来聘亲,周显王很是高兴,躬身靖安宫,亲口向王后报喜:“汕儿,有个好音讯,秦国太子又来聘亲了!”
“真的?”王后一脸惊喜,“看来,秦室倒是心诚,雪儿若嫁过去,也就不枉她了!”
“是哩,秦人若是不来,寡人还真寻不出个理由再提这门亲事,这下好了,寡人这就请太师谋议!”
“谢王上关切雪儿!”
“什么关切呀!”显王苦笑,“这孩子从小就晓得为寡人操心,寡人总是觉得对不住她呢!”又转对内宰,“宣太师书房觐见!”
内宰拱手:“臣遵旨!”
显王与王后又议一会儿雪儿的婚聘,回到御书房时,颜太师已经赶到。二人对眼下时局简要分析后,皆认为将姬雪嫁入秦室再好不过。
“只是……”显王仍有一丝忧虑,“燕公那儿怎么交代?”
“不瞒王上,”颜太师现出一笑,“迄今为止,燕公怕还不晓得此事呢!”
显王大是惊愕:“哦?”
“当时秦、魏争聘,臣正苦闷如何应对,游士淳于髡到访,出了这个主意,并以燕使身份助我渡过难关。今争端已了,秦使又聘,且是太子亲临,诚意可嘉,王上若是认可,臣也就无话可说了。至于燕公那儿,待此事了结,臣写封书信,托淳于子捎给燕公。燕公对周室向无二心,能助王上一臂之力,想必也是乐意。”
显王嘘出一口长气:“呵呵呵呵,这就好,这就好。”
向晚时分,夕阳西下,颜太师府的后花园中,灯光亮堂起来。颜太师、淳于髡对饮于草坪,几个乐手抚琴弄曲,场面欢乐。
场面正自热闹,府宰走近,朝颜太师拱手道:“报,东周公到访。”
颜太师眉头一拧:“他来做什么?”
“不晓得,看样子像有急事!”
“急事儿?”颜太师略略一顿,朝淳于髡,“你先畅饮,我去去就来!”
颜太师回到客堂,果见东周公迎在门外。
颜太师躬身揖礼:“王叔乃百忙之身,今宵怎有闲暇了?”
“呵呵呵,”东周公给他一个笑,“还真有个急事儿,太师请看!”从袖里摸出一封密函,尚未拆蜡。
颜太师接过,目光没在信上,而是望向东周公:“这是……”
“是魏使陈轸托我捎给太师的私函,说是挺急的!”
“陈轸?”颜太师边拆封,边嘟哝,“他又有何事?”
“不晓得呢,你拆看就是!”
颜太师拆看,目光呆住。
是夜,颜太师辗转反侧,大半夜没有睡着,翌日晨起,便早早入宫觐见。
阅完陈轸的私函,周显王气得脸色煞白,呼呼直喘粗气。
“王上,”颜太师摇头道,“魏侯既然敢称王,就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秦公呢?”周显王盯住他,不死心道,“秦公总该不会由他乱来吧?”
“秦师即使肯救,也是鞭长莫及。魏人西有河险,南有函谷关、崤塞,将秦师东出之路尽皆堵了。而魏人不同。魏侯若想兵加周室,魏师可直出崤塞,无人可拦,武卒即使步行,不出两日也就到了。能够出手助我的最近莫过于韩室,可韩侯能够指望吗?”
周显王的声音几近哆嗦:“他魏罃总该有个……道义吧?”
“什么是道义呢?”颜太师苦笑道,“在他魏罃眼里,只有胜负强弱,其他还能看到什么呢?前番孟津朝王,说起来好听,可他是朝王吗?逢泽之会,他自己称王了!”
“寡人……”周显王一拳震几。
“还有,”颜太师迟疑一下,决定还是直说出来,“这事儿若论起来,他也不完全是胡闹。无论如何,在明面上,雪儿已经许配燕室了,若是我们将她改嫁秦室,就是食言,就是欺他魏室。”
周显王嘴唇紧咬。
“王上,公主事小,宗祠事大。七百年基业,若是毁在……”颜太师以袖捂脸,孩子般悲哭起来。
“老爱卿,你……”周显王抬头,语气近乎哀求,“能否想个主意,寻个其他说辞?”
“昨儿晚上,老臣想了一宵,今儿又问淳于子……”
周显王眼里闪出光:“淳于子怎么说?”
“淳于子说,雪公主嫁给谁都是个嫁呀!”
“他……他怎能这样说话?”
“淳于子还说,不要把秦人想得太好。秦人本为蛮邦,缺少教化,近年卫鞅行新法,更是没有把人当人,莫说是苍头百姓,即使公室豪门,一句话说错,一件事做错,就可能以身试法,连坐无辜。如此国度,雪公主即使嫁过去,又能如何呢?身且不保,何言其他呢?天下纷乱,中原倾轧,雪公主嫁给燕室何尝不是个福呢?”
周显王面现难色:“可……燕公老迈……”
“唉,王上呀,乱世之人,能得一隅安身足矣!至于燕公老迈,也是雪公主的命定!列国后宫佳丽充室,又有多少青春匹配呢?”
周显王双手捂脸,狠劲搓揉,良久,抬头:“就依你吧!”
“臣之意,今日就知会秦使,晓以长公主出嫁之事,至于出嫁吉时,当以甲午日辰时为佳!”
周显王惊愕:“后日?何以如此操切?”
“乱麻当用快刀。既然定了,就不宜久拖。秦人三千甲士扎于洛水,拖一日就是一日的变数!他们此来是为长公主,长公主嫁人了,离开洛阳了,他们若是仍然居留于此,天下人可都在看着呢!”
周显王摆手,有气无力道:“筹办去吧!”
王后气色逐渐好转,正在全神贯注地缝着一个香包。显王拖着沉重的步子挪进来,脸色很差。
王后放下手中绣针,迎上来,凝视他:“王上,观您面色不好,哪儿不舒服了吗?”
显王点头。
王后急切吩咐宫正:“快,叫御医来!”
显王摆手止住,指指心。
王后吸一口气:“发生什么事了?”
显王泪出,拿出陈轸的信:“你看看这个!”
王后阅毕,头脑一阵晕眩,踉跄几步就要跌倒。
显王急忙抱住她:“汕儿?”
王后强力稳住心神,勉强睁眼:“王上……”
显王扶她躺到榻上。
王后眼中噙泪:“怎么办呢?”
显王苦笑:“太师说,没有别的法儿,只有将雪儿嫁往燕室……”
王后泪水出来。
显王哽咽道:“我的……好雪儿……”
二人相拥悲泣。
二人悲哭一时,见王后神色略有好转,显王道:“汕儿,雪儿那儿,是寡人去讲,还是……”
“汕儿去吧。”王后起身,召来宫正,伸给他个胳膊,由他扶着,一步一步地挪向宫外。
衣架上挂着十几套新服,姬雪站在铜镜前,试穿一套,在镜前扭来扭去,脱下,又试一套,幸福溢于言表。
姬雨站在边上,歪头看着她。
姬雪连换几套,穿上一套粉红的,转对姬雨:“雨儿,这套如何?”
姬雨笑道:“这要看你穿给谁看喽!”
“给你看!”
“要是给我看,就太艳了!我喜欢方才那套,素白的!”
“我也是!”姬雪微微皱眉,“可……听说他很挑剔呢!”
姬雨指向衣架上的一套黑色服:“阿姐为什么不试试边上那套黑色的呢?”
姬雪拿起黑色衣裳,穿上,对镜欣赏。雪白的皮肤在黑色衬托下,更见白了。
姬雨鼓掌。
姬雪面容羞涩:“雨儿,你觉得这套好看?”
姬雨摇头。
“咦?”姬雪不解,“既然不好看,你为何鼓掌呢?”
“替你的殿下鼓掌!”
“你觉得他会喜欢?”
“秦国尚黑,你穿上黑色,他能不喜欢吗?”
“你……”姬雪娇羞满面,“哪能什么都晓得呢?”面现难色,“不瞒你说,阿姐最最讨厌的就是黑色!”
“嘻嘻,”姬雨嬉笑道,“要不了多久,阿姐就会喜欢了!”
姬雪刚要接腔,王后进来了。
姬雪从镜中看到,急转身迎上,惊喜地叫道:“母后!”
王后挤出个笑,在席上坐下。
“母后,”姬雪关切道,“你哪能跑这么远的路呢?有啥事儿,招呼一声就是了!”
王后笑一下,看向姬雨:“雨儿,你去趟辟雍,望望先生!”
姬雨急道:“先生怎么了?”
“母后久没见他了,挺想他的。”王后看向宫正。
宫正拿出一个盒子。
王后指着盒子道:“这是燕国贡的老山参,让他补补身子。”
姬雨接过山参,走出去,叫上春梅走了。
王后努嘴,宫正也走了出去。
姬雪感觉有异,看向王后,忐忑道:“母后?”
王后泪出。
姬雪跪下:“母后,出什么事了吗?”
“嗯,出了个事儿。”
“什么事儿?”
“你不能嫁往秦室了!”
姬雪如五雷轰顶:“母后?”
王后轻轻拍她。
姬雪缓过气:“为……为什么呀?”
“魏人不让你嫁!”
姬雪急了:“可他……凭什么呀?”
“唉,”王后长叹一声,“雪儿,母后也想问问,他们……凭什么呀?”
“母后,甭怕他,他已经输给秦国了!他要敢动武,我……我就让秦国殿下带兵打他!”
王后泪出:“雪儿……”
“母后,父王怎么说?”
“父王和颜太师已经把你嫁往燕室,颜太师已经知会秦使了!”
眼见木已成舟,姬雪绝望地伏在王后怀里,号啕大哭。
王后轻轻拍她:“你的佳期是甲午日辰时,也就是后日……”
姬雪泣不成声:“母……后……”
秦使馆的后院里摆着一只大盆,一大一小两只蛐蛐正在盆中恶斗,嬴驷、公子华紧紧盯住它们,几个仆从分作两拨,各为自己主子的蛐蛐打着气儿。
公子疾从外面进来,疾步走到嬴驷跟前,小声禀道:“驷哥?”
嬴驷没有扭头:“嘘!”朝盆中努嘴。
公子疾苦笑一下,看向盆里。
两只蛐蛐又斗了几个回合,小蛐蛐反倒咬住大的脖子,大的怎么翻腾也摆脱不掉。公子华一拨的看客纷纷喝彩。
公子华得意道:“驷哥,掏钱吧!”
嬴驷一跺脚:“咦!”摸出一块金子,递给公子华。
公子华接过金子,咬一下,吹口气,极尽夸张地炫示胜利。
嬴驷显然心有不甘:“街上买的不行,我自个儿寻去!”说完撒腿就要出去。
公子疾摆手叫住他:“驷哥且慢!”
嬴驷住步,回头看他。
公子疾朝一旁努嘴。
公子华会意,对几个看客:“一边儿耍去!”
几个看客溜到一侧。
确认院中只剩三人后,公子疾悄声道:“周室方才知会,长公主婚约已定燕室,甲午日辰时出嫁,也就是后日。”
公子华扯长声音:“咦?”
“哈哈哈哈——”嬴驷爆出一声长笑。
公子疾惶然:“驷哥?”
嬴驷止住笑,转对公子华道:“华弟,走,陪驷哥找蛐蛐去!”
二人径自走向前院,出使馆大门而去。
公子疾跟走几步,望着二人的背影,正自眯眼思索,一个兵士带着司马错匆匆进来。
司马错走近他,急切叫道:“五大夫?”
公子疾看向他:“司马兄,你哪儿去了,我在到处寻你呢!”
“想到集市上置办点儿粮草,嘿,比咱秦国贵多了!啥事儿,这么急?”
公子疾从袖中摸出周室知会,递给他。
司马错接过,匆匆看毕,眉头凝起:“咋整哩?”
公子疾苦笑:“在下也是不知。”
“这这这……”司马错急了,“兴师动众,连殿下也躬身来了,要是娶不到人,面子岂不丢大了?”
公子疾轻叹一口气:“唉,在下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想会是这个结局。”
“周室有没给个解释?”
公子疾又是一声轻叹:“唉,你还要个什么解释呢?人家已经许给燕室,咱来聘亲,就是要周室食言改嫁,周室送来这个知会,是履行承诺,入情入理,已经把什么都说清了呀!”
“嗯。殿下怎么说?”
“驷哥长笑几声,与华弟出去逮蛐蛐了。”
司马错眼珠子一转,阴阴一笑:“要不,我把人马拉进城里,在街上溜达几圈,吓吓周室?”
公子疾重重摇头:“不可。”
司马错略显失望:“那……你说怎么办?”
“等驷哥回来再议吧。”
嬴驷迈开大步,沿一条街道向东一直走。
公子华追前几步,问道:“驷哥,你这是哪儿去?”
嬴驷指指前面:“昨日看到一片废墟,或有猛夫!”
“驷哥要是只寻猛夫,可就赢不了华弟的那只小黑雕喽!”
“那……驷哥该寻什么?”
“驷哥当寻大智大勇、千里挑一的帅才!”
“如此帅才,哪儿可寻?”
“在天子脚下,只有一处地方!”
“在哪儿?”
公子华指着一个方向。
嬴驷不假思索,头前拐去。
二人紧走一阵,来到辟雍,公子华指着高大的门楼道:“就是这儿!”
“啧啧啧,”嬴驷望着大门,咂舌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太学呀!”
“嘻嘻,”公子华得意道,“不瞒驷哥,华弟那只黑雕就是在这里面寻到的,不仅有勇,还满腹学问呢!”
嬴驷急不可耐地走进去。
旁边传出一个声音:“公子留步!”
嬴驷站住,朝声音处看去,是个守门老人。
守门老人正要说话,看到他身后的公子华,紧忙鞠躬,赔笑道:“呵呵呵,秦公子又来捉蛐蛐哟!”
“是呀,你这儿的蛐蛐厉害呢!”公子华笑笑,指着嬴驷,“这是我哥!”说罢,掏出一枚铜币递过去。
守门老人接过,满脸堆笑,礼让道:“二位公子,请!”
进入院中,二人顺着荒弃的屋舍及杂草丛一路寻找。正忙活间,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许是被这优美的旋律吸引,嬴驷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公子华指向声音处:“看,弹琴的在那儿!”
嬴驷看过去,见琴室外面,苏秦正坐在草坪上,二目微闭,两手起落,沉浸在琴的世界里。优美的琴声随着他的手势而抑扬顿挫。
“啧啧啧,”公子华咂舌道,“驷哥,华弟从未听到过这么美妙的琴声!”
嬴驷似乎发现了什么,指过去:“你看!”
“什么?”
“他没有琴!”
公子华定睛一看,苏秦面前果是空荡无物,只有一片草坪。
公子华揉揉眼睛,不无叹服道:“今儿遇到高手了,两只空手也弹得这般好听!”
旁边一阵脚步声响。
嬴驷转头看去,眼睛一亮。
款款走来的是姬雨与春梅。
姬雨一身素服,青春靓丽,身上的每一处都洋溢着说不出的高贵与冷酷。
二人目不斜视,在距他们仅十几步的林荫路上走过,直往琴室方向。
二人走到离苏秦不远的地方,站住。
姬雨看向苏秦,见他仍旧沉浸在音乐里,两手一起一伏,弹得有模有样,身边摆着他的木剑。
春梅低声道:“公主,看他!”
姬雨打个手势:“嘘!”盯住苏秦。
琴声戛然而止。
苏秦的手停下来。
房间里传出琴师的声音:“方才之曲,谓之《大韶》,老朽所弹只是第一奏。昔日儒者仲尼闻《大韶》,三月不知肉味,称其‘尽美矣,又尽善矣’。老朽原也不敢轻弹此曲,应张子要求,这才稍稍卖弄,取笑于天地神灵了。下面还有半个时辰,就请诸位学子自由弹奏吧!”
话音未落,琴室里嘈杂之音响起。
琴师走出教室,看一眼苏秦,走向姬雨,朝她鞠躬道:“老朽见过姑娘!”
姬雨还礼:“小女子见过先生!”又看一眼春梅。
春梅递上礼盒。
琴师接过,不知所以,看向姬雨。
“是母……”姬雨瞥一眼苏秦,“是母亲托我送给先生的,说是燕国山参,让先生补补身子。母亲甚是念你,只是近日家中杂务繁多,待有闲暇,再听先生雅奏!”
琴师泪出,再次鞠躬:“谢……令堂……关爱……”
“先生保重,小女子告辞!”姬雨拱手,转身走去。
琴师抱着礼盒,鞠躬送行。
姬雨仍旧从嬴驷的身边经过,依旧视二人如无物。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嬴驷长吸一口气。
公子华看个真切,小声道:“嘿嘿嘿,驷哥,瞧上这个妞了?”
嬴驷努嘴道:“再废话,人就溜了!”
二人撒腿紧追,一路尾随姬雨走至宫门。
进了宫门,春梅压住激动,小声道:“公主,那两个男的一直追到宫门口!”
姬雨白她一眼:“你看他们干什么?”
“我没有看呀。”
“没有看你怎么晓得?”
“是感觉。我觉得后背脊一阵阵发凉!”
姬雨扑哧笑了:“我早凉了!”
二人正说笑间,迎面走来一溜儿太监,或挑或抬许多箱笼,从库房方向走过来。看到姬雨,众太监全都止步,躬身立于路边,让出主道。
为首太监拱手道:“公主吉祥!”
姬雨看向箱子:“你们抬什么呢?”
为首太监应道:“内宰吩咐为雪公主准备嫁妆,我们依单先从库房里提出!”
姬雨惊道:“雪公主的嫁妆?我阿姐何时出嫁?”
“说是后日,内宰要我们明日备齐所有嫁妆,是王上亲自列的单!”
“后日?”姬雨怔了下,朝春梅笑笑,拉起她,不无欢快地跑向闺房。
二人一路跑至雪公主的闺房外,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哭泣声。
是姬雪的声音。
姬雨怔了下,松开春梅的手,一步一步地挪进房门。
泣声伤悲。
姬雨摆手止住春梅,轻轻走进。
姬雨推开房门,见姬雪伏在榻上,哭得悲切。
姬雨走过去,不无关切道:“阿姐?”
见妹妹回来,姬雪哭得更加悲切了。
姬雨心也伤了:“阿姐?”
姬雪紧紧搂住姬雨。
“阿姐,”姬雨不解道,“他们说你后日出嫁,你不是一直盼吗?哭个什么?”
姬雪哽咽道:“他……他们要……要阿姐嫁往燕……燕地……”
姬雨惊呆了:“啊?”
姬雪悲哭起来。
姬雨忽地起身:“我寻父王去!”转身就走,被姬雪扯住。
“雨儿……”
姬雨看向她:“不是说好嫁往秦室吗?”
“母后说,是……是魏人……魏人不让嫁秦室……”
姬雨恨道:“他们凭什么不让嫁?”
姬雪又哭起来。
姬雨猛地想起什么,激动地说:“阿姐,我想到办法了!”
姬雪止住哭,看着她。
姬雨目光征询:“阿姐,你想不想嫁往燕室?”
姬雪摇头。
“若是不想,我们逃吧!雨儿和你一道!”
姬雪盯住她:“逃?逃到哪儿?”
姬雨手指外面:“逃到林子里去!”
“林子?”姬雪苦笑,“雨儿,甭说梦话了!”
姬雨急切地解释:“不是梦话,是真的!阿姐,你记得有个叫鬼谷子的人吗?”
“是先生讲过的那个会弹琴的仙人吗?”
“正是。我们逃到他那儿去!”
“他在哪儿?”
“就在洛阳!”姬雨悄声道,“阿姐,你晓得不,他在云梦山里修道,此番是专为母后来的!”
“为母后?”
“母后幼时,鬼谷子说她是天生道器,要收她为徒,可外公不肯,硬把母后嫁给父王,母后……追悔至今!”
姬雪愕然:“你怎么知道?”
“是母后说的。母后知道先生来洛阳,让我去寻他,我寻到了,他就在宫外的大街上摆摊算命。我想试试他神不神,就偷偷溜出去,寻到他,让他为咱俩算一卦……”
姬雪急切问道:“他……算出来没?”
“算出来了。他说你我都是依附在树上的蝉,树要死了,蝉要么自己远走高飞,得大自在于林,要么成为他人的笼中玩物!”
姬雪打个寒噤,不由得摸出自己胸前的金蝉,凝视它,喃声道:“他……肯收留我们吗?”
“他是为母后来的,我们让母后出面,他一定收留!”
姬雪闭目思考。
“阿姐,甭多想了,我们这就去求母后!”
姬雪摆手止住,凝眉道:“甭……甭急……你让阿姐再想想……”
“好好好,”姬雨急道,“你慢慢想吧,我寻母后去!”转个身,飞步离开。